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1904.10.2-1991.4.3),英国作家、编剧、文学评论家。一生获得21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被誉为诺贝尔文学奖无冕之王。
也许只有在孩提时代,书籍对我们的人生才具有深刻的影响。在以后的生活里,我们赞赏,乐在其中,我们可能修正我们已经持有的一些观点,但是我们更可能发现,书籍仅仅是对我们头脑里现成想法的一种证实:就像在谈恋爱时,我们看到自己的容貌在对方眼里美过其实。
但是在童年,所有的书都是有预见性的,告诉我们的是将来。就像算命先生从扑克牌中看到漫长的人生旅途或者从水中看到死亡,书籍影响着未来。我认为那就是书籍使我们兴奋不已的原因。现在我们从阅读中得到的有什么能与那最初十四个年头从中得到的兴奋和启示媲美呢?当然,我很想听到爱?莫?福斯特新创作的小说今年春季将问世,但是我决不能把那种对于雅趣怡情的小小期望和心跳停了一拍、惊喜交集的心情相比,那是我在图书馆书架上找到赖德?哈格德1、珀西?韦斯特曼2、布里尔顿上尉3或斯坦利?韦曼4的我没读过的小说时所感到的。二者是不能比的。正是在那少年时代我会寻求转折点——人生在走向死亡的旅途中采取新观点的时刻。
钥匙将锁开启的那种利落爽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发现我能读书了,不只是能读出读本里那些把音节像火车车厢一样连接在一起的句子,而是能读真正的书了。那是一本平装本,封面上有一幅男孩的图画,他被捆绑着,嘴里给塞了东西,被一根绳子吊在井里,水一直没过了他的腰——是侦探狄克逊?布雷特历险记。整个漫长的暑假我一直守着我的秘密,因为我相信: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会看书了。我认为即使在那时我也多少自觉地认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刻。只要我不会看书我就安全了——命运之轮还未转动。但是现在未来就在四面八方的书架上,等待那个小孩去选择——也许是一个注册会计师的人生,一个殖民地的公务员的人生,一个中国的庄稼汉的人生,或是银行里一个稳定的职位,有喜有悲,最终是某种死亡形式:因为可以肯定地说,我们像选择自己的职业一样选择自己的死亡。死亡产生于我们的行为和无为,产生于我们的恐惧,产生于我们一时的勇敢。我现在猜想母亲当时一定发现了我的秘密,因为在回家的旅途中,她送给我另一本真正的书在火车上读,一本巴兰坦5写的《珊瑚岛》,只有一幅画可看,那是彩色的卷首插图。但是我什么也不会承认。在漫长的旅程中,我凝视着这唯一的图画,一直没有打开书。
然而,在家里的书架上(我们是个大家庭,有好些个书架),书籍在等待着——特别有一本书在等待着,但是在我伸手取下那本书以前,让我从书架上随便拿几本其他的书。每本都是一个水晶球,小孩梦想从中看到生命在活动。有一本吉尔森上尉写的《抢劫犯的飞机》,封面上引人注目地压印了几种色彩。那本书我肯定至少看了六遍——这是撒哈拉大沙漠里失去的文明的故事,一个凶恶的抢劫犯美国佬驾驶一架箱型风筝式的飞机,装载着网球大小的炸弹,胁迫那座繁荣的城市同意他提出的要求。城市被主人公、一个年轻的陆军中尉拯救了。他悄悄地进入抢劫犯的营地,使那架飞机失灵。他被抓住了,并在一旁看他的敌人挖掘他的坟墓。他将在黎明被枪杀。为了消磨时光,使他的脑子不去想令人不安的事,那位亲切友好的美国佬匪徒和他一起玩牌——一种叫做库坎的刺激性不强的幼儿园游戏。对于夜里在生命边缘玩的那个游戏的记忆萦绕在我心头多年,直到我最终在自己的一本小说里写了一段在隐约相同的情况下打扑克的情节,我才不去想它。
有一本安东尼?霍普6写的《克拉伏尼亚的莎非》,讲的是厨娘成为女王的故事。我最早看的几部电影中的一部,大约是在一九一一年,就是根据那本书拍摄的。我现在仍能听到女王部队的隆隆枪炮声越过高处的克拉伏尼亚关隘,这沉闷的声音是由一架钢琴敲奏出来的。然后是斯坦利?韦曼的《弗朗西斯?克拉特的故事》。我一生中那段时间里最喜欢的书是《所罗门王的宝藏》。
这本书也许并没有提供转折点,但它肯定影响了我的未来。要不是这个讲述阿伦?夸特梅因、亨利?柯蒂斯爵士、古德上尉7,尤其是古代女巫加戈尔的浪漫故事,在十九岁那年我会仔细阅读殖民部的招聘职员名单,并几乎选择尼日利亚海军部作为谋生之道吗?后来,在我肯定该更懂事的时候,对非洲奇怪的固执的偏爱犹存。在一九三五年,我发烧生病,躺在一个利比里亚人小屋里的行军床上。放在威士忌空酒瓶里的蜡烛行将熄灭。一只老鼠在阴影里爬动。我整个一九四二年都在塞拉利昂弗里敦闷热的小办公室里工作,难道不正是对加戈尔不可救药的迷恋导致的吗?加戈尔长着光秃秃的黄色脑袋,头皮皱纹满布,像眼镜蛇颈部的皮褶那样蠕动、皱缩。沙漠的巴士奶头山脉后面的库夸纳斯土地,比起有点儿像沼泽的土地上一所马口铁屋顶的房子来,没有多少共同之处。在沼泽地,秃鹫就像家养的火鸡一样行动,无主野狗的嚎叫声在月光普照之夜使我彻夜不眠,吃了治疟疾的药阿的平而脸色发黄的白人妇女驱车经过屋旁,驶向俱乐部。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两者属于同一个大陆,尽管遥远,却同属一个幻想的世界——无常的境界,不知所措的境界。有一次,在法属几内亚边界的利比里亚一侧济吉达的一个夜晚,我和加戈尔还有搜捕她的人接近了一点。那时我的仆人坐在关上窗板的小屋里,双手遮住了眼睛,有人在敲鼓,全镇的人都呆在门户紧闭的屋内,而那高大的灌木魔鬼在小屋间走动。谁看一下那魔鬼就会双目失明。
然而,《所罗门王的宝藏》最终不能令人满意。它不是正确的答案。这把钥匙配不上。加戈尔我能认出来——难道她那时不是每晚在睡梦里、在过道里放家用织品的小橱旁、在儿童室附近等待着我吗?她现在心力憔悴,继续在等待,虽然现在她穿着绝望的神学之衣,用斯宾塞的语调说:
活得越长久,我犯的罪孽越深重,
罪孽越深重,惩罚越严厉。
是的,加戈尔仍是那幻想的一个永恒成份,但是夸特梅因和柯蒂斯——即使在我仅十岁的时候,他们不是完美得不可信吗?他们是刚正不阿的人(他们承认错误只是为了说明如何纠正它),以至于一个小孩的未定型的个性不可能长期靠住那极其宽厚的肩膀上。一个小孩毕竟了解多数游戏——他缺少的只是对其采取的态度。他对于怯懦、耻辱、欺骗和失信是很明白的。亨利?柯蒂斯爵士坐在高高的岩石上,血从十多个伤口流出,但仍和剩下的灰骑军一起继续与成群的土瓦拉人作战,他太英勇了。这些人像柏拉图的理念人物;他们不是生活,因为本人已开始了解生活。
然而,我从图书馆书架上拿下玛乔丽?鲍恩8小姐写的《米兰的蝰蛇》的时候,不论是福是祸,未来真的出现了,那时我大概十四岁。从那时起,我开始写作了。所有其他可能的未来都溜走了。那个可能成为公务员的人、那个大学教师和那个职员不得不另找肉身了。一篇篇模仿鲍恩小姐动人小说的习作都写在练习本里了——有关十六世纪意大利的故事或有关十二世纪英国的故事,其特征是横暴和绝望的浪漫主义精神。似乎我永远只有一个主题。
为什么?表面上《米兰的蝰蛇》只是用激情、娴熟的写作技巧和惊人的栩栩如生的笔触描述米兰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维斯孔蒂和维罗纳公爵马斯蒂诺?第?斯卡拉之间的战争故事。它为什么悄悄地到来,渲染和诠释这个有石扶梯的可怕的活生生的世界和从不宁静的宿舍?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梦想有朝一日会成为亨利?柯蒂斯爵士,而不是成为第?斯卡拉,那种梦想是没有用的。第?斯卡拉最终背离了从无回报的诚实,背叛了他的朋友,死时名誉扫地,就是从背叛来说,他也是一个失败——一个小孩很容易从他的面具后面溜走。至于维斯孔蒂,他风度翩翩、坚忍不拔,但精于邪道,我多次看着他穿着散发樟脑丸气味的最好的黑色套装在我面前走过。他的名字叫卡特。他像刚出幼苗的田野上空的雪云在远处制造恐怖。善良在人身上只有一次找到完美的化身,以后再也不会了,但是邪恶却总能在人身上找到归宿。人性不是黑白相间而是灰黑混杂的。我在《米兰的蝰蛇》里读到了这一切,我环顾四周看到确实如此。
在那本书里我还发现另一个主题。在《米兰的蝰蛇》结尾——如果你读过这本书你会记得——是全面胜利的伟大场面——第?斯卡拉死了,费拉拉、韦罗纳、诺瓦拉、曼托瓦都倒下了,使者蜂拥而来,捷报频传,外面的世界都摧毁了,维斯孔蒂乘酒兴坐着说笑话。我当时并不精通古典文学艺术,否则——现在想来——我本来会在希腊文学中而不是在鲍恩小姐的小说中发现成功的对面就是末日的观念——即钟摆即将摆动的看法。那也有道理。人们向周围看看就到处看到失败者——赛跑冠军有一天会在终点线倒下,学校的尖子生,那可怜的人儿,在无聊平庸的四十年中会为他过去的成功付出代价;学者……当成功开始触到某人,不管怎样轻,他只能祈祷失败不会被推迟得太久。
一个人在旷野的丛林中生活了十四年,从来没有一张地图,但是现在道路已经探到,他当然得走那条路。但是我想是鲍恩小姐明显的热情使我想创作的。读过她的小说的人不可能不相信创作就是生活,就是享受。发现自己犯的错误已经为时太晚了——第一本让人读来愉快的书。不管怎么说,她给了我我的模式——宗教可能在以后以另外的角度向我解释这个模式。但是,那模式已经存在——彻头彻尾的邪恶横行世界,而完美的善良再也行不通。只有那钟摆保证公正终究得以实现。人类从来没有满足过,我经常希望我的手没有伸到《所罗门王的宝藏》以外的书。我还经常希望我从儿童室书架上取下来的未来是塞拉利昂的一个地区办公室,十二次巡回医疗疟疾,有退休之虞时生了一场致命的黑水热。愿望又有什么用呢?书籍总是在那里,转折时刻在等待着,现在轮到我们的孩子取下未来,打开书本了。在《萌发》一诗中,爱?伊9写道:
在古代的暮色里,
孩童迷了路,
产生了世上极大的悲哀,
而盖世英雄也造就了。
在犹大迷惘的童年,
基督被出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