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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园城记

贺文龙的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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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毁伤的鹰啊,你栖息在小丘顶上,劳瘁而又疲倦。在你四周是无际的平沙,没有生命的火海,鹊族向你叮喙,鼠辈对你攻击,万物皆向你嘲笑。你生成的野物毅然遥望天陲,以为叮喙、攻击与嘲笑全不值一顾……”有一天夜里贺文龙的家里人睡了,他在一个刚订起来的本子上这样写。

贺文龙──一个细长、苍白、浓眉、寡言笑的年轻人,果园城的小学教师,当他在学校里念书时候,据说也正跟大多数年轻人一般抱过大希望。正是所谓上天好生,欲成其大志,必先劳其筋骨,接着贺文龙就跟不幸的全中国人一同吃了苦了。等到他不得不把自己委曲在一个小学教师的职务下面,看出别的全无希望,他将自己的全部希望付给一种既不用资本也不必冒险的事业,希望将来做个作家。

这一天就是他的事业的开始。他坐在小窗下面,一盏煤油灯前面。昏黄的灯光照到他疲劳的脸上,值得全世界赞美的夜晚在进行着,打更的铜锣声远远响着;风轻轻在窗纸上呼吸;他的太太在隔壁打鼾;他的母亲在另外一间房子里咳嗽……他倾听着只有在一些小城市中才会惹人注意的各种声音,一种宁静感,一种操劳後的安慰,打更的铜锣声於是把他带到城外去了。他想到他的辉煌的将来──为什麽他不该有个好的将来呢?难道他的忍耐力不够强,他的聪明不逮别的什麽人吗?那麽他将从这无休无止、任重吃苦的生活中挣扎出来,有一天,这个被人轻视的、一天到头像叫化子一样在讲台上叫嚷的小学教员将有他自己的高山,他自己的大海,他自己的广野……

美丽的幻境摆在前面,正像摆在鹰的翼下。接着他忽然惊醒,他太太的鼾声使他抬起头来了。打更的铜锣声仍旧远远的响着,夜晚比先前更加宁静。当他预备从新去继续他的文稿,他发现灯里的油快熬完了。况且困倦的眼泪早已在他眼里,睡眠多甜蜜啊!

贺文龙因此将规定的工作推到明天,明天又推到後天。并不是他生成的懒惰,说真的,假使有人知道小学教员生活的十分之一,他便不会责备他──责备可怜的贺文龙了。为着一个月能拿到手二十至多二十五元薪水,他每天须在五点半以前起床,六点钟他要到学校里监督学生自习;八点钟他走上讲台,然後──不管是冰雪载地的深冬或赤日当头的盛夏,他必须像叫化子似的叫喊着,直到他累的白沫喷出,嗓子破哑。

可是即使是嗓子破哑,谁又会去注意他呢?人是生来只去留心大人物,有钱的人物,地位优越的人物,因为这种人能够影响他们以至他们的子孙,一个小学教员,他累了、病了、或是死了,跟别人有什麽关系?

人或许以为他喊了一天,这就算完了,可以安安适适伸直腿去休息了。这是个多荒唐的想法!须知道,假使说世界上真有一种人堪称万能,这种万能的人就只有小学教员,他必须记住那些他从来不认识的人的名字,那些从来不会惊扰人类安宁的小国,那些他从来没有时间去观赏的星斗以及他永不会去使用的格栏辐线,甚至他还必须知道怎样玩哑铃和怎样打球,就是说他得教国文、地理、历史、“自然”、算术,甚至还得会教体操,十八般武艺他得件件精通。等到他回到家里,人以为是他的休息时间,他却又必须马上坐到桌子前面,原来成堆的课卷早已在等着他了。他要改正作文,看学生们的日记,鉴定大字小字。等到他把工作一件一件作完(其实他永远不会做完,就是他死後他也不会作完!),呵欠又早已在他嘴角上等着他了。他的眼睛花了,手麻痹了,脊骨酸痛了,头脑昏眩了,简直像一阵旋风一样的了……那麽,请想想,明天早晨五点半以前他就得起来,他还能去写作吗?

不得已,贺文龙的文稿或是说事业就这麽着一天一天推下去。他的太太业已怀孕,不久就要分娩。在先他打定主意等孩子出世後动手,不幸他给他带来了更多的困难,他更加忙了。他的收入不够他雇用奶妈,在他的两项日常工作──在讲台上叫化和永不会看完的课卷之外,从此又增加一件:有时候,他的太太在厨房里或为别的事情分不开手,他必须去料理孩子。

贺文龙自然并不比别人缺少忍耐力。有一次他无意间在书堆下面翻出他的文稿,它已经像夹在纪念册里的花瓣变成焦黄。因此他又从新想起他的未来事业,他又重下决心,跟自己约定一年为期。

“等孩子长的大点,他会自己在地上爬,我就可以动手。”他用这话安慰自己,以为只要他肯再忍受一年就很行了。

然而上天从不肯加惠苦人,他以一年为期的,却是他的第二个以至第三个孩子。人说饭越少人吃的越多,好像他们知道贺文龙是这麽个可怜虫,每月只有二十至多二十五元收入,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小学教员,他们几乎同时抢着来了。

“看来送子娘娘是认上我的大门了,”当他的第三个孩子出世时,贺文龙苦笑着想。

他已经好久不提他的未完文稿和他的辉煌事业,现在他是连想到它们的时间都没有了。每天当他疲乏的像驴子似的回到家里,小贺们便将他包围起来,最大的喊他“爸爸”,较小的喊他“乓乓”,最小的喊他“法法”。他们同时爬到他的肩上膝上,然後上气不接下气的,用他们的还不能自由讲话的小嘴断断续续告诉他许多事情,他们说刚才有客人来过了,这以前还有讨账的也来过了。当另外一些时候,他回去常常碰见他们躺在地上号哭,他们尽量的号,就像几只大嗽叭在比赛谁的声音最高最大。说实话,贺文龙实在被他的孩子们给累坏了。贺文龙的脖子上好像被什麽东西给勒着,贺文龙要透不出气了。

“他们应该死掉两个,要麽就得送人两个,”这时候他便苦恼的在心里发脾气。接着他立刻又想起自己是教员,曾经受过教育,虽然世界上只给他白眼,自己总以为是个体面人,做父亲的对於自己的孩子应尽责任。总而言之,他马上就发觉这是一种罪恶观念。

“谁还能帮助贺文龙呢?”他於是向空叹息。“纵然真的有一个上天,上天看着他也只有皱眉。并不是他不挣扎;他的挣扎无用,厄运像石头般接连向他砸下来,它注定他要从希望中一步一步落下去。”

贺文龙的最大的孩子终於进了学校。有一天,命运好像对他作最後的回顾,他看见小贺坐在台阶上正用铅笔朝一个本子上涂抹──“又在乱画?”你应该知道像这样大的孩子就是魔王,碰到他们手底下的东西全要遭劫。贺文龙将本子要过来,原来是他早已忘在背後的文稿,上面有几句已经被一只大眼睛公鸡遮住。

这是贺文龙看见他的文稿的最後一次。

“被毁伤的鹰啊……你生成的野物……以为叮喙、攻击与嘲笑全不值一顾……”他在心里念着这些好像是一种讽刺,他已经不能十分了解的文句。

小贺恐惧的从下面望他的脸色,以为可能要被责罚。贺文龙却没有想到他的儿子;他想的是数年前他写这文稿时的情景──希望、聪明、忍耐、意志,一切人类的美德无疑的全比罪恶更难成长,它们却比罪恶容易销蚀,容易腐烂,容易埋没。如果他配称为鹰,这鹰的最後希望是断定了。一阵惆怅於是忽然占领了他,他感到人生草草,岁月匆忙,一转眼便都成过去。将来有一天他也许会跟许多悔恨他们少年行径的老年人一样,他会从新想起他的文稿,很可能以为只是当初一种妄想,一时的血气冲动。不过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他也许──自今而後也许永不会想到它了。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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