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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黄油的一面朝下

故事八: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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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躺在床上哭泣。不是像你曾看过的女主角们那样漂亮得体地哭泣,眉头轻蹙成v形,嘴唇颤动,亮片装饰的胸部微微起伏。女主角身着红蓝条相间的和服晨衣,像一个女人一样哭泣。她把脑袋埋在松软的旅馆枕头里,牙齿咬着枕头边,借此压抑哭泣的声音,这样隔壁房间爱发牢骚的客人才不会听到。

这会儿,女主角伸出右手在床单上摸索手帕,没有找到,她疲倦地坐起来,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将前额的头发撩到后面——并非你以为的那样,女主角洁白的玉手滑过光洁的额头,而是像一个伤心肠断的女人那样。她的眼泪鼻涕在枕头中间留下一小团湿湿的痕迹,丑陋的亚麻布条便透出来了。她用疼痛肿胀的眼睛凝视着潮湿的地方,喉头又哽住了。

接着她坚定地坐起来,看看自己。女主角有一种强烈又节制的幽默感。但是没有什么比几个月的夜场演出更能快速地钝化这种幽默感。即使是欧·亨利也无法从那个房间里看到任何有趣的东西。

床是绿色珐琅做的,配着金色的斑点装饰,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青蛙。墙纸惨不忍睹,简直就是一堆棕褐色的芥末石膏,趴在巧克力软糖的墙壁上。当女主角凝视着墙纸的时候,她感到一阵恶心,所以她起床,走向窗户。房间朝西,下午炽热的阳光落在她肿胀的眼睛里。对街消防车车库的红色砖墙接收到了女主角的凝视,并反馈回来。消防员们,穿着蓝色衬衣,坐在门前的阴凉里,椅子倾斜成六十度。女主角盯着阳光炙烤的街道,突然转过身,似乎又要倒在床上,在枕头上制造另一处潮湿的绿洲。不过当她走到这个沉闷的卧室中间,正好看到了门边上的电子呼叫按钮。电铃的上方钉着一个标牌,上面有洗衣、冰水、侍者以及餐厅营业时间等信息。

女主角站在那里沉思着看了一会儿标牌,然后她突然用食指按下按钮,在那里停留了半分钟。接着她就坐在床边上等待,晨衣散乱地罩在她身上。

她等来了一个瘦削的侍者。他身穿一套对他来说尺寸太小的制服,消防车车库门前,鲍尔、默克尔、消防冠军象棋手们还在对峙,而侍者对这个象棋比赛已经不再感兴趣。伯克酒店的业主最初打算让身材瘦小的侍者穿上这套棕色制服,就像我们在音乐喜剧里看到的那样。可是我们镇上像舞台上那样体格的侍者数目有限,很快就招完了。之后就有了这样一批身材细长的侍者,胳膊和小腿都从袖子和裤子里露了出来,看起来很不文雅。

“过来!”女主角快速地招呼男孩,瘦削的年轻人脚步匆匆,都来不及敲门。

“按铃了吗?”踏进阳光晒热的小房间后,男孩问道。

女主角没有立即回复。她吞下嗓子里的东西,再次将潮湿额头上的头发撩到后面。男孩再次重复了他的问题,带着一点急躁。于是女主角绝望地说:

“这个地方有女人吗?我不是指餐厅里的女孩,或者雪茄柜台后面的女孩。”

自从穿上这套棕色制服以后,瘦长的年轻人也曾听到一些奇怪的请求。身着各色晨衣的各种女士曾向他咨询过饮料、洗衣或者雇用几小时马车和相关装备的费用等问题。有人甚至曾问他就酒店是否有《圣经》。可是这位女士的问题前所未有。他斜靠在门上,将一只手插入紧身的后裤袋里,盯着她看。

“噢,这里有一个珀丽·舒尔茨。”最后他答道,面带微笑。

“她是谁?”女主角满怀期待地坐起来。

“一个速记员。”

期待中的形象呼之欲出。“金发?爱尔兰编织领,胸部戴着一个黑丝绒蝴蝶结?”

“谁?珀丽吗?不是。你不能把珀丽和普通的或者其他各种速记员混为一谈。珀丽很胖,戴着眼镜,有双下巴。头发稀少,戴着假发卷。没有旅客和珀丽调情。珀丽就是你要找的女人,对吗?你千万不要弄错,以为她是从合唱队的第一排跑出来。”

女主角从床上起身,拿起她的钱包,找了一个10美分的硬币给侍者。

“给。你可以让她来这里找我吗?告诉她我请她来。”

侍者离开以后,她又坐到了床边,眼中流露出的神情就像等待开门的小狗。

十五分钟以后,女主角的目光开始暗淡。然后大厅响起了脚步声。女主角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开心地微笑。那是一个沉重、舒适的脚步声,脚下的一块或两块木板咯吱作响。接着合乎情理地传来了大声的敲门声,用粗壮的指节。女主角飞快地应答。她将门打开,站在那里,手抓着嗓子处的晨衣领,抬头看到一张温和的红脸。

珀丽·舒尔茨温和可亲地俯视着女主角,就像大獒犬在看一只小猎狗。

“因为孤独想要借一个怀抱哭泣?”她问道,踏进房间,走向西窗,唰地一声扯下遮光帘,将刺眼的阳光拒之窗外,然后她回到女主角身边,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脸蛋。

“告诉我所有的一切。”她微笑着说道。

女主角张开嘴唇,哽咽难语,再次张开,再次哽咽——珀丽·舒尔茨同情地摇摇头。

“你已经很久没有跟一个女人有过一次得体合礼、亲密贴心的谈话了吧?”

“你怎么知道?”女主角哭泣着问道。

“你脸上带着那种饥渴的神情。去年冬天,这里有一个女鼓手,也有和你同样的神情。她吃不下饭,回到她丑陋的小房间以后,整个傍晚看书或者做针线。很奇怪,她居然待得很好。她说对男人而言这很容易。他们可以抽烟,打桌球,看表演,和任何看起来友好的人谈话。可是如果她想自娱自乐,每个人都会说她冷漠无情。她亲近我就像刺果亲近羊毛裙。那个女人为一家香水店做旅行销售,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跟女人说过话了,除了干果店的职员,她们对她友好是为了得到她的香水小样。噢,那个女人编织,修补衣服,夜夜如此,不论是否需要。不断地看书直到眼睛也受不了了。”

女主角抓住珀丽的手,紧紧握着。

“就是这样。噢,我没有聊过天——真正的聊天——和一个真实的女士,自从公司开始巡回演出以来,我是‘第二夫人’公司的女主角,你知道的。那是一个小节目,剧中只有五个人。我扮演妻子,是演员中唯一的女人。糟透了。这些天,能参与演出我就应该心怀感激了。我也的确如此。可是我不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要疯了。公司里的人都不错,但是我不能整天跟在他们身后。而且,那样做也不对。他们都结婚了,除了比利,他扮演孩子。比利在忙着写滑稽短剧,他觉得回家以后,纽约的经理们会争抢他的剧本。今晚,我们本来要在威斯康辛州阿森斯市演出。不过前天晚上房子起火了,所以日期待定。当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跟失去了母亲一样。有一整天时间要去消磨打发可真糟,可是当我想到今晚”,女主角的声音有点歇斯底里,“我似乎——”

“我说”,珀丽突然打断,“你有没有特别好的紧身胸衣外面的背心纸样?那种完美贴合胸部,不会滑落肩膀的?我似乎总是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种。”

“当然有!”女主角喊道,然后从床上跳到地板上。

她翻开大行李箱的盖子,埋首其中,地板上散放着内衣裤,剪报,衬衫,照片,荷兰领。珀丽走过来,坐在地板上这堆杂物中。女主角再次埋头行李箱中,终于从箱子底部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放在上面。

“就是它。才花了158美元,很合身!就像安娜·赫尔德的裙子。前后都是v领——像这样。看到了吗?不是填满的。等一会儿,我给你看我的紧身连衣裙,我自己手工做的。我打赌少于15美元你一定买不到,花了我4美元80美分,加上蕾丝和其他材料。”

一个小时之内,女主角已经展示出了她所有的藏家宝,从她夭折宝宝的照片到新款布兰奇·林卷发。她现在对珀丽直呼其名。不知哪里的钟声提示已经六点钟的时候,珀丽正在被教着怎样采用一种新的锻炼方式一个月内将臀围减掉一英尺。

“我的天呀!”珀丽惊叹道,像任何体重二百磅的女士一样尽可能灵活地爬起来。“晚餐时间,我收到一捆一英尺厚的信件邀请我出去!在我减掉臀围之前,我最好拒绝一些邀请,不过,我的确玩得很开心。”

女主角拉住珀丽,“你救了我的命。我忘了所有的炎热和孤单,以及距离纽约几千英里的事。你一定要走了吗?”

“我不得不走了。不过,如果你答应我不会取笑我,今晚我会安排一个约会,不管怎样都会给你一点新鲜感。我们教堂牧师住宅的草坪上有一个草莓联谊会,我有一个摊位。你脱下晨衣,穿一件薄裙,戴上卷发,扑点粉,我会说你是我的朋友,埃文斯小姐。你看起来不像埃文斯,可是这是一个美以美会的草莓节。如果我跟他们说你是‘第二夫人’公司的女主角,他们会撤销我的摊位。”

“草莓联谊会!”女主角吸了口气,“现在还有这样的活动吗?”她没有笑,“我过去常常去草莓联谊,当我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

“小心点!你暴露了自己的年龄,不管怎么说,你看起来不像。草莓联谊会的风尚没有太多改变。最好用古龙水或者什么东西洗一下你的眼睛,书里的人总是这么轻敷眼睛。八点见。”

八点钟的时候珀丽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女主角像之前一样打开门。珀丽盯着她看,这次不再是那个泪水涟涟,汗水淋漓,穿着不合身晨衣的女人了。这个光彩夺目的女人在粉色紧身裙上罩着白色长袍。女主角多少懂点化妆的艺术。

“这套衣服正合适”,珀丽评论道,“你永远不能轻易判定一个穿着晨衣或浴袍的女人。你看起来只有十九岁。噢,我忘了楼下的东西。带上手帕和麂皮,在大厅的文件架那里碰面,可以吗?我会等着你的。”

下楼后她召唤瘦长的侍者:“去外面告诉西德·斯特朗,我想见他,可以吧?他和棒球队在运动员休息区。”

珀丽在外面没有看到西德·斯特朗。她也不需要,她知道他在那里。在我们镇上,夏日晚餐过后,所有的年轻男子都会穿上他们的浅灰色套装,淡紫条衬衫,闲逛到伯克酒店,买一只香烟,然后坐在长椅上,欣赏路过的女孩子。饭后去寄信的女孩数目之多令人惊讶。她们一定整个下午都在殚精竭虑地遣词造句,如此才能拿出这么多的往来信件。

当听候差遣的西德刚好离开大厅,到达珀丽小办公室门口时,女主角正从楼梯上下来,亮片装饰的围巾拖曳在胳膊上。这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登台亮相。

“噢,你好!”珀丽说,从打字机上抬起头来,好像西德·斯特朗是全世界她最不想见的人。“你想要什么呢?埃塞尔,这是我的朋友,西德·斯特朗先生,我们前途无量的年轻律师。他的领带总是和袜子完美相配。西德,这是我的朋友,埃塞尔·埃文斯小姐,来自纽约,我们要去美以美会[1]的牧师住宅参加草莓联谊会。我猜你不会想去的?”

西德·斯特朗先生凝视着这位身着白色亚麻布长袍和粉色紧身裙,v形领,戴着亮片装饰围巾的女主角,然后转向珀丽。

“怎么会,珀丽·舒尔茨!”他责备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知道草莓社联谊会对我意义重大!这么多年来我从未错过任何一次!”

“我知道”,珀丽微笑着答复道,“对于周四晚上的祈祷会你同样如此,不是吗?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过去。我们现在就要走了。埃文斯小姐和我有一个摊位。”

西德走过来。珀丽领着他们目光坚定地穿过数排身着灰色套装,紫色和粉色衬衫,在酒店前长椅上坐着的男士。当女主角映入眼帘,这些男士不再谈论棒球,而是坐起来关注她。在这些穿着时髦套装的年轻男士们尚且穿着爸爸剪短的裤子,毫无特色的衬衫被游泳池的水弄得湿嗒嗒的时候,珀丽就认识他们了。所以她兴奋地喊道:

“我们要去参加草莓联谊会,我希望你们这些男孩子都去给教堂的地毯捐点儿钱。”

女主角转身看向他们,笑意盈盈。他们衣冠楚楚,脸色红润,面容干净。这时长椅上一个男士站起来,说他们现在就可以漫步过去。当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儿来到我们小镇,年轻的男孩儿就会一致奔她而去,很快发展出一个“事件”,拜访结束,女孩子脑子晕眩地回家,之后她的爱情故事就会困扰着女孩和她的故乡。

第一美以美会的女士们还在讨论她们在草莓节上筹到的钱。珀丽的外镇朋友是主要的筹集人。你让一个眼睛斜视、满脸麻子的女孩穿上白色长裙,粉色紧身衣,站在一串玫瑰色日本灯笼装饰的绿色草坪上,她就会显出一种东方美。这是一个理想的设定。女主角并非眼睛斜视,也不是满脸麻子,她以珀丽为背景,站在灯笼照亮的摊子里,发放数目多到难以置信的草莓,西德·斯特朗和刚才酒店前长椅上坐着的那帮男孩做一些协助工作。他们约定第二天带着珀丽和她的朋友顺流而下,去参加舞会,筹划了很多野餐聚会,同时凝视着女主角的眼睛。女主角的脸上浮起一朵绯红,这并不是因为粉色的紧身裙,日本灯笼,或是有技巧地在脸上擦了胭脂。

到九点钟的时候,草莓发放完了,外国传教士社团主席则在疯狂地向闹市区订购更多的冰激凌。

珀丽高兴地说道:“我说这就是一次暴行。”她像疯了一样用勺子舀冰激凌。“让一个像我一样可怜的工薪族女孩整晚做苦工。最后一份有多少呀?四个?我的天!埃德·怀特已经吃了三盘冰激凌了。当你回到纽约的时候,你可有的说了。”

女主角红着脸转向珀丽。“这比演员集市有趣多了。去年,我有一个照片摊位,我的收入和丽乐·罗素一样多;天知道,集市上她只要穿着满是珠宝的三角胸衣,带着假模假式的微笑,男人们就会围在她身边,就像麦卡琴动画中的人群一样。”

当最后一个日本灯笼黯淡熄灭,珀丽·舒尔茨和女主角准备要回家了。她们离开之前,美以美会的女士们来到珀丽的摊位,亲自向女主角道贺,为她有兴趣参加这场活动表示感谢。埃普沃斯·利格的秘书邀请她下周二去家里喝茶。女主角表示感谢,并答应她会尽可能赴约。

在身着灰色套装,淡紫条衬衫的保镖护送下,珀丽和她的朋友埃文斯小姐,向酒店走去。殷勤的保镖坦言自己的困惑。

“你不待在珀丽的房子里吗?”当她们到达伯克酒店时,西德温柔地问道。女主角扫了一眼那个朝西的沉闷小屋的窗户。

“不”,她回答道,在女士入口前停下脚步。门厅电灯泡的光照在她头发上,洒在亮片装饰的围巾折痕处。

“我没有待在珀丽的房间里,因为我的名字不是埃塞尔·埃文斯,而是艾梅·福克斯,在双e的发音里带着一点法国发音。我是‘第二夫人’公司的女主角,年纪已经大到可以做——你的姑姑。我们明天早上一点三十分的时候出发。”

[1] 美以美会(m.e. church,即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属于美国基督教宗派之一卫理公会。1844年卫理公会分裂为二,北方的教会为美以美会,南方的为监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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