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君
我儿时记得的姥爷,是个好姥爷。他摊开一双宽厚的手掌,仿佛要把所有的疼爱都捧给我。
我小时候,姥爷一家远在河北遵化。可母亲孝顺,我也想姥爷,所以,每隔几个月,姥爷就来我家小住一阵。他一来,我就成了做错所有事仍能受到保护的“幸福孩子”。比如,饭没吃完,我就放下了碗。父亲面包吼道:“不许剩饭,都吃了!”我吓哭了。
姥爷赶紧夺过我的小碗:“我吃,我吃。”
父亲不高兴了:“您老惯着她。”
姥爷也不高兴了:“她不想吃,你还非让她吃?”
姥爷的疼爱,主要表现为他对我的要求百依百顺。姥爷不会骑车,可我偏偏想要坐车,他就拿自行车推着我,出去“兜风”。
父亲又不高兴了:“您又惯着她。”
姥爷辩解:“你不是想让她学骑车吗?”
父亲说:“她能骑28的自行车呀?”
姥爷似笑非笑样子有些调皮:“我得先教她上车、下车啊,以后学骑车的事儿,你慢慢教她吧。”
父亲像喉咙里卡了一根骨头,半天无语。
有姥爷在,我总是盼着父母赶紧去上班。有时妈妈上班前,包了饺子,留给我和姥爷下顿吃。姥爷煮饺子技术不行,经常会破。我调皮得很,故意把破饺子夹给姥爷。到下次,姥爷不等我动手,就主动把那些破饺子“抢”到他碗里,还跟我说:“我最爱吃破饺子,为什么呢?破饺子馅儿大呀,你想啊,要不是馅儿大,能把皮都撑破了吗?”
姥爷住在我家的时光,快乐而短暂。每当他要走时,我除了紧紧拉住他的衣襟外外,还赔上了流不尽的眼泪——我是真伤心!
姥爷就哄我说:“我还来呢。我回去给你逮蝈蝈儿,好吧?”
那些年,姥爷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在这相聚与别离的反复中,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但自始至终,也没见过一只蝈蝈。
1979年,姥爷全家因“落实政策”,迁回了石景山的首钢宿舍。
再后来,我长大了。成长就意味着,所有儿时的记忆终成典故。
我开始忙碌在自己的世界里,姥爷的疼爱慢慢淡出了我的世界。但我忽略了,姥爷的疼爱无边,会给我,也会给别人。
姥爷有了孙子,他的孙子替代我而成为姥爷掌心中最疼爱的宝贝。
有一次,我去看望姥爷,他正给孙子削苹果。我不爱吃苹果,看着祖孙俩用这么平常的水果传递感情,本就觉得无趣,更何况姥爷把整块的果肉削给了孙子,剩下一个还带很多果肉的大核儿,姥爷问我:“君,吃吧?”
我看一眼坐在他腿上留着哈喇子的表弟,淡淡地说:“给他吃吧。”
姥爷赶紧放下孙子,从果盘里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姥爷给你削一个最好的。”
我还是说:“不吃。”
又补充说:“我争来的,不算数。”
再补充说:“反正,您都变节了!”
宽厚而幽默的姥爷,捏着苹果,愣了好一会儿。
我看望姥爷的次数越来越少,并非故意,我是真的很忙。
直到姥爷住院。当我听到“重症监护室”这几个字时,我第一个反应,是愧疚——我有多久没去看望过他了?
我走进病房。姥爷看到我,眼睛一亮,他伸出手,像是攒足了气力,大声地说:“君,逮蝈蝈……”
刹那间,姥爷宽厚的手掌,熟悉的气息,连同所有温暖的回忆,排山倒海一般,扑面而来。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真想告诉他,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怪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