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睡着了似的,家家关门闭户的,一缕缕或浓或淡的烟岚飘在屋顶。
母亲翻着衣柜,从一堆灰、黑、蓝、白的旧衣物、鞋面、鞋底子中翻出那身还算整洁的深蓝色上衣与裤子。那是她唯一的,不会遭到鄙视的一套衣服,发白的背部与肘部还算看得过眼。
她晃动在那个特别温暖的早晨,东摸西摸地不知在倒腾什么?午间该做的活计都做完了,鸡在院子里咕咕地叫着,悠闲地踱着步,圈里的猪卧在麦草堆上懒懒地打着盹,几只羊无聊地嚼着干枯的青草。
“燕啊,你这双鞋我穿穿行吗?”我的鞋?她要穿?几寸高的鞋跟与她苍白枯涩的面容、蓬乱的头发还有灰白的衣着怎能相配?我以略带不满的沉默拒绝了她。她有些歉然地望着我:“我想去xx家吃席。”
噢,村里的那家,今天办喜事。吵吵嚷嚷的声息随着一阵阵蓝色的烟雾回荡在茫茫雪域,隔着窗户也能听见与看见那场越来越稠密的热闹。
村里的每一场宴席早在正式开场的前几日就晕染着村庄冷寂的天空。敞着院门的主人家里,会不时地抖落出一阵又一阵吆喝与喜庆。丰盛的宴席流水似的从早到晚香熏着村庄,满足着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家对肉食油水的渴望。今天这户人家与父母的交情历来不错,母亲因此有了这样的愿望。整个冬天,她就一直进出在这座破旧的院落里,未曾远离过这里一步。她的日子就是扫地、抹灰、喂猪、喂羊,给我们做饭、缝衣,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象个陀螺。脚上的鞋无所谓美丑,只要能够抵挡风寒就行。
母亲又拎过那双黑色的靴筒,当然更不行,虽然,接近春天的日子里,地上满是泥泞,却终究是冬天,不伦不类的,更招人讥笑。
母亲一边着张望坡梁下的那一家,一边做着接下来的活计,渐渐地,晚霞染红了天边,夕阳拉黑了夜幕,一切回归了平静。我只顾着自己的白日梦,早忘了母亲一早的念想。
冬去春来,夏隐秋至,母亲被麦子、蔬菜、鸡狗猪羊还有我们包围着,将一岁岁光阴抛掷在滚滚麦浪、鸡鸣狗吠、穿衣吃饭的琐碎中,扔掉纤细的笔,拿起粗糙的锄头,不再翻看一本书,只记得一亩三分田,彻底将当初进疆时的豪言壮语与青春梦想埋进了土地,时常叹息着拾起我们扔下的衣服与鞋子,套在她日渐佝偻的身板与布满老茧的脚上,在那个依然破旧的院子里打转转。
不过,她还是走出了家门,来到了县城。那个春日的清早啊,焕然一新的母亲突然出现在我的宿舍门口,头发梳得光亮,鞋子上还贴着那个圆形的纸标签,让我哭笑不得。她被爱赶时髦的三姐装扮一新,其实,还不如那个朴素、穷酸的娘看着舒服。而娘比我更难堪,始终扭着头,不敢对视来来往往的同事们。如果不是为了打问优良的小麦种子,她也不会因为三姐的千呼万唤来到县城,来到我所在的单位。
屋后的那块地始终是她的宝,她将那块宝地紧紧地守护着,做着高产致富的梦。尽管,我们差不多都走出了那个破门破窗的家,有了各自的幸福,但她还有诸多的牵挂---最小的两个孩子还没有安顿好,那些破烂的房子应该象邻居家一样宽敞明亮才对。
可是,她倒下了,在那个春节来临的时候。因为手术操作引发炎症,美好的除夕之夜,礼花绽放,她却三番五次,托着腹部的导流管在厕所与床位之间痛苦呻吟。
又一个春天里,她真的享起了福,说“一天就吃三顿饭”。
夏天的炎热让她的双脚很难受,平生第一次,她穿上了凉鞋,却不是她看中的那款布凉鞋,我嫌那鞋难看,硬给她买了一双塑料底的网纱鞋。每次领她逛街,回来后便脱了,说脚好烧,我只当一股吹耳的风,听了,也便随风去了。
再后来,她便穿着那双粉红色的拖鞋,再也没出过那间屋子,再后来,便再也没下过那张床,再后来,便穿着一双绸缎面的绣花鞋,永远永远地走了。
娘啊,教我如何再给你一双美丽又舒适的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