王钟麒

茫茫宇宙，哀哀众生，其生也乌，其死也貉。于此世界中，无端而有皇王帝霸、兴亡成败之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之迹，智愚贤否、忠俊邪正之殊，为存为段，刹那刹那，忧苦畏怖，陷顶投踵，于此五浊世界之苦海中。呜呼！生至促也，化至速也，当乎此时，其思想有能高出社会水平线以外者，厥惟小说家。是以天谬生生平虽好读书，然不若读小说，读小说数十百种，有好有不好；其好而能至者，厥惟施耐庵、王奔州、曹雪芹三氏所著之小说。

特达之士，品疑之才，知人命之至速也，束身砒行，思树功伐，垂令名，劳思焦虑以赴之。其卒也，则或求之而得，则或求之而不得。至于求之而不得，见夫邪曲之害公也，顽嚣之蔽明也，忧谗畏讥，惧终其身无可表爆，乃不得已遁而为小说。吾国数千年来，为小说者，不下数百，求其与斯旨合者，时则有若施氏之《水浒传》。施氏少负异才，自少迄老，未获一伸其志，痛社会之黑暗而政府之专横也，乃以一己之理想构成此书。设言壮武慷慨之士，与俗有所迁，愤而为盗，其人类皆有非常之材，敢于复大仇，犯大难，独行其志，无所于悔。生民以来，未有以百八人组织政府而人人平等者，有之，惟《水浒传》。施耐庵而生于欧美也．则其人之著作当与柏拉图、巴枯宁、托尔斯泰、迭盖司诸氏相抗衡。观其平等级，均财产，则社会主义之小说也；其复仇怨，贼污吏，则虚无党之小说也；其一切组织无不完备，则政治小说也。阮小五之言曰："若有人识得俺时，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又曰："英雄尽有，只是俺不曾遇着。"观乎此，则知耐庵者，不惟千古之思想家，亦千古之伤心人也。时则有若王氏之《金瓶梅》。元美生长华阅，抱奇才不可一世，乃因与杨仲芳结纳之故，致为严蒿所忌，戮及其亲，深极哀痛，无所发其愤。彼以为中国之人物、之社会皆至污极贱，贪鄙淫秽，靡所不至其极，于是而作是书，盖其心目中固无一人能少有价值者。彼其记西门庆，则言富人之淫恶也；记潘金莲，则伤女界之秽乱也；记花子虚、李瓶儿，则悲友道之衰微也，记宋蕙莲，则哀谗馁之为祸也；记蔡太师，则痛仕途黑暗、贿赂公行也。磋乎：磋乎！天下有过人之才人，遭际浊世，把弥天之怨，不得不流而为厌世主义，又从而摹绘之，使并世者之恶德不能少自讳匿者，是则王氏著书之苦心也。轻薄小儿以其善写淫蝶也宝之，而此书遂为老师宿儒所垢病，亦不察之甚矣。时则有若曹氏之《红楼梦》。曹氏向居明相国珠邸中，时本朝甫定鼎，其不肖者往往凭藉贵族因缘以奸利，贪侈之端乃不可楼指数。曹氏心伤之，有所不敢言、不屑言，而又不忍不一言者，则姑诡橘游戏以言之，若有意，若无意。闻满洲某巨公，当嘉庆间其为江西学政也，尝严禁贾人不得售是书，犯者罚无赦，又语人曰："《红楼梦》一书讥刺吾满人至于极地，吾恨之刺骨"，则此书之宗旨可知。海宁王生常言此书为悲剧中之悲剧，于欧西而有作者，则有如仲马父子、谢来、雨苟诸人，皆以善为悲剧，声闻当世，至于头绪之繁，篇幅之富，文章之美，恐尚有未追此书者。盖此书非苟焉所能读也，必富于厌世观者始能读此书，必深通一切学问者始能读此书，必富于哲理思想、种族思想者始能读此书。世人读之而不解，解矣而不能尽作者之意，则亦犹之乎不读也。由是以观小说，至此三书，真有观止之叹矣。吾国小说非无脍炙人口在此三书外者，然如《三国演义》，非不竭力联贯也，而文词鄙陋不足称；如《野叟曝言》，如《西游记》，其篇幅非不富，其思想非不高也，然《野叟曝言》事事在人意外，而此三书则语语在人意中，至《西游记》之记事，更如于轮舟中观山水，顷刻即逝，更无复来之时。馀子自邻，更不足道。

今冬病居无偶，颇悉心力，加之研求。既撰编告天下，并缀述为赞．将以扬向贤之心，昭示来许。词曰：茫茫坤舆，上黯下默，狞飘崩馗，妖音蔽谷。天诞魁彦，以惠亚陆，夺帜而舞，顿豁眯目。诵谏主文，贬顽订惑，缀为赞辞，更世留瞩。昔在腐迁，传彼游侠，耽耽施公，厥绍往伐。维元之季，政以贿成，贤豪蔽时，甘污厥身，呜乎我公，古之伤心。宋郎材高，戴氏行速，武杨毕袂，摧狡维独，人式峻蛔，风高代北。双眼泪尽，九阁梦悬，古有同情，洛阳少年。沛国沦驭，官与盗同，峨峨相臣，青词蔽聪。维彼元美，身逻厥殃，书以告哀，目击心伤。刻楼回奸，摹绘淫媒，物无匿形，笔可代舌。绵历千撰，炯鉴永昭，吴穿靡私，周有遁逃。路洛雪芹，载一抱素，八斗奇才，千秋名著。维黛之慧，维宝之痴，天乎人乎，而至于斯。儿女情多，郎君笔媚，薛工春愁，林渍秋泪。兰露心抽，梨云梦碎，子建而还，周可与俪。于古有作，伊惟《春秋》，实惟三公，乃承厥旎。于何藏之？配以玉碟；于何哭之？洒以泪血。维山可崩，维水可竭，吾词与书，奕撰鲜灭。

（《月月小说》第二卷第二期，清光绪三十四年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