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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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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简直令人无法相信——犹太人姓李外的极多,取名汴杰民的更多。在季辛吉国务卿之前,第一个入内阁的移民,又是从上海来的,也还是可能刚巧姓名相同。赵珏看了《时代》周刊上那篇特写,提到他的中国太太,又有他们的生活照,才确实知道了。

“还是我一句话撮合了他们。”她不免这样想。

当然,人总夸张自己演的角色的重要性。恩娟不跟她商量,大概也会跟他好的。那时候又没有别的男朋友,据她所知。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在恩娟家里吃晚饭,上海娘姨做的有一碗本地菜芋艿肉片,她别处没见过。恩娟死了母亲就是自己当家。

饭后上楼到她住的亭子间去,搬开椅子上堆的一叠衣服,坐下谈了一会,她忽然笑道:“有个同学写信来,叫我也到内地去。汴·李外——犹太人,他们家前几年刚从德国逃出来的。”

“哦。”赵珏有点模糊。无国籍的犹太人无处收容,仿佛只能到上海来。“他现在在重庆?”

“嗳,去年走的。因为洋行都搬到重庆去了,在那边找事比较容易。他在芳大也是半工半读。”

说着便走开去翻东西,找出一张衬着硬纸板的团体照,微笑递了过来,向第二排略指了指,有点羞意。

是个中等身材的黑发青年,黑框眼镜,不说也看不出来是外国人,额角很高,露齿而笑,鼻直口方,几乎可以算漂亮。

赵珏一见立即笑道:“你去。你去好。”

恩娟很不好意思的“咦”了一声,咕哝道:“怎么这样注重外表?”

赵珏知道恩娟是替她不好意思。她这么矮小瘦弱苍白,玳瑁眼镜框正好遮住眼珠,使人对面看不见眼睛,有不可测之感。像她这样如果恋爱的话,只能是纯粹心灵的结合,倒这样重视形体?

虽如此,把那张大照片搁过一边的时候,看得出恩娟作了个决定。

此后还有一次提起他。恩娟想取个英文名字。

“你叫苏西好,”赵珏说。“我最喜欢听你唱《与苏西偕行》。”

恩娟笑道:“汴要叫我凯若兰。”

“叫苏西好,苏西更像你。”

她力争,直到恩娟有点窘起来,脸色都变了,不想再说下去,她才觉得了,也讪讪的。怎么这样不自量?当然是男朋友替女朋友取名字。

她们学校同性恋的风气虽盛,她们俩倒完全是朋友,一来考进中学的时候都还小,一个又是个丑小鸭,一个也并不美。恩娟单眼皮,小塌鼻子,不过一笑一个大酒窝,一口牙齿又白又齐。有红似白的小枣核脸,反衬出下面的大胸脯,十二三岁就“发身”了,十来岁的人大都太瘦,再不然就是太胖,她属于后一类,而且一直不瘦下来,加上丰满的乳房,就是中年妇人的体型。

“走在马路上,有人说‘大奶子’。”她有一次气愤的告诉赵珏。

她死了母亲,请了假,销假回来住校的时候,短发上插一朵小白棉绒花,穿着新做的白辫子滚边灰色爱国布夹袍,因为是虔诚的教徒,腰身做得相当松肥,站在那里越觉硕大无朋,眼睛哭得红红的。赵珏也不敢说什么,什么都没问。

她写信给母亲总是称“至爱的母亲”。开恳亲会,她父母是不配称的一对,母亲高个子,长得简直像圣母像,除了一双吊梢眼太细窄了些。人也斯文。父亲年纪大得多,胖大身材,前面头发秃得额角倒插,更显得方腮大面,横眉竖眼的。穿西装,开一爿义肢拐杖店。恩娟告诉赵珏,他另外有个家,生了一大窝孩子。母亲知道了跟他闹,不是孩子多,就离婚了。

“他们从前怎么会结婚的?”

“他会骗。”

他们都是内地教会培植出来的。母亲也在外面做事,不知道是房产还是股票掮客,赵珏搞不清楚。恩娟后来告诉她有个李天声,一直从前两人感情非常好,在遗物里发现他的照片。

悠长的星期日下午,她们到校园去玩,后园就有点荒烟蔓草,有个小丘,残破的碎石阶上去,上面搭了个花架,木柱的枣红漆剥落了,也没种花。恩娟认识桑树,一人带只漱盂摘桑椹吃,从地下拾起烂熟的,紫红的珍珠兰似的一小簇一小簇,拿到宿舍里空寂无人的盥洗室,在灰色水泥长槽上放自来水冲洗,冲掉蚂蚁。

赵珏不会说上海话,听人家的“强苏白”混身起鸡皮疙瘩,再也老不起脸来学着说。国语发音不好,也不好意思撇着“话剧腔”。上海学生向来是,非国语非吴语一概称为江北话。人力车夫都是江北人。所以她在学校里一个朋友也没有,除了恩娟。

恩娟人缘非常好,入校第二年就当选级长。那年她们十二岁,赵珏爱上了劳莱哈台片中一个配角,演十八世纪的贵族,扑白粉的假发,有一场躲在门背后,走出来向女人高唱歌剧曲子。看了戏回家,心潮澎湃,晚上棕黑色玻璃窗的上角遥遥映出一个希腊石像似的面影,恍如稠人广众中湧现。男高音的歌声盈耳,第一次尝到这震荡人心魄的滋味。

“你那个但尼斯金从来没张开嘴笑过,一定是绿牙齿。”恩娟说。

从此同房间的都叫他绿牙齿。

四个人一间房,熄灯前上床后最热闹。恩娟喜欢在蚊帐里枕上举起双臂,两只胳膊扭绞个不停,柔若无骨,模仿中东艳舞,自称为“玉臂作怪”。赵珏笑得满床打滚。窗外黑暗中蛙声阁阁,没装纱窗,一阵阵进来江南绿野的气息。

各人有各人最喜欢的明星,一提起这名字马上一声锐叫,躺在床上砰砰砰蹦跳半天。有一次赵珏无意间瞥见仪贞脸色一动,仿佛不以为然。她先不懂为什么,随后也有点会意,从此不蹦了。仪贞比她们大两岁,父亲是宁波商人,吸鸦片,后母年轻貌美,弟妹很多,但是只住着一个楼面。

有时候有人来访,校规是别房间的人不能进来,只好站在门口。嗓子好的例必有人点唱,不是流行歌就是“一百零一支最佳歌曲”,站在门槛上连唱几支。

恩娟说话声音不高,歌喉却又大又好,唱女低音,唱的《啊!生命的甜蜜的神秘》与《印第安人爱的呼声》赵珏听得一串寒颤蠕蠕的在脊梁上爬,深信如果在外国一定能成名。她又有喜剧天才,常摆出影星胡蝶以及学胡蝶的“小星”们的拍照姿势,翘着二郎腿危坐,伸直了两臂,一只中指点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架在这只手上,中指点在手背上,小指翘着兰花指头,一双柔荑势欲飞去;抿着嘴,加深了酒窝,目光下视凝望着,专注得成了斗鸡眼。

只有赵珏家里女佣经常按期来送点心换洗衣服,因此都托她代买各色俄国小甜面包,买了来大家分配。

“仪贞总要狠狠的看一眼,拣大的。”恩娟背后说。

仪贞面貌酷肖旧俄诗人普希金,身材却矮小壮实。新搬进来的芷琪,微黑的脸蛋也有拉丁风味,厚重的眼睑睫毛,深黝的眼睛,笔直的鼻子;个子不高,手织天蓝绒线衫下,看得出胸部曲线部位较低,但是坚实。她比她们低好几班,会跳跸跶舞,没有音乐,也能在房间里教恩娟跳社交舞,暑假又天天一同到公共游泳池游泳。

电影杂志上有一张好莱坞“小星”的游泳照,一排六七个挽着手臂,在沙滩上迎面走来,正中最高的一个金发女郎脸瘦长,牙床高,有点女生男相,胸部虽高,si处也坟起一大块。大家看了都怔了怔,然后噗嗤噗嗤笑了。

“雌孵雄。”芷琪说。

赵珏十分困惑。那怎么能拍到宣传照里去?此后有个时期她想是游泳衣下系着月经带。多年后她才悟出大概是毛发浓重,阴mao又硬,没抹平。

她跟恩娟芷琪的关系很微妙。恩娟现在总是跟芷琪在一起,她就像是浑然不觉。芷琪有时候倒又来找她,一块吃花生米,告诉她一些心腹话。也许是跟恩娟闹别扭,也许不为什么,就是要故起波澜,有挑拨性。赵珏对她总是欢迎,也是要气气恩娟。恩娟也总是像没注意到。

练琴的钟点内,芷琪有时候偷懒,到赵珏的练琴间来找她,小室中两人躲在钢琴背后,坐在地下。这年暑假芷琪的寡母带他们兄妹到庐山去避暑,在山上遇见了两个人,她用英文叫他们“蓝”“黄”。

“蓝在游泳池做救生员,高个子,非常漂亮。黄个子小。”忙又道:“黄也好。蓝先下山。那天我刚到游泳池,在里面换衣服,听见他跟我哥哥说再会,已经走了,又说:‘望望你妹哦!’”

故事虽然简单,赵珏也感到这永别的回肠荡气。

教芷琪钢琴的李小姐很活泼,已经结了婚,是广东人,胸部发育得足,不过太成熟了,又不戴乳罩,有车袋奶的趋势。

“给男人拉长了的。”芷琪说。

芷琪又道:“我表姐结婚了。表姐夫非常漂亮,高个子,长腰腰的脸,小眼睛笑起来眯着,真迷人。我表姐也美,个子也高。我表姐说:‘你不知道男人在那时候多么可怕,力气大得像武疯子一样,两只臂膊抱得你死紧,像铁打的,眼睛都红了,就像不认识人。那东西不知有多么大,吓死人了!’”

赵珏知道她不会告诉恩娟这话。恩娟因为赵珏看过性史,有一次问她性交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知怎么再也说不出口,画了个简图,像易经八卦一样玄,恩娟看不懂,也只好算了。

自从丢了东三省,学校里组织了一个学生救国会,常请名人来演讲。校中有个篮球健将也会演讲,比外间请来的还更好,是旗人,名叫赫素容,比赵珏高两班,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圆,不在话下,难得的是态度自然,不打手势而悲愤有力,靠边站在大礼堂舞台上,没有桌子,也没有演讲稿,斜斜的站着,半低着头,脖子往前探着点,只有一只手臂稍微往后掣着点流露出一丝紧张,几乎是一种阴沉威吓的姿势。圆嘟嘟的苍白的腮颊,圆圆的吊梢眼,短发齐耳,在额上斜掠过,有点男孩子气,身材相当高,咖啡色绒线衫敞着襟,露出沉甸甸坠着的乳房的线条。

赵珏在纸的边缘上写起:“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写满一张纸,像外国老师动不动罚写一百遍。左手盖着写,又怕有人看见,又恨不得被人看见。

食堂坐三百多人,正中一张小板桌上一只木桶装着“饭是粥”,锅巴煮的稀粥。饭后去舀半碗粥,都成了冒险的旅程,但是从来没碰见她。出来进去挤得水泄不通,倒有时候在人丛中看见她。不论见到没有,一挤到廊下,看见穹门外殷红的天——晚饭吃得早——穹门正对着校园那头的小礼拜堂,钟塔的剪影映在天上,赵珏立刻快乐非凡,心涨大得快炸裂了,还在一阵阵的膨胀,挤得胸中透不过气来,又像心头有只小银匙在搅一盅煮化了的莲子茶,又甜又浓。出了穹门,头上的天色淡蓝,已经有几颗金星一闪一闪。夹道的矮树上,大朵白花开得正香,椭圆形的花瓣,也许就是白玉兰,但是她有次听人说是曼陀罗花——仿佛只有佛经里有?

学校里流行“拖朋友”,发现谁对谁“痴得不得了”,就用抢亲的方式把两人拖到一起,强迫她们挽臂同行。晚饭后或是周末,常听见一声呐喊,啸聚四五个人,分头飞跑追捕猎物。捉到了,有时候在宿舍走廊上转两个圈子就可以交卷了。如果在校园里,就在那黄昏的曼陀罗花径上散步。赵珏总是半边身子酥麻麻木,虚飘飘的毫无感觉。“拖”过几次,从来不记得说过什么话。她当然几乎不开口。赫素容自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同班生郑淑菁,纤瘦安静沉默,有雀斑,往往正在挽臂同行,给硬拆散了。

有一天她看见那件咖啡色绒线衫高挂在宿舍走廊上晒太阳,认得那针织的累累的小葡萄花样。四顾无人,她轻轻的拉着一只袖口,贴在面颊上,依恋了一会。

有目的的爱都不是真爱,她想。那些到了恋爱结婚的年龄,为自己着想,或是为了家庭社会传宗接代,那不是爱情。

还有一次她刚巧瞥见赫素容上厕所。她们学校省在浴室上,就地取材,用深绿色大荷花缸做浴缸,上面装水龙头,近缸口腻着一圈白色污垢,她永远看了恶心,再也无法习惯。都是枣红漆板壁隔出的小间,厕所两长排,她认了认是哪扇门,自去外间盥洗室洗手,等赫素容在她背后走了出去,再到厕所去找刚才那一间。

平时总需要先检查一下,抽水马桶座板是否潮湿,这次就坐下,微温的旧木果然干燥。被发觉的恐惧使她紧张过度,竟一片空白,丝毫不觉得这间接的肌肤之亲的温馨。

空气中是否有轻微的臭味?如果有,也不过表示她的女神是人身。

她有点忸怩的对父母说,有个同学要毕业了,想送点礼物。她父母也都知道她们学校里拖朋友的风俗,都微笑,但是也不想多花钱,就把一对不得人心的银花瓶,一直搁在她房里炉台上的,还是他们从前结婚的时候人家送的礼,拿去改刻了几行字,给她拿去送人。她觉得这份礼虽然很值钱,有点傻头傻脑的,但是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果然校中传为笑柄——毕业礼送一对银花瓶,倒不送银盾?正是江北土财主的手笔。

赫素容倒很重视。暑假里赵珏万想不到她会打电话来,说要来看她。

赵珏草草的梳了梳短发,换了件衣服,不过整洁些,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延挨了一会,下楼在客室里等着,站在窗前望着。房子不临街,也看不见什么。忽见竹篱笆缝里一个白影子一闪,马上知道是她来了。其实也从来没看见她穿白衣服。

赵珏到大门口去等着。园子相当大,包抄过来又还有一段时间,等得心慌。

沥青汽车路冬青矮墙夹道,一辆人力车转了弯,拖到高大的灰色砖砌门廊下,墙上盖满了碧绿的爬山虎。赫素容在车上向她点头微笑,果然穿着件白旗袍。

进去落座后,赫素容带笑轻声咕哝了一声:“怎么这么大?”

虽然是老洋房旧家具,还是拼花地板。女佣泡了茶来之后,便静悄悄的一点人声都没有。

赫素容告诉她说要到北平去进大学,叫她写信给她。

也只略坐了一会就走了。

暑假还没完,倒已经从北京来了信。赵珏认识信封上的笔迹——天蓝色的字很大,带草——又惊又喜,忙拆开来。虽然字大,而信笺既窄又较小——一清如水的素笺,连布纹都没有,但是细白精致,相当厚——竟有三张之多:

“珏,(!!赵珏从来没想到单名的好处是光叫名字的时候特别亲热)

我到北平已经快三星期了。此间的气氛与洁校大不相同,生气蓬勃,希望你毕业后也能来。课外活动很多,篝火晚会的情调非常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赵珏狂喜的看下去。她甚至于都从来没想到郑淑菁是不是也去了。

一面看,她不知怎么却想起来,恍惚听见说赫素容左倾,上次亲共女作家爱格妮丝·史迈德莱到学校来演讲她陕北之行的事,就是赫素容去请来的。赵珏对政治不感兴趣,就连说赫素容的话都没听进去,但是这时候忽然有个感觉,吸引她的篝火晚会不是浪漫气氛的,火光熊熊中是左派的讨论与宣传。

她对传教一向养成了抵抗力。在学校里每天早晨做礼拜,晚饭后又有晚礼拜,不过是学生布道,不一定要去,自有人来拉夫。她也去过两次,去一趟,代补习半小时的数理化。

恩娟就从来没对她传过教。

这封信她连看了几遍,渐渐有点明白了。左派学生招兵买马,赫素容一定是看她家里有钱,借着救国的名义,好让她捐钱,所以预备把她吸收进去。

她觉得拿她当傻子,连信都没回,也没告诉人,对恩娟都没提起。

她毕了业没升学。她父母有远见,知道越是怕女儿嫁不掉,越是要趁早。二八佳人谁不喜欢?即使不佳,“十八无丑女”。因此早看准了对象,一毕业就进行。对方也是为了钱。

她不愿意。家里闹得很厉害,把她禁闭了起来。她气病了,恩娟仪贞来看她,倒破格放她们进来,大概因为恩娟以前常来,她母亲见了总是赞不绝口,又稳重大方又能干,待人又亲热又得体。

赵珏在枕上流下泪来。

恩娟劝慰道:“你不要着急。这下子倒好了。”

赵珏不禁苦笑。恩娟熟读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以为她一病倒,父母就会回心转意了。

她们都进了圣芳济大学,不过因为沪战停课了。

那次探病之后没多久,赵珏逃婚,十分狼狈,在几个亲戚家里躲来躲去,也不敢多住,怕叫人家为难。恩娟约她到附近一个墓园去散步,她冬衣没带出来,穿着她小舅舅的西装袴,旧黑大衣,都太长,拖天扫地,又把订婚的时候烫的头发剪短了,表示决心,理发后又再自己动手剪去余鬈,短得近男式,不过脑后成锯齿形。

一个瘦长的白俄老头子突然出现了,用英文向她喝道:“出去出去!”想必是看守墓园的。

她又惊又气,也用英文咕哝道:“干什么?”

她们不理他,转了个圈子,他又在小径尽头拦着路,翘着花白的黄菱角胡子,瞪着眼向赵珏吆喝:“出去出去!”

她奇窘,只好嘟囔着:“这人怎么回事?”

恩娟只是笑。她们又转了个弯,不理他。

赵珏再也想不到是因为她不三不四,不男不女的,使他疑心是磨镜党。

恩娟讲起她在大场看护伤兵。“有一个才十八岁,炸掉三只手指——疼哦!腿上也有好大的伤口,不过不像‘十指通心’,那才真是疼。他真好,一声不响,从来不说什么。给他做点事,还一脸过意不去,简直受罪似的。长得也秀气。”

她爱他,赵珏想,心里凛然,有点像宗教的感情。

“芷琪现在就是她哥哥一个朋友,一天到晚在他们家,”恩娟说,但是仿佛有点讳言。

赵珏就也只默然听着。

“这人……一天到晚就是在弹子房里。”

赵珏的母亲终于私下贴钱,让她跟她姨妈住,对她父亲只说是她外婆从内地汇钱给她——年纪大的人,拿他们没办法。

她也考进了芳大,不过比恩娟低了一级,见面的机会少了。

“再念两年书也好,好在男家愿意等她。”她母亲说。也许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大学男女同学,说不定碰见个男孩子。

耶诞前夕,恩娟拖她去听教堂鸣钟。

赵珏笑道:“好容易圣诞节不用做礼拜了,还又要去?”

“不是,他们午夜弥撒,我们不用进去。你没听见过那钟,实在好听。”

到了教堂,只见彩色玻璃长窗内灯火辉煌,做弥撒的人渐渐来得多了。她们只在草坪上走走。午夜几处钟楼上钟声齐鸣,音调参差有致,一唱一和,此起彼落,成为壮丽的大合唱。

恩娟早已从流行歌转进到古典音乐,跟上海市立交响乐队第一提琴手学提琴。也是纳粹排犹,从中欧逃出来的,颇有地位的音乐家。

恩娟说她崇拜他,又怕赵珏误会,忙道:“其实他那样子很滑稽,非常矮,还有点驼背,红头发,年纪大概也不小了。”

这天午夜听钟,赵珏想起来问她:“你还有工夫学提琴?”

“不学了。”她有点僵,显然不预备说下去,但是结果又咕哝了一声,“他误会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面容窘得像要哭了。

赵珏骇然。出了什么事?他想吻她,还是吻了她,还是就伸手抓她?赵珏想都不能想,只噤住了。

恩娟去重庆前提起“芷琪结婚了。就是她哥哥那朋友。”也没说什么。

赵珏的母亲贴她钱的事,日子久了被她父亲知道了,大闹了一场,断绝了她的接济,还指望逼她就范。她赌气还差一年没毕业,就在北京上海之间跑起单帮来。

这两年她在大学里,本来也渐渐的会打扮了。战后恩娟回上海,到她这里来那天,她穿着最高的高跟鞋,二蓝软绸圆裙——整幅料子剪成大圆形,裙腰开在圆心上,圆周就是下摆,既伏贴又回旋有致。白绸衬衫是芭蕾舞袖,衬托出稚弱的身材。当时女人穿洋服的不多,看着有点像日本人。眼镜不戴了,眼睑上抹着蓝粉,又在蓝晕中央点一团紫雾,看上去眼窝凹些,二色眼影也比较自然。脑后乱挽乌云,堆得很高,又有一大股子流泻下来,悬空浮游着,离颈项有三寸远。

恩娟笑道:“你这头发倒好,凉快。”

她一看见恩娟便嚷道:“你瘦了!瘦了真好看。”

“给孩子拖瘦的。晚上要起来多少次给他调奶粉,哭了又要抱着在房间里转圈子,没办法,住得挤,不能把人都吵醒了。白天又忙,一早出去做事,老是睡不够。”

恩娟终于曲线玲珑了,脸面虽然黄瘦了些,连带的也秀气起来。脂粉不施,一件小花布旗袍,头发仍旧没烫,像从前一样中分,掖在耳后,不知道是内地都是这样俭朴,还是汴·李外喜欢她这样,认为较近古典式的东方女人。

她把孩子带了来,胖大的黑发男孩。

“我老是忘了,刚才路上又跟黄包车夫说四川话。”她笑着说。

她对赵珏与前判若两人的事不置一词,赵珏知道她一定是听见仪贞说赵珏跑单帮认识了一个高丽浪人,战后还一度谣传她要下海做舞女了。

赵珏笑道:“好容易又有电影看了。错过了多少好片子,你们在内地都看到了?”

“我们附近有个小电影院,吃了晚饭就去,也不管它是什么片子。”

赵珏诧笑道:“我不能想象,不知道什么片子就去看。”总是多少天前就预告,热烈的期待,直到开演前,音乐的洪流涨潮了,紫红绒幕上两枝横斜的二丈高嫩蓝石青二色镶银国画兰花,徐徐一剖两半往两边拉开,那兴奋得啊!

“忙了一天累死了,就想坐下来看看电影,哪像从前?”

“内地什么样子?”

“都是些破破烂烂的小房子。”

“你跟汴话多不多?”她没问他们感情好不好。

“哪有工夫说话。他就喜欢看侦探小说,连刷牙都在看。”不屑的口气。

赵珏笑了。

“当然性的方面是满足的。我还记得你那时候无论如何不肯说。”

又道:“忙。就是忙。有时候也是朋友有事找我们。汴什么都肯帮忙。都说‘李外夫妇的慷慨……’”末句引的英文,显然是他们的美国朋友说的。

至少作为合伙营业,他们是最理想的一对。

赵珏还是跟她的寡妇姨妈住。她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恩娟听她在电话上说话,笑道:“你上海话也会说了。”

“在北京遇见上海人,跟我说上海话,不好意思说不会说,只好说了。大概本来也就会说,不好意思忽然说起上海话来。”

提起北上跑单帮,恩娟便道:“你也不容易,一个人,要顾自己的生活。”

一句不咸不淡的夸赞,分明对她十分不满。她微笑着没说什么。

孩子爬到沙发边缘上,恩娟去把他抱过去靠着一堆垫子坐着。

赵珏笑道:“崔相逸的事,我完全是中世纪的浪漫主义。他有好些事我也都不想知道。”

恩娟也像是不经意的问了声:“他结过婚没有?”

“在高丽结过婚。”顿了顿又笑道,“我觉得感情不应当有目的,也不一定要有结果。”

恩娟笑道:“你倒很有研究。”

说着,她姨妈进来了,双方都如释重负。

谈了一会,恩娟“还有点事,要到别处去一趟。”先把孩子丢在这里。

赵珏把他安置在床上,床上罩着床套。他爬来爬去,不一会就爬到床沿上。她去把他挪到里床,一会又爬到床沿上。她又把他搬回去。至少有十廿磅重,搬来搬去,她实在搬不动了,瘫倒了握着他一只脚踝不放手。他爬不动,哭了起来。她姨妈在睡午觉,她怕吵醒了她,想起鸟笼上罩块黑布,鸟就安静下来不叫了,便摊开一张报纸,罩在他背上。他越发大哭起来,但是至少不爬了。

她连忙关上门,倚在门上望着他,自己觉得像白雪公主的后母。

等恩娟回来了,她告诉她把报纸盖着他的事,恩娟没作声,并不觉得可笑。

赵珏忙道:“松松的盖在背上,不是不透气。”

恩娟依旧没有笑容,抱起孩子道:“我回去了,一块去好不好?还是从前老地方。汴家里住在虹口一个公寓里,还是我们那里地方大一点。”

当然应当去见见汴。

两人乘三轮车到恩娟娘家去。一楼一底的衖堂房子,她弟妹在楼下听流行歌唱片。她父亲一直另外住。

她带赵珏上楼去,汴从小洋台上进来了,房子小,越显得他高大。他一点也不像照片上,大概因为有点鹰钩鼻抄下巴,正面的照片拍不出,此刻又没有露齿而笑。团体照大概容易产生错觉,也许刚巧旁边都是大个子,就像他也是中等身量。还是黑框眼镜,深棕色的头发微鬈,前面已经有点秃了——许多西方人都是“少秃头”——但是整个的予人一种沉鸷有份量的感觉,决看不出他刷牙也看侦探小说。

握过了手,汴猝然问道:“什么叫intellectual passion?”

赵珏笑着,一时答不出话来。那还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她信上说的。她不过因为他额角高,戴眼镜,在她看来恩娟又不美或是性感,当然他们的爱情也是“理智的激情”,因此杜撰了这英文名词,至今也还没想到这名词带点侮辱性。

恩娟显然怕她下不来台,忙轻声带笑“嗳”了一声喝阻,又向他丢了个眼色。

他这样咄咄逼人,赵珏只觉得是醋意,想必恩娟常提起她。

他们就快出国了,当然有许多事要料理。她只略坐了坐,也还是他们轻声说点自己的事。

回到家里,跟她姨妈讲起来,她姨妈从前在她家里见到恩娟,也跟她母亲一样没口子称赞,现在却摇头笑道:“这股子少年得意的劲受不了!”

赵珏笑了,觉得十分意外。她还以为是她自己妒忌。

她们没再见面,也没通信。直到共产党来了以后,赵珏离开大陆前才去找恩娟的父亲,要她的地址。

还是那家义肢店,橱窗也还是那几件陈列品。她父亲也不见老,不过更胖些秃些,像个花和尚“胖大贼秃”,横眉竖眼的,提起恩娟却眉花眼笑道:“恩娟现在真好了!弟弟妹妹都接出去了,也都结婚了。汴家里人去得更早。”给她的地址是西北部一个大学,不知是不是教书。

赵珏出了大陆写信去,打听去美国的事。恩娟回信非常尽职而有距离,赵珏后来到了美国就没去找她。汴是在那大学读博士,所以当时只有恩娟一个人做事。

这次通讯后,过了十廿年赵珏才又写信给恩娟。原因之一,是刚巧住在这文化首都,又是专供讲师院士住的一座大楼,多少称得上清贵。萱望回大陆了,此地租约期满后她得要搬家。要托恩娟找事,不如趁现在有这体面的住址。——萱望大概也觉得从此地“回归”比较有面子。她不肯跟他一块回去,他当然也不能一个钱都不留给她。不过他在台湾还有一大家子人靠他养活,一点积蓄都做了安家费。她目前生活虽然不成问题,不要等到山穷水尽,更没脸去找人家。她跟萱望分居那时候在华府,手里一个钱都没有,没有学位又无法找事,那时候也知道恩娟也在华府,始终也没去找她。

她信上只说想找个小事,托恩娟替她留心,不忙。没说见面的话。现在境遇悬殊,见不见面不在她。

恩娟的回信只有这一句有点刺目:“不见面总不行的。”显然以为她怕见她,妒富愧贫。

她又去信说:“我可以乘飞机到华府来,谈一两个钟头就回去。再不然你如果路过,弯到这里来也是一样。在这里过夜也方便,有两间房,床也现成。”

这几年跟着萱望东跑西跑,坐飞机倒是家常便饭了。他找事,往往乘系主任到外地开会,在芝加哥换机,就在俄海机场约谈,两便。

隔了些时,恩娟来信说月底路过,来看她,不过要带着小女儿。《时代》周刊上那篇特写提起过他们有四个孩子,一男三女。

赵珏当然表示欢迎,心里不免想着,是否要有个第三者在场,怕她万一哭诉?

临时又打长途电话约定时间。

那天中午,公寓门上极轻的剥啄两声。她一开门,眼前一亮,恩娟穿着件艳绿的连衫裙,翩然走进来,笑着搂了她一下。名牌服装就是这样,通体熨贴,毫不使人觉得这颜色四五十岁的人穿着是否太娇了。看看也至多三十几岁,不过像美国多数的阔人,晒成深浓的日光色,面颊像姜黄的皮制品。头发极简单的朝里卷。

赵珏还没开口,恩娟见她脸上惊艳的神气,先自笑了。

赵珏笑道:“你跟从前重庆回来的时候完全一样。”显然没有再胖过。

向她身后张了张。“小女儿呢?在车上?”末了声音一低。也许不应当问。临时决定不下车?

她也只咕噜了一声,赵珏没听清楚,就没再问,也猜着车子一定开走了。本地没有机场;以她的地位,长程决不会自己开车,而司机在此间是奢侈品,不是熟人不便提的。她来,决不会让汽车停在大门口,司机坐在车上等着,像摆阔。

“喝咖啡?”倒了两杯来。“汴好?”也只能带笑轻声一提,不是真问,她也不会真回答。

她四面看看,见是一间相当大的起坐间兼卧室,凸出的窗户有古风;因笑道:“你不是说有两间房?”

“本来有两间,最近这层楼上空出这一间房的公寓,我就搬了过来。”

恩娟不确定的“哦”了一声,那笑容依旧将信将疑。

赵珏感到困惑。倒像是骗她来过夜——为什么?还是骗她有两间房,有多余的床,结果只好一床睡觉,彻夜长谈?不过是这样?一时闹不清楚,只觉得十分暧昧,又急又气,竟没想到指出信上说过公寓门牌号码现在是五○七,不是五○二了。

还是恩娟换了话题,喝着咖啡笑道:“现在男人头发长了,你觉得怎么样?”

赵珏笑道:“不赞成。”

这样守旧,恩娟有点不好意思的咕哝了一声:“难道还是要后头完全推平了?”也没再说什么。

赵珏也不便解释她认为男人脑后发脚下那块地方可爱,正如日本人认为女人脖子背后性感,务必搽得雪白粉嫩露在和服领口外。男人即使头发不太长,短发也盖过发脚,尤其是中国人直头发,整个是中年妇人留的“鸭屁股”。

她跟恩娟说国语。自从到北京跑单帮,国语也道地了。其实上次见面已经这样,但是恩娟忽然抱怨道:

“怎么你口音完全变了?好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末句声音一低,半自言自语,像个不耐烦得快要哭出来的小孩。

赵珏心里很感动,但是仍旧笑道:“我从前的话不会说了,从家里跑出来就没机会说了,连我姨妈的口音都两样。”

恩娟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还近情理。

“要不然我们就说上海话。”

恩娟摇摇头。

赵珏笑道:“我每次看见茱娣霍丽黛都想起你。”

恩娟在想这已故的喜剧演员的状貌——胖胖的,黄头发,歌喉也不怎么——显然不大高兴。

赵珏还是记得她从前胖的时候,因又解释道:“我是想你‘玉臂作怪’那些。”

恩娟只说了声“哦噢哟!”上海话,等于“还提那些陈壳子烂芝麻!”

“此地不用开车,可以走了去的饭馆子只有一家好的,”赵珏说,“也都是冷盆。挤得不得了,要排班等着。”让现在的恩娟排长龙!“所以我昨天晚上到那儿去买了些回来,也许你愿意马马虎虎就在家里吃饭。”

她当然表同意。

公寓有现成的家具,一张八角橡木桌倒是个古董,沉重的石瓶形独脚柱,擦得黄澄澄的,只是桌面有裂痕。赵珏不喜欢用桌布,放倒一只大圆镜子做桌面,大小正合式。正中铺一窄条印花细麻布,芥末黄地子上印了只橙红的鱼。萱望的烟灰盘子多,有一只是个简单的玻璃碟子,装了水搁在镜子上,水面浮着朵黄玫瑰。上午摆桌子的时候不禁想起镜花水月。

他们没有孩子,他当然失望。她心深处总觉得他走也是为了摆脱她。

她从冰箱里搬出装拼盆的长磁盘,搁在那条红鱼图案上。洋山芋沙拉也是那家买的,还是原来的纸盒,没装碗。免得恩娟对她的手艺没信心。又倒了两杯葡萄牙雪瑞酒,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没有桌布,恩娟看了一眼,见镜面纤尘不染,方拿起刀叉。

一面吃,恩娟笑道:“怎么回大陆了?”

赵珏笑道:“萱望没过过共产党来了之后的日子,刚来他已经出国了。他家在台湾,也只回去过两次。我也难得跟他讲大陆的事,他从来不谈这些。”

又道:“现在美国左派时髦,学生老是问他中共的事,他为自己打算,至少要中立客观的口气。也许是‘行为论’的心理,装什么就是什么,总有一天相信了自己的话。”

她没说他有自卑感。他教中文,比教中国文学的低一级。教中文,又是一口江西国语。中共有原子弹,有自卑感的人最得意。

恩娟笑道:“你倒还好,撑得住,没神经崩溃。”

赵珏笑道:“也是因为前两年已经分居过。那时候他私生活很糟。也是现在学生的风气,不然也没有那么些机会。”

她不便多说。恩娟总有个把女儿正是进大学的年龄。

那时候在东北部一个小大学城。刚到,他第一要紧把汽车开去修理。她刚打开行李理东西,发现缺两件必需品,看手表才五点半,药房还没关门。只好步行,其实公寓离大街并不远,不过陌生的路总觉得远些。

买了东西回来,一过了大街满目荒凉,狭窄的公路两旁都是田野,天黑了也没有路灯,又没个路牌广告牌作标志,竟迷了路。车辆又稀少,半天才驰过一辆拖鞋式没后跟的卡车,也没拦截得住。

正心慌意乱,迎面来了一大群男女学生,有了救星,忙上前问路。向来美国人自己说逢到问路,他们的毛病在瞎指导,决不肯说不知道。何况大学城里,陌生人不是学生就是教职员或是家属,都不是外人。这些青年却都不作声,昏暗中也看得出脸色有保留,仿佛带三分尴尬,两分不愿招惹的神气。赵珏十分诧异,只得放慢了脚步跟着走,再去问后面的人,专拣女孩子问,也都待理不理,意意思思的。

这两年因为越战与反战,年轻人无论什么态度也都不足为奇了。她又是个东方人,也许越共之外的东方人他们都恨。她心里这样想着,也没办法,只好姑且跟着走,脚下紧一阵慢一阵,希望碰上个话多的,或者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他们多数空着手,也有的背着邮袋式书包,里面露出热水瓶之类。奇怪的是他们自己也不交谈——还是因为她在这里?多年前收到赫素容的信,一度憧憬篝火晚会,倒在天涯海角碰上了,可真不是滋味。

前面有个树林子,黑暗中依稀只见一棵棵很高的灰白色树干。邻近加拿大,北国的新秋,天一黑就有点寒烟漠漠起来。她觉得不对,越走越远了。把心一横,终于返身往回走,不一会,已经离开了那沉默的队伍。

一个人瞎摸着,半晌,大街才又在望。

这次总算找到了回家的路。

次日坎波教授来访,萱望来这里是他经手的,房子也是他代找的。

“昨天我从药房走回来,迷了路,天又黑了,”赵珏笑着告诉他。“幸而遇见一大群学生,问路他们也不知道,我只好跟着走,快走到树林子那儿才觉得不像,又往回走。”

坎波教授陡然变色。

赵珏也就明白了,他们是去集体野合的。当然不见得是无遮大会,大概还是一对一对,在黑暗中各据一棵树下。也许她本来也就有点疑心,不过不肯相信。

“我应当去买只电筒。”她笑着说。

坎波教授笑道:“这是个好主意。”

萱望咕哝了一声:“有——干电池用光了。”

坎波随即谈起现在学生的性的革命。显然他刚才不是怕她撞破这件事,惊慌的是她险些被卷入,给强奸了闹出事故来。

“我们那时候也还不是这样。”他笑着说。他不过三十几岁,这话是说他比他们俩小,他的大学时代比较晚。其实萱望先在国内做了几年事,三十来岁才来美国找补了几年苦学生的生活。

坎波又道:“现在这些女孩长得美的,受到的压力一定非常大。”

他只顾怜香惜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萱望瘦小漂亮,本就看不出四十多了,美国人又总是说看不出东方人的岁数。他英文发音不好,所以缄默异常。这样纤巧神秘的东方人,在小城里更有艳异之感。

女生有关于中共的问题,想学吹箫、功夫以及柔道空手道,都来找他。夫妇俩先当笑话讲。迄今他们过的都是隔离的生活,过两年从一个小大学城搬到另一个小大学城,与师生与本地人都极少接触,在赵珏看来是延长的蜜月。忽然成了红人,起初连她都很得意。选修中文,往往由于对中共抱着幻想,因此都知道《东方红》这支歌。有个高材生替老师取了个绰号叫东方红。

赵珏在汽车门上的口袋里发现一条尼龙比基尼衬裤,透明的,绣着小蓝花——毋忘我花,偏偏忘了穿上。

以后她坐上车就恶心。

“人家不当桩事,我也不当桩事,你又何必认真?”他说。言外之意是随乡入乡,有便宜可捡,不捡白不捡了。

后来就是那沁娣。

人是天生多妻主义的,人也是天生一夫一妻的。

即使她受得了,也什么都变了,与前不同了。

赵珏笑道:“他回大陆大概也是赎罪。因为那阵子生活太糜烂了,想回去吃苦‘建国’。”过饱之后感到幻灭是真的,连带的看不起美国,她想。

她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盅蛋奶冻子,用碟子端了来道:“我不知道你小女儿是不是什么都吃,这我想总能吃。也是那家买的。”

恩娟很尽责的替女儿吃了。她显然用不着节食减肥。

她看了看表道:“我坐地道火车走。”

“我送你到车站。”

“住在两个地方就是这样,见面难。”

“也没什么,我可以乘飞机来两个钟头就走,你带我看看你们房子,一定非常好。”

恩娟淡淡的笑道:“你想是吗?”这句话似乎是英文翻译过来的,用在这里不大得当,简直费解。反正不是说“你想我们的房子一定好?”而较近“你想你会特为乘飞机来这么一会?”来了就不会走了。

这是第二次不相信她的话。她已经不再惊异了。当然是司徒华“下了话”——当时她就想到华府中国人的圈子小,司徒华一定会到处去讲她多么落魄。人穷了就随便说句话都要找铺保。这还是她从小的知己朋友。

她离开萱望之后到华府去,因为听见说国务院的传译员只有中日俄法德意西班牙葡萄牙阿拉伯九种语言,此外的小国都是雇散工,可能条件宽些,上了他们的名单就好了。她从前跟崔相逸学的高丽话很流利,文字也看得懂。找到国务院语文服务科,由中文传译员司徒华接见。后来她听说有人说科长是做情报工作的,此地不过挂个名。司徒华老资格了,差不多的公事都由他代拆代行。

她在华盛顿混了些时,等候下一届传译员考试。去临时秘书介绍所领了些文件来打,司徒华又介绍一个翻译中心,试验及格后常有几页中文韩文发下来,不过报酬既少,又严禁本人送译稿去,对这些难民避之若浼,她觉得有点侮辱性。

这次考传译员她考得成绩不错,登记备用。刚巧此后不久就有个宴会,招待韩国官员。女传译员要像女宾一样穿夜礼服,是个难题。东方妇女矮小的在美国本就买不到衣服,连美国女人里面算矮小的都只能穿得老实点,新妍的时装都没有她们的尺寸。赵珏只好拣男童衣袴中最不花稍的。晚宴不能穿长袴,她又向不穿旗袍。定做夜礼服不但来不及,也做不起。

她去买了几尺碧纱,对折了一折,胡乱缝上一道直线——她补袜子都是利用指甲油——人钻进这圆筒,左肩上打了个结,袒露右肩。长袍从一只肩膀上斜挂下来,自然而然通身都是希腊风的衣褶。左边开叉,不然迈不开步。

又买了点大红尼龙小纺做衬裙,仿照马来纱笼,袒肩扎在胸背上。乳房不够大,怕滑下来,绑得紧些就是了。朱碧掩映,成为赭色,又似有若无一层金色的雾,与她有点憔悴的脸与依然稚弱的身材也配称。

鞋倒容易买,廉价部的鞋都是特大特小的。买的高跟鞋虽然不太时式,颜色也不大对,好在长裙曳地,也看不清楚,下摆根本没缝过。

这身装束在那相当隆重的场合不但看着顺眼,还很引人注目。以后再有这种事,再买几尺青纱或是黑纱,尽可能翻行头。衬裙现成。

每次派到工作,一百元一次,虽然不会常有,加上打字,译点零件,该可以勉强够过了。这次宴会司徒华也在座,此后不久打电话来,约她出来一趟,有件事告诉她。

他开车来接她。“到什么地方去坐坐,吃点东西。”

“不用了,吃晚饭还早,不饿。”

他很像丑小鸭时代的她,不过胖些,有肚子——比蟑螂短些的甲虫。

“你这件大衣非常好看。”他夹着英文说。

她也随口说了声英文“谢谢你”,拿它当外国人例有的赞美。但是出自他的口中,她就疑心他看见过这件大衣,知道是旧衣服,自己改的。宽膊的霜毛炭灰灯笼袖大衣,她把钮子挪了挪,成为斜襟,腰身就小得多。

车开到中心区,近国会山庄,停下来等绿灯。

“找个咖啡馆坐坐,好说话。”

“不用了,就停在这儿不好吗?不是一样说话?”

安全岛旁边停满了汽车,不过都是空车。他踌躇了一下,也就开过去,挤进它们的行列。

在闹市泊车,总没什么瓜田李下的嫌疑。

华府特有的发紫的嫩蓝天,傍晚也还是一样莹洁。远景也是华府特有的,后期古典式白色建筑上,浅翠绿的铜锈圆顶。车如流水,正是最挤的时辰。黑铁电灯杆上端低垂的弧线十分柔和,高枝上点着并蒂街灯。

他告诉她科长可能外调。如果他补了缺,可以荐她当中文传译员。

“不过不知道你可预备在华盛顿待下去?有没有计划?纽汉浦夏有信来?”

萱望在纽汉浦夏州教书。

她笑了笑。“信是有。我反正只要现在这事还在,我总在华盛顿。能当上正式的职员当然更好。”

她靠后坐着,并不冷,两只手深深的插在大衣袋里。

他是结了婚的人,她觉得他也不一定是看上了她,不过是掂她的斤两。

她不禁心中冷笑,但是随即极力排除反感,免得给他觉得了,不犯着结怨,只带点微笑看街景,一念不生。

在狭小的空间内的沉默中,比较容易知道对方有没有意思。汽车又低矮,他这辆车又小。

坐了一会,他就说:“好,那以后有确定的消息我再通知你。”就送她回去了。

恩娟在说:“我倒想带小女儿到法国去住,在巴黎她可以学芭蕾舞。我也想学法文。”

这神气倒像是要分居。

当然现在的政界,离婚已经不是政治自杀了。合伙做生意无论怎样成功,也可能有拆伙的一天。

赵珏没说“你怎么走得开?”免得像刺探他们的私事。“法国是好,一样一个东西,就是永远比别处好一点。”

“不过他们现在一般人生活苦。”

“无论怎么苦,我想他们总有办法过得好一点。”她吃过法国菜的酒焖兔肉,像红烧鸡。兔子繁殖得最快。

恩娟要走了,她穿上外套陪她出去,笑道:“你认识司徒华?他知道我认识你?”

恩娟只含糊漫应着。

赵珏笑道:“你不知道,真可笑,有一次国务院招待中国韩国的代表团,做一次请。韩国的演说是我翻译。轮到中国人演讲,这位代表一口江西官话,不大好懂,英文倒听得懂,一听司徒华给他翻得太简略,有些又错了,一着急把江西话也急出来了。司徒华只好不开口,僵在那里。刚巧我听萱望跟他的同乡说话,江西话有点懂,演说又比较文,总是那几句辙儿,所以听懂了,就挤过去替他翻译。他心定了些,就又讲起国语来。司徒华已经坐下了,我就替他翻译下去,到讲完为止。那天我们那科长也去了,后来叫我去见他。司徒华在隔壁,一直站在玻璃槅子旁边理书桌上的东西。也许谈了有二十分钟,他一直就没坐下。我当然说话留神,可是后来没多少时候,科长调走了,还是好久没派我差使。阴历年三十晚上司徒华打电话来,说他们有个韩国人翻译韩国话了,触我的霉头。”

恩娟听了啧啧有声,皱眉咕哝道:“怎么这样的?”

那回大年三十晚上,赵珏在电话上笑道:“当然应当的——只要看那些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会错在再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听了仿佛很意外。至少这一点她可以自慰。

她这里离校园与市中心广场都近在咫尺。在马路上走着,恩娟忽道:“那汪嫱在纽约,还是很阔。”说着一笑。

汪嫱是上海日据时代的名交际花。这话的弦外之音是人家至少落下一大笔钱。

赵珏不大爱惜名声,甚至于因为丑小鸭时期过长,恨不得有点艳史给人家去讲。但是出自恩娟口中,这话仍旧十分刺耳。把她当什么人了?

实在想不出话来说,她只似笑非笑的没接口。

“姨妈没出来?”恩娟跟着她叫姨妈。

“没有。你父亲有信没有?”

恩娟黯然道:“我父亲给红卫兵打死了。他都八十多岁了。”

这种事无法劝慰,赵珏只得说:“至少他晚年非常得意,说恩娟现在好得不得了,讲起来那高兴的神气——”

但是这当然也就是他的死因——有几个儿女在美国,女儿又这样轰轰烈烈、飞黄腾达。死得这样惨,赵珏觉得抵补不了,说到末了声音微弱起来,缩住了口。

恩娟锐利的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心虚。虽然这话她一出大陆写信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还是以为是她编造出来的,借花献佛拍马屁。也许因为他们父女一向感情不好,不相信他真是把女儿的成就引以为荣。

这是第三次不信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特别刺心。

在地道火车入口处拾级而下,到月台上站着,她开始担忧临别还要不要拥抱如仪。

“仪贞夫妇俩都教书。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走也没跟她说。”倒联想到一个安全的话题。

恩娟道:“芷琪也没出来。”

提起来赵珏才想起来,听仪贞说过,芷琪的男人把她母亲的钱都花光了。

“嫁了她哥哥那朋友,那人不好,”恩娟喃喃的说。她扮了个恨毒的鬼脸。“都是她哥哥。”又沉着嗓子拖长了声音郑重道,“她那么聪明,真可惜了。”说着几乎泪下。

赵珏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这么震动。难道她一直不知道恩娟喜欢芷琪?芷琪不是闹同性恋爱的人——就算是同性恋,时至今日,尤其在美国,还有什么好骇异的?何况是她们从前那种天真的单恋。

她没作声。提起了芷琪,她始终默无一言,恩娟大概当她犹有余妒——当然是作为朋友来看。

火车轰隆轰隆轰隆进站了,这才知道她刚才过虑得可笑。恩娟笑着轻松的搂了她一下,笑容略带讽刺或者开玩笑的意味,上车去了。

一个多月后恩娟寄了张圣诞卡来,在空白上写道:

“那次晤谈非常愉快。讲起我带小女儿到法国去,汴倒去了。她在此地也进了芭蕾舞校。祝近好——

恩娟”

“愉快”!

不过是随手写的,受了人家款待之后例有的一句话。但是“愉快”二字就是卡住她喉咙,自己再也说不出口。她寄了张贺年片去,在空白上写道:

“恩娟,

那天回去一切都好?我在新闻周刊上看见汴去巴黎开会的消息,恐怕来不及回来过圣诞节了?此外想必都好。家里都好?

珏”

从此她们断了音讯。她在贺年片上写那两行字的时候就知道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明白了,她为什么骇异恩娟对芷琪一往情深。战后她在兆丰公园碰见赫素容,一个人推着个婴儿的皮篷车,穿着葱白旗袍——以前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穿白——戴着无边眼镜,但是还是从前那样,头发也还是很短,不过乳房更大了,也太低,使她想起芷琪说的,当时觉得粗俗不堪的一句话:“给男人拉长了的。”

隔得相当远,没打招呼,但是她知道赫素容也看见了她。她完全漠然。固然那时候收到那封信已经非常反感,但是那与淡漠不同。与男子恋爱过了才冲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

难道恩娟一辈子都没恋爱过?

是的。她不是不忠于丈夫的人。

赵珏不禁联想到听见甘迺迪总统遇刺的消息那天。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中弹,两三点钟才又报道总统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甘迺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

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抚慰,有点隔靴搔痒,觉都不觉得。但还是到心里去,因为是真话。

但是后来有一次,她在《时代》周刊上看见恩娟在总统的游艇赤杉号上的照片,刚上船,微呵着腰跟镜头外的什么人招呼,依旧是小脸大酒窝,不过面颊瘦长了些,东方色彩的发型,一边一个大辫子盘成放大的丫髻——当然辫子是假发——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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