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中议论议论,而是深感时间紧迫,要求朝廷立即采取措施。慈禧太后在1901年夏天颁布上谕改革科举考试内容,有识之士们认为科举制度靠改革已不解决问题,迟早应该从根本上废止。1903年的一份奏折中说:
鲁迅、朱光潜还为这两句诗发生过口舌,真不知当年坐在考场中的钱起是如何妙手偶得的。但也就是这两句,整首诗并不见佳。可以理解的是,科举以诗赋文章作试题,并不是测试应试者的特殊文学天?,而是测试他们的一般文化素养。测试的目的不是寻找诗人而是寻找官吏。其意义首先不在文学史而在政治史。中国居然有那么长时间以文化素养来决定官吏,今天想来都不无温暖。
读书的青年男子把人生的成败荣辱全都抵押在里边,科举考试的内涵大大超重;本来是为了显示权威,堵塞了科举之外许多不正规的晋升之路,结果别无其它选择的家族和个人不得不把科举考试看成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恶战,创设科举的理性动机渐渐变形。遴选人?所应该有的冷静、客观、耐心、平和不见了,代之以轰轰烈烈的焦灼、激奋、惊恐、忙乱。不就是考了一点文化知识么?
心情扰乱得不轻。每次进士考试总有一批人考上,不管对国家对个人,庆贺一下、宣扬一番都是应该的,但不知怎么一来,没完没了的繁复礼仪把这些录取者捧得晕头转向。进士们先要拜谢“座主”(考官),参谒宰相,然后游赏曲江,参加杏园宴、闻喜宴、樱桃宴、月灯宴等等,还要在雁塔题名,在慈恩寺观看杂耍戏场,繁忙之极,也得意之极。孟郊诗中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张籍诗中所谓“二十八人初上第,百千万里尽传名”,就写尽了此间情景。据傅璇琮先生考证,当时的读书人一中进士,根本应付不了没完没了的热闹仪式,长安民间就兴办了一种牟利性的商业服务机构叫“进士团”,负责为进士租房子,备酒食,张罗礼仪,直至开路喝道,全线承包。“进士团”的生意一直十分兴隆。
故乡、姓氏荣辱的宏大社会命题,远不是个人的事了。李频说“一第知何日,全家待此身”;王建说“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都是当时实情。因此,一个落第者要回家,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属,在心里上都是千难万难的。据钱易《南部新书》记载,一个姓杜的读书人多次参加科举考试未中,正想回家,却收到妻子寄来的诗:
家乡人传言说他已病死,他的妻子就长途来奔丧,正好与他相遇。他看见有一个粗衰的妇人骑在驴背上,有点面熟,而妇人也正在看他,但彼此相别时间太长,都认不准了,托路人相问,?知道果然是夫妻,就在路边抱头痛哭。
春天的科举考试也耽误了。看来老人还得在京城熬下去。我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否还有老妻在家乡等着,他们分别有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子女,这些子女是否在挂念孤身在外的老父亲面包?除夕夜他在宫中转圈时明明体力不支为什么不早一点拔身而出?难道他在傩戏的扮演中获得了某种有关人生恶作剧的感悟?
雨凄凄,
感恩不尽:当然您也可能贵人多忘事,不帮我的忙,那么说老实话,我既已及第,朝廷官职的升迁难以预料,说不定哪一天我出其不意地与您一起并肩台阁,共处高位,到那时我会侧过头来看您一眼,你自然会深深后悔,向我道歉,请放心,我会给您好脸色看的。
心理学研究的素材。是变态心理学还是社会心理学?都可以,但我更看重它隐藏在特殊文词后面的社会普遍性。当年得中的士子们如果有机会读到王泠然的这封信,也许会指责他的狂诞和唐突,但就他们的内心而言,王泠然未必孤独。
哲学构成,这固然无可厚非,但据我们的切身经验,人格主要是由一生的现实遭遇和实践行为塑造成的,大量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一生最重要的现实遭遇和实践行为便是争取科举致仕,这当然会比曾在先秦典籍中读到过的某一种学说更强悍地决定他们的人格构成了。
亲情牵累也就必须顾全大局,暂时割舍,奉献给那种没有期限的苦读、别离、期待。一来二去,科举便与正常人情格格不入,上文所引一系列家庭悲剧,皆是例证。那些不敢回家的读书人,可以置年迈的双亲于不顾,可以将新婚的妻子扔乡间,只怕面子不好看,这样做开始是出于无奈,但在这种无奈中必然也会滋生出矫情和自私。《西厢记》虽然描摹了张生一旦科举高中、终于与莺莺门当户对地结合的远景,却也冷静地估计到此间希望的渺茫,因此为张生别离爱人去参加科举考试的那个场景,动用了最为悲凉的词句:“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然而《西厢记》长久被目为不经的淫书,只有铁石心肠地痴想金榜的男人?被充分赞扬。铁石心肠不要感情,却并不排斥肉欲,那位王泠然开口向老朋友提的要求,第一项就是要一个女人。俗谚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也是这个意思。要肉欲而不要矫情。又把不要感情装扮得堂而皇之,这便是矫情中的矫情,中国书生中的伪君子习气,也大多由此而生。在我看来,科举制度对社会生活的损害,也是从它离间普通的伦常人情开始的。一种制度,倘若势必要以损害多方面的正常人情为代价,那么它就不会长久是一种良性的社会存在。终有一天,要么因它而阻碍社会的健康发展,要么有健康发展的社会来战胜它,别无他途。同样,一批与正常人情相背逆的人,哪怕是万人瞩目的成功者,也无以真正地自立历史,并面对后代。应该说,这是科举制度在中国书生身上留下的又一遗憾。
爱情付出生命的代价,即便这种爱情的外部形象并不高雅。他的死亡,以一种正常人情的力量,构成了对许多进士残缺人格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