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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十字路

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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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实在是无法不提及这个时期秀吉与柴田胜家之间的对弈。这可比山内伊右卫门一丰这个秀吉军里区区少佐级别的小官之事有趣得多。

我们的伊右卫门正处身于日本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数月之间。不过他只是身子动了几下而已,秀吉却是头脑与身子连动,改写了一段日本的历史。笔者的兴趣被秀吉吸引过去,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秀吉的成功同时也为故事主人公伊右卫门开拓命运铺好了路。由此看来,在秀吉身上多费些笔墨,也就毋庸担心是无用之功了。正因为有了秀吉,加入秀吉阵营的原织田家旧将们,包括伊右卫门在内,才能挣得自己的一片天。

原织田家大将排位第一的柴田胜家,领国有近二百万石。北陆一地是他的势力范围,居城在越前北庄(即福井市)。积雪阻碍他南下,此事前面已有提及。

这段时间,秀吉一直在讨伐柴田胜家的同盟军泷川一益。眼见秀吉在中央的势力一天天膨胀,柴田胜家却只能咬着手指干着急。大概是实在耐不住性子了,就在伊势龟山城即将被攻陷之前,他动员了数千劳工:“把沿道的积雪扫净!”

扫雪作业的时间是二月二十八日至三月二日。一结束,胜家便即刻率领五万大军南下。

“动身了?”听到这个密报时,秀吉很是欣喜。于是马上从伊势调回兵力,一路北上,直至北部近江的山岳地带。

此处叫做“柳濑”,南北两支军队都在附近驻足停留,地形险峻——“山谷深幽,道路细疏,进退不便。无论于敌于己均不是交战的好地方。”因此,两军只能对峙着耗费时日。接连彼此的小道就在悬崖边上,狭窄陡峭,仅容一个人勉强通过。根本不用费神去考虑大部队会战的可能性。

“看样子,是持久战啊。”伊右卫门叹道。

柴田胜家按兵不动。两军在这山那山之间筑了无数的小要塞,你瞪我我瞪你。从地形上看,先出兵的一方将会陷入对方的要塞网中,必败无疑。

“胜家相当老练,是不会出手的。咱们也不许出手,就当是比赛忍耐力。”秀吉对各个要塞叮嘱一番后,自己带着游击军攻入美浓一地。为的是柴田同盟军织田信孝的项上人头。

伊右卫门也跟着去了。然而——

对于柴田胜家来说,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佐久间盛政这位过于优秀的猛将。

柴田对这个堪比猛兽的年轻人甚为喜爱,让他做了义子。正因如此,他的养子即长浜城主柴田胜丰,才与养父起了间隙,最终开城投诚归附了秀吉麾下。这事之前也提过,可以说是因于佐久间的不幸之一。

另外,如今在北近江的这场持久战中,主将柴田胜家对全军下令“不许动”,可佐久间盛政就是想动。他率领了柴田军中最强的部队,在最前线布阵。仔细勘察过秀吉军的要塞地带之后,他意外发现了对方的弱点。

秀吉阵地的中央地带里,有中川濑兵卫与高山右近两处堡垒,而且有条小路正好通往这两处。佐久间认为,如果途经此路来个夜袭,一定可以把两处堡垒一锅端了。

“请允许我出兵。”他让手下去本营的胜家处传达了自己的想法。

胜家很是惊诧,立刻回绝道:“不行。不许擅自出兵!”可佐久间仍不罢休。他再三派了手下去当说客。

“一定会成功的!”

“是会成功。不过不许去!”胜家还是不让步。就算能把两个堡垒一锅端,可毕竟地处敌阵中央,若是行动稍有延迟,对方各个要塞一动就可以瓮中捉鳖,将佐久间套在袋子里猛打。而佐久间的溃败必定导致全军的溃败,这是显而易见的。

“不许去!”这次是胜家自己派了传令官去佐久间盛政的阵营,再次明言禁止。可佐久间却傲然一笑:“往年被称作‘鬼柴田’的义父也老啦,连这么点儿事也看不明白。如今敌将秀吉正在十三里之外攻打美浓岐阜城。他就算得到急报,要赶过来也一定耗时不少。这就是天意啊!趁主将不在,吃掉他右边两个堡垒,再击溃各个阵地,不是比捏碎鸡蛋还容易吗?”胜家派去的最后一位传令官甚至吃了佐久间盛政的闭门羹。那时他已经出兵夜袭去了。

正如佐久间所预料的那样,中川、高山两个堡垒很快就得手了。中川濑兵卫战死,高山右近不战而败。

“你看!”佐久间让人把战胜之事告知本营的胜家,可胜家非但不喜,反而沉重叹息道:“臭小子,终究还是误了我的大事!”

同一时间,正在大垣阵中的秀吉,听到“己方中川、高山阵地溃败”的急报,简直欣喜若狂。

“我方大胜,已近在咫尺!”秀吉命令全军快速行军,立即反攻,“战死的濑兵卫真是可怜。不过天下从此就是咱们的了。只要还有口气,就给我玩儿命地跑!时间就是胜负的关键,一旦去得迟了,就等于失了天下啊!”

伊右卫门等人也是满心欢喜。这条中山道或许就是秀吉军六万将士通往荣达之路。

秀吉在大垣城紧张地调度出阵事宜时,叫来各将领、各奉行,道:“筑前(秀吉)我现在就准备出发了。走得慢的人,只要马还喘气就拼了命赶上来。”

在小事上决不马虎是信长的一贯作风,而秀吉更是青出于蓝。他选了五十名身强力壮的将士先行,出发前他亲自大着嗓门下达命令:“给我听好了,你们沿路召集各地的村长、富农,叫他们开仓献米煮好饭。饭煮好了就把米俵 【1】 切成两半,都装满饭,再洒上点儿盐水。告诉他们米饭钱以后一定十倍奉还。马料就用米糠吧。或许有人会手忙脚乱把米糠当米饭,要先贴上木板或纸做个记号。来吃饭的人可能会贪多要双份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米饭让他们用手巾或者衣服包起来。”

总之,秀吉是扬鞭长奔,马不停蹄。下午两点从大垣出发,日暮时分已经回到北近江的本营了。

敌将佐久间盛政闻言惊诧莫名。他认为“秀吉再怎么快也得在明日下午才能回营”,所以所有作战计划均是按照这个时间表来制定的。他起先对侦察兵所述内容一点儿也不相信,道:“秀吉是鬼还是神?决不可能的事。”然后又换了一批侦察兵再去查看。结果所有的侦察兵都惊恐地奔跑回来。

“美浓街道上都是西进的火把,好像万灯会一样。近江木之本附近一带人马混杂,四处的火把、篝火照得跟白昼一般。”

盛政这才明白主将柴田胜家的担心并非无中生有——那家伙(秀吉)的动作比猴子爬树还快——为了警告盛政的冒进,他曾这样评价往年同僚的长处。

盛政终于开始收拢沉陷敌军的一支孤军,可要撤退谈何容易?一万数千名将士零零散散分驻在各处峰谷,更何况时处深夜。但若不及时撤退,定会成为秀吉大军的瓮中鳖、俎上肉。

撤退途中,贸然失足落入谷渊者,草木皆兵同室操戈者,被遗忘在敌阵之中仍不知撤兵命令者,简直层出不穷。一瞬间,军队组织便好似分崩离析了一般。

二十日夜半,细细的月牙儿升了起来。秀吉在山中疾行:“逮住佐久间逃窜的尾巴,直接冲击胜家本营。凌晨便是决战!”不久,马匹已派不上用场,秀吉徒步穿行于北上的山路。他在青苔上滑倒,脸也被丫桠划伤,就跟一个泥泞满身的杂兵没什么两样。

凌晨三点,两军终于在高耸于余吴湖畔的贱岳开始激战起来。秀吉对面的敌军是盛政的殿军——即柴田胜政的部队。

月儿躲进云层,四周一片黑暗,只双方铁炮闪烁的火光,稍稍给这片地添了一些色彩。

伊右卫门也在一片暗黑里满身泥泞。

“新,新——”他大声呼叫着祖父江新右卫门。

“在!在这里。”

“哦,在就好。这山野间黑灯瞎火的,连脸都看不清楚。你有绳子么?越长越好。咱手下都抓牢了绳子,不要擅自离开。”此种情形之下,还提什么战斗?能不迷路就谢天谢地了。

待天色放亮,四周都泛白时,终于可以看清敌我双方的情势,秀吉不拘一格的指挥开始了。其实,当时敌队里夹杂着自己人,自己人队伍里也混入了敌人,很快就惨烈地打成一片。

伊右卫门的小部队处于谷底,周围没有自己人也见不到敌军,一双双手只抓了一根绳索,茫然不知所措。

“这样干等可不是办法。”伊右卫门仰望悬崖上方的饭浦坂,彼处已是刀光剑影,斗得正酣。

“大家给我上!”伊右卫门抓着草往上爬。若是不到有战斗的地方,还谈什么功名?

这时敌将佐久间盛政在西北的山顶眺望战况,大概是觉得再打下去亦是徒劳,所以奏响了撤军之鼓。于是佐久间队边打边退,不过虽是撤军,但战斗力仍然很强,竟毫无溃败之象。

可秀吉却清楚,佐久间的撤军之鼓是个绝好的机会。这种情形之下,若是能够如针刺般对撤撤停停的敌军来个小范围的痛击,这股疼痛便会顷刻传遍全军,导致整军的颓然崩溃。也就是此时,秀吉对自己的亲卫队下达了全力出击的命令。

“领命!”加藤虎之助清正、福岛市松正则、片桐助作且元、平野权平长泰、胁坂甚内安治、糟屋助右卫门武则、石川兵助一光,这七人手持长枪即刻冲锋陷阵,在此次合战中谱写了为后人所称道的“贱岳七枪”的故事。

伊右卫门好歹爬到了路上。秀吉的亲卫队早已从他头顶飞驰而过。“新啊,新——咱们来晚了。”

新右卫门摔了好几次,现在还在谷底。

(这次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伊右卫门只觉得眼前发黑。不过,还是拿起了长枪。

(俺一个人冲上去!)

他噌噌地往坡上跑。侍从祖父江新右卫门好不容易才爬上来,正朝坡上猛奔时,却发现伊右卫门已被敌方压在了身下。

“大人?是大人么?”

“噢,新右卫门,救我!”敌方的刀刃就快刺到他的喉咙了。

新右卫门一下子刺透对方,很快便取下首级。那是个武士。

“大人,武运不错呢。”

“走!”正说话间,侧面响起枪炮声,手下数人应声而倒。伊右卫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头闯进乱军之中。

千代的丈夫,并非豪杰,但却仿佛笃实的农夫在农田耕作一般,总能在战场上留下战绩。这次的贱岳饭浦坂一战,也如往昔一样勤勤恳恳。对方是揣了逃跑的心思,与迎面而来的对手不同,手上半分力道都没有,所以这次取得的首级数量可观。

柴田军接二连三地溃败,佐久间盛政被抓获,总大将柴田胜家逃往越前北庄的居城。秀吉仍不放弃追击。

天正十一年(1583)四月二十日,越前北庄城被攻陷,柴田胜家与夫人市 【2】 一起,放火烧城自刃于室内。

之后,秀吉乘胜进击,降服了柴田的同盟军佐佐成政,并与越后的上杉景胜达成军事同盟,于五月七日回到近江安土城,十一日又马不停蹄进入了同国的坂本城。

如此一来,整个中央地带几乎都归于秀吉帐下了。所剩的强敌,只有东海的德川家康一人。

秀吉开始对将士论功行赏。当伊右卫门从秀吉的奉行那里听到“加封五百石”这几个字时,不由得脸色一变。

(只有区区五百石?)

全部加起来才三千五百石。

(羽柴大人得了天下,俺就只这区区三千五百石么?)

他只觉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茫茫然中,他仰头望见在坂本城顶上飘动的朵朵白云。吉兵卫的脸好似在白云上浮现出来,不过,脸颊却是扭着的,像是在痛哭。

吉兵卫在龟山城第一个爬上城头,还为此丧了命。此功就值这点儿么?一想到这里,伊右卫门的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龟山城包围战时,在日暮时分己方人员都懵然大意,遭了敌军奇袭队的侵扰。正是他伊右卫门队只身突击,这才击退敌军。秀吉从山上本营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还特意派了传令官说——筑州(秀吉)高兴昏了,又蹦又跳,又蹦又跳,结果摔了个屁股蹲儿、屁股蹲儿。赞人的话说得这么漂亮,可战功又是怎么算的?

(羽柴大人也太精了。正因为被他赞得激情满满,俺才决定第二天的攻城战一定要抢得头功,还把吉兵卫的命都搭进去了。可羽柴大人只不过动了动嘴皮子,露了张笑脸儿罢了。)

伊右卫门还以为自己能当上大名。从信长的旗本转为秀吉麾下的一员小将,而后又成为秀吉的家臣,伊右卫门的资历可谓极老了,是名副其实的老将。秀吉夺得中央一大片天下,加上北国柴田的旧领,至少有近五百万石的领地。而身经百战的伊右卫门就算得一万石,当个小大名,也是无可厚非的。

(就这么点儿啊?)

伊右卫门从帷幔中走出,找了片草地坐下,茫然中竟起了不想再当武士的念头。

此时帷幔之中响起一阵嗓音极大的争执声。原来还有别的人对论功行赏抱有怨言。伊右卫门觉得声音很是熟悉。

正是加藤虎之助清正的声音。

“混蛋!”他嚷道。虎之助一肚子气也是在所难免。因为“贱岳七枪”立了功,秀吉便给他们一齐加封。虎之助本是秀吉手下杂役,俸禄二百石,仅这一次便增至三千石。

(那个小毛孩儿?)

伊右卫门等人拿他与自己微薄的加封相比,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二十来岁的虎之助,一下子就得到了十倍的加封。要说功绩,也就是杀了个敌军拜乡五左卫门的铁炮足轻头——户波隼人而已。

(他或许是比俺早那么一点点夺了先机,可俺是久经沙场的武将,已经在数不清的战场上来来往往出生入死,就区区三千五百石。)

可虎之助也有他自己不满意的地方。贱岳七枪几乎都是同一时间夺取的战功,所以他认为七人都该同封共赏,每人得三千石。可后来他发现有一人得了五千石,是同僚杂役福岛市松正则。就他一人多得了两千石。

虎之助道:“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市松与俺战功一样,原本的俸禄也一样,而且都是秀吉亲戚这点也一样,可为何俺只得三千石,他市松却有五千石?这种加封,不要也罢。”说完,他把秀吉赐予加封的朱印状纸扔到奉行杉原伯耆守家次的面前。

(真是吃饱了撑的。俺才冤呢。)

伊右卫门苦笑一下。

其实虎之助也有他自己生气的充分理由。同样的战功却在加封上与市松有出入,只能说明秀吉更为看重市松的武勇。“只要公平,一百石的加封俺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本该平等对待的却搞出你高我低来,这不是明摆着说俺的武勇不如人吗?”这便是他不满的根源。

奉行杉原伯耆守家次只好铁青着脸去秀吉那里报告。

“虎之助真是蠢蛋一个!伯耆,这张朱印你先保管好,今后总会让他拿到五千石。”

这件事就这样摆平了。不过秀吉为何在虎之助与市松之间弄出两千石的差来,这点已无从考证。总之,不久秀吉回到姫路城时,虎之助就顺利得到了跟市松同样的五千石加封。

(那俺的呢?)

伊右卫门很是不悦。福岛市松是秀吉的表弟,加藤虎之助是秀吉老婆的表弟。血缘亲疏关系从来就是武将论功的条件之一。秀吉得力的手下本就不多,他是想早些把两人推到心腹大名的位置上去。

(这俺懂。可就因为不是血亲,俺这个最卖力的老将就该区区三千五百石么?)

伊右卫门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干脆告假,去投奔德川家康好了。)

这个想法不知不觉冒了出来。返家后,他跟千代倾诉了心中所想。

千代在伊右卫门额头上,发现了从未有过的一片阴影。

“俺想当浪人。”他对千代说。

千代一边沏茶一边微笑着抬眼看他。

(他这是怎样一种心境?)

“可能沏得不好。”千代把茶端到伊右卫门膝前。

“千代,没听见么?”

“听见了呀,夫君先喝口茶。”

“俺想当浪人。”他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本以为千代会吓一跳,可她只是抿着嘴,俏脸微微带笑。

“有什么好笑的?”

“千代高兴着呢。”

“高兴?你变了,”伊右卫门一听,反而有些无措,“你为何高兴?”

“人家早就腻了。”

“什么腻了?”伊右卫门听得一头雾水。

说实话,千代也开始觉得夫妇间的那个目标追得真的很累。新婚时,说要辅助夫君当上一国一城之主,那或许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一番异想天开罢了。如今千代已经二十七岁,伊右卫门早就过了三十的坎儿。

(傻乎乎的。)

她现在确实是这么想的。这十几年来,只是为了功名辗转起伏,安稳日子都没过几天。可人生难道就只能如此?

(自然不是,一定还有别的活法。)

千代这么想着。伊右卫门想的也一定跟她一样。

“当个浪人,享受风月,安安稳稳无牵无挂地生活,多好!把马匹、盔甲、太刀、长枪这些都变卖了,去买些田产,再请人来耕种,钱应该足够了。俺要耕田,千代就割草。要是碰到连歌 【3】 僧人,就招待他们住下,一起咏唱连歌。再从附近平民瓷窑里找些茶碗来沏茶。那样的生活多好!春天到了,千代就去采些嫩叶,俺就去河边钓鱼,咱们一起做菜,一起开心地享用晚餐。那样的生活多好!”

“真好!”千代打心底里是这么想的。她都能想象自己牵了孩子的手去摘采嫩叶的模样了,多么真切的一幅美景。

“怎么样?”

“全凭一丰夫君做主。哪怕一丰夫君说要去乞讨,千代也会跟着去的。”

“千代,你真这么想?”伊右卫门抓住了千代的手。他其实一直觉得千代听了不可能高兴。结婚后,正是千代让伊右卫门踏上了寻访荣达之路。他觉得,自己要这么轻易地放弃,她定然不悦。可这个沉重的包袱——就是包袱——他已经背负了十几年,如今竟可以这么轻巧地放下。

“千代,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别肉麻啦。”

“俺以为你一定不会高兴。”

“我?”千代愕然,“我……会不高兴?”

她脑中晃过万般光景,自己竟是那种女人么?强求丈夫的功名与荣达,让丈夫背负枷锁般的重荷,自己竟成了那种女人?

“浪人,真……真的就能让夫君那么开心么?”千代不禁失了内心的平稳,潸然泪下。

这却让伊右卫门不知所措了:“千……千代,你刚才还说要过要以风月为友,要轻松地过日子,怎……怎么就哭了呢?”

“没有啊。我是真心想过那样的生活。现在落泪,完全是因为别的事情。”

“什么事?”

“是我觉得自己好傻。少女时代的梦想就是要辅助将来的夫君成为一国一城之主,就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梦想。”

“俺少年时也一样。”

“可是,这种孩子气的梦想,却在成年后还一直坚持着,想来真是滑稽可笑。现在才知道,这才是不幸。唉,还说什么滑稽什么不幸,那明显就是最糟糕的生活方式嘛。”

“所以才悔不当初,哭了?”

“不,哭不是因为后悔,而是因为现在才明白,我这个没有怜悯的枯燥梦想,竟让一丰夫君这么苦恼,我好难过……都是我不好!”

“千代,不是你的错。俺少年时代的梦想,也是一直没能舍弃。咱们俩还都是孩子啊。”

“嗯。”千代点了点头,终于破涕为笑。

真是这样,他们俩都成了儿时梦想的奴隶,还差点儿让自己一生都被这梦想牵了鼻子走。

“别哭啦。”伊右卫门擦了擦千代的眼泪,“俺可是苦恼极了,还想着要是会喝酒的话该多好。不过千代一下子就让俺的心情一片晴朗了。”

“都怪我结婚后一直都没让夫君放松过。”

“都说了不是你的错啊,是俺太孩子气的缘故。刚才都说过好多遍了。”伊右卫门开朗笑道,一副笑颜从来没有现在这般澄澈如水。

“夫君真的很开心嘛。”千代指了指伊右卫门的笑颜。可她心底深处还是不由得感觉失落。

(他到底是个平庸之人。)

她心底的某处泛起了这个念头。如今这个时代,只要有志气,连将军都能当上。而伊右卫门刚从这种野心中解放出来,就感觉一身轻松。

(而且相当平庸。)

她一面这么想,一面用手指着伊右卫门的笑脸,自己也跟着笑了。当然,她的笑并无嘲弄的意味。

夜里,千代熄灯后,见透过雨窗的月光洒在了伊右卫门的枕边。于是凑过去轻声问道:“睡着了么?”

“……”伊右卫门一脸平静,只轻轻呼吸着却不作答。

千代忽然对丈夫的脸庞起了兴趣,于是持一盏烛灯过来。

(这样做不太好吧?)

她负疚之感顿生,可不意涌出的那股兴趣却无法遏制。直至今日这么长一段岁月,她一直陪伴夫君左右,可这样仔仔细细凝视丈夫毫无防备的脸,竟是破天荒第一次。

千代很是热衷于此种研究,烛灯也点亮了。她在烛灯上围了一圈纸,缓缓靠近伊右卫门的面庞。黑暗中,一张娃娃脸浮现出来。

(好平庸的脸!)

双眉好似远山般淡淡的,丝毫不像武士。还有一张唇形十分漂亮的嘴,都让人不禁可惜它竟是长在男人脸上。横看竖看都不是武士的脸,不过,也不是农民的脸,不是僧侣、学者的脸。而是一张个性还未显露的少年的脸。

(没有才气!)

更没有胸襟和博弈之能。

伊右卫门似乎完全感受不到晃来晃去的灯影,睡得极为香甜。

(是真的安下心来了?)

这也难怪。他抛却出世主义的想法一旦为千代所认同,便什么都彻底地放下了,所以才有这张香甜如孩童的睡颜。

——我从少女时代起就不认为,那些不能开拓自我命运的男人有任何的魅力。

千代忽然念及自己的真心。

(能绝地逢生的男人才是最美的。)

可伊右卫门却在与命运争斗中打了退堂鼓。而且这番逃遁,竟逃得如此没有气势没有风度。

《平家物语》里的远藤武者盛远,因错杀自己所恋之人——袈裟御前,为世人所弃,于是出家当了文觉上人。他经历过各种各样艰苦卓绝的修行,好几次都徘徊在生死边缘。歌人西行法师,在抛弃北面武士 【4】 身份的同时,也抛弃了整个世间。他为斩断世俗恩怨,一把将缠在身旁的孩子扔到檐下。

可伊右卫门却不一样——只想与风月为友。说白了,不过是怯怯地从争斗中逃遁出来罢了。

想到这里,千代不禁觉得有气。

(不可饶恕!)

若是厌弃了尘世,为何不狠心抛下她和孩子与祢,去当一名僧侣?千代凝视着他的脸,脑子忽然被另一种“教育欲望”所占满。

(对了,让他当和尚。)

不过他有没有当和尚的觉悟呢,这倒是个问题。这样的想象让千代很是开心,就好似女孩子给洋娃娃换衣服打扮时的心境一般。

第二天,一位奇妙的云水 【5】 禅僧来化缘。千代在门前看了一眼,道:“正好是中午,大师不如到厨房用斋。”

云水僧摘了斗笠,大约三十二三的年纪,眉粗唇厚,是个大汉。

“那就有劳施主费心了。”说罢,他便依言进了厨房。

幸好那日是丈夫父亲的忌日,所以千代做的是素斋。

“味道不错。”云水僧添了好几次饭,吃饱后还大大咧咧问了句,“施主,能否化几个钱?多多益善。”

千进走进室内,用饭碗盛了冒尖的一碗永乐钱 【6】 出来,端到云水僧面前。

“这可珍贵。”云水僧说罢,便接过来全部倒入他的麻袋之中。

“请问这些钱到底可以派上些什么用场呢?”

“我的寺庙破了,需要翻新。”

“哪座寺庙?”

“不远处的法源寺。”

“法源寺——不是有位上了年纪的住持么?”

“那人刚被放逐。”

这位云水禅僧是从京城的妙心寺僧堂过来的,法号笑严。他说今日一大早就赶到法源寺,与原住持争执之后得胜,于是便让对方只背了一把唐伞离开。

“真是可怜。那位原住持就那么不济么?”

“他呀,跟一只老狐狸似的。”

“可人家那么大年纪了,却只能露宿山野,也怪可怜的。”千代不免起了恻隐之心。

不过笑严却忿然道:“我们宗门修行的就是居无定所,行事如行云流水。那是他该尽的责。”

“这么严格啊!”千代口里这么说着,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事实。如此看来,禅家不也跟争夺领国的武家一样了么?

“而且,那座寺庙远眺的风光很好。做个落脚点倒是非常合适。”他这么一说,就更像武家了。

千代忽然想向这位云水禅僧询问一下丈夫的心境。只要大师愿意,她很想让丈夫拜他为师,先做个居士也可以。于是千代道出缘由,云水僧听得很是严肃,还时不时点头附和,最后留下一句话:“那就让他明天到寺院来找我。”

傍晚,伊右卫门回来了。

“明天早上,夫君愿意去一趟法源寺,去拜访一下新来的住持么?”

“禅宗?”伊右卫门一直在等待可以参禅的机会,正想一试。

这天夜里,他们就先睡下了。

“没开玩笑吧?”第二天早晨,伊右卫门盯着千代的嘴巴,表情极为生硬,“你的意思是,要抛弃主家去做浪人,还不如彻彻底底抛弃世间去做和尚,是不是?”

“不错。反正要抛弃,干脆抛弃得彻底一些,这样才更有男子气嘛。”

“你要俺当远藤武者盛远?”伊右卫门的僵硬表情都快让自己窒息了一般,“要俺把千代、与祢都抛弃?”

“是啊。不这么做的话,就对不起从追逐功名的地狱里抽身出来的意义啦。”

“千代也愿意?”他咬牙切齿道。

千代微笑着不为所动:“没问题啊。”

“那俺出家后,你怎么办?”

“我当尼姑。”

“哦,你也出家啊!”伊右卫门松了口气。那不就跟现在一样,只不过剃了光头罢了。“那俺就放心了。”

“不过,千代既然要入佛道,就不会只做个小沙弥,我一定要坚持五戒,遵守所有清规戒律。所以与祢就只有拜托美浓的不破家代为照看了。我要去大和的尼姑庵做徒弟。”

“啊?”伊右卫门一张嘴巴合不拢来,“那不就做不成夫妻了吗?”

“呵呵呵……一对光头夫妻,亏你想得出!”

“哦,也是。”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伊右卫门不禁心里一沉。千代说得很有道理,要消极遁世就该遁得彻底一些,斩断所有尘缘,光念着那风流旖旎算怎么回事儿?

“总之,请夫君现在就起身去拜访法源寺的笑严大师好么?”在伊右卫门手足无措之时,千代很快就替他准备妥当,把他推出了家门。

伊右卫门终于拜访了那座破庙。

“来了?”从木格子拉门里面的住持房中传来一个声音。

待木格子拉门打开后,只见笑严正在厨房吃饭。大概是化缘化来的吧,碗里糙米、白米、稗子、粟米混在一起,看起来脏兮兮的。

“我食量很大,只要一有空就会吃饭。你要不要?”

“不必了。”

“那你先等等,马上就好。不过,这会儿你准备一下也好,剃刀和盥洗盆就在那个架子上。再用那口锅烧一锅热水出来。”

“是大师要用?”

“开什么玩笑?我今天早晨才刚剃过。是要剃你的头。”

“这就要剃?”伊右卫门吃惊不小。他本想听过大师的一番话后再决定是否要出家。

“越早越好。”笑严在饭上浇了菜汁。

热水烧好,剃发的准备就完成了。

“来,开剃啦。”笑严若无其事地拿起剃刀站起身来,伊右卫门却慌了神。

“大……大师,先……不如先让俺听听大师的教诲。”

“什么教诲?就剃个头要什么教诲?多余。”

“那……那在下的话还请大师听一听。”

“哦,好吧。”笑严点点头,把伊右卫门带到一个光线充足的檐下长廊上,让他坐下。檐外,南天竹在明媚的日光下一片姣好。只有笑严自己有座儿。不过,这座位也只是一块破旧不堪的榻榻米而已,细看之下,上面竟还有蜈蚣在穿行,实在恶心。

“好,你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伊右卫门讲起了他的故事。从织田时代起,他就往返于各个战场,出生入死兢兢业业,获得的战功亦是数不胜数。可新主家秀吉却对他的忠心与战功视而不见,给的赏赐少得可怜,而同僚乃至后辈们却在诛灭柴田后得了二倍、三倍的加封云云。

“就这事儿?”

“正是此事让俺耿耿于怀。”

“牢骚而已。”

“啊?”

“你说要摒弃尘世,还以为是多大的惨事呢。我都做好了点化你修行成佛的准备了。什么事儿嘛,不就是发了点儿牢骚而已嘛。”

“你嘲弄俺?”

“算不上。嘲弄你作甚?你满肚子牢骚,想抛弃主家决意当浪人,后来又想不如干脆剃了头当和尚,很是特立独行嘛。可是,一切缘起只不过几句牢骚,唉。”

“只不过几句牢骚?就当事人来说,怎会是几句牢骚那么简单?”

“所以你就要出家?”

“反正,不如干脆出家,忽然就是这个念头。”

“忽然?”笑严抓住他话中的两个字,微一沉思,“那,这样如何?既然你已经决意要当光头,咱们不如一步到位。”

“一步到位?”

“是啊,这可是比剃头还更能得到解脱。”

“怎么做?”

“剃下脑袋就好啦。”

啊?伊右卫门惊得一退。

“把你的刀借来一用,我来帮你把脑袋剃下来。同样是逃离浮世,这个方法可是又省时又省事。”

“不,等等!”

“等什么?就让我来超度了你。”笑严冲了过来。

真是力大如牛的蛮人。他左手来抓伊右卫门的脖子,右手就要去拔他的腰刀。而伊右卫门则拼尽力气不让他得逞。于是,两人扭打在一起,很快掉下了长廊。

“觉悟吧!”笑严得胜,他唰地抽出伊右卫门的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位笑严云水禅师,大概也是精于格斗术的。伊右卫门的反手招数全派不上用场,身子被擒拿得死死的。

“杀了我吧”这种话伊右卫门是不会说的。那种自暴自弃的台词,是太平盛世里的小混混们用的,战国武士对生的执念,是一股可怕而强大的力量。

伊右卫门扭过头来,对着笑严和尚的左手腕一口咬下去。

“啊!这家伙!”笑严不得不松手。伊右卫门趁机就要翻身摆脱笑严的控制。

“没办法,只好开杀戒了。”

“你……你敢!”伊右卫门吼道。笑严逆手而握的腰刀刀刃,抵住了伊右卫门的脖子,有针刺的疼痛。每痛一下,便有血液渗出皮肤。

“别动!再动就刺进去了。”

“悉听尊便!”

“伊右卫门大人哪,就你这点儿本事居然能有三千五百石的身价?”

“俺输了,俺愿赌服输。”这次伊右卫门露出一脸媚笑,可是对笑严和尚却丝毫没有杀伤力。

“伊右卫门,你是打算逃离浮世的火海,才想要当和尚的吧?唐朝的古书上也有‘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败下阵来的逃兵,无论是逃五十步还是一百步,逃跑就是逃跑。你那么想逃,索性把这条命也扔了得了,一了百了。”

“命……命是不能扔的。”

“想保住小命?这不合理嘛。你不是要摈弃尘世吗?难道是闹着玩儿的?”

“不,俺真想遁世。”

“那我就帮帮你。”说罢,笑严拿腰刀的手又使了一些劲儿。

伊右卫门沉默半晌,忽然大吼一声:“不遁了。”他这么一吼,顿感一切都明了起来,仿佛峰回路转一般。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大师,俺……俺决意继续留在浮世。被大师用刀刃这么一逼,俺终于想通了,原来世间就是一个活着就不得不战斗的地方。”

“想通了?”笑严笑起来,“这就是‘悟’。不遁世,要做世间的主人,首先要做自我的主人。禅家有云,随处做主,立处皆真。”

正说话间,伊右卫门猛地一下子撞翻笑严。只见笑严晃晃悠悠仰面摔倒,伊右卫门伺机扑了上去。

“笑严,看清楚了!”说罢,他掐住了笑严的脖子。要是不这么做,他窝了一肚子的火怎么都散不开。

笑严挣扎了半晌,终于昏了过去。伊右卫门站起身来,朝他脑袋踢了一脚,吐口唾沫,这才慢条斯理地扬长而去。正所谓“随处做主”,他就是这样实践禅师教诲的。

注释:

【1】 米俵:装米用的草袋子,呈圆柱状,容量有四斗和六斗的。

【2】 市:织田信长之妹(1547—1583),以美貌著称。初嫁小谷城主浅井长政,育有二男三女,包括秀吉的侧室淀君。浅井氏灭亡后,改嫁柴田胜家,后因秀吉的攻击,与胜家一起于室内自刃。

【3】 连歌:古典诗歌的一种,是一唱一和的长短句对答式诗歌。

【4】 北面武士:在院御所北侧担任警卫的武士,属院司。白河上皇时代创设,直接听命于上皇,是支撑院政的重要军事力量。

【5】 云水:特指行踪不定如行云流水的禅宗僧人。

【6】 永乐钱:明代1411年铸造发行的永乐通宝。在日本流通于室町时代至江户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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