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君
我对姥姥的怀念,从不局限于清明,也不用物化的祭奠方式,我更愿在记忆中为她建造了一块墓碑,每一次想念,每一次流泪,都是我对她最深切的回顾、最虔诚的祭扫。
当年,混沌初开的我,以为“姥姥”是远方的一个谜。那个谜多年未解,只有姥姥亲手做的花花绿绿的小布鞋,不间断地鼓励着我的想象,也丰富着我的童年。
文革期间,姥爷因出身地主,全家四口从石景山首钢宿舍,被迫搬回遵化老家。我从记事后,家里就时常收到姥爷寄来的包裹,那对于我,总是新鲜而神秘的诱惑。打开来,里面除了花生一类的零食,最主要的,是五颜六色的花布鞋。姥姥做的鞋,鞋底厚实而柔韧、针角整齐而细密,有绒面儿的、有粗条绒的,鞋面有小花的、条纹的,有素静些的,也有鲜亮的,有单的、有棉的,各式各样,它们按顺序排开,新崭崭地摆在床头,如同手工艺品一般。我想像着姥姥挑选这些花布时,惦念我、疼爱我的心情。
我每天穿着姥姥做的鞋,虽然是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的路,我却有时候走得不老实。比如,每个周末,是我自己设定的“幸福模式”,我故意走上那条坎坷不平的小路,沿着一排隐蔽、幽暗的断壁残垣,不时会发现一些废弃的家具日用品,甚至玩具之类。我踩踩这个,踢踢那个,边走边玩儿,那条回家的路就变得无比新鲜。
又比如,下大雪时,我放着人行土道不走,偏偏走上冰雪堆积的大马路。积雪被车辙碾压出一道道深沟,延伸开去。我踩着松软的雪,听见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也在探问我的用心。我迎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踩着泥泞的冰雪,想象着自己置身在一条白色的田埂上,身边的车辆飞驰过去,溅起的泥点打在我的身上和脚上。路过的自行车,都小心翼翼地前行。那条路上,我是唯一陷入泥泞还自得其乐的人。回到家,我脱下湿透的、还沾着泥的棉鞋,忽然觉得愧对我那远方的姥姥。
童年的时光,那一双双花布鞋,陪伴着我的每个时刻,每段路程,那是姥姥的爱,默默地、悄悄地,一直跟随着我!
直到1979年,姥爷因落实政策,他们全家重回北京,我才第一次见到了姥姥,也惊异地见证了做一双布鞋的艰辛而漫长的全过程!
随着时光的绵延,我渐渐地越来越心疼姥姥——她大半辈子从没离开过家,没吃过美食,没穿过漂亮衣服,没有自己的爱好,她一天也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而是把大半生的精力、创造力都倾注到了家里。
但姥姥并不贪恋生。81岁那年,病重的姥姥,坚决不去医院。她说:“这么大岁数了,不治了。差不多得了。”妈妈一听就急了:“什么叫差不多呀?活多大岁数算差不多呀?”姥姥不语。可能是怕惹来儿女们更多的焦急和伤心,她才不再反抗,终于被送进了医院。
那时,我女儿刚刚三个月。病床前,姥姥一直催我:“看看就行了,快回去吧,孩子还等着吃奶呢。”我走到门口,转回头,见姥姥还在看着我,她说:“君,别想姥姥啊。”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从此,那个谜一样从远方走来、疼我爱我到最后的姥姥,从现实里,移居到我的记忆深处。清明时节,我走入那心灵的墓碑,用最虔诚的方式祭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