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娟娟
祖父辈们咀嚼“庄稼”二字,能品出浓郁的香。
庄稼,有各自的秉性。它们的修行均在土里,沐雨临风,萌发、生长、壮大、凋落,最终用生命诠释自己的内涵。
从前,庄稼是用来活命的。
《吕氏春秋》中“夫稼,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养之者天也”道出了庄稼生长的必备因素,天、地、人对这些绿色生命的培育至关重要,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祖父青年时代住在离海百余里远的地方,土是黏的,能锁水,适宜种植水稻。春收一结束,他就率领着子女们下地栽秧。
几个人列在田头,手持秧苗,踩进泥水地里,躬身、屈膝、插秧。人起伏,水荡漾间,秧苗如飞鸿踏雪泥,落下点点青绿。插完秧苗的泥水地不再单调,似清澈的山水画。祖父蹲在田埂上,不顾满身满面的泥渍。他用温柔的目光轻抚小小的苗,一株,又一株。鼻翼微微翕动,呢喃着:“秧苗啊,快点长吧!给娃儿们一碗饱饭吃吧!”
那时,父亲面包和大伯正处于疯长身体的年龄。万物勃发的时节,只能巴巴地望着照见人影的大麦糁子粥。三碗下肚,不知几何。在田间走上几个来回,早已饥肠辘辘。只有寄希望于庄稼,只能用艰辛的劳作来分散饥饿的苦楚。除草、灌排水、施肥。一个漫长的夏天,薄田的绿,一点一点变浓了。
“庄稼是有香气的!”这是祖母的口头禅。她是个粗壮的大脚女人,头巾裹住白发,在地里生龙活虎,不亚于年轻人。在祖母眼中,青菜是香的,山芋干是甜的,萝卜是水嫩的,都是好东西。无米下炊的日子,这些东西都能当饭吃。大铁锅,加水,倒菜,扑通扑通煮,连汤带水,吃得直打饱嗝,吃得人人一脸菜色。
庄稼,是岁月中的明丽花朵,是苦夏中的一丝清凉。
终于盼到了秋收。家家户户像过节一样,喜盈盈地握着镰刀去收割。秋风席卷金黄的稻田,一浪翻一浪,空气中全是新鲜的稻香。大人们如冲锋陷阵的战士,浑身是劲,大力挥舞,大步迈进,急扎快捆。很快,黄土地上,隆起了一个又一个的金垛。
饱满的稻穗甚是香甜诱人。馋嘴的小孩常趁大人不注意,忙不迭捋下一串,剥壳就吃。大人们绝不会这样,因为,一年就一次,何况收成又不多。他们慎重地对待每一粒粮食,脱粒,去壳后,像珍宝一样收藏着。缸啊,坛子啊,都装得满满的。而原先的田地,早种上了新的庄稼。在播种前,人们会再次搜索那些遗漏的稻粒。
一茬庄稼,一季岁月。
父亲十二岁那年,祖父决计搬迁到能种更多庄稼的地方。当然,他做到了。尽管,那是一片荒芜。如同最初的开拓者,和祖父同去的一批人夜以继日地干活。几天后,他们在荒地里翻出了第一朵泥花,带着盐碱的涩,但晶莹湿润。
这里,果真成了适宜种植更多庄稼的地方。小麦、玉米、油菜、大豆、花生,纷纷落地生根,能迎霜傲雪,亦能对抗烈日。几年后,当改革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时,祖父便把田地并在一起,让它四季不闲,春美夏盛,秋喜冬安。
祖父最喜种油菜,他说,油菜可榨油,香得很。他收菜籽的情景,我至今记得。
祖父在田中央摊开一块巨大的塑料布,抱起一堆菜籽,拿起竹竿用力敲。一竿子下来,黑色的菜籽带着阳光的味道,快乐地冲向四面八方;又似调皮的小鱼儿,游走在你的面额、手臂、脚底。祖父乐意做这“网鱼”的人。他头戴凉帽,脖挂毛巾,汗珠子直往下滴,也顾不得擦拭。
那时的祖父,身体还算健壮,常趁夜色将菜籽装进蛇皮袋,复用推车运回去。夏夜寂静,一路彳亍,菜籽的香流泻一地。
祖母认为最香的庄稼在晒场上。因为,她有一支见证收获的连枷。
连枷的竹排纤瘦,却有铮铮铁骨,赤胆忠魂。它跟着奶奶日夜不休,攀过麦穗堆,越过蚕豆角,翻过菜籽杆,不掉队,只管冲。“啪啪啪”“啪啪啪”融合了一场竹排与庄稼的盛大聚会。聚合、撞击、分离!不仅仅是香了,这是力与力的较量,是砥砺前行的赞歌,是磨砺坎坷的号角,是生命之火的涅槃。
当父亲撑起这个大家庭时,庄稼的范畴似乎不再拘泥于温饱,增了分红袖添香的华美气息。菜籽油可食用,薄荷油却可入药,经济价值高;大豆赤豆可卖钱,七寸豇豆、红扁豆更受青睐;桃梨可解馋,西瓜的名声更盛……广博的黄土地哦,犹如打通任督二脉,推开一扇新的大门,扑面而来的是无限馨香!
新型机械代替了连枷锄头,各种农药代替了人工除草,卡车三轮车代替了辛苦叫卖。条条大道通罗马!何况,家乡有靠海的优势,沙滩、海洋、林场、生态公园连为一体,旅游大巴来来去去,大群的城里人爱上了这里。住林中小屋,倾听鸟语,闻庄稼的香。网络的交流,货运的便捷让祖父辈们一次次震撼:这庄稼的香竟能飘洋过海了!
祖辈说庄稼香,那是免却饿殍的味道。父辈说庄稼香,那是开明盛世的味道。庄稼,生于土,祖父辈们也生于斯,乐于斯。沧海桑田,多载春秋。不知不觉,他们也活成了庄稼的姿态!
庄稼,孕育大地的精华,是世世代代的命脉传承。它的香,入心入肺。它的魂,至真至纯。年年岁岁,但行前路,无问西东!
作者简介:
邹娟娟,江苏东台一教书匠。爱读书,喜旅行。写过一些散文、随笔、小说、诗歌,参加征文比赛获过小奖,在《工人日报》《农民日报》《羊城晚报》《新民日报》等报刊发表文章400多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