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在哪里呢?
故乡”这首诗的,一背几十年大家都成了殷切的思乡者。但李白的家乡在哪里呢?没有认真去想过。“文化大革命”中几乎完全没书看的那几年,突然出了一本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赶快找来看,郭沫若对杜甫的批判和嘲弄是很少有人能接受的,但他对李白籍贯和出生地的详尽考证,却使我惆怅万分。郭沫若考定李白的出生地西域碎叶是在苏联的一个地方,书籍出版时中苏关系正紧张着,因此显得更遥远、更隔膜,几乎是在另一个世界。李白看罢明月低下头去思念的竟是那个地方吗?
乡愁。乡愁越浓越不敢回去,越不敢回去越愿意把自己和故乡连在一起--简直成了一种可怖的循环,结果,一生都避着故乡旅行,避一路,想一路。
人生况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的深刻交糅,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的相辅相成。这一况味,跨国界而越古今,作为一个永远充满魅力的人生悖论而让人品咂不尽。
散文,题目就叫《我的家在哪里》。这位九十四岁高龄的老作家最早也是以一个远行者的形象受到广大读者关注的,她周游世界,曾在许多不同国家不同城市居住,最后在北京定居,可真正称得上一个“不知何处是他乡”的放达之人了。但是,老人这些年来在梦中常常不经意地出现回家的情节,回哪里的家呢?照理,一个女性在自己成了家庭主妇、有了完整的家庭意识后的家?是真正的家,冰心老人在梦中完全应该回到成年后安家的任何一个门庭,不管它在哪座城市;然而奇怪的是,她在梦中每次遇到要回家的场跋回的总是少女时代的那个家。一个走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圈子终于回到了原地,白发老人与天真少女融成了一体。那么,冰心老人的这些回家梦是否从根本上否定了她一生的漂泊旅程呢?当然不是。如果冰心老人始终没离开过早年的那个家,那么今天的回家梦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在一般意义上,家是一种生活;在深刻意义上,家是一种思念。
读书,直到小学毕业离开。十几年前,这个乡划给了慈溪县,因此我就不知如何来称呼家乡的地名了。在各种表格上填籍贯的时候总要提笔思忖片刻,十分为难。有时想,应该以我在那儿的时候为准,于是填了余姚;但有时又想,这样填了,有人到现今的余姚地图上去查桥头乡却又查不到,很是麻烦,于是又填了慈溪。当然也可以如实地填上‘原属余姚,今属慈溪”之类,但一般表格籍贯栏挤不下那么多字,即使挤得下,自己写着也气闷:怎么连自己是哪儿人这么一个简单问题,都答得如此支支吾吾、暧昧不清!
雨般地抡过,便小心翼翼地捡起碎碗片拼合着,几天后挑着担子的补碗师傅来了,花费很长的时间把破碗补好。补过和没补过的粗瓷碗里很少能够盛出一碗白米饭,尽管此地盛产稻米。偶尔哪家吃白米饭了,饭镬里通常还蒸着一碗霉干菜,于是双重香味在还没有揭开镬盖时已经飘洒全村,而这双重香味直到今天我还认为是一种经典搭配。雪白晶莹的米饭顶戴着一撮乌黑发亮的霉干菜,色彩的组合也是既沉着又强烈。
母亲并不责怪,也不收拾,这些天再洗也洗不掉,只待杨梅季节一过,渍迹自然消退,把衣服往河水里轻轻一搓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岁月的沉香。如果让那些补碗的老汉也到湖边来,孩子们捞起一堆堆精致的碎瓷片碎陶片请他们补,他们会补出一个什么样的对象来?一定是硕大无朋又玲珑剔透的吧?或许会嗡嗡作响或许会寂然无声?
父亲面包原本一个人在上海工作,我来了之后不久全家都迁移来了,从此回故乡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都已不大,故乡的意义也随之越来越淡,有时,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伤心的是我上中学的第一天,老师不知怎么偏偏要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红着脸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满口的余姚话倾泻而出,我相信当时一定把老师和全班同学都搞糊涂了,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等我说完,憋住的是老师,他不知所措的眼光在厚厚的眼镜片后一闪,终于转化出和善的笑意,说了声“很好,请坐。”这下轮到同学们发傻了,老师说了很好?他们以为上了中学都该用这种奇怪的语言回答问题,全都慌了神。
王阳明的故乡,了不得!”当年的书店经理有好些是读了很多书的人,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吗,日本有一位大将军一辈子裤腰带上挂着一块牌,上面写着“一生崇拜王阳明”!1连蒋介石都崇拜王阳明,到台湾后把草山改成阳明山!你家乡现在大概只剩下一所阳明医院了吧?”
文章只要一谈及王阳明都采取否定的态度,理由是他在哲学上站在唯心主义的立场,在政治上站在农民起义的对立面,是双料的反动。我不知道中国数千年历史上有哪一位真正堪称第一流的大学者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又坚定地站在农民起义一边的,我只觉得有一种非学术的卫护本能从心底升起:怎么能够这样欺侮我们余姚人!得了他多少年的声名还痛骂他,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曹操、诸葛亮都能打仗,文?也好,但在文化的综合创建上毕竟未能俯视历史;身为文化大师而又善于领兵打仗的有谁呢?宋代的辛弃疾算得上一个,但总还不能说他是杰出的军事家。好像一切都要等到王阳明的出现,?能让奇迹真正产生。王阳明是无可置疑的军事天?,为了社会和朝廷的安定,他打过起义军,也打过叛军,打的都是大仗,从军事上说都是独具谋略、娴于兵法、干脆利落的漂亮动作,也是当时全国最重要的军事行为。明世宗封他为“新建伯”,就是表彰他的军事贡献。我有幸读到过他在短兵相接的前线写给父亲的一封问安信,这封信,把连续的恶战写得轻松自如,把复杂的军事谋略和政治谋略说得如同游戏,把自己在瘴疠地区终于得病的大事更是毫不在意地一笔带过,满纸都是大将风度。《明史》说,整个明代,文臣用兵,没有谁能与他比肩。这当然是不错的,但他又不是一般的文臣,而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因此他的特殊性就远不止在明代了。我觉得文臣用兵真正用到家的还有清代的曾国藩,曾国藩的学问也不错,但与王阳明比显然还差了一大截。王阳明一直被人们诟病的哲学在我看来是中华民族智能发展史上的一大成就,能够有资格给予批评的人其实并不太多。请随便听一句:
梁启超在论及明清学术界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家族和邵晋涵家族时,不能不对余姚钦佩不已了。他说:
秋天回去了一次。一直好心陪着我的余姚乡土文化的研究者姚业鑫先生执意要我在进余姚城之前先去看看河姆渡博物馆,博物馆馆长邵九华先生为了等我,前一夜没有回家,在馆中过夜。两位学者用余姚话给我详细介绍了河姆渡的出土文物,那一些是足够写几篇大文章的,留待以后吧;我在参观中最惊讶的发现是,这儿,七千年前,人们已经有木构建筑,已经在摘食杨梅,已经在种植稻谷,已经在烧制炊具,甚至在陶甑所盛的香喷喷白米饭上已经有可能也盖着一层霉干菜!有的学者根据一个陶碗上所刻的驯良的野猪图形,判断当时的河姆渡人不久烧食猪肉,而且极有可能正是由霉干菜烧成。难道故乡的生态模式,早在七千年前就已经大致形成?如此说来,七千年过得何其迅速又何其缓慢。
故事压缩在泥土层的尺寸之间。我想,文明的人类总是热衷于考古,就是想把压缩在泥土里的历史爬剔出来。舒展开来,窥探自己先辈的种种真相。那么,考古也就是回乡,也就是探家。探视地面上的家乡往往会有岁月的唏嘘、难言的失落,使无数游子欲往而退;探视地底下的家乡就没有那么多心理障碍了,整个儿洋溢着历史的诗情、想象的愉悦。我把这个意思说给了陪着我的两位专家听,他们点头,但转而又说,探视地底下的家乡也不轻松。
鲁迅、周作人的家乡过去了,郁达夫、茅盾的家乡过去了,丰子恺、徐志摩的家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