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浒的真义何在?
《水浒传》以“水浒”为书名,一部书名,标出它的内容。所以,明代刊刻《水浒传》的袁无涯和金圣叹对此都先作了解释,以引导读者对全书的观感。
明万历年间,袁无涯刻《忠义水浒传全书》,他在《发凡》里解释说:
梁山泊属山东兖州府。《传》不言梁山,不言宋江,以非贼地,非贼人,故仅以“水浒”名之。浒,水涯也,虚其辞也。盖明率土王臣,江非敢据有此泊也。其居海滨之思乎?罗氏之命名微矣。
袁无涯解释《水浒传》著者罗贯中取水浒做书名的意义,是要表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1] ,宋江不敢据有梁山泊,而是要学姜太公居东海之滨,等候时机辅佐周文王。我们要问袁无涯的解释根据在哪里呢?
到明崇祯末年,当农民大起义的风暴中,金圣叹在他批改的《贯华堂水浒传》序二里,对以忠义称宋江极力驳斥,给“水浒”两字又作出他的解释说:
观物者审名,论人者辨志,施耐庵传宋江,而题其书曰《水浒》,恶之至,迸之至,不与同中国也。而后世不知何等好乱之徒,乃谬加以忠义之目。呜呼!忠义而在水浒乎哉!忠者,事上之盛节也;义者,使下之大经也;忠以事其上,义以使其下,斯宰相之材也。忠者,与人之大道也,义者,处己之善物也;忠以与乎人,义以处乎己,则圣贤之徒也。若夫耐庵所云水浒也者,王土之滨则有水,又在水外则曰浒,远之也。远之也者,天下之凶物,天下之所共击也;天下之恶物,天下之所共弃也;若使忠义而在水浒,忠义为天下之凶物、恶物乎哉!
金圣叹解释“水浒”说:在王土的边境有水,在水外叫做浒,含有荒远共弃的意义。所以施耐庵写宋江故事,称他的书为《水浒》,就是表示对宋江等痛恨到极点,要把他们流放到穷荒去,不与同中国。我们要问金圣叹的解释根据在哪里呢?
要查袁无涯、金圣叹两种解释有没有根据,应该追寻出“水浒”的辞源以为断。考水浒一辞的来源出自《诗经》。《诗经·大雅·緜》咏周朝之兴的历史道: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 ,至于岐下 。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古公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因为他有仁德,得到人民的拥戴,在岐下建立周朝开国的基业。水浒,指古公亶父来岐山时经过的漆、沮两水的旁边。《孟子·梁惠王下》记这一段历史说:
昔者大王(案即古公亶父)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
这首史诗,是歌咏周朝开基者古公亶父(后追尊为太王)避狄去邠,渡漆、沮两水,越梁山,到岐下,得到人民的拥戴,开基建国的历史。元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和阙名《鲁智深喜赏黄花峪》写道:“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把梁山写成为根据地,以水浒寨作为新政权,显然是取自《诗经》这首“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的史诗而来。罗贯中正是继承了并且进一步发挥了元杂剧的思想,取“水浒”为书名,以表明梁山泊与宋王朝对立,建立新政权的全书内容的。在“水浒”的辞源里,哪里有姜太公居东海之滨等待时机辅佐周文王的影子,更哪里有什么“水浒也者”,“远之也”,“天下之所共击”,“共弃也”,“恶之至,迸之至,不与同中国也”的含义!
《水浒传》著者罗贯中取“水浒”为书名,并不是袁无涯那种解释,但袁无涯说“罗氏之命名微矣”的话却是很对的,罗贯中取“水浒”为书名,确是用“微言大义”的作法,在精微的言辞中,包含着深邃的意义的。
二 从书名取义提出问题
袁无涯是个被称为私淑李贽的文人,金圣叹是个著名的文艺批评家,《四书》、《五经》是当时士子必读的教科书,他们岂有不知“水浒”一辞出自《诗经》的?正是因为他们自己明白了,所以才如此加以曲解,要把千千万万的读者的眼睛遮着。袁无涯生当明王朝还能维持统治的时候,他要把梁山泊英雄改变为向封建王朝效忠的奴才,所以把“水浒”曲解为表“明率土王臣”以示“居海滨之思”。金圣叹生当明末农民起义大风暴的时候,他要把宋江等杀尽灭绝,所以把“水浒”解释为“不与同中国”。他们的解释是随着不同的时势而不同的,但都表现了地主阶级的狠毒本性,是为地主阶级服务的。
袁无涯和金圣叹对“水浒”的取义进行歪曲的解释,其目的是要引读者陷入错误的泥坑,使人们领会不到《水浒传》的真正意义。做贼的要掩盖的所在,正是捉贼的要抓的地方。他们的歪曲,说明了“水浒”一辞的正确解释,正是研究《水浒传》思想内容的钥匙。
现在,考出了“水浒”的辞源,清清楚楚知道它的本事是周太王古公亶父在岐山下建国开基事。书名取义如此,顾名思义,书的思想内容也就可知。这样,就对六十年来《水浒传》的研究提出了问题。
第一个问题,《水浒传》原本主题思想,是“替天行道救生民”、“替天行道公平”,反抗封建统治压迫的不平呢?还是“替天行道存忠义,三度招安受帝封” [2] ,为封建统治全忠效命呢?
第二个问题,《水浒传》原本,应该是到现存的百回本的七十一回前半回梁山泊英雄大聚义为止呢?还是直到一百回《宋公明神聚寥儿洼》呢?抑或是胡适所说明朝初年《水浒传》原本为一百回,明朝中叶有人删改成七十回本,到明嘉靖时又有人用这七十回本来修改原百回本,而成为今天所见的新百回本呢? [3] 又或者是郑振铎所说《水浒传》原本,“大致相当于一百回本减去‘征辽’故事八回之后的九十二回,或一百二十回本减去‘征辽’故事八回和‘平田虎、王庆’故事二十回之后的九十二回”呢? [4]
这两个问题,正是研究《水浒传》最根本的问题。根本问题不先解决,一切研究都无从做起。所以,必须认真严肃对待,进行彻底的探索,予以正确的解决。
三 从著者的时代和本人的历史看问题
今天所见最早谈《水浒传》著者的是明人高儒。他在嘉靖十九年(1540)著的《百川书志》卷六《史部·野史》里说:
《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
其后二十六年,郎瑛在所著的《七修类稿》卷二十三也说:
《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本贯中所编。予意旧必有本,故曰编。《宋江》又曰:“钱塘施耐庵的本。”
案今存明代《水浒传》刻本,有题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的,有单题施耐庵编辑的,也有单题罗贯中编辑的。
在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郎瑛说《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都是罗贯中所编,明人胡应麟斥为“大谬,二书浅深工拙,若霄壤之悬,讵有出一手理!” [5] 胡应麟的评论是不对的。《水浒传》固然是一部大名著,《三国演义》也是一部名著。明代笑花主人《今古奇观》序说:“元施罗二公,大畅斯道,《水浒》、《三国》,奇奇正正,河汉无极。”实为确评。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又有论《三国志通俗演义》摹仿《水浒传》的话道:
演义之最不可训者“桃园结义”,甚至忘其君臣而直称兄弟。且其书似出《水浒传》后,叙昭烈、关、张、诸葛俱以《水浒传》中萑苻啸聚行径拟之。诸葛丞相生平以谨慎自命,欲因有祭风及制造木牛流马等事,遂撰出无数神奇诡怪,而于昭烈未即位前,君臣僚寀之间,直似《水浒传》中吴用军师,何其陋耶!张桓侯史称其爱君子,是非不知礼者,《演义》直以拟《水浒》之李逵,则侮慢极矣! [6]
章学诚把《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比照对勘,指出两者的相同,是不错的。但他以为是《三国志通俗演义》摹仿《水浒传》,却是不对的。因为两书都同是罗贯中所编,他所举这些关键地方,正是证明两书是同一人所作的证据。清末哥老会中著名人物陶成章论天地会洪门结义,取自《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我近年研究太平天国军师负责制,也考出其渊源于《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这些出自两书理想的地方,也同是证明两书同出一手的证据。
关于著者时代,明嘉靖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说罗贯中是南宋人。明末笑花主人《今古奇观序》说是元人。明万历时人天都外臣(汪道昆)《水浒传序》说故老传闻是洪武初人。 [7] 今人据元末明初人贾仲明《续录鬼簿》,断定罗贯中为元末明初人,与汪道昆《水浒传序》、王圻《稗史汇编》都同,已成定论。罗贯中既确知为元末明初人,据胡应麟说为其业师的施耐庵当为元末人。 [8]
关于著者的历史,明人胡应麟说:“世传施号耐庵,名字竟不可考。” [9] 施耐庵连名都不可考,他的事迹更不待说了。近今《兴化县续志》所载淮安王道生撰《施耐庵墓志》,妄称他名子安,元朝至顺辛未进士,曾任钱塘县令两年,据考查全部都是捏造。 [10]
罗贯中却与施耐庵不同。首先,他著籍浙江钱塘,名本,字贯中,见于他同县明嘉靖时人郎瑛《七修类稿》和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尤其是田汝成记他有子孙三代皆哑。同县人记同县前人事,且记及其后代,足证确有罗贯中其人其事。天都外臣(汪道昆)《水浒传序》,也以这一点论郎、田两人记罗贯中事,必有所据。至贾仲明《续录鬼簿》说罗贯中为太原人,这可能是原籍,而后来落籍于钱塘,故郎瑛、田汝成等都记他为钱塘人。贾仲明说他“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也是园藏《古今杂剧》中著录《宋太祖龙虎风云会》一本,据传本署题,为罗贯中作。王国维《曲录》也以为“元罗本撰”,可知他长于“乐府隐语”,已无疑义。又嘉靖刻本《三国志通俗演义》,题“罗本贯中编次”,则郎瑛所说“《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本贯中所编”,又得了证明。贾仲明说罗贯中和他“为忘年交”。罗贯中年纪比贾仲明大约长二三十岁,所以才称为“忘年交”。他们在元朝末年至正甲辰(1364年)曾经“复会”。其时朱元璋已称吴王。而自从这一次再见后,竟连罗贯中的下落都不知道。考明王圻《稗史汇编》记罗贯中是“有志图王者”,只因碰到了真命天子朱元璋,不敢与争天下,只得借说书讲史来传他的志事。王圻是《续文献通考》的编者,两书都以博洽称,在下面另有专节考述。他把罗贯中“有志图王”这一件大事,明确地记载出来,使我们得知道《水浒传》著者最重要的历史。明人柳文论《水浒传》著者说:
小说家《水浒传》不著编者姓名,意必草泽之雄,失职愤事,包藏祸心,诗张为幻,盛称形势,备陈机械,徒有以起不轨之萌芽,为世大僇,放而绝之可也。 [11]
明胡应麟也论《水浒传》的著者说:
余以非猾胥之魁,则剧盗之靡耳。 [12]
地主阶级文人这些谩骂,都是说明《水浒传》著者是一个反抗封建统治的人物。他们的看法,都在王圻“有志图王”的记载中得到证实。据传说罗贯中曾帮助过张士诚。 [13] 案《三国志通俗演义》卷十一《诸葛亮二气周瑜》提到拖篷船注说:“此船极快,两浙人呼刳子船,淮南呼艇船知罗贯中确曾活动于两浙及淮南一带,故对于当地的舟船及方言都颇熟悉,似可为证。又考清人刘銮《五石瓠·〈水浒〉小说之为祸》说:
张献忠之狡也,日使人说《三国》、《水浒》诸书,凡埋伏攻袭皆效之。其老本营管队杨兴吾尝语孔尚大如此。
明末农民大起义如此,到太平天国战争时也如此。亲自指挥与太平军作战的清朝钦差大臣赛尚阿大营翼长(略等于参谋长)姚莹写给胡林翼的信述太平天国用兵说:
熟于《三国演义》、《水浒传》,用兵颇有纪律,诡计百出。 [14]
曾国藩情报机关编纂的《贼情汇纂》总论太平天国用兵的战略、战术也说:“其取裁《三国演义》、《水浒传》为尤多。” [15] 曾在过太平军中的人,还记出他亲见“其司兵权者常读《三国演义》、《水浒传》” [16] 。如果《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所写战争运用的战略、战术,只不过是文人纸上谈兵,那就不可能施之实战而有效。这说明《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两书的著者确是一个有丰富的战争经验的杰出人物,也可作为证明两书同出一人之手的证据。
罗贯中所处的时代,正是元末农民大起义的时代。元代是民族压迫、阶级压迫交织的朝代。元朝统治者横施苛刻的剥削和不平等的待遇。“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民谣,说尽了政治的压迫;“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的山歌,道尽了阶级的不平,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当时艺坛的说话人和书会的才人,取梁山泊英雄故事来表达人民的反抗思想,元朝人的水浒杂剧正是这样产生的。
元水浒杂剧的思想与南宋遗民对梁山泊英雄的看法不同。南宋遗民的看法,可以龚圣与的《宋江三十六人赞》为代表。他说明作赞的用意是“使一归于正”。他又在九纹龙史进赞说:“龙数肖九,汝有九文,盍从东皇,驾五色云!”在小李广花荣赞说:“中心慕汉,夺马而归,汝能慕广,何忧数奇?” [17] 表示希望有草泽英雄出来抗击异族,重扶宋室。元人的水浒杂剧却与此完全不同,他们把梁山泊人物写成反抗政府的英雄,把原来的三十六人,说成“聚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半垓来的小喽罗” [18] ,扩展了梁山泊的成员,增大了人马的声势。把水浒寨写成反抗政府的根据地:
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东连大海,西接济阳,南通巨野、金乡,北靠青、齐、兖、郓。有七十二道深河港,屯数百只战舰朦艟,三十六座宴楼台,聚百万军粮马草。 [19]
有了这样一个宏伟的根据地,有了这样广阔的势力范围,于是雄踞一方,与封建王朝抗衡。尤其重要的是康进之的《李逵负荆》中宋江说:“杏黄旗上七个字,替天行道救生民。” [20] 李致远《大妇小妻还牢末》中宋江又说:“俺梁山聚集豪英,要替天行道公平。”水浒寨树立起“替天行道救生民”的旗帜,这是何等堂堂正正的仁义之师,揭示出农民起义的伟大目标。一部《水浒传》的中心思想,此时已经规定了它的性质。身处元末农民大起义的时代,怀抱“有志图王”的宏愿的罗贯中,他所写的《水浒传》,正是承接和发扬元人水浒杂剧这种反抗政府的思想而来的。
所以,我们从罗贯中的时代和本人历史看问题,他写的《水浒传》,必定是以反抗政府为主题思想的七十回,而断断不会采取南宋遗民那种要使梁山泊英雄“一归于正”的想法,去写受招安、征辽国、平方腊的。
四 从成书年代看问题
《水浒传》著者罗贯中既知为元末明初人,《水浒传》成书年代,在明洪武年间。现在,就根据这一个成书年代看问题。
在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后二十六回里,表现出著者一个很突出的对皇帝杀戮功臣的感慨。第七十四回记燕青智扑擎天柱事,在入回诗里就对燕青后来功成身退特加赞美道: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机巧无差错。世间无物堪比论,金风未动蝉先觉。
著者怕读者不明白他的用意,接着还加以说明道:“话说这一篇诗,单道燕青他虽是三十六星之末,果然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在八十五回里,记宋江征辽时上蓟州二仙山参见罗真人求指迷途,罗真人戒宋江说:
得意浓时,便当退步,勿以久恋富贵。
第九十三回记李俊征方腊时奉宋江命带童威、童猛入太湖探听消息,在榆柳庄与费保、倪云、卜青、狄成结义,李俊听费保的劝告,预备平方腊后,出海寻个了身达命之处,以终天年事,在入回诗里沉痛地道:
不识存亡妄逞能,吉凶祸福并肩行,只知武士戡离乱,未许将军见太平。自课赤心无谄屈,岂知天道不昭明。韩、彭功业人难辨,狡兔身亡猎犬烹。
在九十四回里,记李俊送费保回榆柳庄,费保劝李俊的话又道:
话说当下费保对李俊说道:“小弟虽是个愚卤匹夫,曾闻聪明人道:世事有成必有败,为人有兴必有衰。……为何小弟不愿为官为将?有日太平之后,一个个必然来侵害你性命。自古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此言极妙。今我四人既已结义了哥哥三人,何不趁此气数未尽之时,寻个了身达命之处,对付些钱财,打了一只大船,聚集几人水手,江海内寻个净辨处安身,以终天年,岂不美哉!”
第九十九回记鲁智深手擒方腊,立了大功,宋江大喜,劝他还俗为官,鲁智深拒绝那一段记事道:
宋江道:“今吾师成此大功,回京奏闻朝廷,可以还俗为官,在京师图个荫子封妻,光耀祖宗,报答父母劬劳之恩。”鲁智深答道:“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宋江道:“吾师既不肯还俗,便到京师去住持一个名山大刹,为一僧首,也光显宗风,亦报答得父母。”智深听了,摇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宋江听罢,默上心来,各不喜欢。
同回下面记平方腊后,大军凯旋回京,在途中,燕青劝卢俊义同纳还官诰私去隐迹埋名一段,写得更是露骨:
只见浪子燕青,私自来劝主人卢俊义道:“小乙自幼随侍主人,蒙恩感德,一言难尽。今既大事已毕,欲同主人纳还原受官诰,私去隐迹埋名,寻个僻净去处,以终天年。未知主人意下若何?”卢俊义道:“自从梁山泊归顺宋朝已来,北破辽兵,南征方腊,勤劳不易,边塞苦楚。弟兄殒折,幸存我一家二人性命。正要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你如何却寻这等没结果?”燕青笑道:“主人差矣!小乙此去正有结果,只恐主人此去定无结果。”若燕青,可谓知进退存亡之机矣。有诗为证:
略地攻城志已酬,陈辞欲伴赤松游。时人若把功名恋,只怕功名不到头。
卢俊义道:“燕青,我不曾存半点异心,朝廷如何负我?”燕青道:“主人岂不闻韩信立下十大功劳,只落得未央宫前斩首。彭越醢为肉酱。英布弓弦药酒。主公,你可寻思,临祸到头难走。”卢俊义道:“我闻韩信三齐擅自称王,教陈稀造反;彭越杀身亡家,大梁不朝高祖;英布九江受任,要谋汉帝江山。以此汉高帝诈游云梦,令吕后斩之。我虽不曾受这般重爵,亦不曾有此等罪过。”燕青道:“既然主公不听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燕青纳头拜了八拜。当夜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径不知投何处去了。
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第一百回入回词就哀悼道:
堪恨当朝谗佞,不识男儿定乱诳。主降遗殃,可怜一场梦,令人泪两行。
在这回末又有律诗两首来总结全书,诗道: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当日亦堪怜。一心征腊摧锋日,百战擒辽破敌年。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相尚依然。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鸱夷泛钓船。
生当鼎食死封侯,男子平生志已酬。铁马夜嘶山月暗,玄猿秋啸暮云稠。不须出处求真迹,却喜忠良作话头。千古蓼洼埋玉地,落花啼鸟总关愁。
我们还没有看见演义小说,对皇帝诛杀功臣的事件,不论是明代甄伟《西汉通俗演义》写汉高祖杀韩信、彭越也好,或清代钱彩《说岳全传》写宋高宗杀岳飞也好,有过这样的悲愤、沉痛,这样的三番四复的感慨;就是在史籍和史论的书里也没有见过。这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著者具有亲身体会。李贽在书末评道:“天下哪有强盗生封侯,而死庙食之理,只是借此发泄不平耳。”著者借他所写宋徽宗鸩杀宋江、卢俊义故事来发泄什么“不平”呢?那分明是对明初朱元璋诛杀功臣事件的愤愤不平。看来这位著者,很可能是被杀功臣的后代,或被株连者的后代,所以他才能写出这些前无古人的感慨。也正因为著者有了这种悲痛的真感情,所以他写的鲁智深之死,宋江之死,才能感人,成为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后二十九回半中最精彩的部分。李贽的话,真正是一语道破了著者的心事。
著者在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后二十九回半中所反映的对朱元璋诛杀功臣的不平,从第七十四回起,到一百回为止,一直贯穿着这一感慨。对我们研究这一问题说来,是一件特大的事。因此,我们要根据这一大事和成书的年代来进行研究。《水浒传》成书于明洪武年间。洪武共三十一年,从洪武十二年起就诛杀功臣。现据《明史·太祖本纪》将朱元璋杀功臣事按年排列于下:
洪武十二年十二月,右丞相汪广洋贬广南,赐死。
洪武十三年正月,诛左丞相胡惟庸及其党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等。
洪武二十三年四月,吉安侯陆仲享等坐胡惟庸党下狱。乙卯,赐太师韩国公李善长死,陆仲享等皆坐诛,作《昭示奸党录》,布告天下。
洪武二十五年八月丙子,靖宁侯叶昇坐胡惟庸党诛。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诛凉国公蓝玉、鹤庆侯张翼、普定侯陈桓、景川侯曹震、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吏部尚书詹徽等亦皆坐诛。已丑,颁《逆臣录》于天下。三月壬戌,会宁侯张温坐蓝玉党诛。
洪武二十七年十一月,颍国公傅友德坐事诛。十二月,定远侯王弼坐事诛。
洪武二十八年二月,宋国公冯胜坐事诛。
朱元璋这个杀人恶魔,不但诛杀功臣,他还屡兴文字狱诛杀文人。他的禁忌非常广泛,例如他小时因家穷当过和尚,因而“僧”、“秃”、“光”等字对他来说都是犯忌讳的。又如他早年是在农民起义队伍当过小兵的,因而“贼”、“寇”以致和“贼”字相像的“则”字,也都是犯忌讳的。文字狱的著名例子,如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替海门卫官所作《谢增俸表》中的“作则垂宪”一句话,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所作《贺万寿表》中的“垂子孙而作则”一语,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为按察使作《贺冬至表》的“仪则天下”,桂林府学训导蒋质为布按二使作《正旦贺表》的“建中作则”,澧州学正孟清为本府作《贺冬至表》的“圣德作则”;朱元璋把所有的“则”都念作“贼”。常州府学训导蒋镇为本府作《正旦贺表》,内有“睿性生知”,“生”字被读作“僧”;怀庆府学训导吕睿为本府作《谢赐马表》,有“遥瞻帝扉”,“帝扉”被读作“帝非”;祥符县学教谕贾翥为本县作《正旦贺表》的“取法象魏”,“取法”被读作“去发”;亳州训导林云为本州作《谢东宫赐宴笺》,有“式君父以班爵禄”一语,“式君父”被念成“失君父”,说是咒诅;尉氏县教谕许元为本府作《万寿贺表》,有“体乾法坤,藻饰太平”八字,就更严重了,“法坤”是“法髡”,“藻饰太平”是“早失太平”;德安府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太孙表》,中有“天下有道,望拜青门”两句,“有道”说是“有盗”,“青门”当然是和尚庙了。下诏把作表笺的人一概处死。甚至陈州州学训导为本州作《贺万寿表》的“寿域千秋”,念不出花样来,还是被杀。 [21] 苏州知府魏观把知府衙门修在张士诚的宫殿遗址上,犯了忌讳,被人告发。朱元璋查看新房子的上梁文有“龙蟠虎踞”四字,大怒,把魏观腰斩。 [22] 翰林院编修高启作《题宫女图》诗:“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朱元璋以为是讽刺他的,记在心里。高启退休后住在苏州,魏观案发,朱元璋知道上梁文又是高启的手笔,旧恨新罪一并算,把高启腰斩。 [23] 明初有名的文人杨基、张羽、徐贲、王行、孙贲、王蒙、谢肃等都不得好死。 [24] 据《明史》记载,朱元璋诛功臣胡惟庸、蓝玉两狱,“株连死者且四万”。诛杀官吏的郭桓案,“击死者数万人”。空印案与郭桓案并称“二狱所诛杀已过当”,所杀人数当相近。 [25] 据统计朱元璋杀功臣,杀官吏,兴文字狱,共杀了十几万人。 [26] 试问在这样的一个恐怖时代,牵强附会,一字触犯忌讳,就被处死,真正是“杀人如草不闻声”,有谁敢在说书讲史的小说里,大书特书写出“韩、彭功业人难辨,狡免身亡猎犬烹”,“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的诗句,指桑骂槐,发泄对朱元璋诛杀功臣的不平呢!在明初洪武年间是无人敢写的。朱元璋的儿子明成祖朱棣,《明史》说他“疾诽谤特甚”,“人或言及国事,辄论诽谤,身家破灭”。他也是个杀人恶魔,惨毒的“瓜蔓抄” [27] ,就是他干的。在他做皇帝的永乐年间,也不会有人敢这样写的。百回本《忠义水浒传》所连篇累牍地写的对皇帝诛杀功臣的愤愤不平,那是明朝宣德、正统以后的事。
在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第九十回里,写宋江等破辽回东京,李逵、燕青偷进城去看灯,在一家勾栏里听得一个人说书,说的是《三国志通俗演义》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三国志通俗演义》到嘉靖年间始刊刻,虽然在刊刻以前,已经以传抄本流传,但从成书到流传开去,以致成为社会上喜闻乐听的故事,而为说书人评讲的资料,那就必须有一段比较长的过程,必在明朝初年以后。这也可见后二十九回半不是明朝初年的人写的。
上面从成书年代看问题,罗贯中《水浒传》成书于明朝初年,其时断无人敢写对皇帝诛杀功臣的感慨的。而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后二十六回,却那样沉痛地、深刻地贯穿着对朱元璋诛杀功臣的愤愤不平,可见绝不是罗贯中写的。朱元璋诛功臣,兴文字狱杀文人,是个满手鲜血的杀人恶魔,他的儿子明成祖朱棣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就是永乐年间也绝对不会有人敢这样写的。可以断言,百回本后二十九回半,是明宣德、正统以后的人续加上的。第九十回写的关云长刮骨疗毒事,也可以作为一条佐证。
五 从前七十回半与后二十九回半两个不同的主题思想看问题
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前七十回半有一个主题思想,后二十九回半又有另一个主题思想,两者是不同的。
前七十回半的主题思想是什么呢?《水浒传引首》就点明全书的内容道:
三十六员天垔下临凡世,七十二座地煞降在人间,哄动宋国乾坤,闹遍赵家社稷。
第十回结尾又点明道:
蓼儿洼前后摆数千只战舰朦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搅扰得道君皇帝盘龙椅上魂惊,丹凤楼中胆裂。正是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
第十一回结尾再点明道:
梁山泊内添这个弄风白额大虫,水浒寨中辏几只跳涧金睛猛兽,直教掀翻天地重扶起,戳破苍穹再补完。
在原本第四十一回有一首道宋江得天之助诗,又点出宋朝将亡,英雄四起道:
昏朝气运将倾覆,四海英雄起微族,流光垂象在山东,天罡上应三十六。瑞气盘旋绕郓城,此乡生降宋公明。……仁义礼智信皆备,兼受九天玄女经。豪杰交游满天下,逢凶化吉天生成。他年直上梁山泊,替天行道动天兵。
在第七回结语点明梁山泊的队伍道:
有分教:大闹中原,纵横海内。直教: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
在五十八回里又借孔亮上梁山的观感,点出梁山泊的宏图大业道:
孔亮看见三关雄壮,枪刀剑戟如林,心下想道:听说梁山泊兴旺,不想做下这等大事业。
这是何等大事业呢?梁山泊专管接待四方豪杰的朱贵说:“俺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的!”这个大事业,就是要建立起与宋皇朝对立的政权,推翻宋皇朝,另创新朝。著者在第七十一回前半回里特地提出梁山泊要创建的平等社会道: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夫、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间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或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着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地方四五百里,英雄一百八人。昔时常说江湖上闻名,似古楼钟声声传播;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业。列两副仗义疏财金字幛,竖一面替天行道杏黄旗。
这一篇文,叫做“单道梁山泊的好处”。在记盟誓后,著者又着重总结一句说:“看官听说,这里方才是梁山泊大聚义处!”书中对攻打官府、铲平地主村庄的大胜利是热情地歌颂的。如第五十八回歌颂宋江带兵去青州府攻打虐害人民的慕容贵妃兄弟慕容知府道:
五军并进,前后列二十辈英雄;一阵同行,首尾分三千名士卒。……宝纛旗中,簇拥着多智足谋吴学究;碧油幢下,端坐定替天行道宋公明。过去鬼神皆拱手,回来民庶尽歌谣。
如第五十回热情歌颂宋江铲平地主大庄园祝家庄,为民除害,人民扶老携幼,香花灯烛欢送,大军凯歌的盛况道:
云开见日,雾散天清。旱苗得时雨重生,枯树遇春风再活。一鞭喜色,如龙骏马赴梁山,满面笑容,似虎雄兵归大寨,车上满装粮草,军中尽是降兵。风卷旌旗,将将齐敲金镫响。春风宇宙,人人都唱凯歌回。
以上所录,都是著者在关键地方点明他反对什么,要求什么,歌颂什么。一句话是:替天行道救生民”,是要铲除不平,要建立人人平等的社会。
七十回半著者这一个主题思想,在书中是非常突出,非常明确的。
后二十九回半的主题思想又是什么呢?先说后二十九回半著者的立场、观点。前七十回半著者是高歌“且教红巾名姓传千古,青史功勋播万年” [28] ,热情歌颂农民起义的。而他却把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四路农民起义军称为“四大寇”、“四凶” [29] ,把平定方腊说是“万民有福,再见太平” [30] ,极端仇恨农民起义。前七十回半著者是“直教掀翻天地重扶起,戳破苍穹再补完”,要推翻封建皇朝的江山,重新创立新天下的。而他却宣扬“自古江山归圣主” [31] ,“神器从来不可干” [32] ,竭力维护封建统治。后二十九回半著者的立场、观点,恰恰是和前七十回半著者的立场、观点站在对立面。再说后二十九回半的主题思想。后二十九回半写的是梁山泊英雄受招安,宋江率兵征辽、平方腊,立了大功后,宋江、卢俊义被鸩毒死事。从故事的表面看,是宣扬“忠义”,但深入去探索,却知道是不对的。在上节已经考明百回本《忠义水浒传》从七十四回起直到一百回止,十分突出地表现出著者对皇帝杀戳功臣的感慨,不仅如此,在一百回的结尾还以两首律诗发挥这种沉痛的感慨来结束全书。后二十九回半的主题思想正在这里。书中处处写宋江的“忠义”,不但把他写成君命臣死,臣不敢不死的忠臣,而且写到他知道自己被鸩要死了,为防死后李逵报仇造反,还把李逵叫来给吃鸩酒,使与同死。还写到他死后,又显梦给足智多谋的吴用和神箭手花荣,使来在他的墓前自缢而死。这样给君王绝了后患,把宋江写得尽忠到了这种地步。著者的意图是越把宋江写得忠,就越使人感到他被鸩死的可悲、可痛。著者写宋江冤魂不散,乘宋徽宗到勾栏李师师家的时候,把他的梦魂索到梁山泊,当面诉冤,写宋徽宗见梁山泊会议厅上忠义堂三字点点头。写宋徽宗梦醒后,说要给宋江建立庙宇,敕封烈侯。李师师说“如此加封,显陛下不负功臣之德”,宋徽宗“当夜嗟叹不已”。著者以无尽的沉痛的笔触写出了宋徽宗的认罪。著者借写宋江被鸠死事来发泄他对朱元璋杀戮功臣的不平。他为逃避文网,不得不特地歌颂宋徽宗以为掩饰。我们知道宋徽宗是一个虐民无道的亡国皇帝,为人民所痛恨,连维护封建统治的“正史”《宋史·徽宗本纪》也特著他的罪恶说:“狎近奸谀,于是蔡京以狷薄巧佞之资,济其骄奢淫佚之志。溺信虚无,崇饰游观,困竭民力。君臣逸豫,相为诞谩,怠弃国政,日行无稽。”又说“自古人君玩物而丧志,纵欲而败度,鲜不亡者,徽宗甚焉,故特著以为戒”。从来没有一部史书、一篇史论、一本演义小说对他称颂过。“正史”上明明说宋徽宗“狎近奸谀”,是祸国殃民的祸首,可是后二十九回半的著者却把他歌颂为“至圣至明”,把一切罪恶都推给蔡京、童贯、高俅、杨戬,他在第七十一回后半回盗加那一段话里就说道:
宋江道:“众弟兄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赦罪招安……有何不美。”
在七十二回入回诗里称他为“圣主忧民”。同回里又说:宋代东京“果是天下第一国都,繁华富贵,出在道君皇帝之时”。在记东京元宵灯节再说:“道君皇帝庆赏元宵,与民同乐。此时国富民安,士农乐业。”在第八十二回里称他为“太平天子”。在第八十五回里说:
吴用道:“目今宋朝天子至圣至明,果被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奸臣专政,主上听信。”
在第九十回里,征辽后回京,又说“今日班师朝圣主”。到一百回,再着重地说道:
且说宋朝元来自太宗传太祖帝位之时,说了誓愿,以至朝代奸佞不清,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深可悯念。当此之时,却是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
著者为什么这样颠倒史实,这样三番四复地歌颂无道昏君为“至圣至明”,把宋徽宗时民不聊生,到处农民起义,说为东京繁华富贵,出在他的时期,说那时“国富民安,士农乐业”,称颂他为“太平天子”呢?我们只要明白他是为逃避文网,就知道这些颠倒写法,故意歌颂的地方,全都是障眼法。可是,著者最后还是要宋徽宗梦游梁山泊,要宋江冤魂向他控诉,要他认罪。李贽在第一百回总评里论著者的手法说:
真是妙手,临了以梦结局,极有深意,见得从前种种都是说梦。不然,天下哪有强盗生封侯,而死庙食之理,只是借此以发泄不平耳。读者认真,便是痴人说梦。
李贽所说:极有深意”,正在这里。他所说著者借宋江被鸩冤死事,“以发泄不平”,正是我们以上所考述的对朱元璋杀戮功臣的不平。李贽因曾经逐字逐句钻研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加以评语,所以他才能这样清楚地看出了这个著者的意图。
在《水浒传》其他版本,如《征四寇》本,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的全书最后,都有两条评语:
评:公明一腔忠义,宋家以鸩饮报之。昔人云:“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千古名言!
又评:阅此须阅《南华·齐物》等篇,始浇胸中块垒。 [33]
可见不但李贽看清楚后二十九回半著者是发泄他对朱元璋诛杀功臣的不平,别的评阅者也是同样看得清楚的。李贽的评语还是用暗示的说法,而这两条评语,却明说了出来。可知后二十九回半看来似是宣扬“忠义”,而实则宣扬“忠义”,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其目的却是为着要发泄他对朱元璋诛杀功臣的不平。这就是后二十九回半的主题思想,只要探索入去,就可拨开障蔽,看得清清楚楚的。
从上面所考,前七十回半的主题思想,是“替天行道救生民”,是要铲除不平,要建立一个平等的社会。后二十九回半的主题思想,则是发泄著者对朱元璋诛杀功臣的不平。前者是歌颂农民起义的,后者则是痛恨农民起义的。两者主题思想不同,断不是同一人所写,而是出自两人之手。
六 从七十回半内存在与主题思想相反的思想看问题
我们在上节指出七十回半的主题思想是“替天行道救生民”,是要铲除不平,要建立一个平等的社会。以这个主题思想去检查七十回半,在其中却发现有相反的思想。
宋代农民起义,头扎红巾 [34] ,元末韩山童起义,就以红巾为号。罗贯中写的《水浒传》梁山泊英雄便是:“人人都带茜红巾,个个齐穿绯衲袄。”梁山泊的旗帜是:“满地红旗飘火焰,半空赤帜耀霞光。” [35] 地主大庄院祝家庄却用白旗,曾头市的地主队伍穿戴“青巾白袍”。红、白标帜的不同,显示出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的对立。《水浒传》著者在第十七回结束语热烈歌颂梁山泊农民起义道:
有分教:郓城县里,引出个仗义英雄,梁山泊中,聚一伙擎天好汉。直教:红巾名姓传千古,青史功勋播万年。
如果就宋代以来农民起义以头扎红巾为标帜来论,那著者就不单是歌颂梁山泊,而是把以前的农民起义都包括在内的。这是何等分明的立场。可是在这本七十回半内,却极力赞扬那些初时不肯入伙的人,而把踞山寨抗暴的被压迫者说是把清白身家玷污了,把这种抗暴行动叫做“落草” [36] 。在三十六回里写的更加痛贬,记宋江被充军路经梁山泊,刘唐下山要杀那两个押解的差役,夺宋江上山时,宋江道:
这个不是你们弟兄抬举宋江,到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万劫沉埋。
又记晁盖要留宋江在梁山泊,宋江对晁盖说道:
小可不争随顺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
宋江不肯违父教留在梁山泊,使他大闹江州,在白龙庙小聚义后才上梁山泊,这是故事的布局,其发展的情况确是这样,但宋江何致把梁山泊好汉留他在山寨,说成是陷他于“上逆天理”,“万劫沉埋”之地!
《水浒传》写山寨好汉把宋徽宗根本不放在眼里,要把他踏在脚底,夺取他的江山。第三十四回记清风寨首领燕顺、王英、郑天寿大喝兵马都监黄信道:
便是赵官家驾过,也要三千贯买路钱。
第三十五回记石勇骂酒保要他换座头道:
好不识人,欺负老爷独自一人要换座头,便是赵官家,老爷也鳖鸟不换。
接着,又说他天下只让得柴进、宋江两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第三十七回记张横唱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
第三十九回记朱贵宣称梁山泊的大事业道:
俺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的!
第四十一回又记李逵大闹江州后,初上梁山在聚义厅吃庆喜筵席时,跳将起来道:
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杀得快活,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
在我国古典小说里,是常有骂无道昏君的。但同《水浒传》这样宣布与皇帝对立,要夺取江山,立场这样明确、言词这样痛快锋利,却是绝无的。可是,在其中却有两首忠心报答宋徽宗的渔歌。第十九回记阮小五唱道:
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
又记阮小七唱道:
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先斩何涛巡检官,京师献与赵王君。
《水浒传》一开始记高俅的出身,就点明全书万恶之源,都由于这个纨袴子宋徽宗。第三十三回记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的慕容知府,又点明他“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势要”。书中还三番四复地写出被压迫者对宋徽宗的痛恨,要把他踏在地下,“来做脚底的泥”,要“杀去东京,夺了鸟位”。阮家三兄弟,“人称立地太岁”,“村中唤作活阎罗”。他们在寥儿洼打鱼为生,受尽了官司科差勒索,羡慕着梁山寨“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的抗暴行动,他们正是书中对他们所评的“果然混世魔王”。 [37] 这种反抗官府的激烈人物,而要从他们的口中,唱出什么“忠心报答赵官家”,什么“京师献与赵王君”的渔歌来,那是与本书的主题思想相反,也是与人物的性格绝不相侔的。
《水浒传》英雄“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 [38] ,他们“掀翻天地重扶起,戳破苍穹再补完”,他们“图王霸业”,要创立一个“八方共域,异姓一家”的新世界。而在第二十四回记晁盖七人初上梁山,济州府下文书所属州县防备梁山泊事时就说:
正是:一纸文书火急催,官司严督势如雷,只因造下迷天罪,何日金鸡放赦回?
第三十二回结末又道:
且教大闹了青州,纵横山寨,直使玉屏风上题名字,丹凤门中降赦书。
这种投降主义的思想,与本书的主题思想恰恰是站在完全相反的两极。
《水浒传》在第十八回里,写梁山泊领袖宋江的登场道:
年及三旬,有养济万人之度量;身躯六尺,怀扫除四海之心机。
接着又写道:
为人仗义疏财……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的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因此,他敢于“担那血海般干系” [39] ,私放那劫生辰纲犯了迷天大罪的晁盖等七人上梁山。其后,经过种种波折,被充军到江州。一天,他在浔阳楼上,独自一个,饮醉了酒,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做了一首《西江月》词调,写在粉壁上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又在《西江月》词后,再写下四句诗道: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自述他怀抱雄才大志,在郓城县做个小吏,“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更那堪被刺文了双颊,充军到了江州,使他满腔愤恨。他年若能遂凌云志,他敢笑那领导农民起义打入长安,但却未能取唐朝天下的黄巢。这就是说他一定要夺取宋朝的天下。要大闹江州要上梁山的时候,宋江对各首领说:
小可不才,自小学吏。初世为人,便是要结识天下好汉。奈缘力薄才疏,家贫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愿。 [40]
宋江要遂的“平生之愿”是什么?就是“替天行道救生民”,就是“扫除四海之心”,就是要建立一个“替天行道公平”的社会。其后上了梁山,当了领袖,梁山泊英雄,一个个都“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上梁山”,一直到梁山泊大聚义。著者写这个从郓城县小吏出身,以至做了梁山泊领袖的宋江性格的发展是很自然的,著者对他的描写比在《三国志通俗演义》上对刘备描写的线索是更为分明。在全部七十回半里,哪里寻找得到什么环境、什么原因使宋江会发生投降主义的思想哩!可是,在第三十二回里,记武松要去投二龙山时,宋江就谆谆地劝告他等待朝廷招安道:
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为人一世。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得做大官,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
到七十一回记了“这里方才是梁山泊大聚义处”之后,立即写宋江在山寨召开的菊花之会上,乘着酒兴,填的《满江红》词上,就高歌出“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的心愿。他向各首领说明道:
众弟兄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竭力施功,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
我们必须追问到底:这个“怀扫除四海之心机”,“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宋江,曾有什么环境,什么原因,什么条件,会使他发生了这种完全相反的念头?
梁山泊会议大事的大厅叫做“聚义厅”。这个“义”,就是“仗义疏财,济困扶危” [41] ,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42] ,就是劫富救贫,夺取“不义之财” [43] 。所谓“聚义”,就是“聚义举事” [44] ,就是“竭力同心,共聚大义” [45] ,就是“矢言一德情坚石,歃血同心义断金” [46] ,就是:“千古高风聚义亭,英雄豪杰尽堪惊” [47] 。一句话,就是同心同德,“替天行道救生民”。所以梁山泊的“聚义”,作为一种道德观念说,便是“江湖义气”,作为一种道德标准说,便是反抗封建地主阶级反动统治的正义行动。这正是贯穿全书的主题思想。可是,到六十回里,晁盖牺牲后,宋江为山寨主,就把聚义厅改为对封建统治尽忠效死的忠义堂。“忠义”和“聚义”是两条根本对立的路线。把标帜梁山泊大事业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就根本改变了梁山泊农民军的性质。这样根本性的改变,是由于梁山泊有什么根本情况发生了变化呢?没有。或者是宋江个人有什么根本情况发生了变化呢?没有。宋江改名时有没有提出什么理由呢?没有。群众对这至重至大的大事有没有反应呢?没有。而只是用宋江说的“聚义厅今改为忠义堂”一句话就悄悄溜过去。不仅如此,查七十一回上半回总结梁山泊大聚义的诗道:“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上梁山。”那篇“单道梁山泊的好处”宣言也道:“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业。列两副仗义疏财金字幛,竖一面替天行道杏黄旗。”却是与作为反抗封建地主阶级反动统治标帜的“聚义厅”完全一致的。假如说梁山泊确是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它的性质改变了,那末,这些诗文便都是牛头不对马嘴,“报仇雪恨上梁山”一句,便应该是“避祸待赦上梁山”了!这些情况,说明什么呢?只说明这是盗改才会如此。李贽批这一回道:“改聚义厅为忠义堂是梁山泊第一关节,不可草草看过。”正因为是盗改,根本没有情节的变化,所以站在地主阶级立场的李贽,恐怕读者草草看过,就特地加以点醒。我们今天也要敬告读者:“这正是后二十九回半作者盗改原本第一关节,请不要轻轻放过!”
上述七十回半内这五点,都是与主题思想相反的。同一著者断不会这样,而是被续加后二十九回半那个作者所盗改。从全书的整个结构看起来,这些盗改,都是为后二十九回半作伏线的。这个盗改者虽然煞费心机,有些地方却盗改得很疏忽。例如第三十二回记宋江约武松同去清风寨花荣那里:
武松答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哥哥未迟!”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祐。”
武松还正在打算上二龙山,就立意希望他年得到招安,宋江就立即赞赏。后二十九回半招安的事,就远远在此布下了伏线。可是,到七十一回记梁山泊英雄大聚义后,饮庆祝酒时却记道:
宋江大醉,叫取纸笔来。一时乘酒兴,作《满江红》一词。写毕,令乐和单唱这首词曲。……正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只见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这一大节,也是盗改的。他写武松领头反对招安本来是符合武松的历史和性格的。可是,十分可笑,盗改者太疏忽了,他完全忘记他在三十二回里布置的伏线,正是首先由武松来提出希望得到招安哩!又如第四回结束概括鲁智深历史说“名驰塞北三千里,果证江南第一州”的话,却和下面第五回接着的终身受用,只到“遇江而止”的偈言完全不合(详见下节考证)。这些都是盗改者粗心失漏的地方,也正是给我们抓着他作伪的马脚的地方。
七 续加、盗改的证据
上面第五节从前七十回半与后二十九回半主题思想的相反看问题,得出后二十九回半是另一个著者续加进去的结论。上面第六节从七十回半内存在与主题思想相反的思想看问题,得出系被续加后二十九回半作者所盗改的结论。在本节中,根据明容与堂刻《忠义水浒传》百回本,提出续加、盗改的证据。
先说续加七十回半以后的二十九回半的证据。这个本子第五回记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之后,智真长老送他上东京大相国寺去,临别时赠他偈言的事:
智真长老道:“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洒家愿听偈言。”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
“林”,指林冲,“遇林而起”,指鲁智深到东京大相国寺后结识林冲事。“遇山而富”,指鲁智深夺取二龙山事。“江”,指宋江。“遇水而兴,遇江而止”,指鲁智深三山英雄会合梁山泊英雄攻破青州,见了宋江,同归梁山泊事。这四句偈言,包举了七十回半本鲁智深离五台山后的全部历史,所以智真长老对鲁智深说:“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这是罗贯中《水浒传》原本所写的鲁智深。鲁智深一生只到归梁山泊英雄大聚义为止。
但是,到了后人加上受招安、征辽、平方腊等部分,这个偈言就不能“终身受用”了。所以,就不得不在九十回记征辽回来,上五台山参见智真长老时再增添新的偈言道:
长老说罢,唤过智深近前道:“吾弟子此去,与汝前程永别,正果将临也。与汝四句偈去,收取终身受用。”偈曰:“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这四句偈言是预示鲁智深在万松林追杀夏侯成,生捉方腊,回到杭州六和寺,听闻潮声,坐在禅椅上逝世事。如果《水浒传》原本有招安以后事,当初智真长老送鲁智深去东京大相国寺时赠的终身受用的偈言,就断不会至“遇江而止”了。今从第五回的终身受用的偈言是到遇宋江归梁山泊大聚义为止,而到九十回又不得不增添预示其后事的终身受用的偈言,这是证明罗贯中《水浒传》原本只是到七十回半梁山泊大聚义为止,其后招安、征辽、平方腊等部分,乃是后人续加的铁证。
容与堂刻《忠义水浒传》百回本有《引首》一篇记发生瘟疫要祈祷禳谢事,末道:
不因此事,如何教三十六员天罡下临凡世,七十二座地煞降在人间,哄动宋国乾坤,闹遍赵家社稷。有诗为证,诗曰:“万姓熙熙化育中,三登之世乐无穷。岂知礼乐笙镛治,变作兵戈剑戟丛。水浒寨中屯节侠,梁山泊内聚英雄。细推治乱兴亡数,尽属阴阳造化功。”
上面那几句,是说天降梁山泊英雄进行反宋朝的惊天动地的斗争。后面的诗,却是隐括宋朝当亡,梁山泊当兴,都是天意。这正与原本第四十一回咏宋江得天之助诗:
宋朝运祚将倾覆,四海英雄起寥廓。
原本第七十回咏梁山泊大聚义诗:
光耀飞离土窟间,天罡地煞降尘寰。说时豪气侵肌冷,讲处英风透胆寒。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下(上)梁山。堂堂一卷天文字,付与诸公仔细看。
前后相呼应。古典小说的引首,具有概括全书的作用。这篇《引首》,概括全书到石碣受天书,梁山泊英雄大聚义为止。假如《水浒传》原本包括到招安、征辽、平方腊的话,那这篇《引首》就断不是这样,而要同第八十一回那首入回诗把所谓《忠义水浒传》百回本的故事都概括起来那样,诗道:
混沌初分气磅礴,人生禀性有愚浊。圣君贤相共裁成,文臣武士登台阁。忠良闻者尽欢忻,邪佞听时俱忿跃。历代相传至宋朝,罡星煞曜离天角。宣和年上乱纵横,梁山泊内如期约。百单八位尽英雄,乘时播乱居山东。替天行道存忠义,三度招安受帝封。二十四阵破辽国,大小诸将皆成功。清溪洞里擒方腊,雁行零落悲秋风。事业集成忠义传,用资谈柄江湖中。
我们两两对照,就更加明白内容不同、思想不同对全书的概括也就必定跟着不同。《水浒传》的《引首》既概括到七十回半石碣受天书、梁山泊英雄大聚义为止,则全书便是到此为止。这又是一条证明百回本的后二十九回半乃是后人续加进去的证据。
全传本、芥子园本第六十七回有一首诗道:
玺书招抚是良谋,却把忠言作寇仇。一自老成人去后,梁山军马不能收。 [48]
这一首诗是站在客观主义的立场的,原诗是否如此措词可疑,全传本、芥子园本可能也有所改动。但“一自老成人去后,梁山军马不能收”两句,却说明了《水浒传》原本并无水浒寨受招安的事,所以才说自主张招安的赵鼎被罢官后,梁山军马就不能收了。这是与后部矛盾的地方,因此,容与堂刻《忠义水浒传》便把这首诗改为:
玺书招抚是良谋,赵鼎名言孰与俦。堪笑蔡京多误国,反疏忠直快私仇。
这两句“一自老成人去后,梁山军马不能收”的诗,也是一条证明百回本后二十九回半为后人续加进去的证据。
现在来说盗改的证据。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第四回结束道:
智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笑挥禅杖,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直教:名驰塞北三千里,果证江南第一州。毕竟智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我们就看看智真长老对鲁智深说的话吧。第五回接着记道: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决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你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洒家愿听偈言。”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
案“名驰塞北三千里”,就是指征辽事。“果证江南第一州”,就是指鲁智深擒方腊后,回到杭州六和寺,闻潮圆寂事。可是,核对下面智真长老对鲁智深说的四句终身受用的偈言,却只到遇宋江归梁山泊大聚义为止,可见第四回结末这两句话,分明是续加二十九回半的作者盗加的。这是一条盗改原本的铁证。
又查天都外臣序刻本和容与堂刻本《忠义水浒传》第三十三回记青州兵马都监黄信解宋江、花荣去青州事结末道:
且教大闹了青州,纵横山寨,直使玉屏风上题名字,丹凤门中降赦书。
案“玉屏风上题名字”是指第七十二回柴进潜入宫内,在睿思殿屏风上,看见宋徽宗题的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四大寇姓名事。“丹凤门中降赦书”,是指第八十二回宋徽宗亲书丹诏招安梁山泊事。这两件事,都是七十回半后续加的事。又查袁无涯刻《忠义水浒传》一百二十回本,芥子园刻《忠义水浒传》一百回本,《贯华堂水浒传》七十回本,上面这一段话作:
正是:生事事生君莫怨,害人人害汝休嗔。
而天都外臣序刻本和容与堂刻本却把这两句话移到下回盗加的入回诗中去,而将此处盗改为:“直使玉屏风上题名字,丹凤门中降赦书。”这也是一条证明盗改七十回半内容的铁证。
在第四十二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诗曰:
为人当以孝为先,定省须教效圣贤。一念不差方合义,寸心无愧可通天。路通还道非侥幸,神授天书岂偶然。遇宿逢高先降谶,宋江元是大罗仙。
记九天玄女授天书给宋江事道:
娘娘法旨道:“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他日功成果满,作为上卿。吾有四句天言,汝当记取,终身佩受,勿忘于心,勿泄于世。”宋江再拜:“愿受天言,臣不敢轻泄于世人。”娘娘法旨道:“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北幽南至睦,两处见奇功。”宋江听毕,再拜谨受娘娘法旨。
首先要指出:梁山泊的替天行道,是远接汉末黄巾起义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近承元代水浒杂剧的“替天行道救生民”、“替天行道公平”的宣言,而此处九天玄女教导宋江的替天行道,却是什么“全忠”、“辅国”、什么“去邪归正”,完全是与《水浒传》的主题思想和七十一回前半回以前的全部故事对立的。其次,要指出:这里说的“宿”,是指八十二回捧诏招安梁山泊的殿前太尉宿元景,“高”,是指七十八回、七十九回领军去打梁山泊的殿帅府太尉高俅。宿元景是力主招安的,以前曾拦截过他,借他来华山降香的御香仪从,并金铃吊挂,去赚华州,高俅被活捉上山放回东京后也不敢再反对招安,所以说:“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北幽南至睦”,就是指北到幽州征辽,南到睦州平方腊。这些“法旨”和“天言”所预示的未来事,都是七十回半以后所写的事。后二十九回半的续加者为着前后呼应就不得不对前面这种关键性地方加以盗改。八十二回记梁山泊受招安进东京时,在路上“前面打著两旗,一面上书顺天二字,一面上书护国二字”,正与此处九天玄女教导的替天行道的“天言”前后互相呼应。这又是一条续加者盗改七十回半内容的铁证。
以上是从翻阅《水浒传》看出的续加后二十九回半和盗改七十回半内容的证据。
八 明代万历年间编纂的文献记载了与水浒真义相符的本子
明朝嘉靖万历时人王圻《稗史汇编》卷一百三《文史门·尺牍类·院本》条记有读罗贯中《水浒传》的内容道:
文至院本、说书,其变极矣。然非绝世轶材,自不妄作。如宗秀罗贯中,国初葛可久,皆有志图王者。乃遇真主,而葛寄神医工,罗传神稗史。今读罗《水浒传》,从空中放出许多罡煞,又从梦里收拾一场怪诞,其与王实甫《西厢记》始以蒲东遘会,终以草桥扬灵,是二梦语,殆同机局。总之,惟虚故活耳。第入调笑,辄紧处着慢,多多愈善,才征筹绝处逢生,种种易穷,岂直不堪犄角中原,较是更输扶余一着。而志西湖者,遂曰罗后三世患哑,谓其导人以贼云。噫!无人非贼,惟贼有人;吾儒中顾安得有是贼子哉!此《水浒》之所为作也。
案王圻,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进士。他编有一部巨著《续文献通考》。清乾隆敕撰的《续文献通考》,即据他这部书改编。
论者评此书“收集史料甚多,明代部分尤称丰富” [49] 。《稗史汇编》便是《续文献通考》的姊妹篇。王圻是一个博览的人,《稗史汇编》全书采群书七百余种,而所收明代史料尤为丰富,他在自序里说:“我朝诸君子所著小史诸书,有足阐发经传、总领风教者,虽片言只语,兼收并蓄。”他又是一个严谨的人,他在自序里说:“凡繁芜之厌人耳目,诡异之荡人心志者,悉皆芟去勿录。”他这部书,在自序里说明是为“羽翼正史”而作。论者也称“广也赅,详而有体”,“经史、文学之总括”,“稗官而券正史之义”。 [50] 所以,从著者编著的目的、态度、方法来看,他这一条记载是很可信的。
王圻记罗贯中是个“有志图王者”,只因碰到真命天子朱元璋,便同隋末的虬髯客那样,不敢与争天下,不得不放弃宏图去写稗史以寄志。他用的虽是寥寥数语,却把罗贯中一生最重要的历史,及其转折的经过都记了出来。他当是根据记载来写的。他记“志西湖者,遂曰罗后三世患哑,谓其导人以贼云”,是据自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至所记《水浒传》内容及对其评论,从“今读罗《水浒传》”一语看来,知是他本人亲自阅读后的观感。前两者已阐述于第三节内,现在专来探讨王圻叙述的《水浒传》内容。
他说“《水浒传》从空中放出许多罡煞,又从梦里收拾一场怪诞”,就是说《水浒传》从洪太尉在江西信州龙虎山上清寺打开伏魔殿,放出三十六员天罡下临凡世,七十二座地煞降在人间,扰乱宋朝江山开始,又从梁山泊英雄大聚义,石碣受天文,排座次那一夜,惊恶梦收拾了这“一场怪诞”。他说《水浒传》这种结局,与王实甫《西厢记》始以张生和崔莺莺在蒲东普救寺相遇,终以张生上京,在十里长亭与崔莺莺别后,当夜在草桥店惊梦结局,两书都同样用惊梦来结束全书。梦是虚的,正因为虚,才使读者感到不尽的意会。所以他说,“是二梦语,殆同机局。总之,惟虚故活耳”。后人论《水浒传》这种结局说:“以梁山泊一梦结局,不添蛇足,深得剪裁之妙。” [51] 又有人论说:“语云‘神龙见首不见尾’,龙非无尾,一使人见,则失其神矣,读小说者不可不知。” [52] 还有人认为“此作文之秘诀也,我国小说名家能通此旨者,如《水浒记》……非残缺也,残缺其章回,正以完全其精神也”,与王实甫《西厢记》、孔尚任《桃花扇》,同是“深得此中三昧” [53] ,都是同样的体会。在我们看来,水浒故事发展到梁山泊英雄大聚义,已到了故事的顶点,就此作为小说的结束,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来说,正是现实发展的正确反映。文学创作与历史著作不同,文学不仅反映现实,而且寓有著者高远的理想,历史著作则必须忠实于历史,写宋江就必须照《宋史》所记写到因副首领被俘为救其命而降的事。如果《水浒传》这样写,便把全书的主题与著者的高远理想都付诸东流,那就不是写文学了,只有平庸的作者才会如此。
王圻《稗史汇编》关于罗贯中《水浒传》内容的记载,是一条明代文献,分明是《水浒传》结局只至梁山泊英雄惊恶梦为止,并无受招安事的重要文献证据。
有人认为百回本《忠义水浒传》是用宋徽宗一梦来结束的,王圻的话,也可能是指宋徽宗的梦说的。案王圻分明说“从梦里收拾一场怪诞”,就是说从这一个恶梦里把梁山泊英雄都一网打尽了。但这只是一个梦,不是真实。所以王圻说《水浒传》这种结束,与《西厢记》以草桥店惊梦结束,“是二梦语,殆同机局。总之,惟虚故活耳”。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第一百回写的“宋公明神聚寥儿洼,徽宗帝梦游梁山泊”则完全不同。据该书所写,在宋徽宗梦游梁山泊时,宋江、卢俊义都已被御赐毒酒毒死,李逵又给宋江把御酒给他吃毒死,吴用、花荣也在宋江坟旁缢死。梁山泊英雄一百零八员,在征方腊时,阵亡的五十九员,于路病死的十员,鲁智深在杭州六和寺坐化,关胜回京任职后,因大醉落马得病而亡,戴宗辞官出家后几个月又无疾而终,连宋江等五人合计,总共已死去七十七员。那七十七员梁山泊英雄早已死去,宋徽宗这一梦,哪里能说得是“从梦里收拾一场怪诞”呢?当宋徽宗梦游梁山泊时,梁山泊英雄健存的还有三十一员:计在京做官的有呼延灼、凌振、安道全、皇甫端、金大坚、萧让、乐和七人,在外为官的有朱仝、黄信、孙立、孙新、顾大嫂五人,辞官回家做富豪的有柴进、李应、杜兴三人,辞官回家为民的有宋清、阮小七、蔡庆、蒋敬、穆春五人,辞官回山的有邹润、裴宣、杨林三人,纳还官诰隐姓埋名的有燕青一人,做道士的有公孙胜、武松、朱武、樊瑞四人(武松到八十善终),去海外建国立业的有李俊、童威、童猛三人。尤其要着重指出在这班健全的人中,呼延灼等十二人都是给宋皇朝做官的,呼延灼任御营指挥使,每日随驾操备,后领大军破金兀术,出军杀至淮西阵亡,金大坚在内府御宝监为官,安道全在太医院做金紫医官,皇甫端做御马监大使,凌振授火药局御营任用,萧让在蔡太师府授职,乐和在驸马王都尉府中为门客,黄信仍任青州军官,孙立、孙新、顾大嫂也仍任登州军官,朱仝在保定府管军有功,后随刘光世破金军,做到太平军节度使。宋徽宗这一梦,又如何能说是“从梦里收拾一场怪诞”呢?至于宋徽宗的梦,是见宋江向他诉枉死的冤。对百回本《忠义水浒传》说来,无这一梦,全书同样可以结束,有这一梦,不过只是使宋江的“忠义”取得宋徽宗的承认罢了,如何说得和《西厢记》那样,“殆同机局”呢?宋江、卢俊义、李逵、吴用、花荣都已经冤死了,那些所谓“没于王事”的七十二员将佐都已早死了,宋徽宗梦见烟雾中拜伏在忠义堂下许多诉冤的阴魂,都是既成的事实。而且,他梦中见了忠义堂的牌额,点了头,表示承认宋江等“忠义”,醒来后就给宋江建立庙宇,敕封烈侯,又都是实事,更如何能说是“惟虚故活”呢?可知王圻所记所论的《水浒传》,断断不是有受招安后事的百回本《忠义水浒传》。
又有人说嘉靖年间已有郭勋《忠义水浒传》百回本,王圻说的《水浒传》就只能指这一本,而不能指其他本。其实不然。考嘉靖人高儒把一百卷的《忠义水浒传》称为“钱塘施耐庵的本”,可知当时便有“的本”之争,而仍有其他的传本,自不待言。又考汪道昆于明万历十七年(1589年)作《水浒传序》说郭勋重刻《水浒传》,削去致语,独存本传。“近有好事者,憾致语不能复收,乃求善本校之,一从其旧,而以付梓”。又李贽《复焦弱侯》说:“闻有《水浒传》,无念欲之,幸寄与之,虽非原本亦可;然非原本,真不中用矣。” [54] 可证当时确是有各种不同的《水浒传》的本子流传。所以,不能说有了郭勋《忠义水浒传》百回本,就断定王圻说的《水浒传》只能指郭勋百回本,而不能指其他本,从而否定王圻看的《水浒传》不是以“梁山泊英雄惊恶梦”为结局的七十回的本子。我们还可以提出“单道梁山泊的好处”那篇重要文章的校勘说明问题。罗贯中《水浒传》在最后一回记梁山伯英雄大聚义有一篇“单道梁山泊的好处”文,具有总结全书的意义,是一篇极重要的文章。这篇文章,天都外臣(汪道昆)序《忠义水浒传》一百回本和明容与堂刻《忠义水浒传》百回本作:
山分八寨,旗列五方。交情浑似股肱,义气真同骨肉。断金亭上,高悬石绿之碑。忠义堂前,特扁金书之额。总兵主将,山东豪杰宋公明。协赞军权,河北英雄卢俊义。施谋运计,吴加亮号智多星。唤雨呼风,入云龙是公孙胜。五虎将英雄猛烈,八骠骑悍勇当先。马步将军,弓箭枪刀遮路。水军将校,朦艟战舰相连。八寨军兵,守护山头港泊。四方酒肆,招邀远路来宾。掌管钱粮,廉干李应、柴进。总驰飞报,太保神行戴宗。飞符走檄,萧让是圣手书生。定赏行刑,裴宣为铁面孔目。神算须还蒋敬,造船原有孟康。金大坚置印信兵符,通臂猿造衣袍铠甲。皇甫端专攻医兽。安道全惟务救人。打军器须是汤隆,造炮石全凭凌振。修葺房舍,李云善布碧瓦朱甍。屠宰猪羊,曹正惯习挑筋剔骨,宋清安排筵宴,朱富酝造香醪。陶宗旺筑补城垣,郁保四护持旌节。人人戮力,个个同心。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 [55] 业。列两副仗义疏财金字幛,竖一面替天行道杏黄旗。
袁无涯刻《忠义水浒全传》一百二十回本、芥子园刻《忠义水浒传》一百回本却作: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可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着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地方四五百里,英雄一百八人。昔时常说江湖上闻名,似古楼钟声传播;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在晁盖恐托胆称王,归天及早;惟宋江肯呼群保义,把寨为头。休言啸聚山林,早已瞻依廊庙。 [56]
先研究天都外臣序刻本和明容与堂刻本那篇。这个本子,从“山分八寨,旗列五方”句起,到“人人戮力,个个同心”句止,共294字,作为概括梁山泊大事业的文章看,是很不相称的,甚至以“屠宰猪羊,曹正惯习挑筋剔骨,宋清安排筵宴,朱富酝造香醪”来代表梁山泊的好处,更是不成话。把梁山泊好汉排起队来描写,是后二十九回半著者的写法。将这篇描写人物的词句,与后二十九回半描写的词句对照起来看,虽然场合不同,但用词竟是相同的,请看下面对照表:
又其中有“忠义堂前”一语,也是后二十九回半著者的用词,可知这294字,不是罗贯中的原文。惟文末“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业。列两副仗义疏财金字幛,竖一面替天行道杏黄旗”两句,却与前七十回半的主题思想相合,应该是罗贯中原文。再来研究袁无涯刻本和芥子园刻本那篇。这个本子,从“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句起,到“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句止,共267字,概括了梁山泊英雄大聚义的历史,提出了水浒寨要创建的理想宏图,充分体现了《水浒传》的主题思想,毫无疑问是罗贯中的原文。惟最末“在晁盖恐托胆称王,归天及早;惟宋江肯呼群保义,把寨为头。休言啸聚山林,早已瞻依廊庙”两句,却是投降主义的思想,是一百二十回本所盗改的。这样,原文前面应该是袁无涯刻本和芥子园刻本那篇前面267字,后面应该是天都外臣序刻本和明容与堂刻本最后两句。现在试把它们拼合,全文如下: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识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可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着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中,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地方四五百里,英雄一百八人。昔时常说江湖上闻名,似古楼钟声声传播;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业。列两副仗义疏财金字幛,竖一面替天行道杏黄旗。
我们读起来,全篇形式与内容都臻美好,是一篇难得的骈体文。这才配得上说是“单道梁山泊的好处”的大文章,才是罗贯中《水浒传》总结全书的原文。据上面校勘上看,天都外臣序刻本和明容与堂刻本都将原文前面267字全部改掉,而保留后面32字。袁无涯刻本和芥子园刻本则保留前面267字,而改掉后面32字。这不是版本上个别字句的不同,而是对原文大幅度不同的取舍,说明了必有原本流传才能如此。
在这里,还要说一下金圣叹《贯华堂水浒传》本子问题。郑振铎断定金圣叹“强造了一部七十回本的《水浒传》”,又说金圣叹“腰斩”了《水浒传》。他根据什么作出此结论呢?他说:
金氏口口声声说七十回本是古本,然就所发见的观之,却没有一本是七十回的。又在许多本的《水浒传》本子中,也没有一种是具有“梁山泊英雄惊恶梦”的一小段文字的。金氏所称古本,许多人至此乃始恍然知其实为一百回《水浒传》的前七十一回(金氏将原本第一回移作楔子,第二回移作第一回,故仅有七十回)。而最后的一小段卢俊义的梦,却是金氏自己的手笔。 [57]
郑振铎否定金圣叹《贯华堂水浒传》的根据,是从发现的《水浒传》的版本里没有一本是七十回的,也没有一种有“梁山泊英雄惊恶梦”的来作断案。现在,我们已经考出了《水浒传》原本,确实是“从空中放出许多罡煞”为开始,“又从梦里收拾一场怪诞”为结束,其全书结构,与《西厢记》以草桥店惊梦收场,同一手法,则郑振铎用作断案的根据便站不住脚了。但是,金圣叹是否真得到这部古本呢?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论七十回本《水浒传》道:
为金人瑞字圣叹所传,自云得古本,止七十回,于宋江受天书之后,即以卢俊义梦全伙被缚于嵇叔夜终。……其书与百二十回本之前七十回无甚异,惟刊去骈语特多;百二十回本发凡有“旧本去诗词之繁累”语,颇似圣叹真得古本。然文中有因删去诗词,而语气遂稍参差者,则所据殆仍是百回本耳。
鲁迅的论述对我们是有提示的。我们也认为金圣叹是否确实得到一部古本有可疑之处,是应该深入探索的。但是,必须指出:古本《水浒传》是存在的,他断不是“强造了一部七十回本的《水消传》出来”,“腰斩”了《水浒传》。今天我们考出古本《水浒传》与贯华堂本的起讫相同,这一事实说明金圣叹就是没有得到古本,也一定深知古本是什么样子才会这样的。不过,我们也要指出:贯华堂本的“东都施耐庵序”,却是金圣叹伪撰的。又贯华堂本七十回最后写的“却有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和全书最后“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子建高才空号虎,庄生放达以为牛”两首律诗,正是金圣叹本人的立场和思想的表现,也是他伪撰的。
九 结束语
我们稽考到此,可以总结起来了。我们是从“水浒”的词源提出问题的,经过和各方面有关问题的勘对和考核,考明《水浒传》的书名取义与之完全相符。我们又从百回本《忠义水浒传》里面,指出了续加后二十九回半和盗改七十回原本的内证。我们还看到一部明朝有名的文献王圻《稗史汇编》,分明记下了著者得以亲读的这部《水浒传》原本,其内容和与书名取义完全相符。本来,《水浒传》原本,据记载早在明代中叶时便存在“的本”、“非的本”的问题了。到金圣叹于明崇祯十四年(1641年)刊刻七十回《贯华堂水浒传》时,宣称他所刊行的本子为古本,指百回本为狗尾续貂,提出了原本与续加的问题。但近人却认为是金圣叹“腰斩”了《水浒传》,近六十年来已成为定案。
今天我们是在前人研究积累的成果上进行探索的。我们十分尊敬前人辛勤的钻研,十分尊敬前人所作的不同的结论。但是,有三件无可否认的事实:第一件,《水浒传》以“水浒”为书名,借周朝在岐山开基建国的典故,表明梁山泊与宋皇朝对立,建树新政权,全书内容不会有招安以后的故事。第二件,据鲁智深终身受用的偈言只到梁山泊大聚义为止,后部不得不再来一个终身受用的偈言以为弥缝,可知七十回半是原本,后二十九回半是续加,是先有七十回本,而后有百回本。第三件,成书于明洪武年间的罗贯中《水浒传》,断不可能有以发泄对朱元璋诛杀功臣的不平为主题思想的后二十九回半。
现在,据我们稽考所见,试作出如下的结论:罗贯中《水浒传》原本,只到梁山泊英雄大聚义为止,以惊恶梦结局,是一部热烈歌颂农民起义,反抗官府到底的小说。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后二十九回半,却是明朝宣德、正统后,对朱元璋诛杀功臣愤愤不平的人所续加的。此人把罗贯中原本最后的惊梦删掉,续加受招安、征辽国、平方腊部分,为照应和弥缝所加故事,并对原本有所盗改。他借宋江立大功后,与卢俊义同被宋徽宗毒死的故事,来发泄对朱元璋诛杀功臣的不平。现存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前七十回半与后二十九回半,表现出两种显著不同的主题思想,分明是两个立场不同、时代不同、处境不同、怀着不同的目的的人各自写成的。这是一件斑斑可考,证据俱在的事实。
* * *
[1] 《诗经·小雅·北山之什·北山》。
[2] 这两句“替天行道存忠义,三度招安受帝封”,是续加者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第八十一回的入回诗句。
[3] 这是胡适于1920年撰《水浒传考证》时的说法。到1929年撰《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序》时,由于别人否定了七十回本,他也放弃了这个说法,说“最大的错误是我假定明朝中叶有一部七十回的《水浒传》”,而认为只有“百回郭本、李卓吾百回本”。
[4] 郑振铎这个说法,见1954年人民出版社出版郑振铎等校《水浒全传》郑振铎序。
[5]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辛部《庄岳委谈》下。
[6] 章学诚:《丙辰札记》。
[7] 天都外臣,明沈德符《野获编》卷五说是汪太函的托名。按汪太函即汪道昆,著有《太函集》,《明史》列传一百七十五《文苑》三附《王世贞传》内。
[8]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辛部《庄岳委谈》下。
[9] 同上。
[10] 据陈中凡《试论水浒传的著者及其创作时代》考证。陈中凡考说:“最近《兴化县续志》所载淮安王道生撰《施耐庵墓志》,妄称他名‘子安,生于元贞丙申岁,至顺辛未进士。曾官钱塘二载’。著有《志余》、《三国演义》、《隋唐志传》、《三遂平妖传》、《江湖豪客传》等书。考诸《元史》八十一《选举志》天历三年,元统癸酉,各举行廷试一次,中间至顺二年并未开科。又查《钱塘县志》,过去的知县亦无施氏其人,所撰各书,更属无稽。墓志文字庸俗,不合碑志体例,知其出于好事者的捏造。”见《南京大学学报》1956年1月号。
[11] 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八。
[12]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辛部《庄岳委谈》下。
[13] 据顾苓《跋水浒图》,见《塔影园集》卷四。
[14] 姚莹:《复贵州黎平府胡》,见《中复堂遗稿》卷五。
[15] 《贼情汇纂》卷五。
[16] 刘贵曾:《余生纪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藏抄本。
[17] 周密:《癸辛杂识续集》卷上。
[18] 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李文蔚《同乐院燕青博鱼》、康进之《梁山泊黑旋风负荆》描写同,惟“半垓来喽罗”句作“半垓来的小喽罗”。
[19] 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无名氏《鲁智深喜赏黄花峪》、《梁山五虎大劫牢》也有这一段宾白,只有几个字不同。
[20] 据明臧晋叔编《元曲选》壬集下录。傅惜华等编《水浒戏曲集》第一集据《古今名剧酹江集》第九种所收的本子已将“替天行道救生民”句改为“替天行道宋公明”。地主阶级把这三个字盗改,对元水浒杂剧思想关系重大,特记明于此。
[21] 赵翼:《二十二史札记》卷三十二,《明初文字之祸》引《朝野异闻录》。
[22] 黄玮:《蓬窗类记·国初纪》,顾公燮:《消夏闲记摘钞》下《高青丘》。
[23] 《明史》卷二百八十五,李贤《古穰杂录》,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24] 据《明史》卷二百八十五。
[25] 《明史》卷九十四。
[26] 见吴晗《朱元璋传》的统计。
[27] 《明史》卷一百四十一《景清传》记明成祖诛景清,辗转牵连,如瓜蔓的蔓延,“村里为墟”。梁章钜《称谓录》卷八:“永乐族景清,转相支连九族之姻亲,门生之门生,名瓜蔓抄。”
[28] 见第十七回结束语。
[29] 见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第七十二回诗句及叙事。
[30] 见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第九十七回写睦州乌龙岭老头的话。
[31] 见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第九十七回诗句。
[32] 见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第九十三回诗句。
[33] 据胡适《水浒传后考》的校勘。
[34] 据《宋史》卷三百七十三《洪皓传》。
[35] 见六十三回。
[36] 清程穆衡《水浒传注略》落草条注说:“落草取弃掷之意。……唐庄宗怒曰:‘王衍其能免为入草人乎?’即此意。”又舒新城等编《辞海》落草条说:“堕落于下贱之意。碧岩第三则颂古著曰:‘自是你落草。’”
[37] 见第十五回。
[38] 第三十七回结束语。
[39] 晁盖说宋江救他七人的话。
[40] 见第四十一回。
[41] 见第二十七回武松和第三十二回燕顺论宋江的话。
[42] 见第四十四回戴宗、杨林赞美石秀救杨雄的话。
[43] 第十四回刘唐、晁盖说劫取蔡京生辰纲的话。
[44] 第十六回吴用说的话。
[45] 第二十回晁盖说的话。
[46] 原本第四十三回记戴宗与饮马川好汉相逢聚义的为证诗句。
[47] 原本第八回《鹧鸪天》赞美鲁智深词中句。
[48] 据郑振铎、王利器、吴晓铃《水浒全传》的校勘。
[49] 见《辞海》“纟”部《续文献通考》条评语。
[50] 《张九德序》。
[51] 明末清初人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二。
[52] 清延月草堂主人《题抄本〈水浒〉卷首》,录自马蹄疾编《水浒资料汇编》。
[53] 黄人:《小说小话》,见清光绪三十三年出版《小说林》第一卷,录自马蹄疾编《水浒资料汇编》。
[54] 李贽:《李温陵集》卷四《复焦弱侯》。
[55] 容与堂本“霸”误作“伯”。
[56] 据郑振铎、王利器、吴晓铃《水浒全传》校勘。
[57] 郑振铎:《中国文学论集》上册《水浒传的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