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传兴
我曾经与麦子结下了仇气。
麦收时节的大中午,一大团麦子狠狠把我从高高的、正在行走着的拖拉机上推了下来,我赶紧去抓侧边的另一团麦子,我抓住了,它却奋力挣脱。结果我们两败俱伤,一起摔了下去。我胳膊擦破了皮,屁股摔得生疼,又吓了一大跳加一身汗。它也损兵折将,损失惨重,地上留下了很多麦粒。
那是正午十二点多钟,阳光出奇得好,麦子和我都在38°的阳光下,烤得焦了油。我强压着比阳光更盛的怒火,一言不发,又丑又尴尬,恨不能钻到树荫下去、拖拉机下面去。开拖拉机的是我岳父,他没有责备我,只是默默地往车上堆着麦子,不停地擦着汗。我不会开拖拉机,我甚至踩车也踩不好,我自责内疚得想用麦芒扎自己的脸。我们用了一个多小时重新打摞,上车,捆绳。麦秸咯巴巴地响,似乎在埋怨我没踩好车,太笨。这点它说的是,我笨,我承认。我也怨它,就不能坚持一下吗?再坚持十分钟就到农场上了。
麦子欺负人可不止一次。那一次,我家孩子胎膜早破,在医院等着出生的时候,我在医院陪护。我姐姐坐在装满麦子的拖拉机上。在从渡船上下来上码头的时候,麦子晃了几晃,把我姐姐扔到河里去了。幸亏摆渡人年轻力壮,水性好,方得安然无恙。
我恨透了麦子,也畏惧着它,每年收麦都提心吊胆,生怕它一旦生气起来,害我不浅。
我家有两块麦地。一块在村子东边的东湖,一块在村子北边的大河湾。东湖低洼,每亩只能收三四百斤麦子。大河湾是沙土地,长麦子,每亩能收六百多斤。可是隔河千里远,收割起来真不容易。我尝过收麦子的所有的苦。那年午收前夕淮河涨大水,水位骤涨,眼看就快淹没堤坝。村里人都到大河湾割麦头。镰刀一把一把把麦头割下来,装进口袋里,我和父亲光着脚,用扁担一口袋一口袋抬到地头,再抬到河堤上,再抬到码头上排队等船。那种累,焦灼,无奈,终身难忘。
我那么想爱麦子,可是爱不起来,最后我不得不选择离开,把麦地给了邻居耕种。把镰刀、木锨,趟木,扫帚,都放在门后,任蛛网肆虐、灰尘蒙脸。
这个村子里有不少和麦子有仇的人。他们不惜离开麦子去远方,去珠三角,长三角,在远方骂着麦子却又惦记着麦子,惦记着麦穗、麦芒、麦秸、麦粒、麦麸、麦面、面条、馍馍,以及把麦子加工成面、把面做成馍馍、面条的亲人。
我与麦子和解,已经是不惑之年。那时我患了极严重的胃病,每顿吃了就吐。米饭、葱蒜、荤腥、酸辣,都被医生严令禁止。伴我肠胃的,伴我三载时光的,是面。麦子摇身一变,化为雪白的面来帮助我了。面条、面稀饭一点一点浸润着我的胃,我的骨肉,我的灵魂。
我向麦子道歉,向每一块馍,每一碗面条,每一口面稀饭表示感谢,感恩于给我和馍、做面条的母亲和妻子。每顿饭后,我的碗底总是干干净净。至此我才发现,年岁越长的人,对麦子越喜爱,越依赖,越信任,越把麦子当成亲人。
我开始学母亲,学邻居大嫂、大婶,满田野拾麦子,不让麦子在野外迷路。我在收割后的麦田里弯着腰,像一尾急急觅食的鱼。拾了一把就放在地边,拾了五把八把就装进口袋里。一个午季下来,我用早晚的时间,竟然拾了两口袋麦子,先后跟着我回了家。
今年,我重新种上了一块麦地。如果我再从拖拉机上被麦子摔下来,我会怜惜地问麦子:“你可疼?”
作者简介:
赵传兴
,男,乡土文学作家,安徽省蚌埠市禹会区白衣中学教师,安徽省作协会员,安徽省文学院第九期研修班学员。曾获2019年“安徽作家看蒙城”征文二等奖,蚌埠市作协小说征文一等奖,有数百篇散文、小说发于各级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