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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仓战神源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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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平家已经铲平。

坛浦会战之后约莫半个月,这个消息才传进镰仓。然而,对镰仓来讲,这已经是最快的回报了。从西国奔驰而来的传骑,将第一份消息带来镰仓时,赖朝正在参加南御堂的上梁典礼。

赖朝马上坐到屋外回廊上,令侍臣展读传骑送来的战胜报告书。这真是值得惊叹的大胜!

左右惊讶得发不出声音,随后争相向赖朝献上祝贺之词,可是,赖朝的神色有点异样。

(怎么了?)

左右屏息无声。

赖朝闭上眼睛,茫然发呆,一点喜悦之色都没有,双颊黯淡下垂,保持著沉默。接著,他移动身体,这位虔诚敬神的人,将身子移往鹤冈八幡宫的社殿方向,慢慢礼拜了三次并拍手,而且好几次倾斜上半身。他感谢神的帮助,这份感谢的心意,对这个信仰虔诚的中世人来讲是认真的。他以前曾经向八幡宫许愿讨伐平家,以后虽然还要和社僧、神职等人进行热闹的感谢祭典,但现在要先对神打招呼。

(他那脸色……)

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不过,在镰仓中,至少还有一个人了解赖朝心里的想法,那就是镰仓的行政长官大江广元。其实,仔细算来,可能还有两个人了解他,即他的妻子北条政子和岳父北条时政。

想杀廷尉(义经),应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吧!

※※※

赖朝好几天都不说话。这段期间,不断有西国远征的各将领送来战胜报告书。军监梶原景时兼具文学性的长篇战胜报告也到了,根据梶原的报告,就可以了解义经的言行举止。

赖朝令大江广元读出梶原的报告书,听完后说道:

“真的是这样吗?”

他在接到战胜消息后,首次恢复开朗的表情。

赖朝一点都不认为,梶原屡次自远征途上送来的文学性战线报告是谗言。因为这次出发时,他已对梶原下令:

“监视义经的言行举动。”

之后他还再三写信,针对这任务一再鼓励、督促梶原。梶原忠于赖朝的心意,与其说他忠实,还不如说他过度忠实地执行了这项任务。

附带一提,所谓“军监”是汉语,用一般话来讲,就是军队监督,是直接由总大将任命的重要职位,在战场上兼任参谋和侍大将,而且要确保野战司令官遵守总大将的心意,如果没有,就要向总大将报告。

这种监督制度一直持续到幕府末期。当时,德川幕府送使节团到外国时,除了正使、副使之外,还加了一个监督者的职位,而且有三个干部。监督者代表幕府,监视正使、副使是否采取跟幕府命令相同的行动,相当于革命后的苏联军编制中,党本部派遣的政治将校吧!从日本人的法制观来讲,这种事情很普通,可是,幕府末期的赴美使节团,不知道是怎么对美国政府说明监督者的任务,结果对方认为:“这不就是间谍了吗?”还说:“日本人竟然以间谍为正式官吏!”引起一阵骚动。

经过以上的说明,梶原景时在镰仓军中的任务应该很明显了,他只不过是以赖朝任命的政治将校身分,做他该做的事情,并不是他嗜好进谗言。

然而,这“谗言”令权力者赖朝感到非常高兴。

(这就是证据,可以用这证据杀义经。)

不管怎么样,赖朝为了保护自己的正统性和权力,非杀掉义经不可,否则可能会慢慢被义经消灭。对赖朝来讲,这种情势或理由非常显浅明白。

不只是赖朝这么想。当晚,赖朝对大江广元说:

“必须把九郎赶走。”

很意外的,广元的脸色丝毫没有改变。

这个深谋远虑的京都旧官吏,视此事为理所当然般点点头。

对赖朝或广元而言,活在世上最大的目标,就是创造一个由在乡地主(武士)所建立的自治政权。以前“庄园”这种只配合贵族利益的制度,使得在乡武士无法对自己开垦的土地拥有所有权。他们对土地的所有权不被承认,每一代祖先都处在不安的状态下。为了消除这份不安,他们才拥立平家,可是平家却变成了贵族,背叛在乡武士的期待,所以他们才转而拥立赖朝。

赖朝在伊豆二十年的放逐生活,使他清楚地知道关东、东海地主的要求、不安、利害关系等等,而且,透过在最初举兵时提供兵力的妻子娘家北条氏,他也明白今后该怎么做。他的岳父北条时政常说:

“就算战胜了,也不可以上京都,要是去了,会变成贵族,到时坂东武士会一个个离去。”

赖朝只是一介放逐者,兵力都是由关东地主提供的。如果赖朝因这次战胜,得意忘形上京都,像平家一样很快变成贵族,他就会被关东抛弃,搞不好还会被杀。简单的说,赖朝的存在,等于是关东、东海武士团的利益代表,除此之外,他甚么都不是。这一点,透过他二十多年的放逐生活,他非常清楚,清楚得不得了!

──可是,义经却完全不了解。

这一点变成赖朝的憎恶之处。然而,赖朝也不能对义经表明自己在政治上的立场,并要求义经自律。

赖朝虽然曾经是放逐者,可是他乃贵族出身,现在是源氏的首领,具有对外的权威,必须面对妻子娘家北条氏、关东及东海的家臣们,实在不能表明以上这些比较情感上的,甚至可说是太过寒酸的立足点或内情。

因此,赖朝对这件事改变了表达方式:

“镰仓的家臣,不可以擅自从京都朝廷接受官位。”

不只是义经,他还对所有的家臣如此训示,真实的意义便是如上述的内情。如果取得官位,变成朝官,虽然是赖朝的家臣,却列入朝廷的序列之中,当然也就进入以法皇为最高长官的贵族统治系统。这么一来,赖朝想创造的武士自治政权──渐渐发展成幕府──就会渐渐瓦解动摇。

“院(法皇)的目标就在此吧?”大江广元也说。

而最早往法皇身边奔去,在消灭平家前就获得判官一职,甚至还昇到殿上人者,就是义经。

──那个男人变成我们的敌人了。

从那时开始,赖朝清楚的采取这种态度。恐怕这次战胜后,敌对会更加严重吧?因为京都有法皇这么一个稀有的大天狗──赖朝为他取的外号。法皇利用义经那令人惊讶的受欢迎程度,更加煽风点火,渐渐让赖朝觉得:

(他会把义经的官位置于我之上。)

不只赖朝,只要略微了解政治的镰仓人,都会这么认为。

法皇一定会因为这次战功,封义经为大官,然后在朝廷中,取消赖朝的清和源氏族长名分,将族长名誉赐予义经。接著,以赖朝为首领的镰仓源氏,以及以义经为首领的京都源氏会互相争斗,他再命义经为官府军队,把赖朝定为朝廷敌人,要义经消灭赖朝。

(一定会变成这样。)

这是赖朝的推测,与京都通大江广元的推测相符一致。

2

事实很快就证明赖朝推测正确。在赖朝不知情之时,朝廷赐下大量的官位给凯旋军各将领。然而,各将领都说:

“必须取得镰仓的许可才能接受。”

大家似乎都以此为理由辞退。可是朝廷的态度很强硬,还举出义经的前例表示:

“连镰仓的亲弟弟义经都没有经过镰仓同意,就接受了官位,你们不用客气!”

即使如此,梶原景时、土肥实平等将领,还是辞退了官位。抵抗不了官位诱惑而接受的则提高到二十三人,这些人的名册从京都送到赖朝手里时,当然是授官结束之后了。赖朝输给了法皇。

他非常愤怒。

这愤怒可不是政治性表演那么简单。

“镰仓将会毁灭!”

他甚至如此惨叫。这一天,他不断对大江广元这么说。

“不是这样吗?广元!”

(没错!)

广元想。

他运用明法家(研究制度、法律的专家)的学识日夜苦心研究,如何使赖朝构想中的镰仓武家政权合法化。他虽然只是一个幕僚,可是他的愤怒与赖朝并无不同。

“与这件事情比起来,跟平家为敌算甚么?这些人比平家还可怕。”赖朝说。

他立刻召集镰仓府所有官吏,亲自大声宣告:

“他们从今天起,就不是镰仓的家臣了。从家臣名册上把他们的名字消掉!我停止保护他们的土地,以后,他们跟镰仓没有任何关系,不只是如此,他们等同罪人。”

这些人总有一天会自京都凯旋归来自己的关东领地,可是赖朝拒绝他们归乡,禁止他们回到领地。

“不准他们回关东。他们那么喜欢京都的话,就让他们老死在京都。”

真是可怕的宣言!法律制度专家广元立刻将此宣告制成法律文件。

禁止踏入美浓(岐阜县)墨保以东。

墨保川是与尾张(爱知县)之间的边界,尾张以东是赖朝的势力范围。

“越过墨保川者,”他说:“斩首处决。”

这是非常严厉的处置,除此之外,再无他法可以拯救镰仓危机。赖朝立刻派传骑三骑,带著这项布告急行前往京都。

即使如此,赖朝还是忿恨难消。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任官名册,拿起笔在那些名字下写注解,乱涂乱写,仿佛小孩子的行为,不这么做的话,他不知道如何纾解激愤的情绪。

例如,他在担任右卫门尉的季重名字下写著:

“很少有脸这么肿的人当官的!”

赖朝对这个不太有聪明相的人吹毛求疵。

赖朝善于帮人取外号,他似乎有游戏文字的天分。

他在后藤基清的名字下写著:

“眼如鼠眼,只应当个小武士之人,却当上官了!”

被任命为刑部丞的友景很年轻就秃头了,从额头到后脑勺都顶上无毛,只剩后面一点点头发。关于他的注解是:

“声音沙哑,只有后面一丁点头发,根本没有刑部的气质。”

相模的丰田次郎景俊虽然年轻,也当上兵卫尉。对赖朝来讲,这个笨笨的年轻人竟然也当上官了,这岂不是开玩笑吗?

“皮肤白皙,脸孔有如昏迷者。”他以咬牙切齿的笔调写下注解。

其他的注解如略述大意的话,如跟朝廷的马有关的男人,他评为“你只有说谎的才华,去京都养恶马吧!”或“那个声音胆小的人也当官了吗?”

任官者中,义经的部下只有一个。

附带一提,这些任官者与其战功、武功无关,只限于拥有广大领地的名族。义经的部下都是流浪汉,没有人符合资格,只有一个人勉强被选上,那就是奥州藤原秀衡派来跟随义经的佐藤忠信。忠信在奥州是拥有土地的武士。

可是,曾是贵族的赖朝认为:

──那不是蛮夷吗?

他有这么露骨的歧视。中央政府也不承认白河以北的奥州地带是王土,认为那里的人是化外之民。可算是奥州之王的藤原秀衡,送了高额金银给公卿们而买到官位,可是秀衡之后,奥州人取得官位的,佐藤忠信是第一个。

赖朝感到很不愉快。他在忠信的名字下面注解著:

“秀衡的部下,官拜卫府(宫门的守护官),前所未闻。视其身分,比㹨还差。”

汉字中没有“㹨”这个字,是赖朝写错字了吧?他是不是想要写“貉”呢?他是要骂“比貉还差劲”吧?正确意义不明。

3

在京都的义经,发现镰仓的心情非比寻常,可是却不知道镰仓真正的意思,而他周围的私人部下如武藏房弁庆等人也难以理解。

“是梶原搞的鬼吗?”

他再度归罪于梶原。义经的不幸,在于他的私人幕僚都是村夫俗子。他的部下中,有弁庆这种善于文章之人,也有伊势三郎这种过去当过强盗、擅长江湖世故、很会交涉之人,其他人也各有勇猛之处,与坂东武者比起来毫不逊色,在战场上可以与赖朝家臣争功。可是,他们没有正规的土地,无法了解拥有土地者的心情,所以不明白为何坂东武士要拥立赖朝。他们没有这方面的社会智慧,以为坂东武士拥立赖朝的原因只是:

──因为赖朝是贵族。

只因为这个理由的话(他们认为只有这个理由),他们的主人义经就是次于赖朝的贵族。也就是说,他是义朝的儿子,尊贵等同于赖朝。他们认为坂东人若尊崇赖朝,也必须尊崇义经。

而且,义经更不幸的是,他的部下大多是在近畿附近长大的,只知道京都朝廷的尊贵。他们认为,镰仓不过是一堆乡下人聚集之所,义经是殿上人,只要听从京都法皇的话就好。义经的部下是具有此种意识的集团,而义经在这个集团中,这种倾向最明显。

──可是,镰仓怀疑我们。

他们对此事莫可奈何。义经和大家商量后,决定先派谢罪使去镰仓,并从部下中选出龟井六郎为使者。龟井是纪州海草郡藤白浦出身。

然而还是没有用。赖朝不见龟井六郎,只派大江广元接见他。龟井带来的东西里面,有一张熊野誓纸,上面写著:

我对哥哥赖朝没有丝毫异心或谋叛之心,以此可对天地神明发誓。

赖朝看到这张纸后,却说:

“这是甚么?谁会承认自己想叛乱?我又没这么说,他却自己先提,还送誓纸来,反而让我起疑。”

他把那张纸丢掉,并派人把龟井赶出去。龟井逃回京都。

赖朝已经变成加害者了,他必须机警小心地行事。

“不准义经再回镰仓,他跟其他任官者一样,虽然是弟弟,也不能有特例。”

他对镰仓各官吏明确下达这个方针。镰仓的家臣赞同这处置,对赖朝抱持好感。之前因“回来就斩首”的命令而被放逐的二十三名任官者,都各自是坂东有势力的家族,他们的亲戚或相关之人,很多都是镰仓、关东一伙,对赖朝的严厉处置都暗暗怀恨。

──武卫(赖朝)的心是冰吗?

他们甚至渐渐露出不平的脸色。可是,赖朝对同样任官的亲弟弟处置也一样,使他们认为:

──武卫很公平。

不平的气色也如朝露般消失了。

赖朝只烦恼一件事:义经还在京都率领镰仓军团,而且掌握著关在京都的平家俘虏。必须要他护送这些俘虏到镰仓才行,当然是要由义经本人护送,可是这样一来,义经就能回镰仓了!这和自己的命令有矛盾。

“想个办法吧!”大江广元也暗谋对策。

※※※

文治元年五月七日,义经收到赖朝的命令:

护送俘虏

镰仓军凯旋

为了这两个目的,他必须离开京都,军容盛大地前往镰仓。离开京都时,后白河法皇说:

“我去送行。”

这是史无前例的。一介武将出门,法皇竟然去送行,真是古今绝无仅有。事实上,法皇离开御所,驱车到六条坊门,目送在东方策马前行的义经。感情丰富的义经在马鞍上感动得身子不住颤抖。

──法皇是为我而来。

他想。

被关在囚车中的俘虏,是平家的总帅平宗盛、义经的岳父平时忠和平清宗等人。

在囚车行列前,是镰仓军的正规侍大将土肥实平,穿著黑色护胸大盔甲护卫;囚车行列的最尾端,则有义经的部下伊势三部义盛,穿著白肩红护胸大盔甲护卫前行。他们两人是义经任命的护卫指挥官。后来赖朝听到义经这项人事任命,立刻看穿事情的本质。

──九郎似乎还是认为,他跟我具有相同的地位。

也难怪赖朝会这么想。在法理上,土肥实平是赖朝任命的镰仓军最高干部,可是,伊势三郎义盛算甚么呢?

(听说他当过强盗,我可连看都没看过,听也没听过。)

他的名字没有登录在镰仓家臣名册上,不是正式的武官,只不过是义经的私人部下。从镰仓体制上来看,是个还称不上武士的仆人,只算是陪侍者。然而,这些做法都是推测义经想法的重要线索。赖朝以前曾对义经表明:

“你虽然是我弟弟,可是在镰仓体制下,只是我的家臣。”

但义经对这种镰仓秩序视若无睹,自以为和赖朝站在同等地位上,由此可知,他认为“弟弟的家臣,就是哥哥的家臣”。他这种意识,很清楚地表明他的逻辑是:“镰仓的君主是赖朝和我。”赖朝如此解释义经的行为。赖朝是个彻底的法制主义者。义经这些举动,赖朝都已经透过飞脚迅速得知。

“真是个令人难以想像的男子。”

赖朝如此看待义经所做的一切,他几乎都感到茫然不解。

他无法理解,义经怎么会去当俘虏平时忠的女婿呢?而且,法皇甚至还亲自送行到六条坊门,这虽然不是义经的责任,但实在太可怕了。赖朝感觉到,凡事无视于镰仓体制的义经,与其说是赖朝的家臣,还不如说已经是法皇的宠臣,是殿上人,是京都人,是贵族了。在将来,这将会是引起重大战乱的根源。

※※※

可是,军旅中的义经心情始终很好。他根本不了解镰仓的新秩序,也完全不想了解在关东的赖朝立场,更别提赖朝在政治上的构想,即使解释给他听,他也听不懂。他只认为自己是凯旋将军,在沿路每个住宿处都召开酒宴,叫来各地的妓女,晚上则跟当地长者派来的女孩睡觉。对于赖朝不可解的不快,他相信:

(等我进入镰仓,跟哥哥面对面好好谈过,就可以消解梶原的谗言,一切都会冰释。)

他对待世事只有情义式的理解法。而支持义经这种心态的,就是他巨大的军功。义经认为,赖朝内心一定会对这样的功劳感到高兴,而现在自己还率领著平家俘虏为证,哥哥只要亲眼看到这群庞大且活生生的战利品,亲耳听自己讲述战线上的辛苦,就会了解一切,一定不会再生气了。两人毕竟是兄弟嘛!

五月十五日,义经与他的军队越过箱根群山。今晚可能就会到达东麓的酒匂川(小田原郊外),已经接近镰仓了。义经派使者去向赖朝告知行动位置:

“今晚恐怕就会到达酒匂了,明天傍晚会进入镰仓。”

其实,就算他不讲,赖朝也约略知道义经的行军位置,因为大江广元已派人站在街道上,逐次传递情报回来。广元在镰仓制度中的职务是“公文所别当”,可是事实上是首相,控制著一切有利于政治的谍报活动。这个时期,他为了了解义经每天的行动,更加注意小心。

──必须让义经和镰仓军团切断关系。

如果不切断关系,就对义经进行行政处分,义经说不定会率领军队反叛。进行这种行动,需要类似唱曲艺的紧张与细心,赖朝十分担心。

“真的行吗?”

他问了好几次。

对赖朝来讲,要和义经断绝关系,一开始就像对其他二十三名担任官职的将领一样,叫他留在京都,只有军队回来镰仓就好,这个方法比较安全吧?可是广元认为如此反而危险。京都,是朝廷的所在地,若在那里处分义经,义经会大怒冲进御所,要法皇下达追讨赖朝的院宣,自己变成官军,以官军的权威,面对在京都的镰仓军。那么,本来是赖朝家臣集团的镰仓军中,一定会有半数往官军靠拢。

“这样就太危险了!”

大江广元这么说。赖朝无话可说。

按照广元的计划,在相模(神奈川县)的酒匂让判官(义经)和镰仓军队分开。酒匂在关西的西端,镰仓军的将士们回到故乡关东境内,会有思乡之情,也会渐渐感受到镰仓的威权,一定不会有任何人想跟从义经。

──可是,这也有危险。

赖朝虽然认为广元的计划很好,但也注意到其中包含著危险性。

如果还是有人跟从义经,那怎么办呢?从酒匂到镰仓,只不过半日的行程,义经可以一举攻陷镰仓,距离太近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

于是赖朝采用广元的计策。另一方面,他假想义经会闯入镰仓,于是临时召集关东各地的武士,在镰仓各要地布阵,严密防守。

还有,最重要的是,要派谁去接收俘虏呢?

“时政好了!”赖朝当场决定。

只有北条时政最适合,他是镰仓第一要人,为镰仓最大军队的拥有者,而且是赖朝的岳父。更适合的一点是,他对义经没有丝毫同情,甚至还有敌意。在镰仓体制下,义经可说是北条时政最大的政敌。当然,义经本人大概连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是时政的政敌吧?可是,对时政来讲,再也没有比义经更可怕的敌人了。北条氏是赌上了全族兴亡,来参与赖朝的举旗起兵。镰仓府成立后,时政对每件事情,都逼著赖朝扩大自己该分得的一份。时政的想法是:

──赖朝不过是个傀儡。

如果没有自己和北条势力当赖朝的后盾,他现在也不过还是放逐者。也就是说,现在的镰仓府不是赖朝的,而是北条氏的。不可以让奥州来的义经,只因为是赖朝的血亲,就在北条一族用血汗建立起来的镰仓府里摆出主人的脸色,这种危险,在义经建立了伟大战功后,更形扩大。为了防范未然,时政对自己的孩子们耳提面命,特别是对赖朝的夫人政子,更是执拗地一直提醒。政子也了解其中利害,所以有时候也会对赖朝说:

“镰仓总有一天会被义经抢走!”

她不断在赖朝耳边说著这类的话。

赖朝自己对这种危险性也十分清楚,每次他都回答:

──你认为我是会让他把镰仓抢走的人吗?

因此,这个时刻,使者非北条时政莫属,时政也非常喜欢这项任务。义经越过箱根时,他就带齐人马,离开镰仓。

时政故意不穿军装。他用头巾缠绕著自己的和尚头,轻装骑马,也要部下把盔甲放在行李里,大家都轻装打扮,以便让义经疏于防备。

4

时政来到二宫海边附近,自西而来的人马使街上纷扰杂乱,到达国府津附近时,甚至混乱得令马匹无法前进。看这情形,义经是不是已经到酒匂了呢?太阳就快落入前方的箱根了。时政赶紧加快脚步。

──让开!我是镰仓殿下的使者。

他预先高声开道,可是仍无法轻易前进。

好不容易进入酒匂,已经是晚上了。

“判官的住所在哪里?”

他一问,对方答称在滨部的长者家。时政继续前进,来到义经住宿处的门前下马,这栋房子被杉树林包围著。他派部下进门,代自己向义经打招呼。

“镰仓殿下的使者北条时政来迎接了。因为现在已经是晚上,所以明天早上再来拜见,到时候再重新问候。”

传话进去后,义经派伊势三郎义盛出来回礼,且毫无疑心地回答:

“多谢您的礼貌周到。”

然后,时政离开义经住宿处,到别处过夜。他认为晚上与义经接触,也许会发生夜战,他害怕发生这种事。

第二天早上,时政再度前往义经住宿之所。他事先聚集在附近过夜的各将领,对他们说道:

“快点进入镰仓,武卫在由比滨已架好楼台要迎接你们。我跟判官随后就到。”

然后,时政前来与义经碰面。他首先表示赖朝心情非常好,对义经的印象也依旧,要义经安心。然后,他让义经看一封由赖朝署名写给时政的文件,大意是:

宗盛等俘虏交由时政掌管,带回镰仓。

有一刹那,义经脸上浮起怀疑的神色,时政立刻说:

“囚犯是不净之人,武卫让我来掌管,也是体恤判官。”

义经的脸色马上恢复正常。时政谈论著他的战功,并特别吹捧他在坛浦的伟大战法。

义经还是不改高高在上的态度。

“关于那次大胜,世人有各种谣传。”

他暗指梶原景时在其中作梗,并说:

“一切都是错误的,是谗言。”

时政则表示:

“也许吧!不过,镰仓殿下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会因为一、二个人的谗言就被迷惑。”

义经点头,继续说出一些令自己在镰仓军中风评极差的话:

“这次都是因为我的指挥而获胜的,可是镰仓并不了解这一点。”

(这年轻人竟然讲这种话!他想自我毁灭吗?)

时政想。

义经讲这种话,会使镰仓军各将士的功劳如彩霞般消失,甚至影响到他们的论功行赏,难怪梶原会那么愤慨。

可是,与其说义经是为了夸耀自己的功劳,还不如说他希望哥哥了解事情全貌,所以他在京都就一直对御所、镰仓,以及麾下将士不断这样讲。

“哥哥了解吧?”

“……是的。”

时政很不快,镰仓哪有一个叫“哥哥”的人呢?如果准他叫哥哥的话,那自己也可以叫赖朝“女婿”了。

“武卫……”他再说了一遍:“很了解这一点。”

时政完成了使命。他自义经那里接收了平宗盛等俘虏,并立刻离开酒匂。离开国府津后,为了提防背后的义经,他尽快赶路,囚车在路况不佳的路上颠簸,使宗盛等人在车中不断翻来滚去。镰仓军如退潮般撤出酒匂。因为不是在战时,所以义经无权阻止军队撤出。

时政离开后,镰仓的使者来到义经在酒匂的住处,那是个叫结城七郎朝光的年轻人。

(甚么事情?)

义经疑惑著入内整装。他在里面叫来二、三个部下,问道:

“结城七郎朝光是谁?”

可是,他的部下们对镰仓的事情都不了解,没有人认识朝光。几天后,他们才知道朝光是赖朝的亲生儿子。

这在镰仓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赖朝在伊豆的放逐岁月前几年,正值年轻时,乳母寒河尼(下野小山的小山政光之妻)派小女儿来伊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后来她怀孕了,回到母亲娘家宇都宫的八田家生产,当时是仁安二年,赖朝二十岁。那女子比他大两岁。

朝光应该算是赖朝的嫡子。可是,几年后,赖朝娶了北条政子,成为北条时政的女婿,以北条氏为后盾举兵。面对北条氏,他必须事事小心,所以不能让第一个孩子当嫡子,只能让他寄养在宇都宫八田家。接著,政子生了长子赖家,他成为赖朝的嫡子。

可是,赖朝无法忘记这个孩子。当这孩子十五岁时,也就是养和元年,赖朝瞒著北条氏,把他叫来镰仓,偷偷在自己面前行成人礼,为他取名“结城朝光”。那时,朝光虽然只是少年,赖朝还是赐给他领地──御剑的住宿处及野州的寒河。几年后,赖朝第一次决定上京都时,镰仓的重要人物都自我推荐,想赢得上京行列的先驱部队之名。可是赖朝没有答应任何人。接近京都后,他偷偷把结城朝光叫来,给他一个衣箱,里面装有左折乌帽子与五分直垂。就在到达京都的前一天晚上,赖朝公告各将领:

──任何人都可以担任明天进京的先驱部队,可是,担任先驱者必须拥有左折乌帽子和五分直垂。

大家都没有准备这两样东西,十分失望,只有结城朝光好像碰巧带著这两样东西。于是朝光受命担任先驱,赢得这项名誉。赖朝虽然这么疼爱朝光,可是,他一生还是忌惮著北条氏,无法给他正式的名分。附带一提,结城朝光到了后来北条掌权的时代,也因为不是正式拥有赖朝的血缘,所以被置于政争圈外,免于被杀。他在赖朝的兄弟或儿子中是最长寿的,活到八十八岁。

义经来到会客室。十九岁的结城朝光,在镰仓府官吏的陪伴下,坐在那里。

(怎么派这么一个年轻人?)

义经想。

他认为,哥哥派这么一个年轻人当使者,也太过于轻视手足之情了。

如果义经知道结城朝光的真实身分,想法恐怕会改变。而且,如果他还知道赖朝虽然是朝光的亲生父亲,却无法相认的悲惨事实,他应该就能了解赖朝的权力有多脆弱。赖朝目前的处境,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认,更何况是庶弟!把赖朝个人势力看得太大,以“镰仓殿下的弟弟”这种血脉的权威面对家臣,还要求哥哥赖朝“要讲情义,用一家人的态度对我”,这些不只令赖朝生气,简直就是造成赖朝的麻烦。而且,赖朝面对北条氏,几乎怕得全身战栗,对北条氏既客气又谨慎。如果义经知道朝光是赖朝的亲生儿子,应该就能察觉这一切了吧?

可是,义经完全没有足够的智慧了解人世间的错综复杂,他对这些微妙性很迟钝,反而像妇女般情绪化,太过于自我中心。

结城朝光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开始朗读镰仓送来的文书,上面有赖朝的署名。

勿入镰仓,在此短暂逗留后,请回。

“甚么?”

义经不禁大叫。可是,他没有说出激烈的话语,只压抑著自己的情绪,问道:

“这是甚么意思?”

他声音颤抖。

结城朝光向义经一拜(朝光是源家的嫡子,其实义经应该反过来拜朝光才对),说:

“我甚么都不知道,只是照念而已。”

他说著再拜,就要从义经面前退出。然而,义经把他叫住。由于赖朝曾经吩咐过朝光不要久留,所以他仍强行退出。义经追了五、六步后,破口大骂:

“朝光,你这个家臣,太无礼了!”

他回到座位上,茫然而坐。伊势三郎义盛、弁庆、佐藤忠信等人都聚集过来,抬头看著义经。

义经略微发抖,嘴唇抖动得很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哥哥是鬼!

他喃喃吐出这类意思的话语。部下们无话可安慰他,武藏房弁庆第一个出声哭了起来,不知不觉中,他的恸哭也感染到别人。

在这些人中,连善于文章的弁庆,也丝毫无法了解镰仓的想法,其实,这次“勿入镰仓”的处置,不过是援用其他二十三位任官者的法例罢了。然而,他们不了解,并不是因为没有智慧,而是因为过度认同源家的血脉,认为义经血统的尊贵性超越一切法律和战功,凌驾人类社会的一切价值,在战功面前,一切都可以被允许。

※※※

他们在酒匂等了几天。

可是,镰仓没有任何联络。义经忍不住了,他决定回镰仓,于是动身前往腰越浦。从腰越到镰仓只剩下一里路程。

驿舍位于小山丘上,不远的前方波滔汹涌,在海湾上看得到江岛。

义经在此地令弁庆执笔,写下泣诉状,收信人是赖朝的近臣大江广元。他期望能取得广元的同情,改变赖朝的心意。世人称这篇泣诉状为“腰越状”。

文章写得很华丽,甚至太过华丽了,其中述说怨恨、述说悲哀,一味要求取阅读者的同情,几乎类似妇女的怨叹。整篇文章充满著以下的措辞:

除非亡父之灵在此重现,否则,我的悲叹要向谁倾诉呢?

我出生不久,就失去了父亲,在母亲怀里,躲在大和国龙门里以来,在各国流浪,有时候还被寻常百姓追赶,经历过难以言尽的艰难。

可是,所幸时机到来,消灭了木曾义仲,更前往讨伐平家,我有时候策马在陡峭的岩石上,有时候穿越大海的汹涌波涛,为了消灭敌人,不顾性命安危,一切都是为了安慰亡父在天之灵。

可是现在,我愁肠寸断,悲叹无奈。除了祈求神佛相助之外,别无他法了。

……

广元收到这封信,怕赖朝起疑,没拆开就直接送去给赖朝。赖朝要他念给自己听。

广元略微膝行前进,由于怕声音会传到别的房间,他小声地读出来。

赖朝听著,害怕自己的脸色有丝毫改变。如果受感于这封诉泣状,同情义经的悲叹,露出感叹的表情,广元很敏感,一定会马上发现。他为了体察赖朝内心的想法,会以官吏的身分对义经酌情处理,说不定会延缓原本绝情的处理方式。赖朝怕的正是这一点。

他一读完,赖朝就轻轻吐了一下舌头。

“啧!那人还不了解吗?”他说。

书状的末尾谈到义经任官之事,赖朝指的是这一点。全篇文章完全没有对任官之事加以道歉,义经甚至还表示:

“我补任五位尉,是帮你做面子。这可是源家从未有过的重要职位,有甚么比我任官更好的呢?”

他的口气好像赖朝应该为此高兴。

──不懂!还是不懂!

赖朝很想大叫出声。基本观念差异这么大,就不是同族之人,也不是同志了。这个人不是放逐他,就是杀了他!

恐怕是这封书状,使赖朝对义经的处置,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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