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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新谈

论紫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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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在清华园中聚餐,同座诸友以《石头记》中人物互拟。刘文典教授(叔雅,合肥)以宓拟妙玉,众韪之。谓宓“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我实愧不敢当。然心中亦颇自喜。南渡后,居昆明,乃改《世难容》曲,以自悼自况(见《旅行杂志》十六卷十一期)。于是世传宓尝自比妙玉云云,其实非也。宓生平所识某女士,觉其性情甚似妙玉。故宓赠诗语云“曾来栊翠庵中坐,瀹茗谈诗境最清”,颇自许其真切。宓所作《无题》诗,虽有“槛外长怜身独立”之句,亦系借用,非不自知其性行多异妙玉也。或又以宓性端严,可比贾政,斯亦未尝不可。然宓于《石头记》中人物,所最爱敬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者,厥为紫鹃。

以典型论紫鹃,盖最忠于理想之人。旧评赞谓“忠臣之事君也,不以羁旅引嫌;孝子之事亲也,不以螟蛉自外”云云。其所称美紫鹃者同是。然忠孝原出于天性,初不计及本身,岂复存有世俗分别之见。盖凡趋骛理想之人,即具有宗教性之人,亦即真正高尚明智之人,其行事皆发乎本心,由于自性。于是行其所必当行,止于至美最上。一切出之自然,丝毫不须勉强。其殉情殉道,殆如水之就下,火之上升,从吾性之所适,行吾心之所悦。既不为邀名,亦不知避祸。“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在彼只如汽车所行道路忽软土、忽沙砾、忽泥水,而车之构造及其功用固未稍改变也。能见及此,方可知人论世;能深信此,方可立德化俗。且由此方可与论紫鹃。

今夫《石头记》一书所写之理想精神,为“美”与“爱情”。而此理想与此精神实完全表现寄托于林黛玉之一身。林黛玉者,美与爱情之结晶也。黛玉既为此理想与精神之代表,故得不终生忧伤憔悴、痛苦呼吟,而卒至“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以身殉美殉情;而“美”之理想与“爱”之精神乃皎然卓立于天地之间,正如耶稣基督负荷人类之罪恶而上十字架也者(予另有详论)。然当时门徒中能深知耶稣者几人?彼时大观园中能同情而赞助林黛玉者谁乎?曰:紫鹃一人而已。黛玉临终,李纨以其仁,探春以其智,均能在侧视殓,已属不可多得。然能详知黛玉多年之隐情,旦夕服侍,不厌不倦,不怨不违,厥惟紫鹃。彼能洞悉其所奉之理想,深信不疑,终身为此尽力,不离不叛、不懈不衰,岂非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者乎?此紫鹃一生之大节,而为人所难能者也。

夫紫鹃之受命服侍黛玉,原出偶然。然紫鹃一遇黛玉便觉契合,盖其人天性中夙具理想之成分,故遽觉如磁之引铁。此则非偶然,而出于前定、本乎宿命者。语曰:“人之相知,贵相知心。”黛玉一生之志事与愿望,为与宝玉相爱而结婚。黛玉病笃语贾母:“老太太系白疼了我了!”盖谓贾母自诩最爱黛玉而实未尝爱之,以其不成全宝黛之婚姻,逆黛玉之志以行,固无异于逼杀黛玉也。其他男女上下人等,或漠不相关,或知黛玉之心而不赞许其事,或赞许其事而袖手旁观,不肯为助。世情固常如斯,而正面旁面之敌人,如薛宝钗、王熙凤、花袭人等更无论矣。紫鹃之忠于黛玉,尚不在其服侍辛勤,于黛玉之饮食、衣服、起居处处体贴周到(即此已不易得,然他仆他婢亦或能之)。其最难能可贵者,即紫鹃深知黛玉爱宝玉,必须嫁宝玉。此事紫鹃不惟衷心赞许、渴望实现,且随时随地、以己之全力助其成功。而其为此也,丝毫未为紫鹃自己着想,且不顾一身之利害。例如二十六回、二十九回等处,凡宝黛间生误会,有隔阂时,紫鹃必从旁婉转解释,往往一语能使涣然冰消,宝玉既得立足,黛玉亦可转舵。此其调护成全之苦心妙诣,一也。

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一段,更是大智大勇,忠而忘身。犯天下的大不韪,集众怒于一己,毅然挺身出,代黛玉行其所不便行,为黛玉求其心所欲之事,试探宝玉之真情,使今后黛玉可以完全放心,而天下人对此问题(宝黛应当且必须结婚)更不容犹疑误会。忠矣紫鹃!仁哉紫鹃!吾读此段,如吾读《荡寇志》“苟桓三让猿臂寨”一段,或读《儿女英雄传》“识良缘横刀联嘉耦”一段,未尝不涕泪滂沱也。此一回下接“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一段。紫鹃反促姨妈:既知林小姐之情,何不去向老太太说明而促成其事?紫鹃此语,其心理,乃在极热烈之希望中,至祈求彼邻人或老于世故者助我行义,冀其“万一可成”“或者收效”也。而不知乃直刺薛姨妈之心,使薛姨妈之奸情毕露,诈伪全出。此紫鹃切实匡助之大智大勇,二也。

八十二回,紫鹃夜寝劝黛玉,乘贾母未死,速自为计;实指明黛玉不嫁宝玉,别无出路。黛玉虽口责紫鹃而心实感之。此其忠其言直谏之谋虑周详,三也。

黛玉临终,引紫鹃为“知己”,视如亲妹妹,感激之心至为诚挚。而紫鹃亦生死始终,寸步不离病榻。亲受遗言,手为装殓,养生送死,大事备矣!至若怒拒府中之招,不肯伪饰以迎宝钗,而遣雪雁自代。又先以黛玉病危情形往禀贾母,而受呵责。此二事,在品德较逊之人亦或能之,以其正在感情强烈刺激之时,易动义愤。此紫鹃养生送死之忠贞不渝,四也。

紫鹃之厌世出家,盖决于黛玉毕命之时。盖理想不存,寄托无主,复何恋生?而婚姻爱情,若宝若黛犹如斯结局,我又何倖何望?然而紫鹃不遽“引决”者,盖犹欲探知宝玉之真心:彼婚期中是否昏迷,彼是否对黛玉移情变节。故紫鹃忍死以待,直至百十三回“释旧憾情婢感痴郎”一段,紫鹃最后确知宝玉当日实昏迷,对黛玉并非负心。于是紫鹃不禁作胜利之微笑,喜黛玉之殉情而死确有价值,决非痴妄,如此亦好!此正如三马利亚及门徒等亲见确知耶稣基督之复活飞升,重归天上;于是回忆其在人间之行事施教,但感其言行之真切伟大。而未来基督教之发挥光大,与上帝天国之真实荣光,更不容怀疑,只须欣庆矣。黛玉原非枉死,宝玉甘心弃世——《石头记》至此而紫鹃之心事毕,而紫鹃之理想终于在破灭中得以完成实现。故紫鹃之出家最为心安意得。心安意得,此忠于理想、甘为理想牺牲没也者之最后归宿,亦其最高之报酬也。

《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紫鹃紫鹃,吾实敬爱其人。吾愿效法紫鹃,且愿引紫鹃以自慰,终吾之余年也。吾亲吾友,欲知宓者,请视紫鹃!

(本文源自作者在成都燕京大学所作讲谈,后整理成文刊于1945年3月11日《成都周刊》第一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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