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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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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那时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还没有装电灯。夏夜八点钟左右,黄昏刚澄淀下来,天上反而亮了,碧蓝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淀物,人声嗡嗡也跟着低了下去。

小店都上了排门,石子路上只有他一个人踉踉跄跄走着,逍遥自在,从街这边穿到那边,哼着京戏,时而夹着个“梯格隆地咚”,代表胡琴。天热,把辫子盘在头顶上,短衫一路敞开到底,裸露着胸脯,带着把芭蕉扇,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扇着背脊。走过一家店家,板门上留着个方洞没关上,天气太热,需要通风,洞里只看见一把芭蕉扇在黄色的灯光中摇来摇去。看着头晕,紧靠着墙走,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东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起来。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掸。他终于明白过来,是辫子滑落下来。

“操那!”

用芭蕉扇大声拍打着屁股,踱着方步唱了起来,掩饰他的窘态。

“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一句话提醒了自己,他转过身来四面看了看,往回走过几家门面,拣中一家,蓬蓬蓬拍门。

“大姑娘!大姑娘!”

“谁?”楼上有个男人发声喊。

“大姑娘!买麻油,大姑娘!”

叫了好几声没人应。

“关门了,明天来。”这次是个女孩子,不耐烦地。

他退后几步往上看,楼窗口没有人。劣质玻璃四角黄浊,映着灯光,一排窗户似乎凸出来做半球形,使那黯旧的木屋显得玲珑剔透,像玩具一样。

“大姑娘!老主顾了,大姑娘!”

蓬蓬蓬尽着打门。楼上半天没有声音,但是从门缝里可以看见里面渐渐亮起来,有人拿着灯走进店堂,门洞上的木板啦塔一声推了上去,一股子刺鼻的刨花味夹着汗酸气,她露了露脸又缩回去,灯光从下颏底下往上照着,更托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的式样。离得这样近,又是在黑暗中突然现了一现,没有真实感,但是那张脸他太熟悉了,短短的脸配着长颈项与削肩,前刘海剪成人字式,黑鸦鸦连着鬓角披下来,眼梢往上扫,油灯照着,像个金面具,眉心竖着个梭形的紫红痕。她大概也知道这一点红多么俏皮,一夏天都很少看见她没有揪痧。

“这么晚还买什么油?快点,瓶拿来。”她伸出手来,被他一把抓住了。

“拉拉手。大姑娘,拉拉手。”

“死人!”她尖声叫起来。“杀千刀!”

他吃吃笑着,满足地喃喃地自言自语,“麻油西施。”

她一只手扭来扭去,乌藤镶银手镯在门洞口上磕着。他想把镯子里掖着的一条手帕扯下来,镯子太紧,抽不出来,被她往后一掣,把他的手也带了进去,还握着她的手不放。

“可怜可怜我吧,大姑娘,我想死你了,大姑娘。”

“死人,你放不放手?”她蹬着脚,把油灯凑到他手上。锡碟子上结了层煤烟的黑壳子,架在白木灯台上,他手一缩,差点被他打翻了。

“嗳哟,嗳哟!大姑娘你怎么心这么狠?”

“闹什么呀?”她哥哥在楼上喊。

“这死人拉牢我的手。死人你当我什么人?死人你张开眼睛看看!烂浮尸,路倒尸。”

她嫂子从窗户里伸出头来。“是谁?——走了。”

“是我拿灯烫了他一下,才跑了。”

“是谁?”

“还有谁?那死人木匠。今天倒楣,碰见鬼了。猪猡,瘪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

“好了,好了,”她哥哥说。“算了,大家邻居。”

“大家邻居,好意思的?半夜三更找上门来。下趟有脸再来,看我不拿门闩打他。今天便宜他了,瘪三,死人眼睛不生。”

她骂得高兴,从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几条街上都听得见。她哥哥终于说,“好了好了,还要哇啦哇啦,还怕人家不晓得?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事。”“你要脸?”她马上掉过来向楼上叫喊。

“你要脸?你们背后鬼头鬼脑的事当人不知道?怎么怪人家看不起我。”

“还要哇啦哇啦。怎么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不怕难为情?”炳发已经把声音低了下来,银娣反而把喉咙提高了一个调门,一提起他们这回吵闹的事马上气往上湧:

“你怕难为情?你晓得怕难为情?还说我哇啦哇啦,不是我闹,你连自己妹妹都要卖。爷娘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还说我不要脸。我都冤枉死了在这里——我要是知道,会给他们相了去?”

炳发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来,赤裸的背脊吮吸着藤椅子,吧!一声响。但是他正在洗脚,两只长腿站在一只三只脚的红漆小木盆里。

“好了好了,”他老婆低声劝他。“让她去,女孩子反正是人家的人,早点嫁掉她就是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等会给人家说得不好听,留着做活招牌。”

炳发用一条丝丝缕缕的破毛巾擦脚,不作声。

“告诉你,我倒真有点担心,总有一天闹出花头来。”

他怔了一怔。“怎么?你看见什么没有?”

“喏,就像今天晚上。惹得这些人一天到晚转来转去。我是没工夫看着她,拖着这些个孩子,要不然自己上柜台,大家省心。”

“其实去年攀给王家也还不错,八仙桥开了爿分店。”他歪了歪下颏,向八仙桥那边指了指。

“也是你不好,应当是你哥哥做主的事,怎么能由着她,嫌人家这样那样。讲起来没有爷娘;耽误了她,人家怪你做哥哥的。下次你主意捏得牢点。”

他又不作声了。也是因为办嫁妆这笔花费,情愿一年年耽搁下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朱漆脚盆有只鹅颈长柄,两面浮雕着鹅头的侧影,高竖在他跟前,一只双圈鹅眼定定地瞅着他,正与她不约而同。她瞅了半天,终于拎起脚盆,下楼去泼水,正遇见银娣上来。在狭窄的楼梯上,姑嫂狭路相逢,只当不看见。

银娣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热得像蒸笼一样。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热气,这时候直喷出来。她把汗湿的前刘海往后一掠,解开元宝领,领口的黑缎阔滚条洗得快破了,边上毛茸茸的。蓝夏布衫长齐膝盖,匝紧了黏贴在身上,窄袖、小袴脚管,现在时兴这样。她有点头痛,在枕头底下摸出一只大钱,在一碗水里浸了浸,坐下来对着镜子刮痧,拇指正好嵌在钱眼里,伏手。熟练地一长划到底,一连几划,颈项上渐渐出现三道紫红色斑斑点点的阔条纹,才舒服了些。颈项背后也应当刮,不过自己没法子动手,又不愿意找她嫂子。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嫂捣的鬼。是她嫂嫂认识的一个吴家婶婶来做媒,说给一个做官人家做姨太太。说得好听,明知他们柴家的女儿不肯给人做小,不过这家的少爷是个瞎子,没法子配亲,所以娶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样。银娣又哭又闹,哭她的爹娘,闹着要寻死,这才不提了。这吴家婶婶是女佣出身,常到老东家与他们那些亲戚人家走动,卖翠花,卖镶边,带着做媒,接生,向女佣们推销花会。她跟炳发老婆是邀会认识的。有一次替柴家兜来一票生意,有个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许愿,许下一个月二十斤灯油,炳发至今还每个月挑担油送到庙里去。

这次她来找炳发老婆,隔了没有几天又带了两个女人来,银娣当时就觉得奇怪,她们走过柜台,老盯着她看。炳发老婆留她们在店堂后面喝茶,听着仿佛是北方口音,也没多坐。临走炳发老婆定要给她们雇人力车,叫银娣“拿几只角子给我。”她只好从钱台里拿了,走出柜台交给她。两个客人站在街边推让,一个抓住银娣的手不让她给钱,乘机看了看手指手心。

“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里。”吴家婶婶弯下腰去替她拎起袴脚来,露出一只三寸金莲。

她早就疑心了。照炳发老婆说,这两个是那许愿的太太的女佣,刚巧顺路一同来的。月底吴家婶婶又来过,炳发老婆随即第一次向她提起姚家那瞎子少爷。她猜那两个女人一定是姚家的佣人,派来相看的。买姨太太向来要看手看脚,手上有没有皮肤病,脚样与大小。她气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场,给别人听见了还当她知道,情愿给他们相看,说不成又还当是人家看不中。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从来没想到在她身上赚笔钱,一直当她是赔钱货,做二房至少不用办嫁妆。至今他们似乎也没有拿她当做一条财路,而是她拦着不让他们发笔现成的小财。她在家里越来越难做人了。

附近这些男人背后讲她,拿她派给这个那个,彼此开玩笑,当着她的面倒又没有话说。有两个胆子大的伏在柜台上微笑,两只眼睛涎澄澄的。她装满一瓶油,在柜台上一秤,放下来。

“一角洋钱。”

“啧,啧!为什么这么凶?”

她向空中望着,金色的脸漠然,眉心一点红,像个神像。她突然吐出两个字,“死人!”一扭头吃吃笑起来。

他心痒难搔地走了。

只限于此,徒然叫人议论,所以虽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媒人并没有踏穿她家的门槛。十八岁还没定亲,现在连自己家里人都串通了害她。漂亮有什么用处,像是身边带着珠宝逃命,更加危险,又是没有市价的东西,没法子变钱。

青色的小蜢虫一阵阵扑着灯,沙沙地落在桌上,也许吹了灯凉快点。她坐在黑暗里扇扇子。男人都是一样的。有一个仿佛稍微两样点,对过药店的小刘,高高的个子,长得漂亮,倒像女孩子一样一声不响,穿着件藏青长衫,白布袜子上一点灰尘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么收拾得这样干净,住在店里,也没人照应。她常常看见他朝这边看。其实他要不是胆子小,很可以藉故到柴家来两趟,因为他和她外婆家是一个村子的人,就在上海附近乡下。她外公外婆都还在,每次来常常弯到药店去,给他带个信,他难得有机会回家。

过年她和哥哥嫂子带着孩子们到外婆家拜年,本来应当年初一去的,至迟初二三,可是外婆家穷,常靠炳发帮助,所以他们直到初五才去,在村子里玩了一天。她外婆提起小刘回来过年,已经回店里去了。银娣并没有指望着在乡下遇见他,但是仍旧觉得失望。她气她哥哥嫂子到初五才去拜年,太势利,看不起人,她母亲在世不会这样。想着马上眼泪汪汪起来。

她一直喜欢药店,一进门青石板铺地,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冰着。这种店上品。前些时她嫂子做月子,她去给她配药,小刘迎上来点头招呼,接了方子,始终眼睛也没抬,微笑着也没说什么,背过身去开抽屉。一排排的乌木小抽屉,嵌着一色平的云头式白铜栓,看他高高下下一只只找着认着,像在一个奇妙的房子里住家。她尤其喜欢那玩具似的小秤。回到家里,发现有一大包白菊花另外包着,药方上没有的。滚水泡白菊花是去暑的,她不怎么爱喝,一股子青草气。但是她每天泡着喝,看着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来,缓缓飞升到碗面。一直也没机会谢他一声,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拿店里东西送人。

此外也没有什么了。她站起来靠在窗口。药店板门上开着个方洞,露出红光来,与别家不同。洞上糊上一张红纸,写着“如有急症请走后门”,纸背后点着一盏小油灯。她看着那通宵亮着的明净的红方块,不知道怎么感到一种悲哀,心里倒安静下来了。

大饼摊上只有一个男孩子打着赤膊睡在揉面的木板上。脚头的铁丝笼里没有油条站着。早饭那阵子忙,忙过了。

剃头的坐在凳子上打盹。他除了替男主顾梳辫子,额上剃出个半秃的月亮门,还租毛巾脸盆给人洗脸,剃头担子上自备热水。下午生意清,天又热,他打瞌渐渐伏倒在脸盆架上,把脸埋在洋磁盆里。

一个小贩挑着一担子竹椅子,架得有丈来高,堆成一座小山。都是矮椅子,肥唧唧的淡青色短腿,短手臂,像小孩子的鬼。他在阴凉的那边歇下担子,就坐在一只椅子上盹着了。

店门口一对金字直匾一路到地,这边是“小磨麻油生油麻酱”。银娣坐在柜台后面,拿着只鞋面锁边。这花样针脚交错,叫“错到底”,她觉得比狗牙齿文细些,也别致些,这名字也很有意思,错到底,像一出苦戏。手汗多,针涩,眼睛也涩。太阳晒到身边两只白洋磁大缸上,虽然盖着,缸口拖着花生酱的大舌头,苍蝇嗡嗡的,听着更瞌睡。

她一抬头看见她外公外婆来了,一先一后,都举着芭蕉扇挡着太阳。他们一定又是等米下锅,要不然这么热的天,不会老远从乡下走了来。她只好告诉他们炳发夫妇都不在家,带着孩子们到丈人家去了。

她一看见他们就觉得难过,老夫妻俩笑嘻嘻,腮颊红红的,一身褪色的淡蓝布衫袴,打着补钉。她也不问他们吃过饭没有,马上拿抹布擦桌子,摆出两副筷子,下厨房热饭菜,其实已经太阳偏西了。她端出两碗剩菜,朱漆饭桶也有只长柄,又是那只无所不在的鹅头,翘得老高。她替他们装饭,用饭勺子拍打着,堆成一个小丘,圆溜溜地突出碗外,一碗足抵两碗。她外婆还说,“揿得重点,姑娘,揿得重点。”

老夫妇在店堂里对坐着吃饭,太阳照进来正照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但是他们似乎觉都不觉得,沉默中只偶然听见一声碗筷叮响。她看着他们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在斜阳中睡了一大觉,醒过来只觉得口干。两人各吃了三碗硬饭,每碗结实得像一只拳头打在肚子上。老太婆帮她洗碗,老头子坐下来,把芭蕉扇盖在脸上睡着了。

她们洗了碗回到店堂前,远远听见三弦声。算命瞎子走得慢,三弦声断断续续在黑瓦白粉墙的大街小巷穿来穿去,弹的一支简短的调子再三重复,像回文锦卍字不断头。听在银娣耳朵里,是在预言她的未来,弯弯曲曲的路构成一个城市的地图。她伸手在短衫口袋里数铜板。她外婆也在口袋里掏出钱来数,喃喃地说,“算个命。”老太婆大概自己觉得浪费,吃吃笑着。

“外婆你要算命?”她精明,决定等着看给她外婆算得灵不灵再说。

她们在门口等着。

“算命先生!算命先生!”

她希望她们的叫声引起小刘的注意,他知道她外婆在这里,也许可以溜过来一会,打听他村子里的消息。但是他大概店里忙,走不开。

“算命先生!”

自从有这给瞎子做妾的话,她看见街上的瞎子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又讨厌又有点怕。瞎子走近了,她不禁退后一步。老太婆托着他肘弯搀他过门槛。他没有小孩带路,想必他实在熟悉这地段。年纪不过三十几岁,穿着件旧熟罗长衫,像个裁缝。脸黄黄的,是个狮子脸,一条条横肉向下挂着,把一双小眼睛也往下拖着,那副酸溜溜的笑容也像裁缝与一切受女人气的行业。

老太婆替他端了张椅子出来,搁在店门口。“先生,坐!”

“噢,噢!”他捏着喉咙,像唱弹词的女腔道白。他先把一只手按在椅背上,缓缓坐下身去。

老太婆给自己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几乎膝盖碰膝盖,唯恐漏掉一个字没听见。她告诉了他时辰八字,他喃喃地自己咕哝了两句,然后马上调起弦子,唱起她的身世来,熟极而流。银娣站在她外婆背后,唱得太快,有许多都没听懂,只听见“算得你年交十四春,堂前定必丧慈亲。算得你年交十五春,无端又动红鸾星。”她不知道外婆的母亲什么时候死的,但是仿佛听见说是从小定亲,十七岁出嫁。算得不灵,她幸而没有叫他算,白糟蹋钱。她觉得奇怪,老妇人似乎并没有听出什么错误。她是个算命的老手,听惯那一套,决不会不懂。她不住地点头,嘴里“唔,唔,”鼓励他说下去。对于历年发生的事件非常满意,仿佛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她两个儿子都不成器。算命的说她有一个儿子可以“靠老终身”,有十年老运。

“还有呢?还有呢?”她平静地追问。“那么我终身结果到底怎样?”

银娣实在诧异,到了她这年纪,还另有一个终身结果?

算命的叹了口气。“终身结果倒是好的哩!”他又唱了两句,将刚才应许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还有呢?”平静地,毫不放松。“还有呢?”

银娣替她觉得难为情。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声,说:“还有倒也没有了呢,老太太。”

她很不情愿地付了钱,搀他出店。这次银娣知道小刘明明看见她们,也不打招呼。她又气又疑心,难道是听见什么人说她?是为了她那天晚上骂那木匠,还是为那回相亲的事?

“太阳都在你这边,”她外婆说。是不是拿他们的店和对过药店比?倒像是她也看见了小刘也不理他?

“不晓得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老太婆坐定下来说。“我有话跟他们说。”她大模大样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钱难得有别的事来找他们,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诉银娣。“小刘先生的娘昨天到我们那里来。小刘先生人真好,不声不响的,脾气又好。”

银娣马上明白了。

她继续自言自语,“他这行生意不错,店里人缘又好,都说她寡妇母亲福气,总算这儿子给她养着了。虽然他们家道不算好,一口饭总有得吃的。家里人又少,姐姐已经出嫁了,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说话。”

银娣只顾做鞋,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

“姑娘,我们就你一个外孙女儿,住得近多么好。你不要怕难为情,可怜你没有母亲,跟外婆说也是一样的,告诉外婆不要紧。”

“告诉外婆什么?”

“你跟外婆不用怕难为情。”

“外婆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没往下说。她显然是愿意的。

算命的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远远听见三弦琤琮响,她在喜悦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来,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年到头只看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变成个老妇人。

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人家一定说她嫁得不好,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谁也不知道是哪个。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外婆再问炳发什么时候回来,她回说:“他们不回来吃晚饭。”老夫妇不能等那么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来。

他们刚走没多少时候,炳发夫妇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听见说他们来过,很不高兴。炳发老婆说他们没多少日子前头刚来要过钱。吃一顿饭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评他们过日子怎样没算计,又禁不起骗,还要顾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银娣没说什么。她心事很重。刘家这门亲事他们要是不答应怎么样?这不是闹的事。一定要嫁,与不肯又不同。给她嫂嫂讲出去,又不是好话。

晚饭后有人打门,一个女人哑着喉咙叫炳发嫂,听上去像那个吴家里。她又来干什么?偏偏刚赶着这时候,刘家的事恐怕更难了。听炳发老婆下楼去开门招呼,声音微带窘意,也是为了那回给姚家说媒的事。吴家婶婶倒哇啦哇啦,一上楼就问:“你们姑娘呢?已经睡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们都躲起来。”

她满脸雀斑,连手臂上都是,也不知是寿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黑黑胖胖,矮矮的,老是鼓着眼睛,一本正经的神气,很少笑容。蓝夏布衫汗湿了黏在身上,做波浪形,像一身横肉。走到灯光底下,炳发老婆看见她戴着金耳环金簪子,髻上还插着一朵小红绒花。

“到哪儿去吃喜酒的?”

“到姚家去的,给他们老太太拜寿。”

“我们今天也出去的,刚回来,”炳发老婆说。

“吃了老太太的寿酒马上跑到你这儿来,这是你的事,不然这大热天,我还真不干。”

“嗳,今天真热,到这时候都一点风都没有。”

吴家婶婶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揿,不许再打岔。“今天也真巧,刚巧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少爷少奶奶来给老太太拜寿,老太太看见他们都一对对的,就只有二爷一个人落了单。后来老太太就说,应当给二爷娶房媳妇,不然过年过节,家里有事的时候不好看,单只二房没有人。只要姑娘好,家境差些不要紧。我就说,先提的那个柴家姑娘正合适。老太太骂:老吴,你碰了一次钉子还不够,还要去碰钉子?天下的女孩子都死光了?难道非要他们家的?”

炳发夫妇只好微笑。

她用扇子搔了搔颈项背后。“我拚着老脸不要了,我说老太太,这就看出这位姑娘有志气,不管怎样了不起的人家,她不肯做小。孔夫子说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这不是说人家长得不好,老太太自己的人亲眼看过的,不用我夸口。老太太笑,说孔夫子几时说过这话?不过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

她看他们夫妇俩还是笑着不开口,她把芭蕉扇向衣领背后一插,头一伸,凑近些,把声音低了一低:“我向来有一句说一句。不怕你们生气的话,老太太说店家开在内地不要紧,在本地太近,亲戚面上不好意思。我说嘿咦!老太太你不知道他们本地人,这些城里老生意人家,差不多的外路人他们还不肯给——是不是?”

“要是过去做大,那是再好也没有,”炳发老婆的口气还有点迟疑。

“不怪你们不放心,你们是不知道,你出去打听打听,他们姚家还怕娶不到姨奶奶,还要拿话骗人?本来也是为了老太太有那句话,二房没有人,娶这姨奶奶是要当家的,所以又要出身好,又要会写会算,相貌又要好,所以难了,要不然也不会耽搁这些时,也是你们姑娘福气。你等着看,三茶六礼,红灯花轿,少一样你拉着老吴打她嘴巴。真的运气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也不知道你们祖上积了什么德,这样的亲事打灯笼都找不到。”

炳发咳嗽了一声打扫喉咙。“我们当然,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我妹妹要先问她一声,她也有这么大了——”

“哥哥嫂嫂到底跟父母不同,”他老婆说。

“这是一辈子事,还是问她自己。”

“你问她。你们姑娘又不傻。他们家的两个少奶奶,大奶奶是马中堂家的小姐,三奶奶是吴宫保的女儿,都是美人似的,一个赛一个。所以老太太说这回娶少奶奶也要特别漂亮,不能亏待了二爷。他们二爷才比你们姑娘大三岁。他眼睛不方便,不过人家都说兄弟几个是他最好。学问又好,又和气又斯文,像女孩子一样。等你们姑娘过去了,要是我说的有一样不对,是他们北边人说的,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大家都笑了。她说明天来讨回话。她走了,炳发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议了一会,独自到隔壁房里去,银娣背对着门坐着做鞋。

“姑娘,吴家婶婶说的你都听见了。”她在床上坐下来,又告诉了她一遍。“姑娘你说怎么样?”问了几遍没有动静,胆子大起来,把她的针线一把抢了过去。“姑娘,说话呀!”

她低着头撕芭蕉扇上的筋纹。

“你说。说呀!”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辫子甩出去老远,背对着她嫂子坐着。“讨厌!”

“好了,姑娘开了金口了。”炳发老婆笑着站起来万福。“恭喜姑娘。”

她走了。这房间仿佛变了,灯光红红的。银娣坐着撕扇子上的筋纹。她嫁的人永远不会看见她。她这样想着,已经一个人死了大半个,身上僵冷,一张脸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滚到黑暗的角落里。她见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话怎么能相信,但是她一方面警诫自己,已经看见了他,像个戏台上的小生,肘弯支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漂亮的脸搽得红红白白。她以后一生卍一世都在台上过,脚底下都是电灯,一举一动都有音乐伴奏。又像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

她想起小刘。都是他自己不好,早为什么不托人做媒?他就是这样。他这样的人不会有多大出息的。也甚至于是听见人家说她,也有点相信,下不了决心。有这样巧的事,刚赶着今天跟姚家一齐来。也是命中注定的。

邻居婴儿的哭声,咳嗽吐痰声,踏扁了鞋跟当做拖鞋,在地板上擦来擦去,擦掉那口痰,这些夜间熟悉的声浪都已经退得很远,听上去已经渺茫了,如同隔世。没有钱的苦处她受够了。无论什么小事都使人为难,记恨。自从她母亲死后她就尝到这种滋味,父亲死的时候她还小,也还没娶嫂子。可惜母亲不在了,没看到这一天。

她翻来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声,床板格格响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会又被黎明的粪车吵醒。远远地拖拉着大车来了,木轮辚辚在石子路上辗过,清冷的声音,听得出天亮的时候的凉气,上下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时而有个伕子发声喊,叫醒大家出来倒马桶,是个野蛮的吠声,有音无字,在朦胧中听着特别震耳。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所以也忘了怎么说话。虽然满目荒凉,什么都是他的,大喊一声,也有一种狂喜。

她嫂子起来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门去。在楼梯口拎了马桶下去,小脚一搠一搠,在楼梯板上落脚那样重,一声声隔得很久,也很均匀,咚——咚——像打桩一样。跟着是撬开一扇排门的声音。在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声音里,她又睡着了。

三朝回门那天,店里上了排门,贴出一张红纸,“家有喜事,休业一天。”店堂里摆上供祖先的桌子,墙上挂着旧货摊上买来的画像,炳发拣了长得富泰些的男女,补服的品级较低的。这也不算太过于,现在差不多过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围是租来的,磁器与香炉蜡台都是办喜事现买的,但是这钱花得心安理得。

亲戚已经都到齐了,吴家婶婶忽然来送信,说今天不回门,二爷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让他出来,他向来身体单弱。炳发夫妇猜着这是避免给柴家祖宗磕头,当然客人们也都是这样想,一方面表示关切,也不便多问,话又回到新娘子身上,从小就看得出她为人,又聪明又大方,待人又好,是个有福气的人。吴家婶婶本来今天不肯来,说当着二爷和新二奶奶,没有她的坐处,现在没关系了,炳发夫妇忍着口气,拉着她留吃饭。菜是馆子里叫来的,冷盆已经摆在祭桌上许多时候,给祖宗与苍蝇享受。开饭另外摆上圆桌面,吴家婶婶一吃完就推有事,匆匆走了,不让柴家有机会对她抱怨。

大家都还坐着说话,街上孩子们喊了起来,“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喔!”

“不是我们家的?”

一担担方糕已经挑到门口,一叠叠装在朱漆描金高柜子里,上面没有盖,露出一片刺眼的深粉红色糕面。柴家忙着放炮仗,撤台面,腾地方,打发挑夫,总算赶上轿子到门放鞭炮。两辆绿呢大轿,现在不大看见轿子了,这是特为雇的,男女仆坐着人力车跟着,下了车黑压压围上来。男佣把新郎抱了出来,背在背上背进去,一个在旁边替他扶着帽子,瓜皮帽镶着红玉帽正,怕掉下地去。炳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妹妹嫁的人,前鸡胸后驼背,张着嘴,像有气喘病,要不然也还五官端正,苍白的长长的脸,不过人缩成一团,一张脸显得太大。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着一双吊梢眼,时而䀹巴䀹巴向上瞄着,可以瞥见两眼空空,有点像洋人奇异的浅色眼睛。他先怔住了,看见姚家仆人驱逐闲人,他连忙帮着赶,陪笑张开手臂拦着。

“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让开点,今天只有自己家里人。”

大家也微笑,仍旧挨挨挤挤踮着脚望,这一会工夫已经围上许多人。新娘子跟在后面,两个喜娘搀着,戴着珍珠头面,前面也是人字式,正罩住前刘海。头上像长上一层白珊瑚壳,在阳光中白灿灿的。累累的珠花珠凤掩映下,垂着眼睛,浓抹胭脂的眼皮与腮颊红成一片,穿着天青对襟褂子,大红百褶裙,每一褶夹着根裙带,吊着个小金铃铛。在爆竹声中也听不见铃声,拜祖先又放了一通炮仗。两个喜娘搀着新娘子,两个男佣人搬弄着新郎,红毡上简直挤不下。

柴家雇来帮忙的人早已关上那扇门板,门口的人还围着不散,女人抱着孩子站着。有两个半大的男孩子叽咕着,“什么稀奇,不给人看。要不要到城隍庙去,三个铜板看一看。”

“三个铜板看一看,三个铜板看一看!”孩子们拍着手跳着唱,小的也跟着起哄。佣人去撵,一窝蜂跑了又回来,远远的在街角跳跳蹦蹦唱着。

里面另摆桌子,一对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边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别长。店堂里黑洞洞的,只有他们背后祭桌上的烛火。两个喜娘一身黑,都是小个子,三十来岁,叽哩喳啦应酬女家的亲戚,只听见她们俩说话。炳发老婆捧上茶来,茶碗盖上有只青果。“姑爷姑奶奶吃青果茶,亲亲热热。”

两个喜娘轮流敬糖果。“新郎官新娘子吃蜜枣,甜甜蜜蜜。”“吃欢喜团,团团圆圆。”“新娘子吃枣子桂圆,早生贵子。”

坐了一会,炳发老婆低声附耳说,“姑奶奶可要上楼去歇歇?”

银娣站起来,跟着她上楼去,看见她自己房里东西都搬空了,只剩一张床,帐子也拆了下来,只铺着一张破席子。桌子椅子都拿到楼下去了,因为今天人多,不够用。她像是死了,做了鬼回来。

“姑奶奶到我房里去,这里没地方坐。”

但是她仍旧进去坐在床上。炳发老婆在她旁边坐下来。她哭了起来。

“姑奶奶不要难过。姑爷虽然身体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挣饭吃,他们那样的人家还愁什么?姑爷样样事靠你照应他,更比平常夫妻不同。姑奶奶向来最要强的,别人眼红你还来不及,你不要傻。”

银娣别过身去。

“姑奶奶不要难过,明年你生个儿子,照他们这样的人家,将来还了得?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银娣脸上的胭脂把湿手帕都染红了。

“姑奶奶不要难过了,脸上又要补粉。我去打个手巾把子。”

正说着,楼下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是外面来的,吓了她一跳,连忙到窗口去看,是那班轿夫在门口嚷成一片。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有人蹬蹬蹬跑上楼来,是她大儿子。“爸爸说再拿点钱来,”他轻声说,站在门口等着。

“晓得了。我马上下去。”她也等着,等他下去了才到她房里去开箱子。

她走了,银娣才站起来,躲在窗户一边张看。门口围得更多了。灰色的石子路上斑斑点点,都是爆竹的粉红纸屑。一只椅子倚在隔壁墙上,有一个梯级上搭着一件柳条布短衫,挽了个结。是那木匠的梯子,她认识他的衣服。他一定是刚下工回来,刚赶上看热闹。小刘也在,他的脸从人堆里跳出来,马上别人都成了一片模糊。他跟另一个伙计站在对过门口,都背剪着手朝这边望着,也像大家一样,带着点微笑。所有这些一对对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苍蝇叮在个伤口上。她不是不知道这一关难过,但是似乎非挺过去不可。先听见说不回门,还气得要死。办喜事已经冷冷清清的。聘礼不过六金六银,据她哥哥说是北边规矩。本地讲究贵重的首饰,还有给一百两金子的,银子论千。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就当他们这样没见过世面,没个比较。她哥哥嫂嫂当然是拣好的说,讲起来是他们家少爷身体不好,所以没有铺张,大概也算是体谅女家。替他们代办嫁妆,先送到他们店里,再送到男家,她看着似乎没什么好。等过了门,嫁妆摆在新房里,男家亲戚来看,都像是不好说什么,连佣人脸上的神气都看得出。再没有三朝回门,这还是娶亲?还是讨小?以后在他家怎样做人?

她来到他家没跟新郎说过话。今天早上确实知道不回门,才开口跟他说他家里这样看不起她。

“你坐到这边来。”他那高兴的神气她看着就有气。“我听不见。”

“眼睛瞎,耳朵也聋?”

他沉下脸来,恢复平时那副冷漠的嘴脸,倒比较不可恶。两人半天不说话,她又坐到床上去,坐在他旁边,牵着钮扣上掖着的一条狗牙边湖色大手帕,抹抹嘴唇,斜瞟了他一眼,把手帕一甩,掸了掸他的脸。“生气了?”

“谁生气?气什么?”他的手找到她的膝盖,慢慢地往上爬。

“不要闹。嗳——!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嗳——再闹真不理你了。你今天不跟我回去给我爹妈磕头,你不是他们的女婿,以后正好不睬你,你当我做不到?”

“又不是我说不去。”

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杂的地方更怕。“那你不会想办法跟老太太说?”

“从来没听说过,才做了两天新郎就帮着新娘子说话,不怕难为情?”

“你还怕难为情?都不要脸!”她把他猛力一推,赶紧扣上钮扣,探头望着帐子外面,怕有人进来。

他神气僵硬起来,脸像一张团绉的硬纸。她自己也觉得说话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人都是这样,”又把他一推。

他马上软化了。“你别着急,”他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孝心。”

归在孝心上,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屈服。于是他们落到这陷阱里,过了阴阳交界的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来,比她记得的人世间仿佛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烘烘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楼下闹得更厉害了。新的一批红封想必已经分派了出去,轿夫们马上表示不满。

“舅老爷高升点!”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心平点,”姚家的男佣七嘴八舌镇压着,更嚷成一片。“舅老爷对你们客气,你们心还不足?”“好了好了,舅老爷给面子,你们索性上头上脸的,看我们回去不告诉。”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老夏妈的阔袖子空垂在两边。她把手臂缩到大棉袄里当胸抱着,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个办法。在暗黄的电灯泡下,大厨房像地窖子一样冷。高处有一只小窗户,安着铁条,窗外黎明的天色是蟹壳青。后院子里一只公鸡的啼声响得刺耳,沙嗄的长鸣是一只破竹竿,抖呵呵的竖到天上去。

厨子去买菜了。“二把刀”与另一个打杂的在后院子里拖着脚步,在水龙头底下漱口,淘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个清晨的声音都使老夏颤栗一下,也不无一种快感。

她在姚家许多年,这房派到那房,没人要,因为爱吃大蒜,后来又几乎完全秃了,脑后坠着个洋银大的假发,也只有一块洋钱厚薄。亮晶晶的头顶上抹上些烟煤,也是写意画,不是写实。现在她在二奶奶房里,新二奶奶和别的少奶奶一样有四个老妈子,两个丫头,所以添上她凑足数目。

一个女孩子穿粉红斜纹布棉袄,枣红绸棉袴,揉着眼睛走进来,辫子睡得毛毛的。“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壳大水壶,水还没热,她看见手指染黑了,做了个鬼脸,想在老夏头上擦手。

“小鬼,你干什么?”老夏一边躲着,叫了起来。

“让我替你抹上。”

“腊梅,别闹!”

腊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来你已经打扮好了,”她咕哝着,在墙上一只钉上挂着的厨子的蓝布围裙上擦手。“不怪你下来得这么早,不叫人看见你装假头发。”

“别胡说,下来晚了还拿得到热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样。”

腊梅把袖子往后一掳,去摸灶后另一只水壶。“这只行了。”她拎了起来。

“嗳,那是我的,我等了这半天了。”

“大奶奶等着洗脸呢,耽误了要骂。”

“二奶奶不骂?”

“还是新娘子,好意思骂人?”

“嚇!你没听见她。”

“哦?怎么骂?”腊梅连忙凑过来低声问,被夏妈劈手抢她的水壶。

“还不拿来还我?也有个先来后到的。”

“厨子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买油。在别处买二奶奶不生气?”

“还要瞎说?快还我。”

“你看你看,水泼光了大家没有。你拿那一壶不是一样?都快滚了,嗡嗡响。”

“我怎么不听见?”

“你耳朵更聋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发现她上了当,另一壶水一点也不热。厨房里渐渐人来得多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着壶温吞水上去。楼上一间间房都点着灯,静悄悄半开着门,人影幢幢。少奶奶们要一大早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起得早。

银娣在镜子里看见老夏进来,别过头来咬着牙低声说,“我当你死在楼底下了。”梳头的替她倒插着一把小象牙梳子,把前刘海掠上去,因为还没有洗脸。

“我等来等去,又让腊梅拎走了。一个个都像强盗一样。”

“谁叫你饭桶,为什么让她拿去,你是死人哪?”银娣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二爷还睡着,放着湖色夏布帐子,帐门外垂着一对大银钩。

夏妈背过身去倒水,嘴唇在无表情的脸上翕动,发出无声的抗议。大清早上口口声声“当你死在楼下,”“你是死人,”当着梳头的,也不给人留脸。她比梳头的早来多少年?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为难。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银娣走到红木脸盆架子跟前,弯下腰草草擦了把脸,都来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调了点水粉,往脸上一抹,撕下一块棉花胭脂,蘸湿了在下唇涂了个滚圆的红点,当时流行的抽象化樱桃小口。她曾经注意到他们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亲戚里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边规矩,在上海人看来觉得乡气,衣服也红红绿绿,所有时行的素淡的颜色都不许穿,说像穿孝,老太太忌讳。脸上不够红,也说像戴孝。她一横心把两只手掌涂红了,按在两边脸上,从眼皮起往下一抹。梳头的帮她脱了淡蓝布披肩,两个小丫头等着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后面跑,替她把紧窄的灰鼠长袄往下扯了扯。

妯娌们坐着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间外房,已经一个人也没有。里面听见老太太咳嗽打扫喉咙,“啃啃!”第二个“啃”特别提高,听着震心,尤其是今天她来晚了。老太太显然已经起来了,穿着木底鞋,每次站起来总是两只小脚同时落地,磕托一声砸在地板上。她个子矮小,坐着总是两脚悬空。

门钮上挂着块红羽纱。老太太的规矩,进出要用这抹布包着门钮。黄铜门钮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汗。她进去看见老太太用异样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声叫了声妈。老太太在鼻子上部远远地哼了哼。媳妇不比儿子女儿,不便当面骂。她的小瘪嘴吸着旱烟,核桃脸上只有一只尖下巴往外抄着。她别过脸来,将下巴对准大奶奶。“人家一定当我们乡下人,天一亮就起来。”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绢子捂着嘴微笑。

她转过下巴对准了三奶奶。“我们过时了,老古董了。现在的人都不晓得怕难为情了,哪像我们从前。”

没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来得晚了,那还用问是怎么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体这么坏,这是新娘子不体谅,更可见多么骚。银娣脸上颜色变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两块胭脂,像青苹果上的红晕。老太太本来难得跟她说话,顶多问声二爷身体怎样,但是仿佛对她还不错,常向别的媳妇说,“二奶奶新来,不知道,她是南边人,跟我们北边规矩两样,”其实明知她与她们不同之点并不是地域关系。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是新娘子。对她客气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样冷。

“那边窗子关上,风转了向了,”老太太对丫头说。她整个是个气象台。“开这边的,开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风向调度,使她这间房永远空气流通而没有风。她在红木炕床上敲敲旱烟斗的灰,“这儿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边房子是砖地。你们没看见我们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妇们立规矩的地方,一溜砖都站塌了。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你们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们各自由老妈子带着进来叫奶奶,都缩在房门口,不敢深入。老太太问话,自有各人的老妈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们,然后是大爷。三奶奶与银娣喃喃地叫了声“大爷”,他向她们旁边一尺远近点了点头,很快地答应了声“嗳。”他是瘦高个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时目空一切的神气。老太太问他看坟的来信与晚上请客的事。他没坐一会就溜走了。

十一点钟,老太太问,“三爷还没起来?”

“不晓得。叫他们去看看。”三奶奶向房门口走。

“不要叫他,让他多睡一会,”老太太说,“昨天又回来晚了?”带着责备的口气。

“他昨天倒早,不过我听见他咳嗽,大概没睡好。”

“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嗽。”

“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做,佣人手不干净,”大奶奶说。

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口,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咳声嗽。“二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

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着做。买了好些盆水仙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黄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一个大砂锅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欢什么都滚烫。“!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账王八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嚇!这鸡比我老太太还咸。”

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

吃完饭她叫人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中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杏仁,先用热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

“打麻将?”大奶奶鬼鬼祟祟笑着说。“再铺上张毯子,隔壁听不见。”

“三缺一,”三奶奶说。

“等三爷起来,”银娣说。

“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大奶奶两腿交叠着,跷起一只脚,看了看那只黑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

“这是什么字?”三奶奶说。

“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

“谁晓得他们?”大奶奶说。“也就像三爷干的事。”

“他反正什么都干得出,”三奶奶也说。

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住在家里,保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学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做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

“你为什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银娣说。

“不行,”大奶奶红了脸。“谁晓得到底是什么字?说不定比马蹄还坏。”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马蹄。”

她们两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地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

“咦,看谁来了!”其实他跟大爷兄弟俩长得很像,不过他眉毛睫毛都浓,头发生得低,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

“啊?”三奶奶模糊地说。“那他一定是早上溜出去了。”

“你看三奶奶多贤慧,护着三爷,”银娣向大奶奶说。

“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好了好了,”银娣说,“你不替他瞒着,我们也恨不得替他瞒着,老太太生气大家倒楣。”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车夫拿下来,得意洋洋掸着琤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

“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慧,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银娣说。

“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大奶奶说。“谁都像二爷,一天到晚在家里陪着你。”

“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三奶奶也说。“像二哥这样的男人往哪儿找去。”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烟,拉拉白洋布袜子。

“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她说。

“到账房去这半天不出来,”她说。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账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年谁都要用钱。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盘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账房。

“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她看见两副碗筷。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

“他还不如搬进去跟账房住还省事些,”她吃吃笑着。“真是,我们三爷是有奶就是娘。”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胁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

“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

“三奶奶不要给他,”银娣说。“老不回家,回来换了衣裳就走。”

“三奶奶不在乎嚜,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奶奶说。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她对李妈说。“你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只。

“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说,“免得老太太说家里不和气,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

“嗳,总是怪女人,”银娣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瞒着,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

“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银娣说。“不上来一趟就走了,等会我们都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

账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账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

“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

“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

“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钱?”

“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

“这三爷就是这样!”老头子笑了起来。

“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

“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他直拱手。

“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着舌头自言自语。“不过年底钱紧,不知道一时拿得出这些钱吧?”

“好,你马上就去。”他拿起淡青冰纹帽筒上套着的一顶瓜皮帽,拍在老朱先生头上。

“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可说,他非要他的三分头。”

“不管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

“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

“快去。我在你这儿打个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

“你不上楼去一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

“就说我已经走了。给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摺到钱庄去支钱。当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轻,借钱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个向,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

“你看他,”银娣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一下半天,都给他吃了。”

“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觉?”

“就快醒了,”三奶奶说。

“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大奶奶说。

“什么字?”他茫然。

“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大奶奶说。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

“缺德!好好糟蹋人家一双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说,“这镂空的花样真费工。今年还带着就兴这个。”

“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大奶奶站起来出去了。

“去换鞋去了,”银娣低声说。

“穿在脚上?”他笑了起来。

“还笑!”三奶奶说。

“嗳,我的皮袍子呢?”他大声问她。

“你先不要发脾气,”银娣抢着说,“是我一定不让她拿给你。到这时候才回来,回来换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

“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三奶奶说。

“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慧。”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桩杏仁茶。”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淡里呱哜的,”银娣正说着,他站起来捞了一大把。“嗳,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说。

“三奶奶你听听!”她作势要打他,结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扑在她颈项上笑倒了。她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胁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

“叫你去呢,”银娣说。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长了,戴着刻花金指甲套。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他说。

“快拿来。”

“咦,奇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

“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她又扬起手来。

“还要打人?”他把一只肩膀凑上来。“要不就真打我一下,这样子叫人痒痒。”

“你还不还?”她眱着他。

“二嫂唱个歌就还你。”

“我哪会唱什么歌?”

“我听见你唱的。”

“不要瞎说。”

“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

“快唱。”

“是真不会。真的。”

“唱,唱,”他轻声说,站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坐着不动。他的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摺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答滴答。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

“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他翘起小指头,戴着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她要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她飞红了脸,幸亏胭脂搽得多,也许看不出。

“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坐了下来。

“仿佛听见咳嗽,”他说。“我去看看。”他把袍子后襟唰地一甩甩上去,站起来顺手抓了把杏仁。

“嗳——!”大奶奶连忙拦着。“真的,不剩多少了。”

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大奶奶把杏仁缓缓倒在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什么?咦?”她笑了。“这副药好贵重,有这么些个金子。”

“嗳,是我的,”银娣说,“我正奇怪指甲套不见了,一定是溜到碗里去了。”

“看看还有没有,”大奶奶抄起杏仁来在手指缝里滤着。“这回我留着。”

银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干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见了,上面的花纹认得出是她的。还了给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会忘记。她到底看见了多少?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顶又高,只有正中一盏黄黯的电灯远远照下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做主。钟声滴答,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敷敷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二爷袖着手横躺在床上,对着烟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烟,只好偷偷地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在昏黄的灯下白得触目。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

“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三奶奶说还没起来——”她特地坐到床上去,嘁嘁喳喳讲给他听。“回来就往账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是为了筹钱?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靠什么过?”

他先没说什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

“也还不至于这样。”

她就最恨他别的不会,就会打官话。他反正有钱也没处花,乐得大方。也许他情愿只够过,像这样白看着繁华热闹,没他的份,连她跟着他也像在闹市隐居一样。

楼下胡琴又在伊哑着。她回到原处,坐得远远的,摸着皮袄的灰鼠里子,像抚摸一只猫。她那天在阳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哼哼?刚巧会给三爷听见了,又还记得。他记得。她的心突然胀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声音,像耳鸣一样。下午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栗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二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励他学佛,请人来给他讲经。他最喜欢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

她没有回答。

“替我叫老郑来。”

“都下去吃饭了。”

“我的佛珠呢?别掉了地下踩破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一句话杵得他变了脸,好叫他安静一会——她向来是这样。他生了气不睬人了,倒又不那么讨厌了。她于是又走过来,跪在床上帮他找。念珠挂在里床一只小抽屉上。她探身过去拎起来,从下面托着,让那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黄丝穗子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在抽屉里?”他说。

她用另一只手开了两只抽屉。“没有嚜。等佣人来。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

“奇怪,刚才还在这儿。”

“总在这间房里,它又没腿,跑不了。”

她走到五斗橱跟前,拿出一只夹核桃的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念珠一只一只夹破了。

“吃什么?”他不安地问。

“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声。

“没有椒盐你不爱吃,”她说。

淡黄褐色薄薄的壳上钻满了洞眼,一夹就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叫个老妈子上来,”他说。“她们去了半天了。”

“饭总要让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饭人。”

他不说话了。然后他忽然叫起来,喉咙紧张而扁平,“老郑!老郑!老夏!”

“你怎么了?脾气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们。”她夹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办,还有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绿色的细丝绳子上,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线上轻轻地滑下去,啦塔一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得琤亮的楼梯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下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t形的阳台上突出的部份,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一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下面是红砖穹门,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门。大门口灯光雪亮,寂静得奇怪。那条沥青路在这里转弯,做半圆形。路边的冬青树每一只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浅色绣球花一样。在这里反而不听见人声与唱京戏的声音,只偶然听见划拳的发声喊。但是她尽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仿佛门房那边有点人声。要是快散了,她要等着看他们出来。

第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沿着花园的煤屑路赶过来,又有许多包车挤上来。客人们谦让着出来,老头子扶着虬曲的天然杖,戴着皮里子大红风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着嘴笑,脸上红红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镶大滚的小黑坎肩。三爷的声音在说话,他站在阶前,看不见。她紧贴在栏杆上,粗糙的水门汀沙沙地刮着缎面袄子。

客都走了。

“阿福呢?我出去,”他说。

拍拍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

“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也快些。”

“快——?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是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每一个月开什么花,做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

因为是头胎,老太太请她嫂子来住着,帮着照应。生下来是个男孩子,银娣自进了他家门,从来没有这样喜欢。是她嫂子说的,“姑奶奶的肚子争气。”

老太太也高兴,她到现在才称得上全福,连个残废儿子也有了后代根。吃素的人不进血房,虽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门口发号施令,一边一个大丫头托着她肘弯,更显得她矮小。

“快关窗子,那边的开条缝。今天东风,这房子朝东北。这时候着了凉,将来年纪大点就觉得了。想吃什么,叫厨房里做。就是不能吃鸭子,产后吃鸭子,将来头抖,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

她向炳发老婆道谢。“只好舅奶奶费心,再多住些时,至少等满了月。不放心家里,叫人回去看看。住在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什么叫人去跟他们要。”

孩子抱到门口给她看,用大红绸子打着“蜡烛包”,绑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亲,有哮喘病,有人出主意给他喷烟,也照他父亲一样用鸦片烟治,老太太听见说,也装不知道。

二爷搬到楼下去住,银娣顿时眼前开阔了许多。她喜欢一样样东西都给炳发老婆看。一张红大木床是结亲的时候买的,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红木框子,配着玻璃,绣的四季花卉。里床装着十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矮橱,一叠叠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搬演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白铜环,使她想起药店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顶用金链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茉莉花,褥子却是极平常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麻秸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穗子。

“真可以几天不下床,”她嫂子说。

他可不是不下床,这是他的雕花囚笼,他的世界。她到现在才发现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帐子,特别感到安全,唧唧哝哝谈到半夜,吃抽屉里的糕饼糖果,像两个小孩子。她再也没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好,有时候诉苦诉得流眼泪。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让“秽血”流干净。整匹的白布绑紧在身上,热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种愉快的无名氏的感觉,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做月子的女人。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的铃声,马蹄得得声,一个男人高朗的喉咙唱着,“买……汰衣裳板!”一只拨啷鼓懒洋洋摇着,“得轮敦敦。得轮敦敦。”推着玻璃柜小车卖胭脂花粉、头绳、丝线,虬曲的粗丝线像发光的卷发,编成湖色松辫子。“得轮敦敦——”用拨啷鼓召集女顾客,把女人当小孩。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不来。满月礼已经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再拿到这里来,梳妆台上搁不下,摆了一桌子。金锁、银锁、翡翠锁片,都是要把孩子锁在人世上。炳发老婆有点担心,值钱的东西到处摊着。

“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后这样叫奶妈。

“她不要紧,”银娣马上护着她。“刚从乡下出来,都吓死了,别人还没来得及教坏她。”

奶妈新来,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银娣就喜欢她一个新鲜。她奶又多,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补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这是舅舅的?”有人指着一盘衣服问。

“不是。还没来呢,”三奶奶只低声咕哝了一声,眼睛望到别处去,仿佛有点窘。

她们走了,银娣不能不着急起来。“还不来,”她轻声对她嫂子说。

“明天再不来,我再回去一趟。”

“你听见这些人说。”

“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

“嗳,有些来了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不要说养儿子了。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瓤子。”

三奶奶没有孩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炳发倒来了。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这次是例外,佣人领他到银娣房里。

“舅老爷带来的,”郑妈在他背后拎着一只提篮盒。

“嗳呀,干什么?哥哥真是,还又费事,”银娣坐在床上说。

他老婆揭开一看,上屉是荷叶包肉,下面一大砂锅全鸡炖火腿。

“老郑,拿点给奶妈吃,”银娣说。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摇着一把黑纸扇。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家里都好?”他老婆等女佣走了才问。“满月礼呢?我们都急死了。”

“所以我着急。没办法,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

都是低声说话,坐得又远,都向前伛偻着,怕听不见,连扇子也不摇了。每句中间隔着一段沉默。

“嫂嫂知道我没钱,”银娣说。“现在她自己看见了。”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只看见他们这里过得多享福,谁相信她一个月才拿几块钱月费钱?

“姑奶奶手里没钱,”炳发老婆说。

“我到处想办法。都去过了。”

“王家里不肯?”夫妻俩对瞅着,一问一答都只咕哝一声。

摇摇头一霎眼。“昨天去找冯金大。”

“谁?”

“还是小无锡的来头。”

她哥哥的难处不用说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听他们说姚家怎样了不起,讲起来外面谁不知道,难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会借不到钱?她哥哥虽然是老实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长的,这些年也混过来了。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了,看准了她非要这笔礼不行,要她自己拿出来。

“姑奶奶跟姑爷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说。

“他!”像吐了口唾沫。

“姑爷住在楼下?”炳发说。

“可不是,这两天送信也难,”他老婆说。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要银娣自己对他说。

银娣不开口。他向来忌讳提钱。他是护短,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逼急了还不是打官话,说送什么都一样,不过是点意思。

“姑爷可能想法子在账房里支?”她嫂子听惯了三爷在账房支钱的事。

“不行呃,”她皱着眉,“他从来没有过,还不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是有这话,‘瞒上不瞒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嗫嚅着陪笑说。

“谁也瞒不了。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这下子有的说了。”

“姑奶奶向来要强,”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释。

“礼不全,也许不要紧,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炳发说。

“老太太是不会说什么,别人还得了?”

“也是——。头胎,又是男孩子,”她嫂子说。

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去跟老太太说,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今天宠这个,明天又抬举那个,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为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老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见:“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己人。”然后给她一笔钱,不会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价——姚家替她办的嫁妆就是那样,不过换了他们自己去买,就又有的说了,等买了来东西粗糙,又不齐全,正好怪他们不会买东西,不懂规矩。

“还是问姑爷,”她嫂子说。“都是姑奶奶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她说。背了债应酬亲戚的又不是他们第一个。将来他们这些儿子一个个的前程都在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愿意说,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许愿,但是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趁热打铁,她这时候刚生了儿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劲硬挺过去,处处要人家特别担待,谁拿你们当正经亲戚?她恨他们不争气,眼光小,只会来逼她。

奶妈吃了饭进来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佣人进进出出。

“我走了,”他说。

迸了这半天,还是丢给她不管了。

“拿我的头面去当,”她望着空中说。“这时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

她嫂子苦着脸望着她半天。“……姑奶奶满月那天不要戴?”

“就说不舒服,起不来。”

他们显然不愿意。什么不能当,偏拣一个不久就非还她不可的。

“头面至少平时用不着。戒指几天不戴老太太就要问。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着,不过太累赘,怎么拿出去?”

“这要赎不回来怎么办?”她嫂子终于说。

“怎么办,我上吊就是了,这日子也过够了,”她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姑奶奶快不要这样。”

“你们晓得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们真不管了。”她更呜咽起来。

“姑奶奶,给人听见了。”

“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他说。“我们有什么好处?”

“噢,你现在懊悔了。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

“走了再也不要来了。情愿你不来。”一见面更提起她的心事来,他到底是她哥哥,就只有这一个亲人。

“谁再来不是人。嫌我丢脸,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他老婆连忙说,“你这是什么话?过年过节不来,不叫姑奶奶为难?”

“有什么为难?”她说。“就说我家里都死光了。”

“你不用咒人,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嗳呀,你要走快走,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银娣拿出首饰箱来,把头面包起来,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屉。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来了。再过了两天,礼送来了,先拿到楼上外间,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三奶奶第一个看见,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估有几两重,又批评翡翠锁片颜色太淡,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

“还是苏绣呢。”

“其实苏绣的针脚板,湘绣的花比较活。”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篮盒拿出拿进,谁晓得装着什么出去?”

“嗳,我也看见。来来去去,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让老太太趁热吃。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都听见了,回去告诉银娣姑嫂,又把银娣气个半死。

满月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她告诉老李。“就照鲍家孙少奶奶那样。就在这儿做,你不跟她说话,不会吵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

“我知道。这一向人杂。”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毡子,珠花衬着棉花,用一条绸手帕包着,放在毡子上。她叠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整,倒吓了一跳,他打着呵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

“三爷不睡了?”老李诧异地问。

“吵死了,还睡得着?”

“我去打洗脸水。”粗做的连忙拿着脸盆去了,唯恐他气出在她身上。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袴带系紧些,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快点,我吃早饭,吃了出去。”

“三爷吃什么?”

“你去看有什么。快点。”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盆,忽然听见找阿福。

“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厨房里人说。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

“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粗做的在灶前等脸水,向她说。

“嗳,这样等不及。”她只咕噜了一声,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

“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她忍不住说,然后忽然想起来,三爷要是走了,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铺着小红毡子,毡子上什么也没有。她心里卜咚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了,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

“也真奇怪,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才这一会工夫,怎么胆子这么大?”老李轻声说。

“可会是三爷拿的?”粗做的说。

“快不要说这话,让这些人听见了,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问知里面正开早饭,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

“青天白日,出了鬼了,”老李说。

“我叫你别走开嚜。”

“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

“他也奇怪,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

“三爷是这脾气,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晚了怕走不开。”

两人沉默了一会。

“小姐,这要报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担当不起,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说着也哭了。

“要先告诉老太太。”

“嗳,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楼上搜到楼下,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等巡捕房来查已经晚了。”

“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了,”三奶奶咬着牙说。“是那嫂子。”

“再也没有别人。”

“不是那奶妈,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

“是那嫂子。”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眼泡红红的,低声问怎么了。她要说不说的,大奶奶就藉故避了出去,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老太太两脚悬空,坐在红木炕床边沿上,摇着团扇,皱着眉听她哭诉,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只略微摇了摇头,带着䀹了䀹眼,望到别处去,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

三奶奶还是哭。“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别的也都是老人,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都急得要寻死,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

“那全在你跟她们说,好叫她们放心,别出去乱说。不管上头人底下人,这话不好说人家。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事情倒更闹大了,传出去谁也没面子。东西到底是小事,丢了认个吃亏算了。”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

“别难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东西要留神点。你去告诉你房里的人,别让他们瞎说。”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烟管的烟灰。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说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就说不必重穿了。老李气得呼嗤呼嗤,在楼下等那女人,一见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越说越气,在厨房里嚷起来:“我们小姐可怜,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我是不怕,拚着一身剐,皇帝拉下马。我们做佣人的,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贼名。我算管我们小姐的东西,叫我怎么见我们太太?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惯了,大包小裹往外搬,怎么怪胆子不越来越大,偷起别人来了。谁叫我们小姐脾气好,吃柿才拣软的捏。”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我受的气还不够?”

但是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传到银娣耳朵里,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当面讲理,被炳发老婆拚命扯住不放。

“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反而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这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反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

银娣没作声。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

她哭了一夜,炳发老婆也一夜没睡。第二天满月,她的头面当了,只好推病不出来,倒正像是心虚见不得人。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也没多问话,就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炳发在楼下坐席,并不知道出了事,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虽然在这里度日如年,这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看银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寻短见,多给了奶妈几个钱,背后嘱咐她晚上留神着点,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人给二奶奶送点心来,又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总算是给面子,叫她安心。炳发老婆临走,又送整大篓的西瓜水果,自己田上来的,配上两色外国饼干,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来。

“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他皱着眉望着她。“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圆光的剪张白纸贴在墙上,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

“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不着。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迹。”

“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

“他们在厨房里,等开过晚饭,也不碍着什么。老太太也知道,没说什么。”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圆光这东西到底有点道理没有?”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少爷们钱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

“有什么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

“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漏脸。”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应多给小账,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黏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什么血。要了一面镜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得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面颊碰着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地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楼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衖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冲掉了猪血。

一个小贩在旅馆甬道里叫卖鸭肫肝、鸭十件。

“买白兰花!”娇滴滴的苏州口音的女孩子,转着他的门钮。门锁着,她蓬蓬蓬敲门。“先生,白兰花要?”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脸水来。洗了脸,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

“他们圆光怎么样?”三奶奶问。“闹到什么时候?”

“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看得见鬼。童男更纯洁。

“看见什么没有?”

“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

“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

“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张大红脸。”

“嗳哟,吓死人了,”三奶奶笑着说。“还看见什么?”

“别的没有了。”

“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

“说是真红。”

“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

“他说看不出。”

“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声。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受了半天罪。

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样。家里男人先去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辆敞篷车。她的出锋皮袄元宝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雪白的毛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似的,尽管前面已经过了好几辆车,也尽有年轻的脸,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里。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但是似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那胭脂在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人似的,显得乡气。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分,那胭脂又一望而知是北方人,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做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马路两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萧萧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她微笑着几乎叫出声来,那么许多黄色的手飘下来摸她,永远差一点没碰到。黄包车、马车、车缝里过街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横在街心交错着,分外显得仓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

一条蓝布市招挂在一个楼窗外,在风中膨胀起来,下角有一抹阳光。下午的太阳照在那旧蓝布上,看着有点悲哀,看得出不过是路过,就要走的。今天天气实在好。好又怎样?也就跟她的相貌一样。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大家纷纷下车,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特别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色,一件湖色,一件杏子红。三个人都戴着“多宝串”,珠串绞成粗绳子,夹杂着红绿宝、蓝宝石,成为极长的一个项圈,下面吊着一只珠子穿的古字坠子,刚巧像个$字样,足有四寸高,沉甸甸挂在肚脐上,使她们娇弱的腰身仿佛向前荡过去,腆着个肚子。老太太最得意的是亲戚们都说她的三个媳妇最漂亮,至于哪一个最美,又争论个不完。许多人都说是银娣,也有人说大奶奶甜净些,三奶奶细致些,皮肤又白。她不过是二奶奶,人家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丈夫是谁。很少提到他,提到的时候总是放低了声气,有点恐怖似的,做个鬼脸,“是软骨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他们家不愿意人多问,他也很少出现,见是总让人见过,不然更叫人好奇。她喜欢出去,就是喜欢做三个中间的一个。

今天他们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闲人进来。偏殿里摆下许多桌麻将。今年他们亲戚特别多,许多人从内地“跑反”到上海来。大家都不懂,那些革命党不过是些学生闹事,怎么这回当真逼得皇上退位?一向在上海因为有租界保护,闹得更凶些,自己办报纸,组织剧团唱文明戏,言论老生动不动来篇演说,大骂政府,掌声不绝。现在非常出风头,银娣是始终没看见过。姚家从来不看文明戏。唱文明戏的都是吊膀子出名的,名声太坏。难道就是这批人叫皇上退位?都说是袁世凯坏,卖国。本来朝事越来越糟,姚家就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已经失势了,现在老太太讲起来,在愤懑中也有点得意,但是也不大提起。

“跑反”虽然是一劫,太普遍了,反而不大觉得,年轻的媳妇们当然更不放在心上。银娣倒是有点觉得姚家以后不比从前了。本来他家的儿子一成年,就会看在老太爷面上赏个官做。大爷做过一任道台,三爷是不想做官,老太太也情愿他们安顿点待在家里,宦海风波险恶。银娣总以为她的儿子将来和他们不同。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热闹,添了许多亲戚更热闹些,她却觉得有一丝寒意。她哥哥那些孩子将来也没指望了。她的婚姻反正整个是个骗局。

在庙里,她和一个表弟媳卜二奶奶站在走廊上,看院子里孩子们玩,小丫头们陪着他们追来追去。一个孩子跌了一跤,哇!哭了。领他的老妈子连忙去扶他起来,揉手心膝盖。

“打地!打地!”她打了石板地两巴掌。“都是地不好。”

三奶奶在月洞门口和李妈鬼头鬼脑说话。仿佛听见说“还没来……叫陈发去找了……”“陈发没用……”

“又找我们三爷了,”银娣说。

三奶奶走过来倚着栏杆,卜二奶奶就笑她,“已经想三爷了?”

“谁像你们,一刻都离不开,好得合穿一条袴子。”

“我们真不了,天天吵架。”

“吵架谁不吵?”

“你跟三爷相敬如宾。”

“我们三奶奶出名的贤慧,”银娣说。难得出门一趟,再加上这么许多年貌相当的女伴聚在一起,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我们三爷欺负她。”

“连老太太都管不住他,叫我有什么办法?”

“还好,你们老太太不许娶姨奶奶。只要不娶回来,眼不见为净,”卜二奶奶说。

“所以我情愿他出去,”三奶奶说。“难得有天在家吃饭,我吃了饭回到老太太房里,头发毛了点都要骂,”她低声说,大家都吃吃笑了起来。“青天白日,谁这么下流?”“你们三爷的事,不敢保,”卜二奶奶说。“我们难得的。”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银娣有点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你这话谁相信?”

三奶奶马上还她一句话,“我们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提二爷,马上她没资格发言了。

“我们才真是难得。”她红了脸,仿佛大家同时看见他跟她在床上的情形。那两个女人脸上也确是顿时现出好奇的笑容。“我敢赌咒,你敢赌么?三奶奶你敢赌咒?”

卜二奶奶笑。“你刚生了个儿子,还赌什么咒?”

“老实告诉你,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看见那两个女人一面笑,眼睛里露出奇异的盘算的神气,已经预备当做笑话告诉别人。她们彼此开玩笑向来总是这一套,今天似乎太过分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但是仍旧在等着,希望她还会说下去,再泄漏些二爷的缺陷。刚巧有个没出嫁的表妹来了,这才换了话题。

“老太太叫,”一个老妈子说。

两个媳妇连忙进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亲打麻将。

“三爷呢?怎么叫了这半天还不来?亲家太太惦记着呢。”

“三爷打麻将赢了,他们不放他走,”三奶奶说。

“别叫他,让他多赢两个,”她母亲说。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边,老太太给了他一块戳着牙签的梨,说:

“到外边去找姐夫,姐夫赢钱了,叫他给你吃红。”

“姐夫不在那儿。”

“在那儿。你找他去。”

“我去找他,他们说还没来。”

老太太马上掉过脸来向三奶奶说:“什么打麻将,你们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三奶奶的母亲连忙说,“他小孩子懂得什么,外头人多,横是闹糊涂了。”

“到这时候还不来,自己老子的生日,叫亲家太太看着像什么样子?你也是的,还替他瞒着,怎么怪他胆子越来越大。”

三奶奶不敢开口,站在那里,连银娣和丫头老妈子们都站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引起注意,把气出在她们身上。三奶奶母亲因为自己女儿有了不是,她不便劝,麻将继续打下去,不过谁也不叫出牌的名字。直到七姑太太摊下牌来,大家算胡子,这才照常说话。老太太是下不来台,当着许多亲戚,如果马虎过去,更叫人家说三爷都是她惯的。

一圈打下来,大奶奶走上来低声说,“三爷先在这儿,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沈先生回苏州去。”

她们用老沈先生作藉口,已经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边有个姨奶奶,但是姨奶奶们不出门拜客,所以她们无论说他什么,不会被拆穿。他这时候也许就在这庙里,老太太反正无从知道。她正看牌,头也不抬。大奶奶在亲家太太椅子背后站着,也被吸引进桌子四周的魔术圈内,成为另一根矗立的棍子。

“吃!”老太太抓住一张好久没出现的五条。

空气松懈了下来。连另外几张牌桌上说话都响亮得多。大奶奶三奶奶尝试着走动几步,当点小差使。银娣看见她房里的奶妈抱着孩子,在门口踱来踱去。

“你吃了面没有?”她走出去问。“去吃面。”她把孩子接过来。“叫夏妈抱着他。夏妈呢?小和尚,我们去找夏妈。”孩子叫小和尚。他已经在这庙里记名收做徒弟,像他父亲和叔伯小时候一样,骗佛爷特别照顾他们。

她抱他到前面院子里,斜阳照在那橙黄的墙上,鲜艳得奇怪,有点可怕。沿着旧红栏杆栽的花树,叶子都黄了。这是正殿,一排白石台阶上去,雕花排门静悄悄大开着。没有人,她不带孩子去,怕那些神像吓了他。月亮倒已经出来了,白色的,半圆形,高挂在淡青色下午的天上。今天这一天可惜已经快完了,白过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像乳房里奶胀一样。她把孩子抱紧点,恨不得他是个猫或是小狗,或着光是个枕头,可以让她狠狠的挤一下。

廊上来了个挑担子的,系着围裙,一个跟着一个,侧身垂着眼睛走过,看都不看她。扁担上都挑着白木盒子,上面写着菜馆名字,是外面叫来的荤席。不早了,开饭她要去照应。

院心有一座大铁香炉,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炉的施主,“陈王氏,吴赵氏,许李氏,吴何氏,冯陈氏……”都是故意叫人记不得的名字,密密的排成大队,看着使人透不过气来。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女人。要是仔细看,也许会发现她自己的名字,已经牢铸在这里,铁打的。也许已经看见了,自己不认识。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三爷来了,忽然这条卍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叠户没有尽头。他的瓜皮帽上镶着披霞帽正,穿着骑马的褂子,赤铜色缎子上起寿字绒花,长齐膝盖,用一个珍珠扣子束着腰带,下面露出沉香色扎脚袴。他走得很快,两臂下垂,手一半捏成拳头,缩在紧窄的袖子里,仿佛随时遇见长辈可以请个安。他看见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着望着她,走了许多里路。她有点窘,只好跟孩子说话。

“小和尚,看谁来了。看见吗?看见三叔吗?”

“二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他走到跟前才说话。“在等我?”

“呸!等你,大家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兴,这儿找不到你都急死了。”

“怎么找我?不是算在外边陪客?”

“还说呢,又让你那宝贝小舅子拆穿了,老太太发脾气。”

他伸了伸舌头。“不进去了,讨骂。”

“你反正不管,一跑,气都出在我们头上,又是我们倒楣。小和尚,你大了可不要学三叔。”

“二嫂老是教训人。你自己有多大?你比我小。”

“谁说的?”

“你不比我小一岁?”

“你倒又知道得这样清楚。”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低下头来逗孩子。孩子舞手舞脚,心神不定起来。她颠着他哄着他,“噢,噢,噢!不要我抱,要三叔,嗯?要三叔抱?”

她把孩子交给他,他的手碰着她胸前,其实隔着皮袄和一层层内衣、小背心,也不能确定,但是她突然掉过身去走了。他怔了怔,连忙跟着走进偏殿,里面点着香烛,在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许多偶像,乍看使人不放心,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香伙来。上首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

“二嫂拜佛?”

“拜有什么用,生成的苦命,我只求菩萨收我回去。”她绕到朱漆描金蜡烛架子那边,低下头去看了看孩子。“现在有了他,我算对得起你们姚家了,可以让我死了。”她眼睛水汪汪的,隔着一排排的红蜡烛望着他。

他望着她笑。“好好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因为今天在佛爷跟前,我晓得今生没缘,结个来世的缘吧。”

“没缘你怎么会到我家来?”

“还说呢,自从到你们家受了多少罪,别的不说,碰见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没处躲,牵肠挂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当着佛爷,你给我句真话,我死也甘心。”

“怎么老是说死?你死了叫我怎么办?”

“你从来没句真话。”

“你反正不相信我。”他到了架子那边,把孩子接过来,放在地下蒲团上,他马上大哭起来。他不让她去抱他,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过气来,手插在太紧的衣服里,匆忙得像是心不在焉。她这时候倒又不情愿起来,完全给他错会了意思。衬衫与束胸的小背心都是一排极小而薄的罗钿钮子,排得太密,非常难解开,暗中摸索更解不开。也只有他,对女人衣服实在内行。但是只顾努力,一面吻着她都有点心神不属。她心里乱得厉害,都不知道剖开胸膛里面有什么,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到那小鸟柔软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它恐惧地缩成一团,圆圆的,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了药箭,也不知是麻药。

“冤家,”她轻声说。

孩子嚎哭的声音在寂静中震荡,狭长的殿堂石板砌地,回声特别大,庙前庙后一定都听见了,简直叫人受不了,把那一刹那拉得非常长,仿佛他哭了半天,而他们俩魇住了,拿它毫无办法。只有最原始的欲望,想躲到山洞里去,爬到褪色的杏子红桌围背后,挂着尘灰吊子的黑暗中,就在那蒲团上的孩子旁边。两个人同时想起《玉堂春》,“神案底下叙恩情。”她就是怕他也想到了,她迟疑着没敢蹲下来抱孩子,这也是一个原因。

“有人来了,”他预言。

“我不怕,反正就这一条命,要就拿去。”

她马上知道说错了话,两个人靠得这样近,可以听见他里面敲了声警钟,感到那一阵阵的震动。他们这情形本来已经够险的,无论怎样小心也迟早有人知道。在他实在是不犯着,要女人还不容易?不过到这时候再放手真不好受,心里实在有气。

“二嫂,今天要不是我,嗨嗨!”他笑了一声。

“你不要这样没良心!”她攀着蜡烛架哭了起来,脸靠在手背上。

“没良心倒好了,不怕对不起二哥。”

“你二哥!也不知道你们祖上做了什么孽,生出这样的儿子,看他活受罪,真还不如死了好。”

“又何必咒他。”

“谁咒他?只怪我自己命苦,扒心扒肝对人,人家还嫌血腥气。”

“是你看错人了,二嫂,不要看我姚老三,还不是这样的人。”他伸直了手臂朝下,把袖子一甩走了,缎子啦一声响。

她终于又听见孩子的哭声。她跪在蓝布蒲团上把他抱起来,把脸埋在他大红绸子棉斗篷里,闻见一股子奶腥气与汗酸气。他永远衣服穿得太多,一天到晚出汗。过了一会,她拣起小帽子来给他戴上,帽子上一个老虎头,突出一双金线织的圆眼睛,擦在她潮湿的脸上有点疼。

她出来到走廊上,天黑了,晚钟正开始敲,缓慢的一声声蓬!蓬!充塞了空间,消灭一切思想,一声一声跟着她到后面去。

饭桌已经都摆出来了,他们自己带来的银器。大奶奶三奶奶正忙着照应。她找到奶妈把孩子交给她。三爷站在老太太背后看打牌,和他丈母娘说话。也许他今天晚上会告诉三奶奶。——这话他大概不敢说。——他怎么舍得不说?今天这件事干得漂亮,肯不告诉人?而且这么个大笑话。哪儿熬得住不说?熬也熬不了多久。

等着打完八圈才吃晚饭。座位照例有一番推让争论,全靠三个少奶奶当时的判断,拉拉扯扯把辈份大、年纪大、较远的亲戚拖到上首,有些已经先占了下首的座位,双手乱划挡架着,不肯起来。有许多亲戚关系银娣还没十分摸清楚,今天更觉得费力,和别人交换一言一笑都难受。她们是还不知道她的事。未来是个庞然大物,在花布门帘背后藏不住,把那花洋布直顶起来,顶得高高的,像一股子阴风。庙里石板地晚上很冷,门口就挂着这么个窄条子花布帘子。屋梁上装着个小电灯泡,一张张圆台面上的大红桌布,在那昏黄的灯光下有突兀感。以后的事全在乎三奶奶跟她房里的人,刀柄抓在别人手里了。

她一直站着给人夹菜。

“你自己吃。坐下,二奶奶坐。”别人捺着她坐下,她一会又站起来。

她一个人照应几张桌子,地方太大太冷,稀薄的笑语声,总热闹不起来。

打了手巾把子来,装着鸭蛋粉的长圆形大银粉盒,绕着桌子,这个递到那个手里,最后轮到她用,镜子已经昏了,染着白粉与水蒸气。鲜艳的粉红丝绵粉扑子也有点潮湿,又冷又硬,更觉得脸颊热烘烘的。

麻将打到夜里一两点钟才散。在马车上奶妈告诉她孩子吃了奶都吐出来,受了凉了。回去二爷听见了发脾气,他今天整天一个人在家里。

“一直好好的,”奶妈说,“就我走开那一会,二奶奶叫我去吃面,后来吃奶就存不住。”

“你走了交给谁抱?”

“交给谁?谁也不在那儿,”银娣接口说。“我抱着他到处找夏妈,也不知道她死到哪儿去了。来喜那小鬼,跟着那些小孩起哄,都玩疯了。”

据夏妈说,她也在找二奶奶。二爷把跟去的人都骂了一顿。银娣起初心不在焉,他的雌鸡喉咙听得她不耐烦起来。

“好了好了,哪个孩子不伤风着凉。打鸡骂狗的,你越是稀奇越留不住。”她存心叫他生气,省得再跟他说话。

“你还要咒他?也是你自己不当心,这么点大的孩子,根本不应当带他去。”

“是我叫他去的?老太太要他去拜师傅,你有本事不叫去?”

“奶妈,把门开着,夜里他要是咳嗽我听得见。”

“噢,我也听着点,”奶妈说。

他们的声音都离她很远,像点点滴滴的一行蚂蚁,隔着衣服有时候不觉得,有时候觉得讨厌。她能知未来,像死了的人,与活人中间隔着一层,看他们忙忙碌碌,琐碎得无聊。但是眼看着他们忙着预备睡觉,对明天那样确定,她实在受不住。不知道自己怎么样。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目前这一刹那马上拖长了,成为永久的,没有时间性,大钳子似的夹紧了她,苦痛到极点。他们要拿她怎么样?向来姨奶奶们不规矩,是打入冷宫,送到北边去,不是原籍乡下,太惹人注目,是北京,生活程度比上海低,家里现成有房子在那里,叫看房子的老佣人顺便监视着。正太太要是走错一步路呢?显然她们从来不。这些人虽然喜欢背后说人家,这话从来没人敢说。

她并没有真怎么样,但是谁相信?三爷又是个靠得住的人。马上又都回来了,她怎么说,他怎么说,她又怎么说,她怎么这样傻。她的心底下有个小火熬煎着它。喉咙里像是咽下了热炭。到快天亮的时候,她起来拿桌上的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冷茶泡了一夜,非常苦。窗子里有个大月亮快沉下去了,就在对过一座乌黑的楼房背后。月亮那么大,就像脸对脸狭路相逢,混沌的红红黄黄一张圆脸,在这里等着她,是末日的太阳。在黑暗中房间似乎小得多。二爷带着哮喘的呼吸与隔壁的鼾声,听上去特别逼近,近得使人吃惊。奶妈带着孩子跟老郑睡一间房,今天晚上开着门,就像是同一间房里的一个角落。两个女佣的鼾声有点参差不齐,使人不由自主期待着那一上一落,神经紧张起来。一个落后半步,两个都时而沙嗄,时而浓厚,咕嘟咕嘟冒着泡沫,然后渐趋低微,偶尔还吁口气,或是吹声哨子。听上去人人今天晚上都过不了这一关。夜长如年,现在正到了最狭窄的一个关口。

格辣一响,跟着一阵沙沙声。是什么?她站着不动,听着。是老郑在枕上转侧,枕头装着绿豆壳,因为害红眼睛,绿豆清火的。

她披上两件衣裳,小心地穿过海上的船舱。黑洞洞的,一只只铺位仿佛都是平行排列着。一个个躺在那里,在黑暗中就光剩这一口气,每次要再透口气都费劲,呼嗤呼嗤响,是一把乱麻绷紧在一个什么架子上,很容易割断。每一只咽喉都扯长了横陈在那里,是暴露的目标。她自己的喉咙是一根管子扣着几只铁圈,一节节匝紧了,酸疼得厉害,一定要竖直了端来端去。她转动后面箱子房的门钮,一进去先把门关上再开灯。一开灯,那间大房间立刻围了上来,在温暖的黄色灯光里很安逸。用不着的家具,一叠叠的箱子,都齐齐整整挨着墙排列着。

二爷不会看见门头上小窗户的光。老妈子们隔着间房,也看不见。她搬了张凳子放在他的旧床上。坏在床板太薄,踢翻了凳子咕咚一声。比地板上更响。门头上的横栏最合适,不过那要开着门。另一扇门通向甬道,是锁着的。她四面看看,想找张床毯或是麻包铺在床上,但是什么都收起来了。还是宁可快点,不必想得太周到。孩子随时可以哭起来,吵醒他们。反正要不了一会工夫,她小时候有个邻居的女人就是上吊死的。她多带了一条袴带来,这种结实的白绸子比什么绳子都牢。能够当做一件家常的工作来做,仿佛感到一点安慰似的。

上面有灰尘的气味,也像那张床一样,自成一个小房间。如果她夏天上吊,为了失窃的事,那是自己表明心迹,但是她知道这些人不会因为她死了,就看得起她些。他们会说这是小户人家的女人惫赖,吵架输了,赌气干的事。现在她是不管这些人说什么了。如果她还有点放不下,至少她这一点可以满意:叫人看着似乎她生命里有件黑暗可怕的秘密——说是他也行,反正除了二爷她还有个人。

其实她并没有怎样想到身后的情形——不愿意想。人死如灯灭。眼不见为净。就算明天早上这世界还在这里,若无其事,像正太太看不见的姨奶奶,照样过得热热闹闹的。随它去,一切都有点讨厌起来,甚至于可憎。反正没有她的份了,要她一个人先走了。

绿竹帘子映在梳妆台镜子里,风吹着直动,筛进一条条阳光,满房间老虎纹,来回摇晃着。二爷的一张大照片配着黑漆框子挂在墙上,也被风吹着磕托磕托敲着墙。那回是他叫起来,把她救下来的。他死了她也没穿孝,因为老太太还在,现在是戴老太太的孝。她站着照镜子,把一只手指插在衣领里挖着,那粗白布戳得慌。

十六年了。好死不如恶活,总算给她挺过去了。当时大家背后都说:“不知道二奶奶为什么上吊。”照二爷说,那天晚上讲了她几句,因为孩子从庙里回来受了凉,怪她不小心。有人说还是为了头两个月家里闹丢东西的事。还真有佣人说听见夫妻吵架的时候提起那回事。

三房是不是给她吓住了,没敢说出去?三爷如果漏了点风声出去——他是向来爱讲人的:“卜二奶奶靠不住,”“刘家的两个都靠不住。”亲戚里面凡是活泼点的都在可疑之列。讲她又有人信些,因为她的出身。她寻死就是凭据。是不是因为这罪名太大了,影响太大,所以这话从来没人敢说?这都是她后来自己揣测的,当时好久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连一年以后还不能确定,他们家也许在等着抓到个藉口再发放她。老太太算是为了她上吊跟她生气。真要是吊死了成什么话?她在自己房里养息了几天,再出去伺候老太太,这话从来没提过,不过老太太从此不大要她在跟前。讲起来是二爷身体更差了,要她照应。

那年全家到普陀山进香,替二爷许愿,包了一只轮船,连他都去了,就剩下她一个人看家。可是调兵遣将,把南京芜湖看房子的老人都叫了回来,代替跟去的人,在宅子里园子里分班日夜巡逻,如临大敌。还怕人家不记得那年丢珠花的事?

她是灰了心,所以跟着二爷抽上了鸦片烟。两人也有个伴,有个消遣。他哮喘病越发越厉害,吸烟也过了明路了。他死了,她没有他做幌子,比较麻烦。女人吃烟的到底少,除了堂子里人,又不是年纪大的老太太,用鸦片烟治病。

男人就不同。其实他们又不是关在家里,没有别的消遣,什么事不能干,偏偏一个个都病恹恹整天躺着,对着个小油灯。大爷三爷因为老太太最恨这个,直到老太太的丧事才公然在孝幔里面摆着烟盘子,躺在地下吸,随时匍匐着还礼。

楼下摆满了长桌子,裁缝排排坐着,赶制孝衣孝带。原匹粗布簇新的时候略有点臭味,到处可以闻见。七七还没做完,大门口的蓝白纸花牌楼淋了雨,白花上染上一道道宝蓝色。每次吊客进门,吹鼓手“吱……”一齐吹起来,弯弯扭扭尖厉的鼻音,有高有低,像一把乱麻似的,并成一声狂喜的嘶吼,怪不得是红白喜事两用的音乐。她明知道迟早有这样一天,也许会来得太晚了。她每次看见有个亲戚,大家叫她大孙少奶奶的,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大孙少奶奶辈份小,已经快六十岁的人,抱孙子了,还是做媳妇,整天站班,还不敢扶着椅背站着,免得说她卖弄脚小。替婆婆传话,递递拿拿,挨了骂红着脸陪笑。银娣是还比不上她,婆婆跟前轮不着她伺候。再过两年也就要娶媳妇了,当然是个阔小姐。上头老是给她没脸,怎么管得住媳妇?等到老太太死了,分了家,儿子媳妇都不小了,上一代下一代中间没有她的位子。

其实她这时候她拿到钱又怎样?还不是照样过日子。不过等得太久,太苦了,只要搬出去自己过就是享福了。可以分到多少也无从知道,这话向来谁也不便打听。就连大奶奶三奶奶每天替换着管账,也不见得知道——一向不要她管账,藉口是二爷要她照应。她们也顶多偶尔听见大爷三爷说起。大爷算是能干,老太太许多事都问他。三爷常在账房里混,多少也有点数。只有二爷这些事一窍不通。老太太一死,大奶奶把老太太房里东西全都锁了起来,等“公亲”分派。一方面三爷还在公账上支钱。

本来不便马上分家,但是这一向家里闹鬼,大家都听见老太太房里咳嗽的声音,“啃啃!”第二声向上,特别提高,还有她的旱烟袋在红木炕床磕着敲灰的声音。房门锁着,钥匙早交了出去了。晚上大爷在楼下守灵,也听见楼板上老是磕托一响,是老太太悬空坐着,每次站起来,一双木底鞋一齐落地。银娣疑心是大奶奶弄鬼,也有人疑心她自己,不过大家还是一样害怕。

“这房子阴气太重,”他们舅老太爷说。“本来也是的,三年里头办了两件丧事。你们还是早点搬出去,不必等过了七七,在庙里做七也是一样。”

今天提前请了公亲来,每房只有男人列席,女人只有她一个。总算今天出头露面了。她揿了揿发髻,她的脸不打前刘海她始终看不惯。规矩是一过三十岁就不能打前刘海。老了,她对自己说。穿孝不戴耳环,耳朵眼里塞着根茶叶蒂,怕洞眼长满了。眼皮上抹了点胭脂,像哭得红红的,衬得眼睛也更亮。一身白布衣裙,倒有种乡下女人的俏丽。楼下客都到齐了,不过她还要等请,才能够下去。她牵了牵衣服,揭开盖碗站着喝茶,可以觉得一道宽阔的热流笔直喝下去,流得奇慢,浑身冰冷,一颗心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

“大爷请二奶奶下去,”老郑进来说。

大厅里三张红木桌子拼成一张长桌子,大家围着坐着,只向她点点头,半欠了欠身,只有三爷与账房先生站起来招呼了她一声。他们留了个位子给她,与大爷三爷老朱先生同坐在下首,老朱先生面前红签蓝布面账簿堆得高高的。满房间的湖色官纱熟罗长衫,泥金洒金扇面,只有他们家三个是臃肿不合身的孝服,那粗布又不甚白。三个有了些日子的雪人,沾着泥与草屑,坐在一起都有点窘境,三个大号孤儿。三爷自从民国剪辫子,剪了头发留得长长的,像女学生一样,右耳朵底下两寸长,倒正像哀毁逾恒,顾不得理发。她这些年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他瘦多了,嘴部突出来,比较有男子气。老太太临死又找不到他,派人在堂子里大找。

九老太爷开口先解释为什么下葬前应当把这件事办了。他行九是大排行,老太爷从前只有他这一个兄弟,跟着哥哥,官也做得不小,也像在座的许多遗老,还留着辫子,折衷地盘在瓜皮帽底下,免得引人注目。他生得瘦小,一张白净的孩儿面,没有一点胡子渣子,真看不出是五十多岁的人,偏着身子坐在太师椅上,就像是过年过节小辈来磕头,他不得已,坐在那里“受头”的那副神气。

老朱先生报账,喃喃念着几亩几分几厘,几户存摺,几箱银器,几箱磁器,念得飞快,简直叫人跟不上。他每次停下来和上边说话,一定先把玳瑁边眼镜先摘下来。戴眼镜是倚老卖老,没有敬意。现在读到三爷历年支的款子,除了那两次老太太拿出钱来替他还债不算,原来他支的钱算是他借公账上的,银娣本来连这一点都不确定。看他若无其事,显然早已预先知道,拿起茶碗来喝了一口,从下嘴唇上摘掉一片茶叶。今天是他总算账的日子,他这些年都像是跟它赛跑一样,来不及地花钱。现在这一天到底来了,一座山似的当前挡着路。她也在这里,对面坐着。两个人白布衣服相映着,有一种惨淡的光照在脸上,她不由得想起戏上白盔白甲,阵前相见。她力竭捺下脸上的微笑,但是她知道他不是不觉得。他们难道什么都不给他留下?不会吧?老太太在的时候不见得知道?也难说。越到后来,她有许多事都宁可不知道。也许谁也不晓得到时候是个什么情形。照理当然不能都给他拿去还债——他外面欠了那么许多。不过大爷想必还是很费了番手脚。他自己当然不便说这话,长辈也都不肯叫人家儿子一文无着。

他还剩下四千多块,折田地给他。

“田地是中兴的基本,万一有个什么,也有个退步,”九老太爷说。

芜湖最好的田归他。她的在北边。他母亲的首饰照样分给他做纪念,连金条金叶子都算在内。

“股票费事,二房没有男人,少拿点股票,多分点房地产,省心。”

账房读得告一段落,后来才知道是完了。渐渐有人低声谈笑两句,抹鼻烟打喷嚏,抖开扇子。

她是硬着头皮开口的,喉咙也僵硬得不像自己。

“九老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

突然宁静下来,女人的声音显得又尖又薄,扁平得像剃刀。

“现在这种年头,年年打仗,北边的田收租难,房子也要在上海才值钱。是九老太爷说的,二房没有男人。孩子又还小,将来的日子长着呢,孤儿寡妇,叫我们怎么过?”

骇异的寂静简直刺耳,滋滋响着,像一张唱片唱完了还在磨下去。所有的眼睛都掉过去不望着她。

九老太爷略咳了声嗽。“二奶奶这话,时世不好是真的。现在时世不同了,当然你们现在不能像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现在这时候谁不想省着点?你还好,家里人少,人家儿女多的也一样过,没办法。你们三房是不用说,更为难了。今天的事并不是我做主,是大家公定的,也还费了点斟酌。亲兄弟明算账,不过我们家向来适可而止,到底是自己骨肉,一只笔写不出两个姚字来。子耘你觉得怎么样?你是他们的舅舅,你说的话有份量。”

舅老太爷连连哈着腰笑着。“今天有九老太爷在这儿,当然还是要九老太爷操心,我到底是外人。”

“你是至亲,他们自己母亲的同胞兄弟。”

“到底差一层,差一层。今天当着姚家这些长辈,没有我说话的份。”

“景怀你说怎么样?别让我一个人说话,欺负孤儿寡妇,我担当不起。”

她红了脸,眼泪汪汪起来。“九老太爷这话我担当不起。我是实在急得没办法,不要得罪了长辈。一个寡妇守着两个死钱,往后只有出没有进。不是我吃不了苦,可怜二爷才留下这点骨血,不能耽误了他,请先生,定亲娶亲,一桩桩大事都还没有办。我要是对不起他,我死了怎么见二爷?”

“二奶奶你非说不够,叫我怎么着?”他嚷了起来。“真不够又怎么?就这么点,你多拿叫谁少拿?”

她哭了。“我哪敢说什么,只求九老太爷说句公道话。老太太没有了,只好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老太太当初给二房娶亲,好叫二房也有个后代,难道叫他过不了日子,替家里丢人?叫我对他奶奶对他爹怎么交代?”

“我不管了。”他个子不大,身段倒机灵,一脚踢翻了镶大理石红木椅子,走了出去。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大爷三爷向空中望着。然后不约而同都站了起来,纷纷跟了出去劝九老太爷,就剩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哭。

“我的夫呀,亲人呀,你好狠心呀,丢下我们无依无靠,”她哭得拍手拍膝盖,“你可怜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前世做的什么孽,还没受够罪,你就这一个儿子也给人家作践。你欠的什么债,到现在都还不清,我的亲人哪!”

只有老朱先生不好意思走,一来他的账簿都还在这儿。“二奶奶,二奶奶,”他站在旁边低声恳求着。

“我要到老太太灵前去讲清楚,老太太阴灵还没去远呢,我跟了去。小和尚呢?叫他来,我带他去给老太太磕头。他爸爸就留下这点种子,我站在旁边眼看着人家把他踩下去,我去告诉老太太是我对不起姚家祖宗,我在灵前一头碰死了,跟了老太太去。”

“二奶奶,”他哀求着,又不敢动,又不好叫女佣来伺候,或是叫人倒杯茶来,都仿佛是不拿她当回事。急得他满头大汗,围着她团团转,摘下瓜皮帽来扇汗,又替她扇。“二奶奶,”他低声叫。“二奶奶。”

“挨到下了葬,还是照本来那样分。”搬了家她哥哥嫂嫂第一次来,她轻声讲给他们听,舞台上的耳语,嘘溜溜射出去,连后排都听得清清楚楚。虽然现在不怕被人听见了,她也像一切过惯大家庭生活的人,一辈子再也改不过来,永远鬼鬼祟祟,欠身向前嘁嘁促促。“九老太爷不来,还有人说叫我替他递碗茶。我问这话是谁说的,这才不听见说了。我不管,逢人就告诉。我们是分少了!只要看他们搬的地方,大太太姨太太一人一个花园洋房,整套的新家具,铜床。连三爷算是没分到什么,照样两个小公馆。”

“姑奶奶这房子好。”她嫂嫂说。

“我这房子便宜。”

她也是老式洋房,不过是个衖堂,光线欠佳,黑洞洞的大房间。里外墙壁都是灰白色水泥壳子,户外的墙比较灰,里面比较白。没有浴室,但是楼下的白漆拉门是从前有一个时期最时行的,外国人在东方的热带式建筑。她好容易自己有了个家,也并不怎样布置,不光是为了省钱,也是不愿意露出她自己喜欢什么,怕人家笑暴发户。“这些人别的不会,就会笑人,”她常这样说他们姚家的亲戚。

就连现在分到的东西,除了用惯的也不拿出来,免得像是拣了点小便宜,还得意得很。她原有的红木家具现在搁在楼下,自己房里空空落落的。那张红木大床太老古董,怕人笑话,收了起来,虽然不学别人买铜床,宁可用一张四柱旧铁床。凑上一张八仙桌,几只椅凳,在四十支光的电灯下,一切都灰扑扑的。来了客大家坐得老远,灯下相视,脸上都一股子黑气,看不大清楚,倒像是劫后聚首一堂,有点悲喜交集,说不出来的况味。她自己坐在烟铺上,这是唯一新添的东西。老太太在日,家里没有这样东西,所以尽管简单,仍旧非常触目,榻床上铺着薄薄一层白布褥子,光秃秃一片白,像没铺床,更有种逃难的感觉。

“这儿好,地方也大,”炳发老婆说。“等姑奶奶娶了媳妇,多添几个孙子,也是要这点地方。”

“那还有些时呢。”

“今年十七了吧?跟我们阿珠同年。”

表兄妹并提,那意思她有什么听不出的。“现在不兴早定亲,他堂兄弟廿几岁都还没有。”一提起姚家的弟兄,立刻他们中间隔了道鸿沟。

“男孩子好在年纪大点不要紧,”她嫂子喃喃地说。“到时候姑奶奶可要打听仔细了,顶好大家都知道的,姑奶奶也有个伴。”

“那当然,我自己上媒人的当还不够?”

“就是这话啰,”她嫂子轻声说。“最难得是彼此都知道,那就放心了。”

阿珠牵着小妹妹进来。他们今天只带了几个小的来。她儿子在隔壁教那小男孩下棋。

“不看下棋了?”炳发老婆问。

“看不懂。”阿珠笑着说。

“这丫头笨。”她母亲说。“还是妹妹聪明。”

“来,来给姑妈捶背。”银娣叫那小女孩子。“来来来。”她拉着她摸了摸她颈项背后。“嗳哟,鲇鱼似的。”

“洗了澡来的嚜。”她母亲说。“又皮出一身汗。”

那孩子怕痒,一扭,满头的小辫子在银娣身上刷过,痒咝咝的。她突然痉挛地抱着那孩子吻她。

“这些孩子里就只有她像姑妈,不怪姑妈疼她。”她母亲说。“你给姑妈做女儿好不好?不带你回去了,嗯?姑妈没有女儿,你跟姑妈好不好?”

“吃糖,姐姐拿糖来我们吃。”银娣说。阿珠把桌上的高脚玻璃盘子送过来,她抓了把递给那孩子。“拿点到隔壁去给弟弟,去去去!”她在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

孩子走了,她躺下来装烟。房间里的视线集中点自然是她的脚,现在袴子兴肥短,她虽然守旧,也露出纤削的脚踝。穿孝,灰布鞋,白线袜,鞋尖塞着棉花装半大脚,不过她不像有些人装得那么长。从前裹脚,说她脚样好,现在一双脚也还是伶伶俐俐的。她吃上了烟这些年,这还是第一次当着她哥哥躺下来抽烟。炳发有点不安,尤其是自己妹妹。没有人比老式生意人更老式。他老婆和女儿轻声谈笑了几句,又静默下来。

“几点了?”他说。“我们早点回去,晚了叫不到车。”

“嗳,一听见城里都不肯去。”他老婆说。

“现在城里冷静,对过的汤团店也关门了,一年就做个正月生意。”

“对过的店都开不长。”显然他们夫妇俩常用这话安慰自己。

“对过哪有汤团店?”银娣说。

“喏,就是从前的药店。”她嫂子说。

“药店关门了?”

“关了好几年了,姑奶奶好久没回来了。”

“现在这生意没做头,我们那爿店有人要我也盘了它。”

“其实早该盘掉的,讲起来姑奶奶面上也不好看。”

到现在这时候还来放这马后炮,真叫她又好气又好笑。“现在这时世真不在乎了。”她说。“能混得过去就算好的了。”

“现在是做批发赚钱。”他先已经提过有个朋友肯带携他入股,就缺两个本钱,她没接这个碴。

“药店关门,那小刘呢?”

“嗳,”炳发老婆说:“那天我看见二舅妈还问,小刘先生在哪里上生意,他娘还在吧?好笑,还叫他小刘先生,他也不小了。”

“属蛇的,”银娣说。

炳发吃了一惊。当然是因为从前提过亲,所以知道他的岁数。但是她躺在那里微笑着,在烟灯的光里眼睛半开半闭,远远地向他们平视着。

“那木匠还在那儿?”

“哪个木匠?”炳发低声问他老婆。

“还有哪个?那天晚上来闹的那个,”银娣说。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他们都记得那人拉着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灯烧了手。

“谁?谁?”她侄女儿追问母亲,母亲不予理睬。

“那家伙,吃饱了老酒发酒疯。”炳发说。

“什么发酒疯,一向那样,”银娣说。“不过不吃酒没那么大胆子。”

“那人就是这样没清头。”她嫂子说,“前一向他乡下老婆找了来了,打架,店里打到街上,街上又打到店里,骂他没钱寄回家去,倒有钱打野鸡。”

这话她听着异常刺耳。她说,“他从前不是这样。”她还以为他给她教训了一次,永远忘不了。他不但玷辱了她的回忆,她根本除了那天晚上不许他有别的生活。连他老婆找了来,她都听不进去。

她嫂子讲得高兴,偏说,“一向是这样。大家都劝他,四十多岁望五十的人了,还不收心?总算把他老婆劝回去了。”

银娣不作声,以后一直没大说话。她嫂子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会,问炳发,“我们走吧?”和自己丈夫说话,忍不住声音粗厉起来,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气。

“还早呢,不到十一点。”银娣说。

“晚了怕叫不到车。”

“还早呢。……那么下趟早点来。”

她送到楼梯口,她儿子送下楼去。他现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学名玉熹。他跟舅舅家的人没什么话说,今天借着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别人。送了客,她不看见他,一问少爷睡觉了。要照平日她一定会不高兴,今天她实在是气她哥哥嫂嫂,这样等不及,恨不得马上用她的钱,又还想把女儿挜她做媳妇,大的不要,还有小的,一定要她拣一个。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她手里才几天?就想把她挤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给他听见了。在他这年纪,一听见给他提亲,还不马上心野了?——也说不定听见了,不愿意,所以赌气不进来。这孩子总算还明白,一向也还好,也知道怕她。她这些年来缩在自己房里,身边的人如果不怕她还了得?连佣人都会踩到她头上来。儿子更不必说了,不怕怎么管得住?还不跟那些堂兄弟们学坏了?大房的几个,就怕奶奶,见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后胆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们。不过男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大家一起进书房,楼上哪晓得他们跑到哪儿去?实在是个心事。分了家出来,她给他请了个老先生,顺便代写写信,先生有七十多岁了,住在家里,她寡妇人家免得人家说话。好在他也念不了两年书了。

乍清静下来,倒有点过不惯,从前是隔墙有耳,现在家里就是母子俩对瞅着。他从小是这脾气,阴不哜哜的,整天厮守着也还是若即若离。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着说说话,他们从来不提他舅舅家的,讲点别的换换口味,不然嘴里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这样,每回来一趟,总搅得她心里乱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妈子给她篦头。老郑现在照管少爷,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来就换人,又有的说了。被辞歇的佣人会到别房与亲戚家去找事,讲她的坏话。她实在厌倦了这些熟悉的脸,她们看见过许多事都是她想忘记的。不过留着她们也有桩好处,否则也不大觉得现在是她的天下了。

“还是北边佣人好。”她说。“第一没有亲戚找上门来,不像本地人。现在家里地方小,厨房里有些闲人来来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们哪一房都守旧。越是歧视二房,更要争口气。

半夜了,还一点风丝都没有,她坐在窗前篦头,楼窗下临一个鸽子笼小衖堂,一股子热烘烘的气味升上来,缓缓的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喷。一种温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气浓腻些。小衖的肘弯正抵着她家楼下,所以这房子便宜。现在到处造起这些一楼一底的白色水泥盒子,城里从来没有这样挤,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论砖头木头都结实些,沉得住气,即使臭也是粪便,不是油汗与更复杂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盖着这层暖和的厚黑毯子,声音似乎特别近,而又嗡嗡的不甚清楚。也说不定是在街上,这么许多人七嘴八舌,衖堂里仿佛没这么大地方。她就听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嚎叫: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没给人打过。我是他什么人,他打我?”像小孩子已经哭完了还硬要哭下去的干嚎。

“先回去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年纪轻,在外头不方便,有话明天再说。”是个南京口音的女人,老气横秋。这些旁观者七张八嘴劝解,只有她的声音训练有素,老远都听得见。

老妈子有点窘。“太太,从前老房子花园大,听不见街上打架。”

银娣正苦于听不清楚,又被她打断了,不由得生气,“老房子自己窝里反。”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那年轻的女人一直叫着,似乎已经去远了。

“嗳,有话回去跟他讲。”那南京女人劝告着,仿佛是对看热闹的人说,那一对男女显然已经不在这里。“他也是不好,张口就骂,动手就打。”

大家还在议论着,嚎哭声渐渐消逝,循着一条垂直线的街道上升。城市在黑暗中成为墙上挂着的一张地图。

她从前在娘家常听到这一类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乡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穷人之间似乎并不是坏事。生活困苦,就仿佛另有一套规矩。有的来往一辈子,拆开也没有闹翻。不过一定要大家都没有钱,尤其是女人。不然男人可以走进来就打,要什么拿什么。把身体给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抢劫。

她从小生长在那拥挤的世界里,成千成万的人,但是想他们也没用。

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旧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黏成稀疏的一绺绺,是个黑丝穗子披肩。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马上往那边去了。至少是她头顶上出来的一个什么小东西,轻得痒咝咝的,在空中驰过,消失了。那张脸仍旧在几尺外向她微笑。她像个鬼。也许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她很快地站起来,还躺到烟炕上去,再点上烟灯。就连在热天,那小油灯也给人一种安慰。可惜这些烟炕都是预备两个人对躺着的。在耀眼的灯光里,仿佛二爷还在,蜷曲着躺在对过。其实他在与不在有什么分别?就像他还在这里看守着她。

再吃烟更提起神来睡不着了。她烧烟泡留着明天抽。因为怕上床,尽管一只只织出那棕色的茧子,瞌睡得生烟澌澌地淋到灯里,才住了手。这里仍旧是灯光底下的公众场所。一上床就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无非想着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语,两句气人的话颠来倒去,说个不完。再就是觉得手臂与腿怎样摆着,于是很快地僵化,手酸腿酸起来。翻个身再重新布置过,图案随即又明显起来,像丑陋的花布门帘一样,永远在眼前,越来越讨厌。再翻个身换个姿态,朝天躺着,腿骨在黑暗中划出两道粗白线,笔锋在膝盖上顿一顿,踝骨上又顿一顿,脚底向无穷尽的空间直蹬下去,费力到极点。尽管翻来覆去,颈项背后还是酸痛起来。有时候她可以觉得里面的一只喑哑的嘴,两片嘴唇轻轻的相贴着,光只觉得它的存在就不能忍受。老话说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她就光躺在那里留恋着那盏小灯,正照在她眼睛里。整个的城市暗了下来,低低的卧在她脚头,是烟铺旁边一带远山,也不知是一只狮子,或是一只狗躺在那里。这天也许要下雨了。外面每一个声音都是用湿布分别包裹着,又新鲜又清楚。熟悉的一声响,撬开一扇排门的声音,跟着噗咯一声,软软胖胖的,一盆水泼在街沿上,是衖口小店倒洗脚水。

“嗳呵……赤豆糕!白糖……莲心粥!”卖消夜的小贩拉长了声音,唱得有腔有调,高朗的嗓子,有点女性化,远远听着更甜。那两句调子马上打到人心坎里去,心里顿时空空洞洞,寂静下来。她眼睛望着窗户。歌声越来越近了。她怕,预先知道那哀愁的滋味不好受。他弯到衖堂里去了。她从来没听见它这样近,都可以扪出那嗓子里一丝丝的沙哑,像竹竿上的梗纹。一个平凡和悦的男人喉咙,相当年轻,大声唱着,“嗳呵……赤豆糕!白糖……莲心粥!”那声音赤裸裸拉长了,挂在长方形漆黑的窗前。

每年夏天晒箱子里的衣服,前一向因为就快分家了,上上下下都心不定,怕有人乘乱偷东西,所以耽搁到现在才一批批拿出来晒。簇新的补服,平金褂子,大镶大滚宽大的女袄,像彩色帐篷一样,就连她年轻的时候已经感到滑稽了。皮里子的气味,在薰风里觉得渺茫得很。有些是老太太的,很难想像老太太打扮得这样。大部份已经没人知道是谁的了。看它们红红绿绿挤在她窗口,倒像许多好奇的乡下人在向里面张望,而她公然躺在那里,对着违禁的烟盘,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除了每年拿出来晒过,又恭恭敬敬小心摺叠起来,拿它毫无办法。男人衣服一样花花绿绿,三镶三滚,不过腰身窄些,袖子小些。二爷后来有些衣裳比较素净,蓝色,古铜色,也许可以改给她和玉熹穿。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他跟别人的丈夫一样,是一种方便,有种安逸感。现在亲戚间的新闻永远是夫妻吵架,男人狂嫖滥赌,宠妾灭妻。

“还是你好。”女太太们对她说。现在这倒是真话了。

躺在烟炕上,正看见窗口挂着的一件玫瑰红绸夹袍紧挨着一件孔雀蓝袍子,挂在衣架上的肩膀特别瘦削,喇叭管袖子优雅地下垂,风吹着胯骨,微微向前摆荡着,背后衬着蓝天,成为两个漂亮的剪影。红袖子时而暗暗打蓝袖子一下,仿佛怕人看见似的。过了一会,蓝袖子也打还它一下,又该红袖子装不知道,不理它。有时候又仿佛手牵手。它们使她想起她自己和三爷。他们也是刚巧离得近。他老跟她开玩笑,她也是傻,不该认真起来。他没那个胆子。不过是这么回事。她现在想到他可以不觉得痛苦了,从此大家不相干,而且他现在倒楣了,也叫她心平了些。有一点太阳光漏进来,照在红袖子的一角上。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家里吃的西瓜,老妈子把瓜子留下来,摊在篾篓盖上,搁在窗台上晒。对过的红砖老洋房,半中半西,比这边房子年代更久,鸽子笼小衖堂直造到它膝前。一只蜜蜂在对面一排长窗前飞过,在阳光中通体金色。有只窗户不住地被风吹开又砰上,那声音异常荒凉。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都出去了?”她对老妈子说。“干什么的?”

“住小家的。”老妈子说。

分租给几家合住,黄昏的时候窗户里黑洞洞的,出来一支竹竿,太长了,更加笨拙,游移不定地向这边摸索一个立足点。一件淡紫色女衫鬼气森森,一蹶一蹶地跟过来,两臂张开穿在竹竿上,坡斜地,歪着身子。她伸头出去看,幸而这边不是她家的窗户。

她反正不是在烟铺上就是在窗口,看磨刀的,补碗的,邻居家的人出出进进,自己不给人看见,总是避立在一边。晚上对过打牌,金色的房间,整个展开在窗前,像古画里一样。赤膊的男人都像画在泥金笺上。看牌的走来走去,挡住灯光,白布袴子上露出狭窄的金色背脊。

这都是笼中的鸟兽,她可以一看看个半天。现在把仇人去掉了,世界上忽然没有人了。她这里只有三节有人上门。这些年她在姚家是个黑人,亲戚们也都不便理睬她,这时候也不好意思忽然亲热起来,显得势利。她也不去找他们。再不端着点架子,更叫这些人看不起。所以就剩下她哥哥一家。炳发老婆下次来是一个人来,便于借钱。

姑嫂对诉苦,讲起来各有各的难处。各说各的,幸而老妈子进来打断了。

“太太,三爷来了。”

“哦?”都是低声,仿佛有点恐怖似的,其实不过是大家庭里保密的习惯。“我就下去。”

“他来干什么?”她轻声和她嫂子说。

自从分家闹那一场,大家见面都有点僵。三爷当然又不同,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来决没有好事。她倒要看他怎样讹她。事隔多年,又没有证人。固然女人家名声要紧,他自己也不能叫人太不齿,现在越是为难,越是靠个人缘。不过到底也说不准,外面跑跑的人到底路数多,有些事她也还是不知道。反正兵来将挡,把心一横,她下楼来倒很高兴似的。大概人天生都是好事的,因为到底喜欢活着。实在不能有好事,坏事也行。坏事不出在别人身上,出在自己身上也行。

“咦,三爷,今天怎么想起来来的?”她笑着走进来。“三奶奶好?”

“她不大舒服,老毛病。”

“一定又是给你气的。你现在没人管了,我真替三奶奶担心。”

“其实她现在倒省心了,不用在老太太跟前替我交代。”

“总算你说句良心话。”一坐下来相视微笑,就有一种安全感。时间将他们的关系冻成了化石,成了墙壁隔在中间,把人圈禁住了,同时也使人感到安全。

“二嫂这房子不错。”

“这房子便宜,不然也住不起。那天你看见的,分家那个分法,我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怎么不着急?不像你三爷,大来大去惯了的。”

“我是反正弄不好了。”他用长蜜蜡烟嘴吸着香烟。

“你是不在乎。钱是小事,我就气他们不拿人当人。你们兄弟三人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一死了娘就是一个人的天下。长辈也没有人肯说句话。”

“他们真不管了。”

“都是顺风倒。”

他笑。“二嫂厉害,那天把九老太爷气得呼嗤呼嗤的。一向除了我们老太太那张嘴喳啦喳啦的,他见了这位嫂子有点怕。老太太没有了,也还就是二嫂,敢跟他回嘴。”

她明知这话是讨她的喜欢,也还是爱听。“我就是嘴直,说了又有什么用,”她只咕哝了一声。

“他老人家笑话多了。那回办小报捧戏子,得罪了打对台的旦角,人家有人撑腰,叫人打报馆,编辑也挨打,老太爷吓得一年多没敢出去。”

“是仿佛听说九老太爷喜欢捧戏子。四大名旦有一个是他捧起来的。”

“他就喜欢兔子。镜于不是他养的。”

“哦?”他随口说着,她也不便大惊小怪。九老太爷只有一个儿子叫镜于,已经娶了少奶奶了。“这倒没听见说。”——虽然这些女人到了一起总是背后讲人。她没想到她们没有一个肯跟她讲心腹话。她只觉得她是第一次走进男人的世界。

“是他叫个男底下人进去,故意放他跟他太太在一起。”“放”字特别加重,像说“放狗”一样。

“太太倒也肯。”

“他说老爷叫我来的。想必总是夫妻俩大家心里明白,要不然当差的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这人现在在哪儿?”

“后来给打发了。据说镜于小时候他常在门房里嚷,少爷是我儿子。”

她不由得笑了。想想真是,她自己为了她那点心虚的事,差点送了命,跟这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当然叔嫂之间,照他们家的看法是不得了。要叫她说,姘佣人也不见得好多少。这要是她,又要说她下贱。

“倒也没人敢说什么,”她说。譬如三爷现在,倒不想争这份家产?九老太爷除了捧戏子,非常省俭,儿子又管得紧,所以他那份家私纹风未动。想必是他有财有势,没人敢为了这么件事跟他打官司,徒然败坏家声,叫所有的亲戚都恨这捣乱的穷极无赖。

“这是老话了。”他不经意地说。

“想起来九老太爷也是有点奇怪……”阴气森森不可捉摸。她从来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除了分家那回发脾气——火气那么大,那么个小个子,一脚踢翻了太师椅,可又是那么个活乌龟,有本事把那当差的留在身边这些年,儿子也有了,还想再养一个才放心?难道是敷衍太太,买个安静?

“从前官场兴这个,”他说。“因为不许做官的嫖堂子,所以吃酒都叫相公唱曲子。不过像他这样讨厌女人的倒少。”

“九老太太从前还是个美人。”

“他也算对得起她了。其实不就是过继太太的儿子?”

她笑了。“这是你们姚家。”

“也不能一概而论,像我就没出息。人家那才是胆子大。我姚老三跟他们比起来,我不过多花两个钱。其实我傻,”他微笑着说,表情没有改变,但是显然是指从前和她在庙里那次,现在懊悔错过了机会。她相信这倒是真话,也是气话,因为这回分家,当然他是认为他们对他太辣手了些。

有短短的一段沉默。她随即打岔,微笑着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怪不得都说镜于笨。”她以前是没留神,人家说这话总是鬼头鬼脑的,带着点微笑,若有所思。现在想起来,才知道是说他不是读书种子。他念书念不进去,其实大爷三爷不也是一样?

“他自己知道不知道?”她轻声问。

他略摇摇头,半䀹了䀹眼睛,仿佛镜于就在这间房里,可能听得见。“他老先生的笑话也多。”镜于怕父亲怕得出奇——当然说穿了并不奇怪,而且理所当然——但是虽然胆子小,外边也闹亏空,出过几回事。

“我还笑别人,”他说,“自己不得了在这里。二嫂借八百块钱给我,芜湖钱一来了就还你。”

虽然她早料到这一着,还是不免有气。跟他说说笑笑是世故人情,难道从前待她这样她还不死心,忘不了他?当然他是这样想,因为她没有机会遇见别人。“嗳哟,三爷,”她笑着说,“我直抱怨,你还不知道二嫂穷?你不会去找你的阔哥哥阔嫂嫂?”

“老实告诉你,有些人我还不愿意问他们。”

“我知道你这是看得起我,倒叫我为难了。搬了个家,把钱用得差不多了,我也在等田上的钱。”

“二嫂帮帮忙,帮帮忙!我姚老三尽管债多,这还是第一次对自己人开口。”

“是你来得不巧了,刚巧这一向正闹不够用。”

“帮帮忙,帮帮忙!二嫂向来待我好。”

这是话里有话,在吓诈她?

她斜瞪了他一眼,表示她不怕。“待你好也是狗咬吕洞宾。”

“所以我情愿找二嫂,碰钉子也是应当的。碰别人的钉子我还不犯着。”

他尽管嘻皮笑脸,大概要不是真没办法,也不会来找她。他分到的那点当然禁不起他用,而且那些债主最势利的,还不都逼着要钱?这回真要他的好看了。她这回可不像分家那天,坐着现成的前排座位。不但看不见,住在这里这样冷清,都要好些日子才听得见。她先不要说关门话,留着这条路,一刀两断还报什么仇?有钱要会用,才有势力,给不给要看你高兴,不能叫人料定了。她突然决定了,也出自己意料之外。自己心里也有点知道,这无非都是藉口。

“我是再也学不会你们姚家的人,”她摇着头笑,“只要我有口饭吃,自己人总不好意思不帮忙。”

“所以我说二嫂好。”

她白了他一眼。“你刚才说多少?”

“八百。”

“谁有这么些在家里?”

“二嫂压箱底的洋钱包你不止这些。”

“我去看看可凑得出五百。”

“七百,七百,”他安慰地说。“也许我七百可以对付过了。”

“有五百你就算运气了。”

她到了楼梯上才想起来,炳发老婆还在这里。当着她的面拿钱不好意思。一向对她抱怨姚家人,尤其恨三房,自从闹珠花的事,连她嫂子都受冤枉。这时候掉过来向着他们,未免太没志气。别的不说,一个女人给男人钱——给得没有缘故,也照样尴尬。实在说不过去,她把心一横;也好,至少让她知道我的钱爱怎么就怎么,谁也不要想。

炳发老婆坐在窗口玩骨牌,捉乌龟。

“这三爷真不得了,黑饭白饭,三个门口,”她一面拿钥匙开橱门一面说。“开口借钱,没办法,只好敷衍他一次。”

她背对着她嫂子数钞票,她嫂子假装不看着她。数得太快。借钱给人总不好意思少给十廿块,只好重数一次,耳朵都热辣辣起来,听上去更多了。

“他下回又要来了,”她嫂子说。

“哪还有下回?谁应酬得起?”

缺五十块。床头一叠朱漆浮雕金龙牛皮箱,都套着蓝布棉套子。她解开一排蓝布钮扣,开上面一只箱子,每只角上塞着高高一叠银皮纸包的洋钱,压箱底的,金银可以镇压邪气,防五鬼搬运术。

一包包的洋钱太重,她在自己口袋里托着,不然把口袋都坠破了。他再坐了会就走了,喃喃地一连串笑着道谢,那神气就像她是个长辈亲戚,女太太们容易骗,再不然就是禁不起他缠,面子上下不去,给他借到手就溜了。这倒使她心安理得了些。本来第一次是应当借给他的。即使怕人说话,照规矩也不能避这个嫌疑。在宗法社会里,他是自己人,娘家是外亲。她也就仗着这一点,要不然她哥哥与嫂子又不同,未免使她心里有点难过。她哥哥晚饭后来接她嫂嫂,她提起三爷来过,没说为什么。还怕他老婆回去不告诉他?

十一

越是没事干的人,越是性子急。一到腊月,她就忙着叫佣人掸尘,办年货,连天竹蜡梅都提前买,不等到年底涨价。好在楼下不生火,够冷的,花不会开得太早,不然到时候已经谢了。

过年到底是桩事。分了家出来第一次过年,样样都要新立个例子,照老规矩还是酌减。迄今她连教书先生的饭菜几荤几素,都照老公馆一样。不过楼上楼下每桌的菜钱都减少了,口味当然差些。她是没办法,只好省在看不见的地方。看看这时势,仿佛在围城中,要预备无限制地支持下去。

她自己动手包红包。只有几家嫡亲长辈要她自己去拜年,别处都由玉熹去到一到就是。她在灯下看着他在红封套上写“长命百岁”、“长命富贵”,很有滋味,这是他们俩在一起过第一个年。

她叫王吉把锡香炉蜡台都拿出来擦过了。祖宗的像今年多了两幅,老太太与二爷,都是照片。

她除了吃这口烟,样样都照老太太生前。过年她这间房要公开展览,就把烟铺搬走了,房里更空空落落的。忙完了到年初又空着一大截子,她把两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站在窗口望出去,是个阴天下午,远远的有只鸡啼,细微的声音像一扇门吱呀一响。市区里另有两只鸡遥遥响应。许多人家都养着鸡预备吃年饭,不像姚家北边规矩,年菜没有这一项。衖堂给西北风刮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一只毛毵毵的大黑狗沿着一排后门溜过来,嗅嗅一只高炭篓子,站在后腿上扒着往里面看,把篓子绊倒了,马上钻进去,只看见它后半身。它衔了块炭出来,咀嚼了一会,又吐出来仔细看。它失望地走开了,但是整个衖堂里什么都找不到。它又回来发掘那只篾篓,又衔了根炭出来,嚓嚓大声吃了它。她看着它吃了一块又一块,每回总是没好气似地挑精拣肥,先把它丢在地下试验它,又用嘴拱着,把它翻个身。

“太太,三爷来了,”老郑进来说。

哦,她想,年底给人逼债。相形之下,她这才觉得是真的过年了,像小孩子一样兴奋起来。

“叫王吉生客厅里的火。”

她换了身瓦灰布棉袄袴,穿孝滚着白辫子。脸黄黄的,倒也是一种保护色,自己镜子里看看,还不怎么显老。

“咦,三爷,这两天倒有空来?”

“我不过年。从前是没办法,只好跟着过。”

“嗳,是没意思。今年冷清了,过年是人越多越好。”

“我们家就是人多。”

“光是姨奶奶们,坐下来三桌麻将。”

“哪有这么些?”

“怎么没有?前前后后你们兄弟俩有多少?没进门的还不算。”老太太禁烟之外又禁止娶妾,等到儿子们年纪够大了,一开禁,进了门的姨奶奶们随即失宠,外面瞒着老太太另娶了新的,老太太始终跟不上。有两个她特别抬举,在她跟前当差,堂子出身的人会小巴结,尤其是大爷的四姨奶奶,老太太一天到晚“四姨奶奶”“四姨奶奶”不离口,连大奶奶三奶奶都受她的气,银娣更不必说了。这时候她是故意提起她们,让他知道她现在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你现在的两位我们都没看见。”

“她们见不得人。”

“你客气。你拣的还有错?”

“其实都是朋友开玩笑,弄假成真的。”

她瞅了他一眼。“你这话谁相信?”

“真的。我一直说,出去玩嚜,何必搞到家里来。其实我现在也难得出去,我们是过时的人了,不受欢迎了。”

“客气客气。”

“这时候才暖和些了。二嫂怎么这么省?”

“嗳呀三爷你去打听打听,煤多少钱一担。北边打仗来不了。”

他们讲起北边的亲戚,有的往天津租界上跑,有的还在北京。他脱了皮袍子往红木炕床上一扔,来回走着说话,里面穿着青绸薄丝棉袄袴,都是穿孝不能穿的,他是不管。襟底露出青灰色垂须板带,肚子瘪塌塌的,还是从前的身段。房里一暖和,花都香了起来。白漆炉台上摆满了红梅花、水仙、天竹、蜡梅。通饭厅的白漆拉门拉上了,因为那边没有火。这两间房从来不用。先生住在楼下,所以她从来不下楼。房间里有一种空关着的气味,新房子的气味。

“玉熹在家?”

“他到钟家去了。他们是南边规矩,请吃小年饭。钟太太是南边人。”

“那钟太太那样子,”他咕噜了一声。钟太太是个胖子,戴着绿色的小圆眼镜。

“钟太太不能算难看,人家皮肤好。”

“根本不像个女人,”他抱怨。

她也笑了。对一个女人这么说,想必是把她归入像女人之列。不能算是怎样恭维人,但还是使他们在黄昏中对坐着觉得亲近起来。

“下雪了,”她说。

像蜢虫一样在灰色的天上乱飞。怪不得房间里突然黑了下来。附近店家“闹年锣鼓”,伙计学徒一打烊就敲打起来。沙哑的大锣敲得特别急,呛呛呛呛呛呛,时而夹着一声洋铁皮似的铙钹。大家累倒了暂停片刻的时候,才听见鼓响,蹬蹬蹬像跑步声,在架空的戏台上跑圆场。这些店家各打各的,但是远远听来也相当调和,合并在一起有一种极大的仓皇的感觉,残冬腊月,急景凋年,赶办年货的人拎着一包包青黄色的草纸包,稻草扎着,切破冻僵了的手指。赶紧买东西做菜祭祖宗,好好过个年,明年运气好些。无论多远的路也要赶回家去吃团圆饭,一年就这一天。

“嗳,下雪了,”他说。他们看着它下。她这次不会借给他的,他也知道。跟他有说有笑,不过是她大方,他借钱也应酬过他一次。难道每次陪她谈天要她付钱?反而让他看不起。他诉苦也没用,只有更叫她快心。

他不跟她开口,也不说走。有时候半天不说话,她也不找话说,故意给他机会告辞。但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并不觉得僵,反而很有滋味。实在应当站起来开灯,如果有个佣人走过看见他们黑魆魆对坐着,成什么话?但是她坐着不动,怕搅断了他们中间一丝半缕的关系。黑暗一点点增加,一点点淹上身来,像蜜糖一样慢,渐渐坐到一种新的原素里,比空气浓厚,是十廿年前半冻结的时间。他也在留恋过去,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来。在黑暗中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会心的微笑。

她去开灯。

“别开灯,”他忽然怨怼地迸出一句,几乎有孩子撒娇的意味。

她诧异地笑着,又坐了下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等到不能不开灯的时候,不得不加上一句,“三爷在这儿吃饭,”免得像是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还早呢,你们几点钟开饭?”

“我们早。”

留人吃饭,有时候也是一种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来。难道今天是出来躲债,没地方可去?来了这半天,她也没请他上楼去吃烟。虽然说吃烟的人不讲究避嫌疑,当着人尽可以躺下来,究竟不便,她也不犯着。好在他们家吃烟向来不提的,她也就没提。

饭厅没装火炉,他又穿上了皮袍子。

“三爷吃杯酒,挡挡寒气。”

“这是玫瑰烧?不错。”

“就是衖堂口小店的高粱酒,掺上玫瑰泡两个月,预备过年用的。还剩下点玫瑰,我叫他们去打瓶酒来给你带回去。”

她喝了两杯酒,房间越冷,越觉得面颊热烘烘的,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质,一面说着话,老是溜着,有点管不住。

“给我拿饭来。”她对女佣说。

“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么只吃这点?”

“老不喝,不行了。从前老太太每顿饭都有酒。三爷再来一杯。”

老妈子替他斟了酒,他向她举杯。“干杯。”

她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无缘无故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热气上来,像坐在一盏强光电灯上,与这酒吃下去完全无干。她连忙吃饭,也只夹菜给他,没再劝酒。

打杂的打了酒来,老妈子送进来,又拿来一包冰糖,一包干玫瑰。她打开纸包,倒到酒瓶里,都结集在瓶颈。干枯的小玫瑰一个个丰艳起来,变成深红色。从来没听见说酒可以使花复活。冰糖屑在花丛漏下去,在绿阴阴的玻璃里缓缓往下飘。不久瓶底就铺上一层雪,雪上有两瓣落花。她望着里面奇异的一幕,死了的花又开了,倒像是个兆头一样,但是马上像噩兆一样感到厌恶,自己觉得可耻。

饭后回到客厅里喝茶,锣鼓敲得更紧,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饭都加入了。他伛偻着烤火,捧着茶杯渥着手,望着火炉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红光。

“到过年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从前,”他忽然说。“我是完了。”

“三爷怎么了?酒喝多了?”

“怪谁?只好怪自己。难道怪你?”

她先怔了怔,还是笑着说,“你真醉了。”

“怎么?因为我说真话?你是哪年来的?跑反那年?自从你来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实在受不了。我们那位我也躲着她,更成天往外跑。本来我不是那样的。”

“这些话说它干什么,”她掉过头去淡淡的笑着,只咕哝了一声。

“我不过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来这样。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闭眼睛。”

“好好的怎么说这话?难道你这样聪明的人会想不开?”她笑着说。

“你别瞎疑心。我只要你说你明白了,说了我马上就走。”

“有什么可说的?到现在这时候还说些什么?”

“我忍了这些年都没告诉你,我情愿你恨我。给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

“你倒真周到。害得我还不够?我差点死了。”

“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当时我想着,要死一块死,这下子非要告诉你。到底没说。”

“你这时候这样讲,谁晓得你对人怎么说的?”

“我要说过一个字我不是人。”

她掉过头去笑笑。其实这一点她倒有点相信。这些年过下来,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然他们对她还不是这样。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也真可笑,我这一辈子还就这么一次是给别人打算。大概也是报应。”他站起来去拿皮袍子。“你真心狠,”他站着望着她微笑。“我也是的——就喜欢心狠的女人。”他又伸手去拉她的手,一面笑着答应着,“我走。马上就走。”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这样说,她受的苦都没白受,至少有个缘故,有一种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过去这些年。她的头低了下去,像个不信佛的人在庙里也双手合十,因为烧着檀香,古老的钟在敲着。她的眼睛不能看着他的眼睛,怕两边都是假装。但是她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他手里是真的。他的手指这样瘦,奇怪,这样陌生。两个人都还在这儿,虽然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这要给人听见了。”他去关门。

她不能坐在那里等他。她站起来拦他。叫佣人看见门关着还得了?也糟蹋了刚才那点。她要在她新发现的过去里耽搁一会,她需要时间吸收它。

他们挣扎着,像缝在一起一样,他的手臂插在她的袖子里。

“你疯了。”

“我们有笔账要算。年数太多了。你欠我的太多,我也欠你太多。”

她一听见这话,眼泪都湧了上来堵住了喉咙。她被他推倒在红木炕床上,耳环的栓子戳着一边脸颊,大理石扶手上圆滚滚的红木框子在脑后硬帮帮顶上来。没有时间,从来没有。四周看守得这样严,难怪戏上与弹词里的情人,好容易到了一起,往往就像猫狗一样立即交尾起来,也是为情势所迫。尤其是他们俩,除非现在马上,不然决不会再约会在一个较妥当的地方。他们中间隔的事情太多了,无论怎么解释也是白说。

她仍旧拚命支拄着,仿佛她对他的抵抗力终于找到了一个焦点,这些年来的积恨,使她宁可任何男人也不要他。抢夺着的带在她腰间勒出一道狭窄的红痕,是看得见的边界。他压着她的手,整个身体的重量支在一只肘弯上,弓起身来扯下自己的袴子,胳膊肘子杵痛了她。她同时可以感到房间外面的危险越来越大,等于极大的压力加在一只火柴盒上,一个玻璃泡上。他们头上有个玻璃罩子扣下来,比房间小,罩住里面抢虾似的挣扎。有人在那里看——也许连他也在看。她的手腕碰着炕床上摊着的皮袍子,毛茸茸的,一种神秘的兽的恐怖,使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劲,一下子摔开了他,也没来得及透口气,一站起来就听见外面的人声,先还当是耳朵里的血潮嗡嗡的巨响。

是做成的圈套,她心里想。他也听见了。她不等他来拉她,赶紧去开门。没开门,先摸摸头发,拉拉衣服。把门一开,还好,外面没人。也说不定没给人看见门关着。

王吉的声音在厨房里大声理论。

“王吉!什么事?”她叫了声。

“有人找三爷。”

两个人在昏暗的穿堂里直走进来,都戴着尖顶瓜皮帽,耳朵鼻子冻得通红。黑哔叽袍子,肩膀上的雪像洒着盐一样。

“这是你们太太?”有一个问王吉,他跟在他们后面。

“王吉你怎么这么糊涂,晚上怎么放生人进来?”

“我直拦着——”他说。

“我们跟三爷来的,请三爷出来。”

她不理他们。“叫他们出去等着。年底,晚上门户还不小心点,不认识的人让他们直闯进来?”

“三爷来了!”两个都叫了起来。“嚇呀,三爷,叫我们等得好苦,下这么大雪。”“冻僵了,脚也站酸了,一个在前门,一个在后门,一步都不敢走开,等到这时候饭也没吃。”“当你走了,都急死了,叫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嗳,你们外边等着,”三爷一只手拉着一个,送他们出去。“外边等着,我马上就来。去叫黄包车,先坐上等着,我就来。”

“嗳,三爷,这好意思的?”他们正色和他理论着。“好容易刚找到你,又把我们撵出去,下这么大雪。”

“什么人?”她这话不是问任何一个人。

“我们跟三爷来的,三爷跟我们号里有笔账没清。这位翁先生是元丰钱庄的。”

“我们也是没办法。”翁先生说。“年底钱紧,到三爷府上去,见不到他,楼底下好些收账的,都带着铺盖住在那里,我们只好也打地铺。等了好些天,今天三爷下来,答应出去想办法,大家公推我们俩跟着去。”

“好了好了,你们现在知道我在这儿,没溜,这可不是我家,你们不能在这儿闹。你们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

“三爷不要叫我们为难了,要走大家一块走。苦差使,没办法,三爷最体谅人的。”

“都给我滚,”她说。“再不走叫警察了。这时候硬冲到人家家里来,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王吉去叫警察!”

“出去出去,”王吉说。“我们太太说话了!”

三爷把手臂兜在他们肩膀上推送着,一面附耳说话。他们仍旧恳求着,“三爷再明白也没有,我们的苦处三爷有什么不知道。我们回去没有个交代,还不当我们得了三爷什么好处,放三爷走了?”

她岔进来说,“你们到别处讲去,这儿不是茶馆。别人欠你们钱,我们不欠你们钱,怎么不管白天晚上就这么跑进来,还赖着不走?”

“二嫂,”他第一次转过脸来对着她,被她打了个嘴巴。他正要还手,王吉拚命拉着他,低声求告着,“三爷。三爷。”

两个债主摸不着头脑,也拉着他劝,“好了好了,三爷,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

他隔着他们望着她。“好,你小心点。小心我跟你算账。”

他走了,后面跟着那两个和王吉。她不愿意上去,楼上那些老妈子。她回到客厅里,灯光仿佛特别亮,花香混合着香烟气,一副酒阑人散的神气。王吉不会进来的。她没有走近火炉。里面隐隐约约的轰隆一声响,是烧断的木柴坍塌声。炉上的小窗户望进去,是一间空明的红色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站了一会,桌上那瓶酒是预备给他带回去的。她拔出瓶塞,就着瓶口喝了一口。玫瑰花全都挤在酒面上,几乎流不出来。有点苦涩,糖都在瓶底。闹年锣鼓还在呛呛呛敲着。

十二

老二房的公愚大老爷六十岁生日做寿,有堂会。现在上海这样大做生日的,差不多只有大流氓。在姚家这圈子里似乎不大得体。虽然大家不提这些,到底清朝亡了国了,说得上家愁国恨,托庇在外国租界上,二十年来内地老是不太平,亲戚们见了面就抱怨田上的钱来不了。做生意外行,蚀不起,又不像做官一本万利,总觉得不值得。政界当然不行,成了投降资敌,败坏家声。其实现在大家都是银娣说的,一个寡妇守着两个死钱过日子,只有出没有进。有钱的也不花在这些排场上,九老太爷是第一个大阔人,每年都到杭州去避寿。

“老太爷兴致真好。”大家背后提起来都带着酸溜溜的微笑。

“说是儿子们一定要替他热闹一下。”

“当然总说是儿子。”

“你去不去?”

仿佛是意外的问题,使对方顿了一顿,有点窘,又咕噜了一声,“去呀,去捧场。你去不去?”

仍旧像是出人意表,把对方也问住了,马上掉过眼睛望到别处去,嘴里嗡隆了一声,避免正面答覆。

谁肯不去?四大名旦倒有两个特为从北京来唱这台戏,在粉红的戏码单上也不争排名。戏台搭在天井里芦席棚底下,点着大汽油灯。女眷坐在楼上,三面阳台,栏杆上一串电灯泡,是个珠项圈,围在所有的脸底下,漂亮的马上红红白白跃入眼底。银娣在这些时髦人堆里几乎失踪了。刚过四十岁的人,打扮得像个内地小城市的老太太,也戴着几件不触目的首饰,总之叫人无法挑眼。但是她下意识地给补偿上了,热热闹闹大声招呼熟人,几乎完全不带笑容,坐下来又发表意见:

“哦,现在旗袍又兴长了,袖子可越来越短。不是变长就变短,从来没个安静日子,怎么怪不打仗?几时袍子袖子都不长不短,一定天下太平了。”

“亏你怎么想起来的?”卜二奶奶一面笑,眼睛背后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银娣看惯了的,知道又在背诵这套话,去当做笑话告诉人,又成了出名的笑话。每回时局变化,就又翻出来大家研究,这回可太平了。他们倒也有点相信她。

她现在是不在乎了,一面看戏,随手拉拉侄女儿的辫子。大奶奶的女儿跟前面的一个女孩子说话,两只肘弯支在前排椅背上。

“嗳哟,小姐怎么掉了这些头发?从前你辫子一大把。一定是姑娘想婆家了。”

那女孩子红着脸把辫子抢了回去。“二婶就是这样。”

“真的,等我跟大太太说,叫王家快点来娶吧。”

她们妯娌都晋了一级,称太太了。

“不跟二婶说话了。”那女孩子扭过身去,拉着自己的辫子不放手。

“你倒好,还留着头发。”卜二奶奶说。“现在的小姐们都剪了。”

“是王家不叫剪吧?我们大太太自己都剪了。”银娣说。

“剪了省事。”卜二奶奶说。

大奶奶的女儿已经站起来,搬到前排去了。

“你也真是——”卜二奶奶笑着轻声说。“我还直打岔。”

“你当她生气了,小姐心里感激我呢。定了亲还不早点过门,猫儿叫瘦,鱼儿挂臭。”

卜二奶奶一面笑一面骂,“你真是——!你现在是倚老卖老了。”

“老要风流少要稳嚜。”

“她哥哥要出洋了?”卜二奶奶继续打岔。

“现在都想出洋。我们玉熹我倒不是舍不得他,不犯着叫他去充军。现在这时世,你就是中了洋状元回来,还不是坐在家里?不像人家有阔老子的又不同。”“阔”字是他们这些人家通用的代名词,因为忌讳说做官,轻描淡写说某某人“阔了。”大爷新近出山,也有人说落水。北边亲戚与北洋政府近水楼台,已经有两个不甘寂寞的,姚家还是他第一个。

“你们玉熹你哪舍得?”卜二奶奶喃喃地笑着说,唯恐被人听见跟她讲大爷。卜二奶奶向来胆子小,当着大奶奶,三奶奶,偶尔说声“那天跟你们二太太打牌,”都心虚,像犯了法似的,怕人家当做又跟她搬是非了。

“看见大太太没有?”银娣问。

“坐在那边。”

“大爷来了没有?”

“不晓得,大概还没来吧?”一提起大爷都把声音低了低,带着神秘的口吻。“嗳,你看粉艳霞。”

那女戏子正在楼下前排走过,后面跟着一群捧场的。她回过头来向观众里的熟人点头,台前一排电灯泡正照着她一张银色的圆脸,朱红的嘴唇。下了装,穿着件男人的袍子,歪戴着一顶格子呢鸭舌帽,后面拖着根大辫子。

“这就是刚才那个?打着大辫子,倒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男人。后头跟着的是他家五少爷?”

“嗳,说是老五跟今天的戏提调吵架,非要把她的戏挪后。”

“不怪他们说是儿子们一定要唱这台戏。请了这些大角儿来捧她。从前是小旦,现在是女戏子,都喜欢打扮得不男不女的。”

她看见她儿子在楼下。从远处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总有一种突兀感,仿佛比例不对。其实玉熹长得不错,不过个子小些,白净的小长脸,鼓鼻梁,架着副金丝眼镜,穿着马褂,在一排座位前面挤过去,不住的点头为礼,像个老头子一颗头颤动个不停。他那些堂兄弟们顶坏,老是笑他。到了他们这一代,大家都一身西装,一口京片子夹着英文,也会说两句上海话,只有他们二房保守性,还是一口家乡的侉话。亲戚们背后也说他们一家都是高个子,怎么独有他这样瘦小,都怪她的菜太咸。因为省俭,就连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要在月费里省下钱来买鸦片烟,所以母子俩老是吃腌菜咸菜咸鱼,孩子长不大,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咸,“吼”住了。她听了气死了,哮喘病是从小就有,遗传的。他爹从前个子多小,连他们老太太也矮。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也是他们家向来忌讳,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都忘了他。

“我们玉熹。”她笑着解释她为什么弯着腰向前看。

“噢……嗳。大人了。”口气若有所思,她听着有点不是味。又在估量着他个子矮,吃咸菜吃的?

“都二十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人,”她说。

“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卜二奶奶带笑咕哝了一声。

“说什么?”她也笑着问,心里突然知道不对。

“笑死人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

“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所以好笑。”

“你在哪儿听见的?”

“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性!——说是有人碰见三爷——”提起三爷来,眼睛不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过他嘴巴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情也奇怪,外头话多得很。要说真有什么,那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子,而且望四十的人了。

“——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人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

“这话更奇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

“我也听着不像。”

“怎样想起来的,借着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

卜二奶奶笑。“你们三爷的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少时候前头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记得。”

“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

“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跟着他三叔学——好了!”

“至少有个老手在旁边,不会上当。”

这句笑话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我就是奇怪这话不知道哪儿来的。”

“你可不要认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

“三爷现在怎么样?”

“不晓得,没听见说。三太太今天来了没有?”

“没看见。三太太现在可怜了。”

“她还好,”卜二奶奶低声说。“是我对她说的,还是这样好,也清静些。”

“她搬了家你去过没有?”

“去打牌的。房子小,不过她一个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

“三爷从来不来?”

“不来也好,不是我说。”

“这些年的夫妻,就这样算了?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气。”

“你们三太太贤慧嚜。”

“就是太贤慧了,连我在旁边都看不过去。”

话说到这里又上了轨道,就跟她们从前每次见面说的一样。在这里停下来可以不着痕迹,于是两人都别过头去看戏。

她第一先找玉熹。刚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见他。她在人堆里到处找都不看见,心慌意乱,忽然仿佛不认识他了。现在想起来,他这一向常到陈家去听讲经,陈老太爷是个有名的居士,从前做过总督,现在半身不遂,办了个佛学研究会,印些书,玉熹有时候带两本回来。老太爷吃烟的人起得晚,要闹到半夜。怪不得……

三爷也不在楼下。不看见他。这两年亲戚知道他们吵翻了,总留神不让他们在一间房里。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间碰见了他,给他带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样,去了又回来,也没人知道。她就是最气这一点,他们两个人串通了,灭掉她。他要是自己来找她,虽然见不到她,到底不同。他这也是报仇,拖她儿子落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该当着人打他。当然传出去了叫人说话。幸而现在大家住开了,也管不了这许多。大房有钱,对二房三房躲还来不及。现在大爷出来做官,又叫人批评,更不肯多管闲事。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爷,跟寡妇嫂子好,用她的钱在外头嫖。本来没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瞒人。大家提起来除了不齿,还有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她事实是一年到头一个人坐在家里,佣人是监守人也是见证。外头讲了一阵子也就冷了下来。她又没有别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临走恫吓的,名正言顺来赶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到穷途末路,抽上白面,会上门来要钱,不放他进来就在门口骂,什么话都说得出,晚上就在衖堂里过夜,一闹闹上好几天。他们姚家亲戚里也有这样的一个。

她听见说三爷的两个姨奶奶打发了一个,又有了个新的,住在麦德赫司脱路。

“这一个有钱,”人家说着嗤的一笑。

“三爷用她的钱?”她问。

“那就不晓得了——他们的事……这些堂子里的人,肯出一半开销就算不得了了。”

“长得怎么样?”

“说是没什么好。”

“年纪有多大?”

“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几次又出来。”

“他们说会玩的人喜欢老的。”越是提起他来,她越是要讲笑话,表示不在乎。

到底给他找到了个有钱的。也不见得是完全为了钱。虽然被人家说得这样老丑,到他们小公馆去过的都是男人,这些人向来不肯夸赞别人的姨奶奶,怕人家以为自己看上了她。她相信他对这女人多少有点真心。仿佛替她证明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心里倒好受了些。

但是这些堂子里的人多厉害,尤其是久历风尘的,更是秋后的蚊子,又老又辣,手里的钱一定扣得紧。那他还是要到别处想办法,何况另外还有个小公馆。三奶奶那里他是早已绝迹不去了,自从躲债,索性躲得面都不见。亲戚们现在也很少看见他。她可以想像他一条条路都断了,又会想到她,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没有脑子,也没有感情,冷冷地一趟趟回去。这时候就又觉得那冰凉的死尸似的重量蠕蠕爬上身来,交缠着把她也拖着走,那么长,永远没有完,两条大蛇有意无意把彼此绞死了。

他有没有跟玉熹讲她?该不至于,既然这些年都没告诉人。——那是从前,现在老了,又潦倒,难保不抬出来吹两句。正在拉拢玉熹,总不能开口侮辱人家母亲?也难说,在堂子里什么话不能讲?留他多坐一会,“怕什么?她又是个正经人。”她这一向并没有觉得玉熹对她有点两样,难道他这样深沉?他这一点像他爸爸,够阴的。她为什么上吊,二爷到底猜到了多少,她一直都不知道。

“呃!”楼下后排一声怪叫,把“好”字压缩成一个短促的“呃”,像被人叉住喉咙管。

那年在庙里做阴寿那天又回来了,她一个人在热闹场中心乱如麻,举目无亲,连根铲,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哪里来的钱?没学会借债,写“待母天年”的字据?不过她不是从前老太太的年纪,家里也不是从前那样出名的有钱。偷了什么东西没有?她今天出门以前开首饰箱,没看见缺什么。可会是房地契?

“呃!”“呃!”叫好声此起彼落。

她不能早走。有些男客向来不多坐,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吃烟的人,要回去过瘾。那是男人。她也不愿意给卜二奶奶看见她匆匆忙忙赶回去。今天开饭特别晚,好容易吃完了,又看戏。她这次坐的离卜二奶奶远,坐了一会就去找女主人告辞。跟来的女佣下楼去找少爷,去了半天,回来说宅里的男佣找不到他,问人都说没看见。

“我们回去了,不等他了。”她说。

楼下已经给雇了黄包车。这两年汽车多了,包车不时行了,她反正难得出去,也用不着。而且包车夫最坏,顶会教坏少爷们。前两年玉熹出去总派个人跟着,不过现在的少爷们都是一个人出去,他也有这么大了,不能不顾他的面子,就有今天的事。

她一到家马上开柜子拿出个红木匣子,在灯下查点房地契,又都锁了起来。古董字画银器都装箱堆在三层楼上,这时候晚了,不便开箱子,要是他刚巧回来看见了,反而露了眼,生了心。而且她看见也没有用,应当叫古董商来,对着单子查,万一换了假的。这些本事不怕他不懂,有人教。

她把佣人一个个叫上来问,都说不知道。这些人还不都是这样,不但怕事,等到事情过去了,他们自己人还是母子,反正佣人倒楣。而且这些年跟着她冷冷清清的,家里东西都不添一件,佣人也都无精打采的,虽然不敢对她阴阳怪气,谁肯多句嘴?

她亲自去搜他的房间。在黯淡的灯光下,房间又空又乱,有发垢与花露水的气味。墙角堆着一大叠电影说明书,有三尺高。他每次看电影总拿着一大叠,因为印得讲究,纸张光滑可爱,又不要钱。他喜欢范朋克与彭开女士,说她文雅大方,所以明星里只有她称女士。是个黄头发女人,脑后坠着个低低的髻,倒像中国人梳的头。她有点疑心他是喜欢她不像他母亲。他喜欢坐在一排靠外的末端,近太平门,万一戏院失火,便于脱逃。他一向胆子小,这回都是给人教的,更可恨,没出息。

她在烟铺上看见他走进来,像仇人相见一样,眼睛都红了。

“妈怎么先回来了?没有不舒服?”他还假装镇定,坐了下来。

“你到哪儿去了?”

“这时候刚散戏,一问妈已经走了,怎么不看完?什么时候走的?”

“刚才到处找你找不到,你跑哪儿去了?”

“没到哪儿去,除非是在后台看他们上装。”

“还赖,当别人都是死人,一天到晚跑出去鬼混,什么去听讲经,都是糊鬼。你说,到哪儿去的?说!”她坐了起来。“走过来。问你话呢。说,到哪儿去的?好样子不学,去学你三叔,他惹得的?不是引鬼上身嚜?为了借钱恨我,这是拿你当傻子,存心叫你气死我,你这样糊涂?”

他不开口,坐着不动。她一阵风跑过去搜他身上,搜出三十几块钱。

“你哪儿来的钱?说!哪来的钱?”连问几声不应,拍拍两个嘴巴子,像审贼似的。他气得冲口而出:

“三叔借给我的。”他知道她最恨这一点。

“好,好,你三叔有钱,你去给他做儿子去。你要像了他,我情愿你死,留着你给我丢人。打死你——打死你——”一面说一面劈头劈脸打他。“他的钱好用的?一共借了多少,带你到哪儿去,要你自己说,不说打死你。”

他又不作声了,两只手乱划护着头,打急了也还起手来。老郑连忙进来,拚命拉着他。“嗳,少爷!——太太,今天晚了,太太明天问他。少爷向来胆子小,这是吓糊涂了,没看见太太发这么大脾气。少爷还不去睡觉去?”

她也就藉此下台,让老郑把他推了出去。打这样大的儿子,到底不是事。要打要请出祠堂的板子打。就为了他出去玩,也说不过去。年轻人出去溜溜,全世界都站在他那边。

她叫人看着他不放他出去,第二天再问他,说:“不怪你,是别人弄的鬼。你说不要紧。”他还是低着头不答。追问得紧了,她又哭闹起来。对他好一天坏一天,也没用,他像是等她闹疲了,也像别的母亲们一样眼开眼闭。过了一向又想溜出去,要把他锁起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叫亲戚们听见,第一先要怪她不早点给他娶亲。男孩子一出了书房就管不住,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辞馆回家去了。现在不考秀才举人,读古书成了个漫漫长途,没有路牌,也没有终点,大都停止在学生结婚的时候。但是现在结婚越来越晚,他的几个堂兄表兄都是吊儿郎当,一会又是学法文德文,一会又说要进一家教会中学。二十四五岁的人去考中学。教会学校又比国立的好些,比较中立。大爷现在出来做官了,大房当然是不在乎了。反正到了他们这一代,离上代祖先远些,又无所谓些,有些儿女多的亲戚人家顾不周全,儿子也有进国立大学的,甚至有在国立银行站柜台的。做父母的抗声把这项新闻淡淡地宣布出来,听者往往不知所措,只好微弱地答应一声,“好哇……银行好哇,”或是“进大学啦?”买得起外汇的可以送儿子出洋,至少到香港进大学,是英属地。

近两年来连女孩子都进学堂了——小些的。大些的女孩子顶多在家里请个女先生教法文,弹钢琴,画油画。只有银娣这一房一成不变,还守着默契的祖训。再看不起他们二房,他们是烟台姚家嫡系,用不着充阔学时髦攀高。玉熹顶了他父亲的缺,在家里韬光养晦不出去。她情愿他这样。她知道他出去到社会上,结果总是蚀本生意。并不是她认为他不够聪明,这不过是做母亲的天生的悲观,与做母亲的乐观一样普遍,也一样不可救药。她仍旧相信她的儿子一定与众不同,他可以像上一代一样蹲在家里,而没有他们的另一面,他们只顾得个保全大节,不忌醇酒妇人,个个都狂嫖滥赌,来补偿他们生活的空虚。她到现在才发现那真空的压力简直不可抵抗,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

她所知道的堂子,不过是看那些堂子里出身的姨奶奶们,有些也并不漂亮。一嫁了人,离开了那魅丽的世界的灯光,仿佛就失去了她们的魔力。在她,那世界那样壁垒森严,她对于里面的人简直都无从妒忌起来。她们不但害了三爷,还害他绝了后。堂子里差不多都不会养孩子,也许是因为老鸨给她们用药草打胎次数太多了。而他一辈子忠于她们,那是唯一合法的情爱的泉源,大海一样,光靠她们人多,就可以变化无穷,永远是新鲜的。她们给他养成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习惯。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老是有点心不在焉。现在她就这一个儿子,剩下这么点她们也要拿去了。

十三

她叫了媒人来给儿子说媳妇。

“以后他有少奶奶看着他,我管不住了。”

他结婚是他们讲家世的唯一的机会,这是应当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国的官。但是亲戚们平日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了——谁都不肯给。他们家二房,老子是个十不全,娘出身又低,要是个姨太太倒又不要紧,她是个十足的婆太太,照她那脾气还了得?说是他们有钱,也看不出来,过得那样省。做媒的只好到内地去物色,拿了无为州冯家一个小姐的照片来,也是老亲,门当户对,相貌就不能挑剔了。

“嘴这么大,”玉熹说,但是他没有坚决反对,照规矩也就算是同意了。结了婚他就是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亲这两天已经对他好得多,他也就将计就计哄着她。

“你替我烧个烟泡,这笨丫头再也教不会,”她说:“你小时候就喜欢烧着玩。”

“我是喜欢这套小玩意,”他捻着白铜挖花小盾牌,滴溜溜的转。

“你现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点。”

他躺着替她装了两筒。

“一口气吸到底,”她吃了说。“所以烟泡要大,要松,要黄,要匀,不像那死丫头烧得漆黑的。你一定是在外头玩学会的。”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他出去玩没发脾气。他喃喃地笑着说没有。

“这一筒你抽。闹着玩不要紧,只要不上瘾。你小时候病发了就喷烟。”

他接过烟枪,噗噗噗像个小火车似的一气抽完了。

“你一定在外边学会了。”

“没有。”

“玩归玩,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冯家的事讲定了。不然他们说你年纪这样轻,倒已经出去玩。”

难怪人家在堂子里烟铺上谈生意,隔着那盏镂空白铜座小油灯对躺着,有深夜的气氛,松懈而亲切。不过他并不在乎这头亲事成功与否,她也知道,接着就说:

“我就看中冯家老派,不像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弄一个到家里来还了得?讲起来他们家也还算有根底。你四表姑看见过他家小姐,不会错到哪里。你要拣漂亮的,等这桩事办了再说。连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我就你一个。”

别的父母也有像这样跟儿子讲价钱的,还没娶亲先许下娶妾,出于他母亲却是意外。他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望着他们中间那盏烟灯,只有眼镜边缘的一线流光透露他的喜悦。

“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来拣,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样垃圾马车。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坏了,你不犯着跟着他在一起混。一个人穷极无赖,指不定背后拿成头,揩你的油剪你的边。这些堂子里人眼睛多厉害,给她们拿你当瘟生,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几年,吊你的胃口。”

他脸上有一种控制着的表情,她觉得也许正被她说中了。他要是尝到了甜头,早就花了心,这次关在家里这些时,没这么安静。烟灯比什么灯都亮,因为人躺着,眼光是新鲜的角度,离得又近。头部放大了,特别清晰而又模糊。一张脸许多年来渐渐变得不认识了,总有点怪异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从前的年轻的母亲了。他们在一起觉得那么安全,是骨肉重圆,也有点悲哀。她有一刹那喉咙哽住了,几乎流下泪来,甘心情愿让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份,他是个男的。

他脸上现出一种胆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脸瘦得可怜。这些年来他从来对她没有什么指望,而她现在忽然心软了,仿佛被他摸着一块柔软的地方。她也觉得了,马上生气起来,连自己的儿子都是这样,惹不得,一亲热就要她拿出钱来。

她岔开来谈论亲戚们,引他说话。他有时候很会讽刺,只有跟她说话才露出来。

“那天大爷去了没有?”他们还在讲那天做寿。

“就到了一到。”

一提起来就有一种阴森之感。究竟现官现管,就连在自己家里说话,声音自会低了下来。

“马靖方没去?”她仍旧是悄悄地问。大奶奶的哥哥马靖方做过吴佩孚的秘书长,吴佩孚倒了,又回上海来了。提起外围的亲戚,向来都是连名带姓,略带点轻视的口吻。

“他一直没出来吧?有人去找他,也不见客,说老爷不舒服。”

“所以现在这时势,怎么说得定?”

“!小报上照样捧。人家是‘诗人马靖方’。新近还印诗集子,我们这儿也送了一本。老吴那些歪诗都是他打枪手。”

“也真是——刚巧他们郎舅两个。都出在他们那房。”那是她最快心的一件事。这还是老太太最得力的一个儿子。

“捧吴佩孚捧得肉麻,什么儒将,明主。”

“他们马家向来不要脸,拍你们家马屁。大爷又不同。大爷不犯着。所以老太太福气,没看见。”

“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于。”

“那当然。那天是谁——?还说‘他本来从前做过道台’,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资格来,这时候再出来,不是沾老太爷的光。真是!他哪回上报,没把老爹爹提着辫子又牵出来讲一通?”

“他大概也是没办法,据说是亏空太大。”他学着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字斟句酌的。

“他那个花法——!”她只咕哝了一声。她向来说他们兄弟俩都是一样,但是她暂时不想再提起三爷。其实大爷不过顾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算给他弥缝了过去。一到了自己手里,马上铺开来花,场面越拉越大,都离了谱子,不然怎么分了家才几年,就闹到这个地步?但是遗产这件事,从来跟玉熹不提的。

“小丰要出洋了,”他的口气有点妒羡。

“大太太倒放心,不要娶个洋婆子回来。人家都是娶了亲去。”

“结了婚回来也会离婚的,不是脱了袴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

“这样喜欢小普,总算没送小普出洋。”“舍不得他嘛。”

她做了个鬼脸。“那小普那讨厌哪——!”大爷就是这样,自己有儿子,还要在族里过继一个,表示他对族里的事热心,而且刚巧他祖父也认过一个族侄做干儿子,就是后来的二老太爷,行二,因为本来已经有儿子。大爷就喜欢人家说他有祖风。“说是小普坏,”她说。二老太爷也坏。做官出名的要钱,做公使带了个法国太太回来,本来已经收集了一大堆姨太太。现在这小普当然不比从前了,一个穷孩子跟着大爷跑跑腿,居然也嫖堂子,长得又难看,矮胖、黑油油的一张脸,老是嘟着嘴不服气的神情,还又有点鬼鬼祟祟。大爷是这脾气,越是大家都讨厌这人,想必对他更忠心。弄上这么个儿子,好更觉得自己的威权,不像自己的儿子是天生的、应该的。三爷这些地方比他还明白些,花的钱也值些。他长驻在一个小公馆里,也就是官第,小普一天到晚在跟前当差,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儿子到底有点不便。大奶奶有时候好久见不到大爷,然后由小普带个信来。“大奶奶恨死他了,”银娣说。

“姨奶奶倒给他拍上了马屁。”

“嗳,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她打开一只图章形的小白铜盒子,光溜溜的没有接缝,挑出一点生烟,就着烟灯烧。“那天堂会,王家姊妹俩出风头,打扮得像双生子。你看见没有?”

“看见。”他不屑地掉过眼睛去淡笑着。她们是他表姊妹里最漂亮的,也最会笑人,一提二表婶、熹哥哥,就笑得前仰后合。

“这两个——”银娣说。“讲起来没爹没娘,跟着寡妇婶娘过,王三太太自己没钱,就不沾小姐们的光,人家当她总也省点。!一天到晚闹着要婶娘请客。算是带着小姐们做针线,陪着出去,吃馆子听戏当然是婶娘会账,难道叫孩子们给钱?嗳,别看人家阔小姐,就喜欢占小便宜。男朋友送礼,送得越重越喜欢。这些男朋友也肯下本钱,可把王三太太吓死了,说闹得简直不像样。”

“那位太太哪管得住她们?”他脸红红地嗤笑着。

“年纪轻轻的这样刮皮,嘴又刻薄,不是我说,不是长寿相。老子娘都是痨病死的。”

“她们也有肺病?”他似乎吃了一惊。

“都有,忌讳说。不过说良心话,要不是老子死得早,也不会有钱丢下来。所以她们家就是她们那房有钱。说我们二房没有男人,我们二房也还幸亏没有男人。”

现在有了。她这话一出口就想到,他倒似乎没想到自己身上。他还是喜气洋洋的,又有点羞意,包围在一层玫瑰色的光雾里。

“刘二爷当上银行经理了,”他说。

“还不是要他入股子?”上海这地方,有点钱投资的人,再危险也没有。谁像她憋得住?这些男人都是随心所欲惯了的,这时候也是报应,落得都跟她一样,困住了一动都不敢动。有的憋了多少年,闷狠了又大花一阵,或是又弄个人,或是赌钱,做生意,一看去了一大截子,又吓得安静下来。

“他做股票赚了点钱。”

“他有钱,”她只咕哝了一声,就此把刘二爷撇下不提。他本来有钱。

“陈家还住在静安寺路?”

“嗳,他们的小骍说是喜欢跳舞。”

“陈家现在靠什么?”

“他们老太太有钱,”她咕噜了一声。

只要提起个名字就使人做会心的微笑,这些人一个个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各自有他的一角,还不肯安静,就像死了闹鬼似的,无论出了什么新闻都是笑话奇谈。亲戚们自从各自分成小家庭,来往得不那么勤,但是在这一点上是互相倚赖的,听到一个消息,马上眼睛一亮,脸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动些,浑身血脉流通起来,这新闻网是他们唯一的血液循环。自己没事干,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又是别人担风险。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深灰色的玻璃窗,灯前更觉得安逸。这一套人名与亲戚关系,大家背得熟极而流,他是从小跟她学会了的。点名从来点不到他父亲,也不提她娘家。他没有父母,她没有过去,但是从来觉都不觉得,他们这世界这样丰富而自给。

又讲起那天的堂会。

“他们家老五看上了粉艳霞,”他笑着说。

“我看见他们,她刚下了装出来。”

“下了装可没什么好看。”

“风头不错。”

“还活泼,”他承认,又赶紧加上一句,“在台上。”

“嗳,这些女戏子在台下有时候板得很,其实她们比现在这些小姐们管得紧,自己的娘跟出跟进。差不多唱戏的人家都是北边人,还是老规矩。”

“她们家累重,还要养活自己的琴师、班底,多少人靠着一个人吃饭。老五要是娶粉艳霞,该要多少钱?”

“老五不要想。第一他爸爸不肯,太招摇了。所以她们唱戏的嫁人也难,都是给流氓做姨奶奶。她们也可怜,不要看出风头。人家有真心对她们,她们也知道感激。有个汪老太太戏迷,捧女戏子,认干女儿,照样送行头送桌围。干女儿倒也孝顺,老是接来住,后来就嫁了他们家少爷做姨奶奶。”

他红了脸。“是谁?在上海唱过?”又问,“哪个汪家?”

只有讲到哪个女孩子,他心里才进得去。

“叫什么的?——是杭州大世界的台柱。”

他不由得格吱一笑。上海的大世界已经是给乡下人观光的,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乡下赛会。

“他们的京戏班子算好的。她唱青衣,说是漂亮得很,嗓子也好。”

“粉艳霞的嗓子没什么好,”他说。

“唱花旦本来用不着,连小翠花都是哑嗓子。女孩子向来声音窄,所以人家说男人唱旦角反而嗓子好。等到破了身,喉咙又宽些。”

“粉艳霞大概有二十多岁了吧?不见得喉咙还要变?”他脸红红地笑着。

“哦,这些女戏子家里看得她们多紧,你不要看她们跟小五这批人混着,那是应酬。”

他们把她和别的一个个比着。有的腰比她细,但是她腰身灵活。她的脸太圆,看得出脸上贴的片子一直贴到前面来。她穿男装漂亮,反串想必出色。银娣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两人并肩站着,两张痴痴的脸浴在一个遥远的太阳的光辉里,恋恋地评头品足说个不完,又还老是遗憾的口吻。但是试探他是有刺激性的,她可以觉得年轻人的欲望的热力。只要她肯跟他讲粉艳霞,她自己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她是真的,她在这里,她有经验。

其实她对京戏知道得不比他多,不过向来留心听人说。她这一代的女人的公敌是长三妓女,都会唱两句戏。唱戏的这行是越过她们头上去,更高级的魅艳。她是本地人,京戏的唱词与道白根本听不大懂,但是刚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也就是她自己从前穿的袄,头上的亮片子在额前分披下来作人字式,就像她年轻的时候戴的头面。脸上胭脂通红的,直搽到眼皮上,简直就是她自己在梦境中出现,看了很多感触。有些玩笑戏,尤其是讲小家碧玉的,伶牙俐齿,更使她想起自己当初。真要是娶这么一个到家里来,那她从前在黑暗的阳台上偷听楼下划拳唱戏,那亮晶晶的世界从来不容她插足的,现在到底让她进去了,即使只能演太后的角色。向来老太太们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是有这传统的。像《红楼梦》里的老太太,跟前只要美人侍奉。就连他们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这样?娶媳妇一定要拣漂亮的,后来又只喜欢儿子的姨奶奶们,都是被男人搁在一边的女人,组成一个小朝庭,在老太太跟前争宠。她要是给儿子纳妾,那当然又两样,娶个名美人来,小两口子是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三个人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微笑,因为她知道他们关上房门以后的事,是她作成他们,骨肉之情有了一重新的关系,活跃起来了。但是她知道这都是假的,自骗自。有些女人实在年纪大了,可以就中取得满足。

“我晓得你喜欢粉艳霞,”她微笑着说。

“我没资格,”他微笑着咕哝了一声。

“要是真要也有办法。要认识她们还不容易?要找人跟她们老子娘讲价钱比较费事。譬如黄三爷喜欢玩票,有名的戏子都认识。差不多的女戏子都讲究拜他们做师傅,师傅讲句话有份量。九老太爷就是出名捧角的,当然我们不犯着找他。要找人,多的是。有人认识开戏馆的,那都是流氓,要不然在租界上也开不了戏园子。这些唱戏的人家,不是流氓也拿不住他们。”

听她闲闲地说来,轻言慢语的,头头是道,他像孩子们听神话似的,相信,而又不甚信。他们家还有多大势力他完全没有数。至于钱,当然他知道总比她一向口气里要多些。难道她瞒着他是因为他还小,现在他大了才告诉他?难道她省下钱来都是预备花在这一项大冒险上,给他买爱情与名望,作为一个名伶的护花主人?一样做小,当然情愿嫁个少爷,年纪轻,又是名门之后,又不像老五他们在外边玩惯了的。如果讲明以后不再有别人……可惜先要娶亲,娶了亲又还要再等一个时期。但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反正无论什么事都要老等着,没办法,也等惯了。

“就是这一点麻烦:刚红起来,老子娘不肯放她们走的,总要等赚足几年再说。好在还年轻。她们这些人嫁人也难,”她喃喃地娓娓说下去,织着她的鸦片梦。在他的年纪,他需要一个梦想,才能够约束自己。让他以为他要是听话,她真肯拿出钱来替他娶粉艳霞。等他吃上了烟,他会踏实些,比较知道轻重。

吃烟她倒又不怕冯家听见。

“怕什么?我们吃得起,”她会告诉媒人。

现在年轻人不大有吃烟的,现在是兴玩舞女、闹离婚。他要是吃了烟肯安静蹲在家里,冯家也不会反对。大爷三爷他们吃烟照样出去,不过他们的情形不同。第一他们手里有钱。没有钱吃上了烟,就顾到这口烟。他要到堂子里过瘾哪儿行?靠三爷接济他那两个钱能到哪里?还是家里这张铺。总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样,就惦记着家里过日子与榻上这只灯,要它永远点着。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风筝的线抓在她手里。

十四

定了亲,时而有消息传来,说冯家小姐丑。

“不会吧?”银娣说。“这些人嘴坏,给他们说出来还有好的?你四表姑看见过的,没几年前的事。虽然说女大十八变,相片上是大人了,有现在这年纪了。你四表姑说相片像。”

“相片也够丑的,”玉熹说。

“有人不上照,无为州大概也没有好照相馆。我本来说再托人去看看,就难在顺便——谁到无为州去?要是太明了,他们家又还不肯给人相看。不是看在老亲份上,连张照片都不肯落在人家手里。”

他不好意思老是嘀咕这件事,不过看得出来他老惦记着,不放心。

“我们家从来没有过退婚的事,”她说。“无缘无故把人家小姐退掉,这话也不好说。还是过天再托人打听打听。”

做媒的时候,男家的条件本来是要早娶,半年后就娶过来了。近年来都是文明结婚,忌讳新娘子穿白的就穿粉红。银娣在这些事上也从俗,不想太特别,不过文明结婚要请主婚人证婚人,要拣有名声地位的才有面子,她自从替儿子提亲这样难,把这些亲戚故旧都看透了,也不犯着再为这件事去求人,索性老式结婚,连租礼堂这笔费用都省了。

“老法结婚!”女人们都笑嘻嘻地说。“现在都看不到了。”

她都推在女家身上。“他们要嚜!他们还是老规矩。”

她其实折衷办理,并没有搬出全套老古董玩艺给他们取乐,因为大家看着确是招笑,就连那些怀旧的女太太们,喃喃地说着“嗳,从前都是这样,”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是像从前,不过变得乡气滑稽了,嘲弄她们最重要的回忆。

现在大家都不赞成老式新房一色大红,像红海一样,太耀眼,刺目,所以她布置的新房极平常,四柱床,珠罗纱帐子,只有床上一叠粉红浅绿簇新的绸面棉被有几分喜气,衬着凝冷的冬天的空气与灰黯的一切,使人微微打个寒颤。楼下也只有门头上挂着彩绸,大红大绿十字交叉着,坠着个绣球花式的绉摺球。新郎披红,也是同样的红绸带子,斜挂在肩膀上,此外就是戴顶瓜皮帽,与众不同些,跟客人都站在幽暗的大房间中央,人多了没处坐,应酬话早说完了,只好相视微笑。

“还不来!……”客人轮流地轻声说。一群孩子们更等得不耐烦。

“要等吉时,”有人说。

“时辰早到了。花轿去了几个钟头了?”

“今天好日子,花轿租不到呢。现在少,就这两家。在城里。……城里到一品香,还好,没多少路。”

女家送亲到上海来,住在一品香。

“还不来!”

“谁晓得他们?”新郎咕噜着,低下头来扯扯身上挂的红绸带子,望着那颗绣球作自嘲的微笑。

终于有人低声叫着“来了来了。”孩子们都往外跑。大门口放了一通鞭炮。银娣在楼上陪客,也下来了。没叫小堂名,呜哩呜哩吹着,倒像租界上的苏格兰兵操兵。军乐队也嫌俗气,不比出殡。索性没有音乐。

人堆里终于瞥见新娘子,现在喜娘也免了,由女家两个女眷搀着,一身大红绣花细腰短袄长裙,高高的个子,薄薄的肩膀,似乎身段还秀气。头上顶着一方红布,是较原始的时代的遗风,廉价的布染出来,比大红缎子衣裙颜色暗些,发黑。那块布不大,披到下颏底下,往外撅着,斧头式的侧影,像个怪物的大头,在玉熹看来格外心惊。

新娘子进了洞房坐在床上,有个表嫂把他拉到床前,递了根小秤给他。他先装糊涂,拿着不知道干什么,逗大家笑,然后无可奈何地表演一下,用秤杆挑掉盖头。

闹房的突然寂静下来,连看热闹的孩子们都噤住了。凤冠下面低着头,尖尖的一张脸,小眼睛一条缝,一张大嘴,厚嘴唇底下看不见下颏。他早已一转身,正要交还秤杆走开了,又被那表嫂叫住了。

“盖头丢到床顶上。丢得高点!高点!”

他挑着那块布一撩撩上去,转身就走。但是新娘子不得不坐在那里整天展览着。

银娣一有机会跟儿子说句话,就低声叫“嗳呀!新娘子怎么这么丑?这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新娘子到她房里来,低声叫声“妈,”喉咙粗嗄,像个伤风的男人,是小时候害过一场大病以后嗓子就哑了。

“倒像是吃糠长大的,”银娣背后说。她对亲戚说,“我们新娘子的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玉熹倒还镇静,仿佛很看得开,反正他结婚不过是替家里尽责任。其实心里怎么不恨?从小总像是他不如人,这时候又娶了这么个太太。当然要怪他母亲,但是家里来了个外人,母子俩敌忾同仇,反而更亲密起来,常在烟榻上唧唧哝哝,也幸而他们还笑得出。算他们上了无为州冯家的当。好比两族械斗或者两省打仗,他是前线的外国新闻记者,特殊身分,到处去得,一一报告。他讲起堂子里人很有保留,现在亟于撇清,表示他与这女人毫无感情,所以什么都肯说。

新娘子也有点知道,每天早上到银娣房里来,一点笑容也没有,粗声叫声妈。她梳个扁扁的s头,额前飘着几丝前刘海,穿着一色的薄呢短袄长裙,高领子,细腰,是前几年时行的,淡装素抹,自己知道相貌不好,总是板板的,老老实实,不像别的女孩子怕难为情。老气横秋,银娣背后说,没看见过这样的新娘子。

她一天到晚跟她找碴子。三十年媳妇三十年婆,反正每一个女人都轮得到。没有一天不出事,玉熹少奶奶常常回到房里去哭。玉熹有时候也偷偷地安慰她,但是背后又跟他母亲讲她。他和他母亲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自己结了婚,势不能不满足对方的好奇心,一半也是忍不住夸口,而她总是闲闲的,仿佛无所不知,使他不感到顾忌。

他又出去蹓了,藉口躲家里的口舌是非。她盘问得相当紧,至少知道他现在是“独蹓”,没跟三爷在一起。但是她仍旧扣着他的钱。他在堂子里摆不出架势来,讲起堂子里人总是酸溜溜的带着讽刺的口吻,当然也是迎合他母亲的心理。但是日子久了,他成绩还不错,他学了一口上海话——到底他母亲是本地人——在那种场合混着,不讨人厌,而且究竟年轻占便宜,一个少爷家,又会陪小心,没有少爷架子。他并没有着迷,从来没说要娶回家来的话。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叫他母亲得意:不要看他年纪轻轻的没有经验,玩得比大爷三爷精明,强爷胜祖,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迷恋长三书寓?他是她驻在敌国的一个代表,居然不替她丢脸。

“熹哥哥坏,”现在他的堂表姊妹都这样说。

“怎么坏?”

那一个别过头去,不耐烦地吭了一声,似乎不屑回答。“还不是嫖?”低低地咕噜了一声。

堂子里现在只有老年人去,或是旧式生意人,所以不但坏,而且不时髦。下次她们看见了他,不免用异样的眼光多看了他一眼,在他旧式的外表下似乎潜伏着一种阴森的罪恶感,像她们小说里读到的内地大少爷,无恶不做。他站在桌子旁边,个子矮小的人有一种特殊的稳重,穿着藏青绸袍子,现在不戴眼镜了,苍白的小白脸,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中间分着。她们招呼他一声,他只朝她们的方向很快地点个头,正眼也不看她们,还是照从前的规矩。对他母亲唯唯诺诺,而在他眼睛背后有一种讽刺的微笑。他母亲当着人从来不理他的,只偶尔低声发句命令,眼睛望着别处,与对媳妇一样。

是阴历新年。正月里拜年的人来人往,时髦小姐们都是波浪形的头发贴紧在头上,只穿一件薄薄的夹袍子,磕了头马上又穿上大衣,把两只手插在皮领子底下渥着。

“在二婶那儿冻死了,”她们在别处一见面就抱怨。“这么冷的天,都不装个火炉。”

“有人说他们的莲子茶撤下去拿给别人吃,恶心死了。”

“真怕上他们那儿去。二婶说的那些话,都气死人!”噘着嘴腻声拖长了声音。

“这回又说什么?”

“还不是她那一套?”无论怎么问也不肯说。

“熹嫂嫂真可怜,站在楼梯口剥莲子,手上冻疮破了,还泡在凉水里。问她为什么不叫佣人剥,吓死了,叫我别说,‘妈生气。’”

楼梯口搁着一张有裂缝的朱漆小橱,莲子浸在一碗水里,玉熹少奶奶个子高,低着颈子老站在那里剥。大房的二小姐搬了张椅子出来叫她坐,她无论如何不肯坐。房门开着,里面看得见。

银娣这一向生病,刚起来,坐在床上,人整个小了一圈,穿着一套旧黑哔叽袄袴,床上挂着灰色的白夏布帐子。那张四柱铁床独据一方靠墙摆在正中,显得奇小。她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客人坐得远,简直听不见,都不得不提高了喉咙。

“你怎么啦,二太太?”大奶奶用打趣的口吻大声问,像和耳朵聋的老太太说话,不嫌重复。“怎么不舒服啊?怎么搞的?”

“咳,大太太,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呵。”

“怎么啦?你从前闹胃气疼,这不是气疼吧?找大夫看了没有?”她不说是媳妇气的,别人也只好装模糊。

“害了一冬天了,看我瘦得这样。大太太你发福了。”

“肥了。”娇小的大奶奶现在胖得圆滚滚的,十足是个官太太。

“这才是个福太太的样子。”

“你福气呃,你好。可怎么娇滴滴起来了?怎么搞的?”

亲戚们早已诊断她的病是吃菜太咸,吃出来的,和她儿子长不高是一个缘故。她家的菜出名的咸,据说是为了省菜,其实也很少有人尝到。家里有事总是叫北方馆子的特价酒席,才八块钱一桌。平常从来不留人吃饭,只有她过生日那天有一桌点心,大家如果刚巧赶上了,就被让到外间坐席。她站在大红桌布前面,逐个分布粗糙的寿桃,眼睛严厉地钉在自己筷子头上,不望着人,不管是大人小孩子。她不能不给,他们也不能不吃。

今年过年,她留下几个女眷打牌。她那天精神还好。玉熹少奶奶进来回话,又出去了。

“你不要看我们少奶奶死板板的那样子,”她在牌桌上说,“她一看见玉熹就要去上马桶。”

大家笑了一阵,笑得有点心不定。她为了证明这句话,又讲了些儿子媳妇的秘密,博得不少笑声。“这话我怎么知道的?我也管不到他们床上。不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男人家嘴敞,到了一起,什么都当笑话讲,他们真不管了。想想从前老太太那时候,我们回到房里去吃饭,回来头发稍微毛了点都要骂,当你们夫妻俩吃了饭睡中觉。‘什么都肯,只顾讨男人的喜欢,’这话不光是婆婆讲,大家都常这样批评人。男人不喜欢,又是你不对。那时候我们都说冤枉死了,其实也是,只顾讨他喜欢,叫他看不起,喜欢也不长久。这是从前,现在是……真是我们听都没听见过。还说‘我们这样的人家’!”

这话辗转传到玉熹少奶奶耳朵里,她晚上跟他又哭又闹,不肯让他近身。两人老是吵,有时候还打架。银娣更得了意,更到处去说。人家也讲他们,但是只限于夫妻间与年纪相仿的人们。两个女太太把头凑在一起,似乎在低声讲某人病情严重。忽然有一个鼻子里爆出一声厌烦的笑声,重又俯身向前去咬耳朵,面有难色,仿佛吃不惯耳朵。

“他们家就喜欢讲这些。”另一个抱怨着。

玉熹少奶奶病了。银娣先说是装病。拖得日子久了,找了个医生来看,说是气虚血亏,也就是痨病。银娣连忙给玉熹分房,搬到楼下去。

“照这样我什么时候才抱孙子?小痨病鬼可不要。你也要个人在身边,不能白天晚上往外跑,自己身子也要紧。我把冬梅给你,她也大了。”

他从来没考虑过他母亲这丫头,不但长得平常,他从小看惯了她是个拖鼻涕小丫头。最近还闹过,开饭的时候他看见她端着一碗汤进来。

“冬梅的指甲又泡在汤里,脏死了。叫她别这么拿着,又把大拇指掐在碗里。”

银娣这时候忽然发现她有些好处。“说她呆,还是厚道点好,有福气。她皮肤白,一白遮三丑,打扮起来又是个人。五短身材有福气的,屁股大,又方,是宜男相。不过是借她肚子生个儿子,家里这一向太晦气,要冲一冲。丫头收房其实不算,也不叫姨奶奶,就叫冬姑娘。我们还是叫她冬梅。”暗示这不妨碍他正式纳妾,等到手边方便点的时候。

现在根本谈不到,还是年年打仗,现在是在江西打共产党。鸦片烟一天比一天贵,那黝暗的大糕饼近于臼形,上面贴着张黄色薄纸,纸上打着戳子,还是前清公文的方体字,古色古香。那一大块黑土不知道是什么好地方掘来的,刚拆开麻包的时候香气最浓。小风炉开锅熬着,搁在楼梯口,便于看守。那焦香贯穿全屋好几个钟头,整个楼面都神秘地热闹起来,像请了个道人住在家里炼丹药。大家谁也不提起那气味,可是连佣人走出走进都带着点笑意。

她每天躺在他对过,大家眼睛盯着烟灯,她有时候看着他烟枪架在灯罩上,光看着那紫泥烟斗喙尖上的一个小洞,是一只水汪汪的黑鼻孔,一颗黑珠子呼出呼进,濛濛的薄膜。是人家说的,多少钞票在这只小洞眼里烧掉。它呼嗤呼嗤吸着鼻涕,孜——孜——隔些时嗅一下,可以看得人讨厌起来,的确是个累赘,但是无论怎么贵,还是在她自己手里,有把握些,不像出去玩是个无底洞。靠它保全了家庭。他们有他们的气氛,满房间蓝色的烟雾。这是家,他在堂子里是出去交际。

她知道他有了冬梅会安顿下来的。吃烟的人喜欢什么都在手边,香烟罐里垫着报纸,偎在枕边代替痰盂,省得欠起身来吐痰。第一要方便省事,他连他少奶奶长得那样都不介意。

冬梅烫了飞机头,穿着大红缎子滚边的花绸旗袍,向太太和少爷磕头,又去给少奶奶磕头。但是睡在床上被人向她磕头是不吉利的,生着病尤其应当忌讳。银娣自己不在场,预先嘱咐过女佣们,还没拜下去就给拉住了。

“就说‘给少奶奶磕头。’说也是一样的。”

不是一样的,给冬梅又提高了身分。本来已经把前面房间腾出来给她,拣最好的佣人伺候她,叫她管家,夸得她一枝花似的。玉熹少奶奶躺在一间后房里,要什么没有什么,医生也不来了,她娘家听见了,从无为州叫人来看了她一次。银娣后来坐在房门口叫骂了三个钟头:

“我们这儿苦日子过不惯,就不要嫁到我们家来。倒像请了个祖宗来了。要回去尽管去,去了别再来了,谢天谢地。我晓得是嫌冬梅,自己骑着茅坑不屙屎,不要男人,闹着要分床、分房。人家娶媳妇干什么的,不为传宗接代?我倒要问问我们亲家。他们要找我们说话,正好,我们也要找媒人说话。拿张相片骗人,搞了个痨病鬼来,算我们晦气。几时冬梅有了,要是个儿子,等痨病鬼一断了气马上给她扶正。”

她养成了习惯,动不动就搬张板凳骑着门坐着,冲着后房骂一下午。冬梅的第三个孩子,第二个儿子生下来,少奶奶才死。扶正的话也不提了。

十五

她有时候对玉熹说,“叫人家笑话我们,连个媳妇都娶不起?还是我恶名出去了,人家不肯给?”

“我不要,”他说。

“他也是受够了,实在怕了,”她替他向别人解释。“他不肯嚜,只好再说了。”

只要虚位以待,冬梅要是上头上脸起来,随时可以扬言托人做媒,不怕掐不住她。她现在还不敢,不过又大着肚子挺胸凸肚走出走进,那副神气看着很不顺眼,她又不傻,当然也知道孩子越多,娶填房越难。差不多的人家,听见说房里有人已经不愿意,何况有一大窝孩子,将来家私分下来有限,图他们什么?

孩子多了,银娣嫌吵,让他们搬到楼下去又便宜了他们,自成一家。一天到晚在跟前,有时候又眉来眼去的,叫人看不惯。玉熹其实不大理她,不过日子久了,总像他们是夫妻俩。

他还算有出息的。虽然不爱说话,很够机灵,有两次做押款,因为田上收不到租,就是他接洽的。找了人来在楼下,她没下去,东西让他经手,他这一点还靠得住,因为他要她相信他。东西到了他自己手里能保留多久,那就不知道了。她只希望他到了那时候懂事些。

她最大的满足还是亲戚们。前两年大爷出了事,拖到现在还没了,隔些时又在报上登一段,自从有了国民政府还没出过这么大的案子。亲戚们本来提起大爷已经够尴尬的,这时候更不知道说什么好。据说是同事害他,咬他贪污盗窃公款,什么都推在他头上。他被免职拘捕,托病进了医院,总算没进监牢。被她在旁边看着,实在是报应,当初分家的时候那么狠心,恨不得一个人独占,出去搂钱可没有这么容易。他家只有他一个人吃这颗禁果,落到这样下场。向来都说姚家子孙只有他是个人才,他会不知道那句老话,“朝中无人莫做官。”

官司拖了几年,背了无数的债。大奶奶去求九老太爷夫妇,也只安慰了几句,分文无着。结果判下来还是着令归还一部份公款。他本来肝肾有病,恢复自由以后,出院不久又入院,就死在医院里。大奶奶搬到北京去住,北边生活比较便宜。那边还有好些亲戚,对他们倒还是一样,北边始终又是个局面。他们来了还有一番热闹。大家都说北京天气好,干爽,风土人情又好,又客气又厚道。

“北边好。”银娣对她儿子说。“说是北边现在到处都是日本人。日本人来了是没办法,不犯着迎头赶上去,给人讲着又不是好话。”

这两年好几家都搬走了。生活程度太高,尤其是鸦片烟。在上海越搬越小,下不了这面子,搬到内地去仍旧可以排场相当大。有时索性搬到田上去住,做起乡绅来,格外威风。明知乡下不平定,吃烟的人更担惊受怕。

“祖上替他们在上海买房子,总算想得周到,”银娣对她儿子说。“到他们手里搞光了,这时候住到土匪窝里去。”

在上海的人都相信上海,在她是又还加上土著的自傲。风声一紧,像要跟日本打起来了,那家新乡绅吓得又搬回来了,花了好些钱顶房子,叫她见笑。上海虽然也打,没打到租界。她哥哥家里从城里逃难出来,投奔她,她后来帮他们搬到杭州去,有个侄子在杭州做事。也去了个话柄。

上海成了孤岛以后,不过就是东西越来越贵。这些人里还就是三爷,孵豆芽也要在上海,这一点不能不说他还有见识。有一个时期听说大爷每月贴他两百块,那时候大爷是场面上的人,嘴里说不管他的事,不免怕他穷急了闹出事来,于官声有碍。三奶奶那里也每月送一百块,大爷向来是这派头,到处派月敬,月费。世交,老太爷手里用的人,退休了的姨太太,以及她们收的干儿子干女儿,往往都有份。大爷一倒下来,她最担心的就是三爷怎么了,没有月费可拿了。好久没有消息,后来听见说他两个姨奶奶搬到一起住了。

“现在想必过得真省。两个住在一块儿倒不吵?”

“人家三爷会调停。我们三爷有本事。”

“他现在靠什么?”

“他姨奶奶有钱。”

“那一个呢?她也养活她?”

“我们三爷有本事嚜。”

“他也不容易,年纪也不小了。他那个大少爷脾气。”

这都是揣测之词。大家都好些年没看见他。他用的人又是一帮,不是朋友荐的就是“生意浪”带来的,与亲戚家的佣人不通消息,所以他们这三个人的小家庭是个什么情形,亲戚间一点也不知道。年数多了,空白越来越大,大家渐渐对他有几分敬意。在他们这圈子里现在有一种默契,任何人能靠自己混口饭吃,哪怕男盗女娼,只要他不倒过来又靠上家里或是亲戚,大家都暗暗佩服。

“说是现在从来不出去。楼都不下。”

她记得他曾经笑着对她说,“老了,不受欢迎了。”其实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不过没有钱了,当然没有从前出风头。

他这人就是还知趣。他热闹惯了的人,难道年纪大了两岁,就不怕冷清了?他一辈子除此以外,根本没有别的生活。人家说他不冷清,有人陪着,而且左拥右抱,两个都是他自己拣的。他爱的是海——两瓢不新鲜的海水,能到哪里?他不过是钻到一个角落里,尽可能使自己舒服点,想法子有点掩蔽,不让别人窥视,好有个安静的下场。这一点倒跟她差不多。她近年来借着有病,也更销声匿迹,只求这些人不讲起她。他那边的寂静仿佛是个回声。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事。年数隔得越久,那点事迹也跟着增加。她对他有一种奇特的了解,像夫妻间的,像有些妻子对丈夫的事一点也不知道,仍旧能够懂得他。他至少这点硬气,不靠亲戚,家里给娶的女人他不要了,照自己的方式活着。他最受不了寂寞的人,亏他这些年闷在家里,倒还是那样,她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变了个人。——穷极无聊倒也没来找她。这些年不见,也甚至于想着可以借两个钱。他知道没用。他就是还识相。

她看着他跟她差不多情形,也许是带着一厢情愿的成分。但是事实是处境与她相仿的人越来越多。自从日本人进了租界,凡是生活没有问题的人都坐在家里不出去做事,韬光养晦。所以不光是她的亲戚们,所有洁身自好的市民都成了像她那样,在家里守节。现在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节省起来,大家都省。她叫冬梅自己做煤球,蹲在后天井里和泥,格子布罩袍后襟高高撩起,搭在一方大屁股上,用一把汤匙捏弄着煤屑,她做得比佣人圆。

不过她还是不会过日子,银娣火起来自己下厨房,教女佣炒菜,省油,用一支毛笔蘸着油在锅里划几道。玉熹吃不惯,要另外添小锅菜,她也怕传出去又是个话柄,不久就又推病不管了。家里外表也仍旧维持从前的规模,除了辞掉厨子,改用女佣做饭,现在许多人家都这样。不像卜家现在就是卜二奶奶自己下灶。卜家人多,一向闹穷,老太爷老太太都还在。娇滴滴的卜二奶奶,老爱吃吃笑着,从前跟她们妯娌们一见面就大家取笑的,现在总是上菜上了一半的时候进来,热得脸红红的,剪短了的头发湿黏黏的,掠在耳朵背后,穿着件线呢夹袍子,像个小母鸡,站在一边,仿佛事不关己,希望不引起注意。人家让她上桌,称赞今天菜好,她只帮着夹菜,喃喃地说声,“哦,虾球还可以吧?这两天虾仁买不到。”

“卜二奶奶真有本事,会做全桌酒席,”大家啧啧称赞,其实是骇笑。“就跟馆子里一样。炒鸡蛋炒得又匀又碎,鱼鳞似的,筷子都拣不起来。”

在沦陷的上海,每家都要出一个人当自警团。家里没有男佣人的,都是花钱论钟头雇人。他们是卜二爷自己去站岗。玉熹亲眼看见,回来告诉她,卜二表叔瘦高个子,戴着黑边大眼镜,扛着肩膀,扬着脸似笑非笑的,带着讽刺的神气,肩上套着根绳子,斜吊着根警棍,拖在袍襟上。

“他们人多。”她说,“我们人不多?”她现在孙子一大堆,不过人家不大清楚,他们很少出来见人。

现在一提起她家总是说,“他们现在还是那冬姑娘?”憎恶地皱着眉笑着,扮个鬼脸。“就是她一个?也没有再娶?……几个孩子了?”

她没给儿子娶填房,比逼死媳妇更叫人批评。虐待媳妇是常事,年纪轻轻死了老婆不续弦,倒没听说过。

她听见了又生气,这些人反正总有的说,他们的语气与脸上的神气她都知道得太清楚了,只要有句话吹到她耳朵里,马上从头到尾如在目前。她就是这点不载福,不会像别的老太太们装聋作哑,她自己承认。

有许多亲戚都不来往了。有人问起:“二太太还是那样?”还是一提起来就笑。“怎么老不听见说?”

“她有病,”机密地低声解释,几乎是袒护地。“她是胆石。”她有病是两便,大家可以名正言顺地不找她,她自己也有个藉口。

“他们现在怎么样?”

“他们有钱。”声音更低了一低,半䀹了䀹眼,略点了点头。

“现在还是那冬姑娘?几个孩子了?”

孩子太多,看上去几乎一般大小,都是黑黑胖胖的,个子不高,长得结实,穿着黄卡其布短袴,帆布鞋,进附近一个衖堂小学。到了他们这一代,当然都进学堂了。家长看不起这些学校,就拣最近、最便宜的,除此以外也无法表示。放了学回来,在楼下互相追逐,这间房跑到那间房,但是一声不出,只听见脚步响,像一大群老鼠沉重地在地板上滚过来滚过去。楼下尽他们跑,他们的父母搬到楼下住了。那一套阴暗的房间渐渐破旧了,加上不整洁,像看门人住的地下层,白漆拉门成了假牙的黄白色,也有假牙的气味。下午已经黑魆魆的,只有玉熹烟铺上点着灯。冬梅假装整理五斗橱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见旁边没人,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烟铺跟前。她的背影有一种不确定的神气,像个小女孩子,旧绒线衫后身往上缩着,斜扯着黏在大屁股上方,但是仍旧稚拙得异样。

“买煤的钱到现在也没给,”她咕噜了一声,低得几乎听不出,眼睛不望着他,头低着,僵着脖子,并没有稍微动一动,指出楼上。

玉熹袖着手歪在那里,冷冷地对着灯,嘴里不耐烦地嗡隆了一声,表示他不管。

一群孩子咕隆隆滚进房来,冬梅别过身去低声喝了一声,把他们赶了出去。

楼上因为生病,改在床上吸烟,没有烟铺开阔,对面没有人躺着也比较不嫌寂寞。一个小丫头在床前挖烟斗,是郑妈领来给她孙子做童养媳的,拣了个便宜,等有便人带到乡下去,先在这里帮忙。银娣叫她小丫头,也是牵冬梅的头皮,有时候当着冬梅偏要骂两声打两下。现在堂子里成了暴发户的世界,玉熹早已不去了,本来是件好事,更一天到晚缩在楼下。这冬梅太会养了,给人家笑,像养猪一样,一下就是一窝。她这样省俭,也是为他们将来着想,照这样下去还了得?这年头,钱不值钱。前两年她每天给玉熹三毛钱零用。堂子里三节结账,不用带钱的,不过他吃烟的人喜欢吃甜食,自己去买,出去走走,带逛旧货摊子,买一支破笔洗,一锭墨,刻着金色字画,半只印色盒子,都当古董。自己家里整大箱的古玩,他看都没看见过,所以不开眼。三毛钱渐渐涨成一块,两块。改了储备票又一直涨到二百块,五百块。今年过年,大家都不知道给多少年赏。向来都是近亲给八块,至多十块,远亲四块。照理应当看她给多少,大房不在上海,她是长房,不能比她多给。所以她生气,那天卜二奶奶来拜年,她拦着不让她多给钱,就把这话告诉她,让她传出去给姚家这些人听听,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现在大房搬到北边去了,老九房只有儿子媳妇,九老太爷夫妻俩都过世了。这些亲戚大家就是老九房阔,不过从前有过那句话,九老太爷这儿子不是自己的,其实不是姚家人,不算。剩下还就是她这一房还像样,二十年如一日,还住着老地方,即使旺丁不旺财,至少不至于像三房绝后。大房是不必说了,家败人亡,在北京,小女儿又还嫁了个教书的,是她学校的老师。人家说女学堂的话,这可不说中了?大奶奶不愿意,也没办法,总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是师生恋爱,”大家只笑嘻嘻地说。“从初中教起的。”年纪那么小!二儿子在北京找了个小事当科员,娶的亲倒是老亲,夫妻太要好了,打牌,二少奶奶在旁边看牌,把下颏搁在二少爷肩膀上。大奶奶看不惯,说了她两句,这就闹着要搬出去住。——还打牌!人家还是照样过日子。

“大太太现在可怜啰,”大家都这么说。“现在大概就靠小丰寄两个钱去。”

她大儿子在上海,到底出过洋的人有本事,巴结上了储备银行的赵仰仲,跟着做投机、玩舞女。他少奶奶也陪着一班新贵的太太打牌,得意得不得了。等日本人倒了怎么样?德国已经打败了,日本也就快了。她对时事一向留心,没办法,凡是靠田上收租的,人在上海,根在内地,不免受时局影响。现在大家又都研究《推背图》,画的那些小人一个个胖墩墩的,穿着和尚领袄袴,小孩的脸相也很老,大人也只有那点高,三三两两,一个站在另一个肩上,都和颜悦色在干着不可解的事。但是那神秘的恐怖只在那本小册子的书页里,无论什么大屠杀,到了上海最狠也不过是东西涨价。日本人来不也是一劫?也不过这样。日本败下来怕抢,又怕美国飞机轰炸,不过谁舍得炸上海?熬过了日本人这一关,她更有把握了,谁来也不怕,上海总是上海。又不出头露面,不像大房的小丰,真是浑。他大概自以为聪明,只揩油,不做官。想必也是因为他老子从前已经坏了名声,横竖横了。大爷从前做过国民政府的官,在此地的伪政府看来,又是一重资格,正欢迎重庆的人倒到他们这边。

“仗着他爸爸跟祖老太爷,给他当上了赵仰仲的帮闲,”她对玉熹说。

“小丰现在阔了,”大家背后笑着说,还是用从前的代名词,“阔”字代表官势。但是从前是神秘的微笑,现在笑得咧开了嘴。见了面一样热热闹闹的,不过笑得比较浮。民国以来改朝换代,都是自己人,还客气,现在讲起来是汉奸,可以枪毙的。真是——跟他们大房爷儿俩比起来,那还是三爷。三爷不过是没算计,倒不是他这时候死了,又说他好。去年听见他死了,倒真吓了一跳,也没听见说生病。才五十三岁的人,她自己也有这年纪了,不能不觉得是短寿。当然他是太伤身体,一年到头拘在家里,地气都不沾,两个姨奶奶陪着,又还不像玉熹这个老是大肚子。他心里想必也不痛快,关在家里做老太爷。替他想想,这时候死了也好,总算享了一辈子福,两个姨奶奶送终。再过几年她们老了,守着两个黄脸婆——一个是老伴,两个可叫人受不了。听说两个姨奶奶还住在一起替他守节,想必还是一个养活另一个,倒也难得。她看看这些人的下场,只有他没叫她快心,但是她到底是个女人,从前和他有过那一场,他要是落得太不堪,她也没面子。他那时候临走恐吓她的话,倒也不是白说,害她半辈子提心吊胆,也达到了目的。

后来又听见说王三太太去看过他那两个姨奶奶一次,两人住着一个亭子间,就是一张床,此外什么都没有。她们说:

“一天到晚还不就是坐坐躺躺。两人背对背坐着。”

她听了也骇笑。

“多大年纪了?不是有一个年纪轻些?其实有人要还不跟了人算了?这年头还守些什么,不是我说。”

大家听见刘二爷郎舅俩戒了烟,也一样骇然。都是三十年的老瘾,说戒就戒了,实在抽不起了。窘到那样,使大家都有点窘。每次微笑着轻声传说这新闻之后,总有片刻的寂静。现在不大听到新闻,但是日子过得快,反而觉得这些人一个个的报应来得快。时间永远站在她这边,证明她是对的。日子越过越快,时间压缩了,那股子劲更大,在耳边呜呜地吹过,可以觉得它过去,身上陡然一阵寒飕飕的,有点害怕,但是那种感觉并不坏。三爷死了,当然这使她想到自己,又多病。但是生病是年纪大些必有的累赘,也惯了。

她抹了点万金油在头上,喜欢它冰凉的,像两只拇指捺在她太阳心上,是外面来的人,手冻得冰冷的,指尖染着薄荷味。稍一动弹,就闻见一层层旧衣服与积年鸦片烟薰的气味,她往里偎了偎,窝藏得更深些,更有安全感。她从烟盘里拿起一支镊子来夹灯芯,

把灯罩摘下来,玻璃热呼呼的,不知道为什么很感到意外,摸着也喜欢。从夏布帐子底下望出去,房间更大、屋顶更高,关着的玻璃窗远得走不到。也不知道外边天黑了没有。小丫头在打盹。反正白天晚上睡不够。她顺手拿起烟灯,把那黄豆式的小火焰凑到那孩子手上。粗壮的手臂连着小手,上下一般粗,像个野兽的前脚,力气奇大,盲目地一甩,差点把烟灯打落在地下。她不由得想起从前拿油灯烧一个男人的手,忽然从前的事都回来了,蓬蓬蓬的打门声,她站在排门背后,心跳得比打门的声音还更响,油灯热烘烘薰着脸,额上前刘海热烘烘罩下来,浑身微微刺痛的汗珠,在黑暗中戳出一个个小孔,划出个苗条的轮廓。她引以自慰的一切突然都没有了,根本没有这些事,她这辈子还没经过什么事。

“大姑娘!大姑娘!”

在叫着她的名字。他在门外叫她。

*初载一九六六年香港《星岛晚报》,一九六八年七月皇冠出版社出版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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