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之性格(总论):
一、狂(介乎圣凡之间)。
1.《书经》:“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故终于解脱为僧。
2.《孟子》:“必也狂狷乎……”(胜于乡原)。
3.柏拉图《斐德维斯篇》四种神狂(其一为情人或爱者)。
4.《石头记》第二回“戾气”之所钟。
二、痴(在三类人中,属于痴,而非贪,亦非嗔)。
按古今东西文艺之士,大多如此。又按贪嗔痴乃佛说。孟子曰:戒之在色,即痴也;戒之在斗,即嗔也;戒之在得,即贪也。欧洲中世天主教说人有三罪恶,与此大同小异,即色情欲,权力欲,知识欲是。人之性行各有所偏,即不免各犯一罪恶。
三、浪漫的(romantic)。
彼醒悟(觉)之后,感情升华,更为庄严高尚,而并未下降以屈服于肉欲或堕于悲观。故《石头记》一书非“消极”。
四、色情的(erotic)。
1.柏拉图《筵话篇》详论爱情,谓爱有二种,一高一卑,一正一邪,一善一恶,一精神一肉体,一向上一堕落,正即《石头记》第五回警幻仙姑之教训。
2.所谓“意淫”,即自己想象中之爱。若真心修道,此亦应戒除。故宓诗曰:“意澄应断淫。”
3.还泪之说,正可说明男女间爱之关系,兼有肉体之象征。
4.宝玉女为水而男为泥土所造成之说,甚妙且真。按《旧约·创世纪》,谓上帝抟土做男亚当,折肋作女夏娃。柏拉图语录,谓男强而浓如酒,女弱而淡如水。英国诗人丁尼生引此说入诗(《洛克来厅前篇》)。
贾宝玉之性格(分析):
一、性情真挚。
宝玉之性情,即孟子所谓“赤子之心”。孟子又曰:“此之谓失其本心”,宝玉未曾失却。《书经》“惟精惟一”为古贤圣所传之心法:盖即灵明不昧之良知,不诱于物欲,不泊于世俗者,《石头记》中通灵宝玉指此。
二、爱自然,喜自由,而恶礼法形式。
三、爱美。
参考:柏拉图《筵话篇》说灵之上升。又柏拉图《斐德罗斯篇》白马黑马曳车一人为御之比喻人性。
四、富于“想象的同情”。
1.忠恕之德(视人如我)。
2.设身处地(以我心入他身)。
3.一多明识(得真)。
五、好色,多欲,贪恋,然见解超佚流俗。
宝玉尊重道德之根本,而厌恨礼法之形式。其对于女子及婚姻恋爱之见解,在中国为极新之卓识。宝玉若生今日,必痛斥彼侈言“革命”或“爱国”而引起阶级斗争、族党惨杀与大规模之国际战祸者。
六、了解女子心理,能乐为诸多女子忠实服务。
七、悲剧的人生观。
参考:已故西班牙人乌那牟那氏所著《悲剧的人生观》一书(1931年英译本)六章。
八、秉性仁慈,具有佛心,故卒能解脱。
贾宝玉与其他人物比较:
一、与曹雪芹是一是二。
1.贾宝玉为(按照艺术规律)整理改变后之曹雪芹(《石头记》乃小说而非自传)。
2.曹雪芹虽解脱(与宝玉同)而未出家为僧,且撰作小说。
二、与今世之许多人为知友(吴宓亦其一)。
借用陈寅恪挽文廷式诗:“隔代相怜弥怅惘,平生多恨看缠绵。”
又按:萧公权赠吴宓诗:“欲遣情弥天地外,妨何品列圣凡间。”
三、与但丁《新生》及《神曲》比较:
1.《石头记》极似《神曲》,写人生全体如真。
2.《石头记》之“太虚幻境”,即《神曲》第三部之《天国》。
3.正册副册,如地狱炼场天国三界之各层。
4.宝玉与但丁,二人精神同向上,而皆得宗教之善果。
四、与西万提司所作《魔侠传》中之吉诃德先生比较:
1.吉诃德先生,恒“无缘无故而疯狂”,与宝玉“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者同。
2.吉诃德先生除谈武侠救世外,贾宝玉除谈女人爱情外,二人之一切议论均合理入情。此其同。
3.二人皆忠于一女子□□。然吉诃德先生所爱之村妇,蠢陋无识;宝玉所爱之林黛玉则是天仙化身,美善无双。此其同而异。
4.吉诃德先生誓以武侠尽平世中之不平,而宝玉则无此志,此其异。
五、与卢梭《忏悔录》比较:
1.卢梭被巴克称为“虚荣之哲学家”。其人格卑劣,出身寒微,远不及宝玉,此其异。
2.卢梭亦爱美,好色,贪恋女子。与宝玉性情略同。
3.卢梭促成法兰西大革命。宝玉皈依佛教,欲以慈悲和平救世。此其异。
六、与葛德《浮士德》比较:
1.浮士德之本性,乃贪而非痴。此其异。
2.浮士德之从魔(《靡非斯多非里斯》),异于贾宝玉之“着魔”。
3.吴宓诗:“未能起信资魔力,只辨安心学圣藏”,可用于宝玉类型之人其遭遇不同者,而不可用于浮士德。
4.玛加莱(《永久之女性》)引浮士德灵魂上升,与宝玉之在太虚幻境得觉悟,其事同。
(原载成都《流星月刊》第一卷第二期,194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