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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十二.談人生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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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我寫了許多信,還沒有鄭重其事的談到人生問題,這是一則因為這個問題實在談濫了,一則也因為我看這個問題並不如一般人看得那樣重要。

在這最後一封信裡我所以提出這個濫題來討論者,並不是要說出什麼一番大道理,不過把我自己平時幾種對於人生的態度隨便拿來做一次談料。

我有兩種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種方法裡,我把我自己擺在前臺,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起玩把戲;在第二種方法裡,我把我自己擺在後臺,袖手看旁人在那兒裝腔作勢。

站在前臺時,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樣,不但和旁人一樣,並且和鳥獸蟲魚諸物也都一樣。人類比其他物類痛苦,就因為人類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類重要。人類中有一部分人比其餘的人苦痛,就因為這一部分人把自己比其餘的人看得重要。

比方穿衣吃飯是多麼簡單的事情,然而在這個世界裡居然成為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就因為有一部分人要虧人自肥。再比方生死,這又是多麼簡單的事,無量數人和無量數物都已生過來死過去了。一個小蟲讓車輪壓死了,或者一朵鮮花讓狂風吹落了,在蟲和花自己都決不值得計較或留戀,而在人類則生老病死以後偏要加上一個苦字。這無非是因為人們希望造物主宰,待他們自己應該比草木蟲魚特別優厚。

因為如此著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蟲魚的儕輩,草木蟲魚在和風甘露中是那樣活著,在炎暑寒冬中也還是那樣活著。像莊子所說,牠們:「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牠們時而戾天躍淵,欣欣向榮;時而含葩斂翅,晏然蟄處,都順著自然所賦予的那一副本性。牠們決不計較生活應該是如何,決不追究生活是為著什麼,也決不埋怨上天待牠們特薄,把牠們供人類宰割和凌虐。在牠們說──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從草木蟲魚的生活,我學得一個經驗。我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目的。世間少我一個、多我一個,或者我時而幸運、時而受災禍侵逼,我以為這都無傷天地之和。

你如果問我,人們應該如何生活纔好呢?我說──就順著自然所給的本性生活著,像草木蟲魚一樣。你如果問我,人們生活在這幻變無常的世相中究竟為著什麼?我說──生活就是為著生活,別無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說人生是多麼苦惱呵!我說──人們並非生在這個世界來享幸福的,所以那並不算奇怪。

這並不是一種頹廢的人生觀。你如果說我的話帶有頹廢的色彩,我請你在春天到百花齊放的園子裡去,看看蝴蝶飛、聽聽鳥兒鳴,然後再回到十字街頭,仔細瞧瞧人們的面孔,你看誰是活潑?誰是頹廢?請你在冬天積雪凝寒的時候,看看雪壓的松樹,看著站在冰上的鷗和游在水下的魚,然後再回頭看看遇苦便叫的那「萬物之靈」,你以為誰比較能耐苦持恆呢?

我拿人比禽獸,有人也許目為異端邪說。其實我如果要援引「經典」、稱道孔孟以辯護我的見解,也並不是難事。

孔子所謂「知命」、孟子所謂「盡性」、莊子所謂「齊物」、宋儒所謂「擴然大公,物來順應」,和希臘廊下派哲學,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經義文,做我的護身符。

然而我覺得這大可不必。我雖不把自己比旁人看得重要,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就不用仗先聖先賢的聲威。

以上是我站在前臺對於人生的態度。但是我平時很歡喜站在後臺看人生。許多人把人生看作祇有善惡分別的,所以他們的態度不是留戀,就是厭惡。我站在後臺時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嫫母、秦檜、岳飛也和我看八哥、鸚鵡、甘草、黃連一樣;我看匠人蓋房屋,也和我看鳥鵲營巢、螞蟻打洞一樣;我看戰爭,也和我看鬥雞一樣;我看戀愛,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樣。

因此,是非善惡對我都無意義,我祇覺得對著這些紛紜擾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圖畫,好比看小說,件件都很有趣味。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個分別。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濃厚的喜劇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深刻的悲劇成分。

我有時看到人生的喜劇。前天遇見一個小外交官,他的上下巴都光光如也,和人說話時卻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旁捻一捻,像有鬍鬚似的。他們說這是官氣,我看到這種舉動比看詼諧畫還更有趣。

許多年前一位同事常常很氣忿地向人說:「如果我是一個女子,我至少已接得一尺厚的求婚書了!」偏偏他不是女子,這已經是喜劇,何況他又麻又醜,縱然他幸而為女子,也絕不會有求婚書的麻煩,而他卻以此沾沾自喜,這總算得喜劇之喜劇了。

這件事和英國文學家高爾斯密的一段軼事一樣有趣。

他有一次陪幾個女子在荷蘭某一個橋上散步,看見橋上行人個個都注意他同行的女子,而沒有一個人睬他自己,便板起面孔很氣忿的說:「哼,在別地方也有人這樣看我咧!」

如此等類的事,我天天都見得著。在閒靜寂寞的時候,我把這一類小小的事件從記憶中召回來,尋思玩味,覺得比抽煙飲茶還更有味。

老實說,假如這個世界中沒有曹雪芹所描寫的劉姥姥,沒有吳敬梓所描寫的嚴貢生,沒有莫里哀所描寫的達杜夫和夏白貢,生命更不值得留戀了。我感謝劉姥姥、嚴貢生一流人物,更甚於我感謝錢塘的潮和匡廬的瀑。

其次,人生的悲劇尤其能使我驚心動魄;許多人因為人生多悲劇而悲觀厭世,我卻以為人生有價值正因其有悲劇。我在幾年前做的〈無言之美〉裡曾說明這個道理,現在引一段來:

我們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為它是最不完美的。這話表面看過去,不通已極,但是實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類所過的生活──比好一點是神仙的生活,比壞一點就是豬的生活──便呆板單調已極。

因為倘若件件事都盡善盡美了,自然沒有希望發生,更沒有努力奮鬥的必要。人生最可樂的就是活動所產生的感覺,就是奮鬥成功而得的快慰。

世界既完美,我們如何能嘗到創造成功的快慰?這個世界之所以美滿,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機會,有想像的田地。換句話說,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這個道理李石岑先生在《一般》三卷三號所發表的〈缺陷論〉裡也說得很透闢。悲劇也就是人生一種缺陷。它好比洪濤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見出莊嚴,在黑暗中見出光彩。假如荊軻真正刺中秦始皇,林黛玉真嫁了賈寶玉,也不過鬧個平凡收場,哪得叫千載以後的人唏噓讚歎?

以李太白那樣天才,偏要和江淹戲弄筆墨,做了一篇〈反恨賦〉,和,〈上韓荊州書〉一樣庸俗無味。毛聲山評〈琵琶記〉,說他有意要做〈補天石〉傳奇十種,把古今幾件悲劇都改個快活收場,他沒有實行,總算是一件幸事。

人生本來要有悲劇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筆勾銷,不說你勾銷不去,就是勾銷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所以我無論站在前臺或站在後臺時,對於失敗、對於罪孽、對於殃咎,都是一副冷眼看待,都是用一個熱心驚讚。

朋友,我感謝你費去寶貴的時光讀我的這十二封信,如果你不厭倦,將來我也許常常和你通信閒談,現在讓我暫時告別罷!

你的朋友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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