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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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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货轮特别小,二等舱倒也有一溜三四间舱房,也没有上下铺,就是薄薄一只墨绿皮沙发,墙上还装着白铜小脸盆,冷热水管。西崽穿白长衫,只有三尺之童高,年纪也不小了,把一只镶铁大板箱竖在地下连抱带推,弄了进来,再去一一拎皮箱,不声不响的,大概是广东人。洛贞很不过意,又有点奇怪,这小老西崽为什么低眉顺眼的,一副必恭必敬的神气。她穿得也并不讲究,半旧鱼肚白织锦缎袄,铁灰法兰绒西装袴,挽着大衣手提袋外,还自己拎只旧打字机。她迟疑了一下,看来一路都是他伺候,下船的时候一并给小费,多给点就是了,因此只谢了一声。他也会意,点了点头,便溜了出去。

她一个人在舱中归着行李,方始恍然,看见箱子上全贴着花花绿绿的各国邮船招纸,一望而知曾经周游列国。都是姐姐的旧箱子。洛贞是家乡话所谓“老汉女儿”,跟姐姐相差一二十岁,中间两个哥哥都没养大,她中学时代早已父母双亡,连大学都没进,不要说留学了。

晚上就睡在沙发上?掀了掀皮坐垫,原来是活动的床板,一掀开来,下面三四寸长的大蟑螂乱爬,吓得连忙盖上。想必拖开床板就是双人床。好在用不着,只默祷它们不出来。这家小挪威船公司专跑日本香港泰国,热带的蟑螂真大。

外面有人声。她在门口有意无意的张了张,未便多看,仿佛是一对中年男女,女的戴着那种可着头的小呢帽,帽沿有点假花什么的,还是三○甚至二○年间流行的。两人都灰扑扑的,不知是什么边远地区的外国人,说的倒像是英语。

他们正在看着行李搬进房去,跟她不是贴隔壁。她希望就快开船了——货船是不守时的——不再有人来,清静点。

南中国海上的货轮,古怪的货船乘客,一九二○、三○的气氛,以至于那恭顺的老西崽——这是毛姆的国土。出了大陆,怎么走进毛姆的领域?有怪异之感。恍惚通过一个旅馆甬道,保养得很好的旧楼,地毯吃没了足音,静悄悄的密不通风——时间旅行的圆筒形隧道,脚下滑溜溜的不好走,走着有些脚软。罗湖的桥也有屋顶,粗糙的木板墙上,隔一截路挖出一只小窗洞,开在一人高之上,使人看不见外面,因陋就简现搭的。大概屋顶与地板是原有的,漆暗红褐色。细窄横条桥板,几十年来快磨白了,温润的旧木略有弹性,她拎着两只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心慌意乱中也像是踩着一软一软。桥身宽,屋顶又高,屋梁上隔老远才安着个小电灯,又没多少天光漏进来,暗昏昏的走着也没数,不可能是这么个长桥——不过是边界上一条小河——还是小湖?罗湖。

桥堍有一群挑夫守候着。过了桥就是出境了,但是她那脚夫显然认为还不够安全,忽然撒腿飞奔起来,倒吓了她一大跳,以为碰上了路劫,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

是个小老头子,竟一手提着两只箱子,一手携着扁担,狂奔穿过一大片野地,半秃的绿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红土来,一直跑到小坡上两棵大树下,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下歇脚,笑道:“好了!这不要紧了。”

广东人有时候有这种清瘦的脸,高颧骨,人瘦毛长,眉毛根根直竖披拂,像古画上的人物。不知道怎么忽然童心大发起来,分享顾客脱逃的经验,也不知是亲眼见过有人过了桥还给逮回去。言语不大通,洛贞也无法问他;天热,跑累了便也坐下来,在树荫下休息,眺望着来路微笑,满耳蝉声,十分兴奋喜悦。同车的旅客押着行李,也都陆续来了,有的也在树下坐一会。

老脚夫注意到她有只旧皮箱蹦开了,锁不上,便找出根麻绳来,给它拦腰捆上两三道。她谢了又谢,要多给点钱,他直摇手不肯要。

到广州的火车上她乘硬席,照苏俄制度,卧铺男女不分。上铺仿佛有掩蔽些,但在车顶上彻夜灯光雪亮,正照在上铺上。和衣而卧,她只要手一碰到衣钮,狭窄的过道对面铺位上男子的眼光就直射过来。下铺一个年轻的女人穿洋服,打着两根辫子,跷着腿躺着看画报,唱着中共歌曲。左派还要到香港去干什么?洛贞天真的想着。

到广州换车,在旅馆过夜,是一幢破旧的老洋房,也无所谓单人房,都极大,屋顶有二层楼高。广州大概因为开埠最早,又没大拆建,独多这种老洋房,热带英殖民地的气息很浓。天还没黑,她想出去走走。一上街,阳光亮得耀眼——这哪是夕阳?马路倒宽,旧了有点坑坑洼洼,没什么车辆来往,街心也摆吃食摊子,撑着个简陋的平顶白布篷,倒像照片上看到的印度。

人行道上,迎面来的人撞了她一下。她先还不在意,上海近来也是这样,青天白日,热闹的通衢大道上,有解放军站岗的,都有人敢轻薄女人。一转弯,斜阳照不到了,陡然眼前一暗,黄昏的街头蒸笼一样闷热,完全是户内,而四望无际,那么广阔零乱黯淡,令人感到诧异。

老远晃着膀子来了个人,白汗衫,唐装白布袴。她早有戒心,饶躲着让着,还是给撞上了,正中要害。这些人像傍晚半空中成群扑面的蚊蚋,她还舍不得错过最后的一个机会看看广州,横了心还往前走。只听一声呼哨,大有举族来侵之势,才把她吓退了,匆匆折回旅馆。中国人怎么会这样?想必是广东人欺生。其实她并不是个典型的上海妹,不过比本地人高大些,肤色暗黄,长长的脸有点扁,也有三分男性的俊秀,还有个长长的酒涡,倒是看不出三十岁的人;圆圆的方肩膀,胸部也还饱满,穿件蓝色密点碎白花布旗袍,衣领既矮,又没衬硬里子,一望而知是大陆出来的,不是香港回来探亲的广东同乡。

如果这不过是广东人歧视外省人,过境揩油,上海怎么也这样?前一向她晚上出去给两个孩子补课,常碰见钉梢。有一次一个四五十岁瘦长身材穿长衫的同走了几条街,念念有词道:“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真的,像极了。真的——你看。”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照片来拿着给她看。一面走,照片像浮标在水中一起一落,还谨慎的保持距离,不会一不小心碰到她胸部。

她几次中途过街都甩不掉他,相片送到她眼底有一会了,终于忍不住好奇,掸眼看了看。光滑的二吋照已经有很多绉纹了,但是一瞥间也看得出是户外拍的,一个大美人儿,跟她一点也不像。

这一瞥使他大受鼓励,她加速步伐,他也洒开大步跟上,沉重的线呢长袍下摆开叉,卷动起来拍打着她的腿肚子。“一淘吃饭去。吃饭去,我告诉你她的事……。好?一淘吃饭去。”声音有点心虚,反映口袋的空虚,仿佛怕她真会答应,就连吃小馆子也会下不来台。她猜是个失业的旧式宁波商店的伙计,高鼻子浓眉,一个半老小白脸。

走得急了,渐渐踉踉跄跄往她这边倒过来,把她往墙上挤。

不行。刚巧前面有家电影院,门口冷冷清清没什么人,不过灯光比较亮。她忙赶过去往里一钻,在售票窗前也不敢回顾,买了票在黑暗中入场。只有后座人多些,她拣了个两边都有人的座位坐下。

正在演一场苏俄短片,苏联土耳其斯坦的果园纪录片,配的音响像印度音乐,大概南亚中东都是这一个系统,笛子吹得一扭一扭的,忽高忽低回环不已,有点像唢呐,但是异国情调很浓。集体农场上有修饰得这样齐整的黑发美人?她采下一串葡萄,一个特写,仰着头微笑着,一颗颗咬下来吃。是中东的一个特点。西至义大利据说都是如此,女人嘴上的汗毛特别重,毛发又浓黑。无情的水银灯下,拍出来竟是两撇小胡子。

观众起初寂然,前座忽有人朗声道:“胡须这样长,还要吃葡萄呢!”

零零落落迸发一阵哄笑,几乎立即制止了。

嘉宝演瑞典女王有个出名的爱情场面,也是仰卧着吃一串葡萄,似乎带有性的象征意味。

两三年了,上海人倒也还是这样,洛贞想。

散场的时候,灯光一亮,赫然见那钉梢的在前三排站起来,正转身向她望过来。

大概看见她陡然变色,出来的时候他在人丛中没再出现。

这人当然是个老手了,用相片的这一着显然试过多次。但是没他这一套的照样也钉,成为一时风气。她想是世界末日前夕的感觉。共产党刚来的时候,小市民不知厉害,两三年下来,有点数了。这是自己的命运交到了别人手里之后,给在脑后掐住了脖子,一种蠢动蠕动,乘还可以这样,就这样。

恐惧的面容也没有定型的,可以是千面人。

船上的西崽来请吃饭,餐室就在这一排舱房末尾一间,也不比舱房大多少。刚才上船的一男一女已经来了,大家微笑着略点了个头。围着一张方桌坐下。显然二等就是他们三个人,她十分庆幸。

她最初的印象是这两个人有点奇形怪状,其实不过是因为二人一黄一黑,一大一小,而是男的瘦小——女的也不过胖胖的中等身材,但是男的实在三寸丁。女的现在脱了那顶二○、三○年代的呢帽,只是个华侨模样的东方妇人,脑后梳个小髻,黄胖栗子脸——剥了壳的糖炒栗子。男的黑得吓人一跳,不是黑种人的紫褐色或巧克力色,或是黑得发亮,而是炭灰色,一个苍黑的鬼影子,使人想起“新鬼大,故鬼小。”倒是一张西式小长脸,戴眼镜。

桌上唯一的谈话是他们俩自己偶尔低声讲句英文,男的很道地,女的说不上来什么口音,但也不是中国人的洋泾浜。男的想必是英印混血儿。洛贞第一眼就跟他有一种相互的认识——都是洋行小鬼。她行里有杂种人,也有英籍犹太人,与犹裔英国人又大不相同——所罗门小姐虽然上海生长,进的也是当地的不列颠学校,上代大概与哈同一样来自中东。洛贞的顶头上司葛林就是犹裔英国人,姓氏已经缩短,“盎格罗”化了,鼻子也缩短了,小鼻子小眼睛的,淡褐色头发,似乎血液上也早与土著同化了,但也还是只做到相等于副理的地位。经理阶级的咖哩先生因为长得漂亮,咖哩太太分明是下嫁的,洛贞见过一两次,生得高头大马,小眼睛眼梢下垂,鼻峰笔直射出去老远,总是一身毛烘烘人字花呢套头装,或是骑马的衣袴,走路有点外八字,往两边一歪一歪,爱马的英国闺秀的标志,连当今女王都是这样。

英国规矩不兴自我介绍,因此餐桌上没有互通姓名。看来是夫妇,男的已经分门别类自动归类了,他这位太太却有点不伦不类,不知哪里觅来的。想必内中有一段故事,毛姆全集里漏掉的一篇。

饭后洛贞到甲板上散步,船头也只一间房大小。船小,离海面又近些。连游泳都不会的人,到了海上成了废物,可以全不负责,更觉无事一身轻。她倚在栏杆上看海,远处有一条深紫色铰链,与地平线平行,向右滚动。并排又有一条苍蓝色铰链,紧挨着它往左游去。想必是海洋里的暖流之类,想不到这样泾渭分明。第二条大概是被潮流激出来的,也不知是否与其他的波浪同一方向,看多了头晕。

回到舱中,她搬出打字机,打一封求职信,一抬头,却见一个黄头发青年在窗外船舷边卷绳子。船员都是中国人,挪威人大概只有大副二副三副——如果有三副的话——听见打字机声,也正回过头来看。淡黄头发大个子,圆脸,像二次大战前的西方童话插图。

“哈啰,”她说。

“哈啰。”略顿了顿方道:“来个吻吧?”

她笑着往圆窗里一缩,自己觉得像老留学生在邮船上拍的半身照,也是穿短袄,照片亲自着色,嘴唇涂红了成为红黑色,黑玫瑰或是月下玫瑰,一缩缩回镜框中。

滴滴嗒嗒又打起字来。黄头发卷完了绳子走开了。

北欧人两性之间很随便,不当桩事,果然名不虚传。

她不禁想起钮太太那回在船上。

钮太太是姐姐姐夫他们这一群里的老大姐。女人姐夫就佩服一个钮太太。

他们刚回国的时候,姐姐有一次说笑间,肃然起敬的正色轻声道:“钮太太聪明。”

钮太太娘家姓范,因此取名范妮。钮先生的洋名,不知是哪个爱好文艺的朋友代译为艾军,像个左派作家的笔名,与艾芜萧军排行,倒有一种预言性。家里不放心他在国外吃不了苦,给他娶了亲带去,太太进过教会学校,学过家政科。也幸而是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办法,读了十多年才拿到学位,生了孩子都送回去了,太太就管照应他一个人的饮食起居,得闲招待这批朋友吃中国饭,宾至如归。

这些人里就只有姐夫会开车。范妮调度有方,就凭他一辆破车,人人上课下课打工度假跑唐人街都有私家车坐,皆大欢喜。不知怎么,最后总是送一个女孩子回去,也不定是哪一个,稍有可能性的都轮到,看对不对劲。送艾军到家,留着吃饭吃点心不算,临走总塞一包东西在车上,连消夜带第二天的伙食都解决了。即使不过是三明治,也比外面买的精致。抹上自己调制的新鲜梅荣耐斯,跟买现成的瓶装的蜡烛油味的大不相同。最后送的女孩子也有一份。

汽车接连两次抛锚,送去修理,范妮便闹着要学开车,出去买东西比较方便,于是跟他合伙买了辆好些的二手车,是她去讲的价钱,用旧车去换,作价特别高,没让他花什么钱。他开车送她去,自然在场,也听不出她怎样与推销员达成默契,拿她没办法。当然她也知道在国外雇个司机该多贵。但是他心里想等她自己会开车,艾军有她接送,也不靠他了。

她学开车,去了两次就不去了。车上装了小火油炉子无线电,晚上可以开到风景好的地方泊车,看灯赏月,赏雪,听音乐。姐姐姐夫就是她这样不着痕迹的撮合成的。

他们回国后才结的婚。不久艾军也十载寒窗期满,夫妇相偕回上海,家中老母早已亡故,这些年一直是他哥哥当家,把产业侵占得差不多了。

“还要一天到晚‘阿哥阿哥’的,叫得来得个亲热!”范妮背后不免抱怨。

总算分了家,分到的一点房地产股票首饰,她东押西押,像财阀一样盘弄,剜肉补疮,长袖善舞。撑持了几年,索性盖起大房子来,是当时所谓流线型装修,“丹麦现代化”的先声。新屋落成大请客,他们家那位大师傅不但学贯中西,光是一味白汁枣子布丁,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菜,本地的西餐馆就吃不到,就有也不是那么回事,更兼南拳北腿一脚踢,烤鸭子纸包鸡都来得,自制朱红色八寸见方的红酱肉,比陆稿荐还道地。连范妮也赶着叫他大师傅大师傅,体贴入微,不然普通住家,天天请客打牌也留不住他。也是图个清闲,比起菜馆掌厨到底轻松多了,等于半退休。而且菜馆分华洋川扬,京菜粤菜,本地馆子;顾此失彼,不免抛荒了他有些绝活。范妮朋友家里遇有喜庆,也常把他出借,连全套器皿,又包办采购,挑他捞笔外快。

范妮场面虽大,能省则省,两个女儿只进了几年小学,就留在身边使唤,也让她们看着学学,却穿得比内地女生还要俭朴,蓝布罩袍,女佣手制的绊带布鞋,自己纳的布底——反正有两个养老的老妈妈,别的活也干不了——清汤挂面的短发,免得早熟起来不易控制。儿子也只读到中学毕业。他们父亲几乎赔上全部遗产,读到的学位有什么用?这是不争的事实。赋闲多年后,也说不得学非所用的话了,心血来潮,也跟朋友合伙开过农场,办过染织厂,结果不过一件件衣料一盒盒鸡蛋分赠亲友。莱格焕种的白色洋鸡,下的蛋也雪白,特大。衣料有粉紫鹅黄的阴丹士林布,都是外间买不到的。

他住在他们那座大宅里,就管他自己的一顿早饭与下午茶,橘皮酱不断档,再就是照料他那十几套西装。男子服装公认英国是世界第一,英国绅士虽然讲究衣料缝工,衣不厌旧,可以穿上几十年。艾军在英国定做的西装永远看上去半新不旧,有两件上装还在肘弯打了大块麂皮补钉。一件衣服从来不接连穿一天以上——诀窍在挂,而且是写实派厚重的阔肩木质钩架,决不是那种钢丝的。他又天生衣架子好,人长得像个“尖头鳗”,瘦长条子,头有点尖。

“男人是钮先生最讲究穿了,”洛贞向她姐姐说。

姐姐噗嗤一笑道:“你不知道他衣裳多脏。”

“哦?看不出来。”

“那种呢子耐脏。大概也是不愿拿到洗衣作去,干洗次数多了伤料子,也容易走样。”因又笑道:“艾军那脾气急死人了,范妮有时候气起来说他。”

洛贞笑道:“真说他?”

“怎么不说?”轻声摇头咋舌,又笑道:“范妮也可怜,就羡慕人家用男人的钱。”

艾军说话慢吞吞的,打电话回来,开口便道:“呃……”一声“呃”拖得奇长。

女儿便道:“爸爸是吧?”

“呃……”依旧犹疑不决,半晌方才猝然应了一声“嗳。”

范妮皮肤白嫩异常,眉目疏朗,面如银盆,五官在一盆水里漾开了,分得太开了些。回国后一直穿旗袍,洛贞看见她穿夜礼服在国外照相馆里照的相,前后都是u形挖领,露出一块白腻的胸脯,虽然并不胖,福相的人腰圆背厚,颈背之间丰满得几乎微驼;在摄影师的注视下,羞答答的低着头。很奇怪,原来她也有她稚嫩的一面。

女儿到了可以介绍朋友的年龄,有一次大请客,翻台到北戴河去。那是要人避暑养疴的地方。因为有海滩,可以游泳,比牯岭更时髦。包下两节车厢,路上连打几天桥牌,奖品是一只扭曲凸凹不平的巨珠拇指戒,男女都可以戴的。把两套花园阳台用的黑铁盘花桌椅都带了去,免得急切间租借不到合意的。配上古拙的墨西哥黑铁扭麻花三脚烛台,点上肥大的塑成各色仙人掌老树根的绿蜡,在沙滩上烛光中进餐。大师傅借用海边旅馆的厨房做了菜,用餐车推到沙滩上,带去几只荷兰烤箱,占用几间换游泳衣的红白条纹帆布小棚屋,有两样菜要热一热。一道道上菜之间,开着留声机,月下泳装拥舞。

两个女儿都嫁得非常好。

共产党来之前,钮家搬到香港去。这天洛贞刚巧到他们那里去,正出动全体人手理行李,东西摊得满坑满谷。是真天翻地覆了,她惘惘的想。

“有钱就走,没钱就不走,”她用平板的声音对自己说,就像是到北戴河去。

“日本人的时候也过过来了。”大概不止姐姐一个人这么说。

“在里头反正大家都穷。一出去了就不能不顾点面子,”姐姐说。

光是穷倒又好了,她想。

这是后来了,先也是小市民不知厉害。

姐姐姐夫也是因为年纪不轻了,家累又重。这两年姐夫身体坏,共产党来了以后,就靠姐姐找了个事,给一个东欧商人当秘书翻译。洛贞失了业就没敢再找事,找了事就再也走不成了,要经工作单位批准。

也许因为范妮去了香港恍如隔世,这天姐姐不知怎么讲起来的,忽然微笑轻声道:“范妮那次回国在船上,他们跟船长一桌吃饭,晚上范妮就到船长房里去了。”

洛贞听着也只微笑,没作声。也都没问是哪国的船,一问就仿佛减少了神秘性,不像这样是个女鬼似的悄悄的来了,不涉及任何道德观。

想必就去过一次,不然夫妇同住一间舱房,天天夜里溜出来,连艾军都会发觉。她是不肯冒这险的。在国外那么些年,中国人的小圈子里,这种消息传得最快,也从来没人说过她一句闲话。

姐姐一定一直没告诉姐夫,不然姐夫也不会这样佩服她了。

因为尊重这秘密,洛贞在香港见到范妮的时候,竟会忘了有这么回事——深藏在下意识里,埋得太深了?也不知是因为与她为人太不调和,太意外了,反而无法吸收,容易忘记?

洛贞从大陆出来就直奔范妮那里,照姐姐说的,不过嘱咐过不要住在他们家,范妮现在是跟女儿女婿住。见了面她说明马上要去找房子,范妮爽快,也只说:“那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我这里刚巧有张空床。”

她看了报上分租的小广告,圈出两处最便宜的,范妮叫女佣带她到街口杂货店去打电话。她很诧异。仿佛听说香港人口骤增,装不到电话,但是他们来了很久,也该等到了。范妮没有电话怎么行,即使现在不做金子股票了,凑桌麻将都不方便。住的公寓布置得也很马虎。她留神脸上毫无反应,范妮倒已经觉得了,漠然不经意说了声:

“现在都是这样。”

“现在香港生意清,望出去船烟囱都没几只,”艾军回上海去卖房子,也曾经告诉他们。

但是去打电话正值上灯时分,一上街只见霓虹灯流窜明灭,街灯雪亮,照得马路上碧清;看惯了大陆上节电,如同战时灯火管制的“棕色黑灯”,她眼花撩乱,又惊又笑。

看了房子回来,在他们家吃晚饭,清汤寡水的,范妮脸上讪讪的有点不好意思,当然是因为没添菜。但是平时她这美食家怎么吃得惯?洛贞不禁想起台湾刚收复的时候,有人乘飞机带了芒果到上海来送范妮,她心满意足笑着把一篮芒果抱在胸前摇了摇,那姿态如在目前。

范妮现在虽然不管事,雇的一个广东女佣还是叫她太太,称她女婿女儿少爷少奶。女婿虽阔,还没分家,钱不在他手里。儿子跟着大姐大姐夫到巴西去了,二姐二姐夫大概也想出国。

临睡范妮带洛贞到她房里去。似乎还是两个女儿小时候的两张白漆单人床,空下的一张想必是艾军的。

艾军在上海住在他哥哥家,一住一年多,倒也过得惯;常买半只酱鸭,带到洛贞姐夫家来吃饭,知道他们现在多么省。饭桌上洛贞听他们谈起他房子卖不掉,想回香港又拿不到出境证。家里打电报来说他太太中风了,催他回去——本来一向有这血压高的毛病,调查起来也不像是假话。拿着电报去给派出所看,也还是不生效。

姐姐问知他每次去都是只打个照面,问一声有没有发下来,翻身便走,因道:“听人说申请出境非得要发急跟他们闹,不然还当你心虚。”

无奈他不是发急的人,依旧心平气和向他们夫妇娓娓诉说,倒也有条有理。走后姐姐笑道:“艾军现在会说话了,真是铁树开花了,”又引了句“西谚有云:宁晚毋缺憾。”

他别的嗜好没有,就喜欢跳舞。是真喜欢跳舞,拣跳得好的舞女,不拣漂亮的。这时候舞场还照常营业,他常去一个人独。自从发现他的“第二春”,姐姐不免疑心道:“不要是迷上了个舞女了?”

范妮不在这里,大家都觉得要对他负责。姐夫托人打听了一下,也并没有这事。

这一天他又来说,有个朋友拉他到一个小肥皂厂做厂长:“我想有点进项也好,不然一个人不是挂起来了吗?”说着两手一摊,像个爱打手势的义大利人。

姐姐姐夫都不劝他接受,但是这年头就连老朋友,有些话也不敢深说。

这时候对留学生还很客气,尤其是学理化的。厂里工人的积极份子口口声声称他为“大知识份子”,要跟他学习。他何尝给人捧过,自然卖力,在他也就算“干得热火朝天”了。姐姐姐夫都有点看不得他,但是忽然消息传来,他被捕了。

原因不清楚,直到两个月后释放出来,才知道是因为他有个亲家在台湾有名望,他这次回上海算是来卖房子,又并没卖,反而找事扎根住了下来,形迹可疑。

他说看守所里七八个人睡一张床;一天吃两顿,每人一只洋铁漱盂,一盂夹砂子的饭,一碗菜汤大家吃。他们也只问起里面的生活情形,别的他不说也都不提,怕他有顾忌。

出来没多久又进去了。洛贞去香港的时候,他已经进进出出好几次,当然也不能再申请出境了。厂里的事倒还做着,“让群众监视他。”

洛贞也是对巡警哭了才领到出境证的。申请了不久,派出所派了两个警察来了解情况。姐夫病着,姐姐也没出来,让她自己跟他们谈话。她便诉说失业已久,在这里是寄人篱下。

“自己姊妹,那有什么?”一个巡警说。两个都是山东大汉,一望而知还是解放前的老人。

她不接口,只流下泪来。不是心里实在焦急,也没这副急泪。当然她不会承认这也是女性戏剧化的本能,与一种依赖男性的本能。

两个巡警不作声了,略坐了坐就走了,没再来过。两三个月后,出境证就发下来了。

艾军自告奋勇带她到英国大使馆申请入境许可证。在公共汽车上,她忽然注意到他脸上倒像是一副焦灼哀求的神情,不过眼睛没朝她看。她十分诧异,但是随即也就明白了。

我为什么要去告他一状?她心里想。苦于无法告诉他,但是第六感官这样东西确是有的。默然相向了一会,他面色方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不想一到香港第一天晚上就跟范妮联床夜话。自从罗湖,她觉得是个阴阳界,走阴的回到阳间,有一种使命感。这艾军也实在可气。当然话要说得婉转点,替人家留点余地。不过她哪里是范妮的对手,一怔之下,不消三言两语,话里套话,早已和盘托出。

范妮当时声色不动,只当桩奇闻笑话,夜深人静,也还低声说笑了一会,方道:“你今天累了,睡吧。”次日早晨当着洛贞告诉她女儿,不禁冷笑道:“只说想尽方法出不来,根本不想出来。”

女儿听了不作声,脸上毫无表情。洛贞知道一定是怪她老处女爱搬嘴,惹出是非来。

她没嫁掉,姐姐始终归罪于没进大学。在女中最后两年就选了业务科,学打字速写。姐姐怀了小韵,她一毕业就去打替工,就此接替了下来。洋行又是个国际老处女大本营。男同事中国人既少,未婚的根本没有。跟着姐姐姐夫住,当然不像一般父母那样催逼着介绍朋友。她自己也是不愿意。

我们这一代最没出息了,旧的不屑,新的不会,她有时候这样想。

每年耶诞节有个办公室酒会,就像闹房“三天无大小,”这一晚上可以没上没下的,据说真有女秘书给抵在卷宗柜上强吻的。咖哩先生平时就喜欢找着她,取笑她。这天借酒盖着脸,她真有点怕他。其实人这么多,还真能怎样?

而且他不过是胡闹而已,不见得有什么企图,从来也没约她出去玩。约她出去,不去大概也没关系,不会丢饭碗。当然这不过是揣度的话,因为无例可援。——他们这里的女秘书全都三十开外,除了洛贞,而她就是几个副理公用的。有个瑞典小姐七十来岁了,也没被迫退休,还是总经理的秘书。耶诞夜的狂欢,也是给这些老弱残兵提高士气的。——不过咖哩这人是这样,谁都不怕他,但是也都知道有什么事找他没用——上海人所谓“没肩胛”。

人是比任何电影明星都漂亮,虽然已经有点两鬓霜了;瘦高个子,大概从来没有几磅上落;就是皮肤红得像生牛肉。

信打完了,她抽出来看了一遍。有人敲门。她吓了一跳。难道是刚才那大副二副,找上门来了?

她把门小心的开了条缝。原来是芳邻,那英印人的黄种太太。

“我可以进来吗?”

洛贞忙往里让。坐了下来,也仍旧没互通姓名,问知都是上海来的。

“我们住在虹口。”——从前的日租界。

“你是日本人?”洛贞这才问她。误认东南亚人为日本人,有时候要生气的。

“嗳。”

“你们到日本去?”

“嗳,到大坂去。我家在大坂。”

“哦,我到东京去。”

“啊,东京。”

笑脸相向半晌。

“这只船真小。”

“嗳,船小。”她拈起桌上的信笺。“我可以拿去给李察逊先生看吗?”

洛贞不禁诧笑。还说中国人不尊重别人的私生活,开口就问人家岁数收入家庭状况。跟我们四邻一比,看来是小巫见大巫了。一时想不出怎样回答,反正信里又没什么瞒人的事,只得带笑应允。

她立即拿走了。不一会,又送了回来,郑重说道:“李察逊先生说好得不得了。”

洛贞噗嗤一笑,心里想至少她尊敬他。同时也不免觉得他识货。业务信另有一功。姐姐说的:“留空白的比例也大有讲究。有人也写得好,就是款式不帅。”

投桃报李,她带了本照相簿来跟洛贞一块看。

“虹口,”她说。

都是在虹口,多数是住宅外阳光中的小照片,也有照相馆拍的全家福,棕色已经褪成黄褐色,一排坐,一排站,一排青年坐在地下,男女老少都穿着战前日本人穿的二不溜子的洋服。没有她。有一张她戴着三○年间体育场上戴的荷叶边白帆布软帽,抱着个男孩,同是胖嘟嘟的,在大太阳里眯着眼睛。

“这是谁?”

“表侄。”

看了大半本之后,有张小派司照。

“李察逊先生。”想是李察逊训练有素,她也像狄更斯《块肉余生记》里的米考伯太太,文绉绉的口口声声称丈夫为“米考伯先生”。

他就这一张,其余都是她娘家人,有她的照片大概婚前的居多,不然根本无法判断,她一直也就差不多是这样子。

与她合摄的孩子都是表侄堂侄。洛贞不禁恻然。娶这么个子孙太太型的太太,连个子女都没有。

这样的女人还值得到异族里去找?当然李察逊自己还更不合格,还不是两下里凑合着。洛贞是一时脑子里转不过来。毛姆笔下异族通婚都是甘心触犯禁条而沉沦,至少总有一方是狂恋。

她认识的唯一的一对异国情鸳不算——在毛姆后了。咖哩先生的女秘书潘小姐是广东人。论长相,也就是个踩扁了的李察逊太太,脸横宽,身材也扁阔,不过有南国佳人的乳房,而且“广东人硬绷绷”,面部线条较强有力,眉目挺秀些,眼睛里常有一种愤懑不平之气。珍珠港事变后,上海日军进了租界,英美人都进了集中营。潘小姐忠心耿耿,按期给咖哩先生送粮包。咖哩先生跟他太太向来各干各的,互不干涉。太太喜欢养马赛马,他供给不起,好在太太自己有钱。两人都海阔天空惯了的,进了集中营,在营房里合住一个挂条军毯隔出来的铺位,挤鼻子挤眼睛的,没个腾挪,几乎马上就吵翻了。熬了几年,一出来就离了婚,跟潘小姐结婚了。

这故事仿佛含有一个教训,不像毛姆的手笔,时代背景也不同了。大英帝国已经在解体,从集中营出来的人,一看境况全非。他总算找到了个小母亲,有了个归宿。

战后行里大裁员,咖哩先生也提早退休了,因此他再婚的消息没有掀起更大的震撼。洛贞解雇后就跟老同事没来往了,不像沦陷时期大家留职停薪,还有时候见面。潘小姐送粮包,就是听所罗门小姐说的。那天所罗门小姐请她去吃下午茶,是公寓房子,姊妹俩同住,姐姐矮胖,是较典型的犹太女人,在另一家洋行做事。有些老处女喜欢表示大胆,不过她说的笑话就粗俗,不及她妹妹尖酸风趣。姊妹花向来是一个带一个,不怎么漂亮的也连带沾光。像这姊妹俩排排坐着,衣饰发型都相仿,就使人觉得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她们的黑发天生整齐的小波浪纹,这发型过时了之后也改不了。姐姐头发已经花白了。洛贞不禁替所罗门小姐叫屈,她其实不难看,要不是跟这姐姐同起同坐,把她漫画化了。

洛贞到她们浴室去洗手,经过卧室,两张小铁床并排,像小孩的,觉得可笑,而又惨然。

讲起潘小姐送粮包,所罗门小姐笑道:“你倒不去看看他去。”是说咖哩先生那样爱找着她开玩笑。

“我又不是他的秘书。”

战后常想起这一问一答。如果她是他的秘书,她想她也会送粮包的。

看照相簿,她终于笑问:“你跟李察逊先生怎么认识的?”

“我堂兄介绍的。”

李察逊想必也住在虹口,虹口房子便宜,离外滩营业区又近,电车直达,上写字楼方便。也许邻居的青年带他逛日本堂子,见识过日本女人的恭顺柔媚。

他们知道他在洋行做事。“想结婚吗?给你介绍花子小姐吧?”

没有结婚照片。日本人不讲究这些,去趟神社就算了。有她这庞大的亲族网在,不会是同居。她大概是单身出来投亲找对象的,正如许多英国女人到远东近东来嫁人。

他家里似乎没什么人。父亲生出这么个小黑人来,不见得肯带在身边,但是总算供给他读书——口音上听得出是当地的不列颠学校出身。娶个日本老婆是抗议兼报复。不等上海沦陷,已经亲日了。

共产党来了以后,陪太太回国。这两年日本繁荣了起来,太太娘家人多,极可能有生意做大了的,用得着他这么个人写英文信。去投亲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比洛贞去投奔老同学太“悬”,虽然同是不懂日文,他又年纪不轻了,总有五十来岁了。她不知道怎么,认定他不懂日文。其实怎见得人家不懂?饭桌上当然不能夫妇俩自己说日文,不礼貌。——就是不懂也有老婆当翻译,不像她到了那里言语不通,寸步难行。但是她只觉得自己比他年轻,有希望。

照相簿一页页掀过去,李察逊太太在旁看得津津有味,把她这辈子又活了一遍。看完了便欣然抱着簿子走了。

船上就是蟑螂太大。洛贞晚上睡觉总像是身下蠕蠕的,深恐它们一感到人体的暖气就会从床板下爬出来。又怕爬进行李里,带上岸去。在香港租的房间没有家具,她就光买了一床草席,一罐杀虫剂,一只喷射筒。一丈见方的小房间,粗糙的水门汀地,想是给女佣住的,墙倒是新粉刷得雪白,而且位置在屋角,两面都是楼窗,敞亮通风,还看得见海。她一眼就看中了,没去看第二家。睡水门汀,夜里寒气透过席子,一阵阵火辣辣的冰上来,就爬起来开箱子,把衣服一件套一件,全都穿上再睡。

下午炎热,二房东坐在甬道里乘过堂风。是个小广东人,蟹壳脸,厚眼镜放大了眼睛,成为金鱼眼,瘦骨伶仃穿件汗背心,抱着个婴儿摇着拍着,唱诵道:“女(音‘内’,上声)啊!女啊!”像三○年代颓废派诗人的呻吟:“女人啊女人!”

天太热,房门都大开着。一个年轻的叶太住最好的一间,房间也不大,一堂宁式柚木家具挨挨挤挤摆不下,更觉光线阴暗。唯一的女佣是叶太雇用的,佣人间租了出去,便在厨房里睡行军床,叶太是上海人,长得活像影星周璇,也娇小玲珑,不过据说周璇皮肤黄,反而上照,拍摄出来特别光润莹洁,这位叶太却十分白皙。叶先生每天下班时间来一趟,显然是个外室,也许本来是舞女。

叶先生一来了就洗澡。浴室公用,蟑螂很多,抽水马桶四周地下汪着尿。女佣临时手忙脚乱打扫了一下,便哗哗放起水来,浴缸里倒上小半瓶花露水,被水蒸气一冲,满楼奇香冲鼻;一面下厨房炒菜热菜烫酒,打发叶先生浴罢对酌。亚热带夏天天长,在西晒的大太阳里忙这一通,正是夕照中众鸟归林鸦飞雀噪的情景。

叶太隔壁,两个上海青年合住一间,大概是白领阶级,常跟叶太搭讪,她也常站在他们房门口长谈。叶先生一来了,都躲得无影无踪。

大家走过房门口,都往里看看,看见洛贞坐在草席上,日用的什物像摆地摊一样。这可真搬进难民来了,房子要贬值了。

她自己席地而坐很得意,简化生活成功,开了听的罐头与面包黄油搁在行李上,居然一个蟑螂也没有。但是这些上海人鄙夷的眼光却也有点受不了。

这户人家人杂,她的信还是寄到钮家代转。住得又近,常去看有信没有。自从她告密有功,范妮对她总是柔声说话。这天问知她房租只七十元港币一个月,不禁笑了,见她能吃苦,也露出嘉许的神色,因又道:“可还能住?”

“房间还好,不过洗澡间太脏点。”

“那你到这里来洗澡好了。”

她就此经常带了毛巾和肥皂去洗澡,直到找到了事,搬了家,公用的浴室比较干净,才不大去了。这天她来告诉范妮要到日本去。

“那你这里的事呢?”

“只好辞掉了。”

“现在找事难,日本美国人就要走了。”

洛贞笑道:“是呀,不过要日本入境证也难,难得现在有机会在那边替我申请。”也许去得不是时候,美国占领军快撤退了,不懂日文怎么找事?她不过想走得越远越好,时机不可失。

范妮沉默片刻,忽又愤然道:“那你姐姐那里呢?”

范妮知道她是借了姐姐姐夫的钱出来的,到了香港之后也还汇过钱来。现在刚开始还钱,他们也是等着用。但是姐姐当然会谅解她的。想不到范妮代抱不平,会对她声色俱厉起来,到底又不是自己子侄辈。她也有点觉得,范妮的气不打一处来——还是“报喜不报忧”这句话。人家好好的一份人家,她一来了就成了弃妇,怎么不恨她?

范妮见她不作声,自己也觉得了,立即收了怒容,闲闲的问起她办手续的事。还送了她两色土产,叫她带去给她的同学,日本吃不到的。

自从那次以后,她有两三个星期没去,觉得见面有点僵,想等临走再去辞行,可隔得太久了,又拿不准几时动身。这天忽然收到一张讣闻,一看是“杖期夫钮光先”与子女(女儿“适陈”“适何”)具名。艾军的本名不大有人知道,连看几遍才明白了过来。范妮死了。实在意想不到,一直没听见说不舒服。一定是中风,才这样突然。去年屡次打电报到上海去说中风,终于实现了。

她自己知道闯了祸,也只惘惘的。

当然也不是没想到,范妮一定写了信去骂了,艾军一定会去向姐姐姐夫诉苦,他们是范妮最信任的朋友,要靠他们去疏通解说。即使艾军不好意思告诉他们,范妮给姐姐写信也会发牢骚的。总之不会不知道。姐姐信上没提,是因为她一个人在外面挣扎图存,不是责备她的时候。

现在好——!

姐姐最好的朋友。

讣闻上有办丧事的地点,在中环一家营业大楼地下层。虚掩着两扇极高的旧乌木门,一推门进去,人声嘈杂,极大的一个敞间,一色水门汀地与墙壁,似乎本来是个银行的地窖保险库。想必是女婿家的管事的代为借用的。只见三三两两的人站着谈话,都是上海话,大都是男子在谈生意行情与熟人。她心虚,也没在人丛中去找范妮的女儿打听病因,只在人堆里穿来穿去,向上首推进。灵前布置得十分简单,没有香案挽联遗照,也没有西式的花圈花山音乐,瞻仰遗体。她鞠了一躬就走了,在门口忽见他们家的广东女佣一把抓住她的手,把一个什么小物件揿在她掌心,动作粗暴得不必要,脸上也有点气烘烘的,不甘心似的。

还不是听见他们少爷少奶说:都是她告诉太太,先生在上海不想回来了,把太太活活气死了。剩下少爷少奶也不预备再在香港待下去了,吃人家饭的也要卷铺盖了。

她怔怔的看着手中一只小方形红纸包。她只晓得丧家有时候送吊客一条白布孝带,没听见有送红包的。是广东规矩?他们女婿家也不是广东人。难道真是随乡入乡了?还是这女佣的主张?

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没走出门去就拆开红包,带着好奇的微笑。只见里面一只双毫硬币,同时瞥见女佣惊异愤激的脸。

有这样的人!还笑!太太待她不错。

她也是事后才想到,想必是一时天良发现,激动得轻性神经错乱起来,以致举止乖张。幸而此后不久就动身了。上了船,隔了海洋,有时候空间与时间一样使人淡忘。怪不得外国小说上医生动不动就开一张“旅行”的方子,海行更是外国人参,一剂昂贵的万灵药。

这只船从香港到日本要走十天,东弯西弯,也不知是些什么地方。她一个人站在栏杆边看装货卸货,码头上起重机下的黄种工人都穿着卡其布军装——美军剩余物资。李察逊夫妇从来不出来。上层甲板上偶有人踪,也是穿制服的船员,看来头等舱没有乘客。

这一天到了个小岛,船上预先有人来传话,各自待在舱房里不要出来,锁上房门,无论怎样都不要开门。如临大敌,不知道是什么土人。这一带还有猎头族?

她站在圆窗旁边,看见甲板一角。只见一群日本女人嘻嘻哈哈大呼小叫一拥而上,多数戴眼镜,清一色都是和服棉袄,花布棉袴,脚紧窄得像华北的扎脚袴,而大腿上松肥,整个像只火腿。也有男的,年轻得多,也不戴眼镜——年纪大些的大概都战死了——穿着垢腻的白地黑花布对襟棉袄,胸前一边一个菜碗口大的狂草汉字,龙飞凤舞,铁划银钩,可惜草得不认识。显然这岛屿偏僻得连美军剩余物资都来不了,不然这些传统的服装早就被淘汰了。

大概因为小岛没有起重机,只好让苦力上船扛抬。舱房上锁,想必此地土著有顺手牵羊的习惯。连乘客都锁在里面,似乎不但怕偷,还怕抢。甲板上碰见了,手表衣服都会给剥了去。倒看不出这些文质彬彬戴眼镜的女太太们。有一个长挑身材三十来岁的,脸黄黄的,戴着细黑框圆眼镜,十分面熟,来到洛贞窗前,与她眼睁睁对看了半晌。

“我倒成了动物园的野兽了,”她想。

也许从前是个海盗岛,倭寇的老窠;一个多钟头后开船了,岛屿又沉入时间的雾里。

十天一点也不嫌长。她喜欢这一段真空管的生活。就连吃饭——终于尝到毛姆所说的马来英国菜:像是没见过鞋子,只听见说过,做出来的皮鞋——汤,炸鱼,牛排,甜品,都味同嚼蜡,亏那小老西崽还郑重其事的一道道上菜。海上空气好,胃口也好。

老西崽见伙食这样坏,她也吃得下,又没个人作伴,还这样得其所哉的,这哪是个环游世界见过世面的“老出门”?只怕那笔从丰的小账落了空。快满十天的时候,竟沉不住气,忧形于色起来。她想告诉他不用担心,但是这话无法出口。

在公共汽车上看见艾军哀恳的面容,也是想告诉他不用着急,说不出口。

他倒是相信了她。

一桌吃饭,李察逊先生现在很冷淡。当然是因为她没去回拜,轻慢了他太太。既然到日本去,可见不是仇视日本人,分明看不起人。

她也不是没想到,不过太珍视这一段真空管过道,无牵无挂,舒服得飘飘然,就像一坐下来才觉得累得筋疲力尽。实在应当去找李察逊太太,至少可以在甲板上散散步,讨教两句日文会话,问路也方便些,结果也没去。

在饭桌上,又回复到点头微笑的打个招呼就算了。当着李察逊,他太太根本就没跟她交谈过,现在偶尔跟丈夫小声说句话,也是一副心虚胆怯的神情,往往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总是他背后发过话,怪她自取其辱。是毛姆说的,杂种人因为自卑心理,都是一棵棵多心菜。

已经快到日本了,忽然大风大浪,餐桌是钉牢在地上的,桌上杯盘刀叉乱溜,大家笑着忙不迭拦截。

李察逊先生见洛贞饮啖如常,破例向她笑道:“你是个好水手。”说罢显然一鼓作气,一纳头努力加餐起来。

饭后扶墙摸壁各自回房。洛贞正开自来水龙头洗手,忽然隐隐听见隔着间房有人呕吐,不禁怔住了。他们此去投亲,也正前途茫茫。日本人最小气。吃惯西餐的人,嚼牛肉渣子总比啃萝卜头强,所以晕船也仍旧强饭加餐,不料马上还席了。

船小浪大,她倚着那小白铜脸盆站着,脚下地震似的倾斜拱动,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所。还在大吐——怕听那种声音。听着痛苦,但是还好不大觉得。漂泊流落的恐怖关在门外了,咫尺天涯,很远很渺茫。

*收入《惘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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