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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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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何苦?远远的,高高兴兴的,从西城走来,为一句话,就生了气,要哭样的,又即走回去!”六姐不明白,六姐说。

然而都是为我的错这我很知道。我凡事总处置得非常之可笑。我无从学得聪明老练一点来应付一切。口,又每每无意中来增加我的罪。我还刚思索到我无意中的罪过!又说道:

“要我怎么办?虽然是我使你生气,但气究竟在你肚内。”

六姐也无话可说。六姐是明白我的口专会造孽,自己也就才正发过一场小气的。六姐的脸刚给我赔不是把秋霜抹去,大姐又生起气来,我明白我处境了,我是为赔礼而生。

“大姐,算我说错了,把手上的伞儿放下吧。”

“大姐说要走,就当真走么?”六姐说,说了又向我,“你的口,也就够损,真要人招架!”

“在口上有了罪的在口上来赎,再准不得账时,又请手来作见证,大姐也应释然了!”

说到手,我就作揖。见上司,在往常是应当打恭叩头的,如今为大姐赔礼,就免了叩头。

“大姐,在作揖哩,还不依?”

其实不在六姐说话大姐也是见到我的举动的。大姐不但见,大姐且知道,这作揖,挽留大姐就是挽留陪到六姐来的大姐呀!若是大姐一人来,要走就走也就不必那么客气了。大姐故意要说去,六姐自然也便应当一同走。大姐在这上头并且看出果若是作揖能挽留得人住,要六姐作十个揖,也办得到的。

“大姐,还早咧。”六姐说,身并不离开椅子。

“我想走,我不愿在此多呆一分钟。”

“那我以后也不再去你那里。”

“随你的便吧。”

大姐话虽很坚决,但在六姐起身以前总不会把六姐掉下顾自先出大门的。

“谁就不说一句错话么?”我说,我带哭声的,忍了笑来作。

我有计策了,难道只准别人用眼泪来攻击我,我就不能挤一点眼泪出来攻击别人么?大姐中了我的计,意思似乎就稍软了点。

“大姐算了吧。”六姐走过去,把伞强了放到床后去。

大姐坐下了,不做声。

我看若再哭下去,又会闹出别人的眼泪,就哈哈子笑。然而我的眼中当真有了泪。为了要别人回心,一滴眼泪的效用是那么大,我想起大姐平素流得那样多的泪,竟去得像无影无踪,泪是尽自当到我面前大流,却没有撼动我一次。为了泪的价值的差异,我忽然觉得我在先前为别个女人所流的泪的次数,在别人也许看来更平常,就可怜自己起来当真呜咽了。

“怎么,别人已不走,还流猫儿尿干吗?”六姐说。

我自睡到床上去,蒙了脸,也不管大姐同六姐,我真大哭了。在一处,眼泪这东西,是如何的值价,另一处,又分文不值,我在此时,却因为它起了伤心了。我愿意让它在风中干去,不必在一个我不爱她的人心中起影响。我为这眼泪可耻。与其拿来当成一种工具征服我不要的人,不如没有眼也没有泪!

我为我的泪可耻又可怜,泪就来得更加多。

这可出我意料以外的坏了。大姐走拢来,说是她的错。我要大姐认错么?我要别人认错准什么事?我又不说过错不是我的。然而,我的泪,适于此时流,这正足以将大姐心泡软。天呵,我又悔我的泪流不当其时。无意中来征服一个人的心,这俘虏,却现在我的眼前,我的举措就不当到这样,又使我受罚!

再哭真是不得了。我为我的举措失当得来的殷勤懊丧。我想我应当大笑,假装是哭着闹玩的样子,就又嗤嗤笑。大姐立时就走开。

六姐有一半清楚我的种种勉强处,过来倒在我对面。

“何苦?”六姐说的话极低,似不让大姐听到。“我是真难过。”

“我要这样做;想做一个好人,结果却偏是那样,不如意:我承认我的失败,就更伤心!”

“爱你你不爱她就是了,何必处处同她作对?”

六姐的话是对的。我不是就为免避同大姐作对才如此马虎么?不过一个爱做错事的人他要学好,结果只使他更把事情弄得坏,教我怎么办?

“你莫伤她的心,也莫使她高兴,就好了。”六姐又为出主意。

“天,你的话请你自己去想吧,莫要伤她的心,又莫给她高兴,我惭愧我生来笨,学你不来,只有我死了,就好了。”

“那里是要人死的事?你只要少对于她的言语行动注意点,敷衍到她,——你想,她多可怜!”

“我何尝不知道她可怜。但是,一个人,为人用爱情累赘到身上,又是怎样可怜的事!”

六姐听到咕咕的笑了。

“你是为你自己可怜才哭的?”

“就是如此,不瞒你。”

六姐笑,笑中把脸贴近我的颊:“这也是累赘吗?”

“这是我愿意的累赘。”

我们又把嘴唇拼合在一块儿了。

大姐在另一个房里,像漱口样子的喷水,六姐问:

“大姐,做什么?”

“喷一下这天冬草。”

“明知已死的草何必再去洒水呢?大姐算了吧。”

“草要死,死它的,喷一点水也不过尽尽我这心罢了。”

大姐好久不过这边房子来,六姐起身看,又轮到大姐,哭了。

若非天妹买桃子打市场转身,我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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