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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

露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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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莫斯科—塞瓦斯托波尔快车在波多尔斯基站的前一个小车站停车了,它本来不应该在这里停车的。列车停在二道,等候错车。在这趟车的一等车厢里,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走到挂着窗帘的车窗前,他们看见手提红灯的列车长正在跨越轨道,于是太太问道:

“请问,我们为什么停车?”

列车长告诉她:该在这里会车的特别快车晚点了。

车站上漆黑一片,显得非常凄凉。夜幕早已降临,然而在西方,在车站的后面,那一片昏暗的森林的尽头,久久不熄的莫斯科夏夜的晚霞还留有一抹毫无生气的残晖。沼泽地的潮湿气息吹进了车窗。远处传来的小山鸡有节奏的咕咕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这声音听起来也带有沼泽地潮湿的味道。

他两肘撑在车窗上,她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曾在这地方度过假。”他说,“离这里五俄里,有一座别墅庄园,我在那里当过补课老师。这是个很枯燥寂寞的地方。树林稀稀拉拉的,只有喜鹊、蚊子和蜻蜓,没有一点宜人的景色。在花园里,如果想看到地平线,就只能登上屋顶的阁楼去眺望。这座房舍自然是俄罗斯风格的,因为主人家道中衰,它那时已经破败不堪了。屋后有一片地,很像是往日的花园,花园外面有一片水,不知是个湖,还是沼泽地,长满了欧莞和睡莲,在泥泞的岸边系着一条无主的平底船。”

“这别墅里当然有一个深闺怨女和你一起泛舟湖上了!”

“是的,一切都如想象的那样,然而这姑娘却并非深闺怨女。我多半是夜里和她一起划船,很有点诗情画意。西面的天空整夜都是一片淡绿,也和现在一样,透明的光辉泛在地平线上,一抹夕阳的残晖挂在天边……船上只有一支桨,而且破旧得像一把铁锹,我就像野人那样用那支桨划着船,一会儿在右侧划,一会儿又在左侧划。对岸稀稀拉拉的树林,看上去是昏暗的,然而那半明不暗的奇光异彩却在树林背后的天际彻夜不熄。万籁俱寂,无法用笔墨形容,只能听见蚊虫的嗡嗡声和蜻蜓的飞舞声。我从来不知道蜻蜓夜里也会飞,我总觉得它们飞起来一定有什么缘故。那情景真有些可怕。”

迎面来的快车终于开了过来,风驰电掣,伴着隆隆的巨响和一阵劲风,灯火通明的车窗如同一条金黄色的光带一闪而过。停着的车马上就开动了。乘务员走进了车厢,开了灯,然后就开始铺床。

“以后你和这姑娘怎么样了?是真正的浪漫故事吗?你可是从来没对我讲过她。她长得怎么样?”

“又瘦又高。总是穿一件黄色洋布大坎肩[2],常光脚,穿一双彩色毛线织的便鞋。”

“那么也是属于俄罗斯风格了?!”

“还不如说是贫穷的风格。没有什么可穿的,所以穿一件俄式大坎肩。此外,她是一个画家,曾经在斯特罗加诺夫美术学校读过书。而且她自己就是画中人,甚至有圣像中的那种风度。背上垂着一条黑黑的大辫子,脸色黑黝黝的,还有几颗小黑痣,鼻子纤细而端正,黑眼睛,黑眉毛……头发硬硬的、干干的,微微有些卷。衬着那身黄坎肩和白色的细纱衣袖,出落得很标致。穿着便鞋的脚和踝骨都很干瘦,她黑黝黝的皮肤很细腻,脚上的骨骼明显可见。”

“我知道这种类型的人。我读大学的时候,就有过这样一个女朋友。她大概有些歇斯底里吧?”

“也可能。她的脸长得很像她的母亲。她母亲有东方血统,是个什么公爵小姐,当时患着一种忧郁病,除了吃饭,从来不肯露面。出来吃饭时就坐着一声不响,也不抬眼睛看人,常常轻微地咳嗽几声,就开始把刀和叉子不停地摆过来摆过去。有时她也冷不防地说上一句话,总是那么突然,出人意料,而且大声喊叫,能把人吓一跳。”

“父亲呢?”

“也不喜欢说话,个子高高的,很瘦,是个退伍军人。只有他们家的小男孩很天真可爱,我就是他的补课老师。”

乘务员告诉他们床已铺好,祝他们晚安,然后就从卧铺包厢走出去了。

“她叫什么名字?”

“露霞。”

“哪有这样的名字?”[3]

“很平常,就是马露霞。”

“你一定热恋上她了吧?”

“当然,我觉得我狂热地爱过她。”

“她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答道:“她大概也爱我。不说这些了,睡觉吧,忙了一天,我疲倦了。”

“真新鲜!难道你就白喜欢她一场?喂,简单地用一两句话告诉我:你们的浪漫史是怎么结束的?”

“无所谓结束。我走了,事情也就完了。”

“你为什么没有和她结婚?”

“大概预感到以后会遇见你。”

“说真的,别开玩笑!”

“因为我当时开枪自杀了,她用匕首自刎了……”

他们洗过脸、刷了牙,关上了包厢的门,在这显得非常狭小的包厢里,他们脱了衣服,怀着旅途中那种愉快的心情躺进清洁的、熨得光滑的亚麻布被单下面,枕头微微垫高,也同样光滑。包厢内一片昏暗,窗上有一束深紫罗兰色的光。她很快就睡觉了。但他却睡不着,躺着吸烟,思绪回到了那个难忘的夏天……

她的肌体上也有许多小小的黑痣,这些小痣使她显得更加迷人。也许因为她穿着便鞋,没有高跟,所以走起路来,黄色长坎肩下面的整个身体仿佛都在颤动。大坎肩又宽又薄,所以衣衫下修长的少女身躯一点也不受束缚。有一次她从花园跑进客厅,雨把她的脚打湿了,他忙着跑过去帮她脱下鞋子,吻了一下那湿漉漉的瘦小的脚,在他一生中再也没有感受到类似的幸福了。阳台外面雨越下越紧、越下越大,到处一片雨声,又是一片清新和芬芳。这时整个屋子里,光线暗淡,人们都在午睡,狂热的感情使他们失去了警惕,一只全身发着灰绿闪光、头上长着硕大的红鸡冠的黑色大公鸡突然也从花园跑进客厅来,爪子打得地板咚咚地响,这可把他俩吓了一大跳。公鸡看见他们从沙发上跳起来,就匆忙缩起身体,仿佛是出自礼貌,拖着它那五光十色的尾巴又跑回雨中去了……

他刚到她家的时候,她一直在悄悄地观察他。当他和她说话时!她总是脸涨得绯红,而且总是开玩笑地答着话;进午餐时,她也时常嘲弄他,比如,她有一次对父亲大声地说:

“用不着款待他,爸爸,你白操心,他不喜欢甜馅饺子,也不爱吃格瓦斯香肠冷汤,面条和酸牛奶他是讨厌吃的,奶渣就更恨死了。”

上午他给小男孩上课,她搞家务,整个家都靠她管理。全家中午一点钟吃午饭,饭后她回到她住的屋顶阁楼上去,如果天不下雨,就去花园,那里的一棵白桦树下放着她的画架,她一边挥手赶蚊子,一边写生。之后她常到阳台上来。他总是午饭后坐在这里的一把歪歪斜斜的藤椅上看书,这时,她就背起手来,站在一旁看着。有一次,她带着讽刺的口吻说道:

“能不能知道您在啃什么高深的书?”

“《法国革命史》。”

“啊!我的上帝!我还不知道我们家里出了个革命家!”

“您怎么不写生了?”

“我要把绘画完全丢掉。我已经知道我没有才能。”

“您把您的作品给我看看行吗?”

“您觉得您很懂绘画吗?”

“您太自命不凡了!”

“我倒是有这样的缺点……”

终于,有一天她提议和他一块儿到湖上去划船,于是她突然下了决心似的说:

“大概我们这里的热带雨季已经结束了。咱们出去玩玩吧!我们那条独木舟已经朽烂了,船底还有好几个洞,不过我和彼加已经用欧莞把那些洞堵上了……”

这日,天气炎热,暑气蒸人,岸边的草丛里乱七八糟地夹杂着稗子的小黄花,又潮又热的空气令人气闷,数不清的淡绿色的小蝴蝶低飞在草上。

他也学会了她那种嘲弄人的口吻,当他走进小船时,说道:

“您终于屈尊赏脸了!”

“您终于挖空心思来报复了!”她泼辣地回答他的话,一面跳到船头上。青蛙被惊动了,它们扑通扑通地从四面八方跳下水去,这时,她突然尖声地大叫起来,一手抓住了她的大坎肩,把衣服提到膝盖以上,跺着两脚:

“草蛇!草蛇!”

他往她黑黝黝发亮的腿上扫了一眼,抓起了桨,向那条在船底弯弯曲曲蠕动的草蛇打了下去,然后一手把蛇抓起,远远地扔到水里去了。

她的脸顿时苍白了,这是印度人脸色苍白时的那种样子,她脸上的黑痣和那头黑发显得更加乌黑了。然后她松了一口气,说道:

“唉!真恶心人!难怪‘可怕’这个词和‘草蛇’同一个词根呢!到处都是草蛇,在花园里,在家里,到处都是[4]……简直不能想象,彼加敢用手抓蛇呢!”

他们俩第一次这样随随便便地谈话,第一次彼此凝视对方的眼睛。

“您真棒!一下子就把它打死了!”

此刻,她的神态已经恢复正常,微笑着从船头跳动到船尾,高高兴兴地坐下了。当她害怕的那一瞬间,她是那样迷人,使他为之倾倒。现在他满怀柔情地想:是啊!她还完全是个小姑娘!于是,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小心地跨进小船,用桨撑在湖底的软泥上,把船掉了个头,穿过缠在一起的密密实实的水草、像刷子般的欧莞、盛开的睡莲和被又厚实又圆的荷叶覆盖着的一片翠绿的湖面,终于把船划到湖心了,于是他坐在船中间的凳子上,左一桨右一桨地划着船。

“这儿好吗?”

“非常好!”他回答说,把帽子摘了下来,向她转过身去,“劳驾请把帽子放在您身边,不然我就得把它扔到这猪槽似的船里,对不起,这船毕竟还在漏水,而且到处都是蚂蟥。”

她把帽子放在她的膝头上。

“这太麻烦您了,随便放哪儿都行!”

她把帽子抱在自己的胸前,说道:“不,我来保护它。”他的心又一次颤抖了一下,感到了温暖。他转过身来使劲地划着,把桨伸进密布着欧莞和睡莲的亮晶晶的水里。

蚊子叮在他们的脸和手上,四周是一片温暖的银光,眼睛晃得睁不开;空气里充满了水蒸气,阳光像蒙上了一层雾;团团白云柔和地浮在天空,倒映在欧莞和睡莲间的湖面上,宛如仙岛一般;湖水似乎很浅,那长着水草的湖底清澈可见;然而这一切又和那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深邃莫测之感同时存在。不一会儿,她又突然大叫了一声,船歪向一侧:原来她从船尾抓住一株睡莲使劲想把它拔起来。船身倾斜了,他及时跳起来,伸手从腋下把她抱住了。她哈哈大笑,仰面倒在船尾上,甩着手上的水,水珠溅到了他的眼睛上。他情不自禁地又一次抱住了她,吻了那笑着的双唇。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这时,她迅速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窘促地吻了一下他的面颊……从此以后,他们就常常夜里来划船。

次日午饭后,她把他叫到花园里,问道:“你爱我吗?”

回味着昨日船上的一吻,他满腔热情地答道:“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起我就爱上了你!”

“我也是。”她答道,“啊,不,开始时我恨你,因为我觉得你完全不想理睬我。感谢上帝,这些都成为过去了。今天晚上,等人们都睡下以后,你还到那儿去等我。你出来的时候要留神,我妈妈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她嫉妒,嫉妒得都快发疯了。”

夜里她来到湖岸,手里拿着一床方格毛毯[5]。由于心里充满了喜悦,遇见她时,他反而心神不定。只是问道:

“带着方格毛毯干什么?”

“你真傻,我们会冷的。来,快点上船,划到对岸去!”

一路上他们默然不语。待到船已划进对岸的树林边上时她说:

“好啦!现在到我这儿来。毛毯呢?啊,它就在我身下。给我盖上,我有点冷。你坐下,好,就这样……不,等等,昨天我们亲过吻,亲得不像样子,现在我先吻你,只是轻轻地,轻轻地。你可以拥抱我……随便……随便怎么拥抱都行……”

在大坎肩下面她只穿了一件衬衫。她温存地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角。他头晕目眩地把她推倒在船尾。她如醉如痴地抱住了他……

她全身无力地躺了一会儿,一脸幸福的倦意,带着尚未消失的痛楚之感微笑着坐了起来,说道:

“现在我们是夫妻了。妈妈说她无法忍受我出嫁,啊,现在我不愿意想这些……你知道吗?我现在想游泳,我非常非常喜欢夜泳……”

她从头上脱下衣服,在昏暗中,她那修长的身躯显得很白,接着她抬起手臂把辫子盘在头上,露出黑黑的腋窝、高高突起的乳房和小腹下一块黑黑的三角洲,她并没有因为裸着身子而羞怯。盘好了头发,她迅速地吻了他一下,站了起来,平平地跳下了水,她的头向后仰着,两脚把水打得哗啦哗啦响。

之后,他不慌不忙地帮她穿好衣服,给她围上毛毯。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看着她那漆黑的眼睛、盘着辫子的乌黑头发,觉得仿佛走进了童话世界。他再也不敢碰她一下了,只是吻她的手,这种幸福简直不知如何消受,他只能沉默。这时,他们总觉得岸上的森林里,在点点萤火虫默默飞舞的地方,有什么人站在那里偷听着;觉得那里不时沙沙作响,好像有人小心翼翼地、无意地弄出的声音。她抬起了头,说道:

“慢。这是什么声音?”

“别怕,这大概是青蛙往岸上爬,或者是树林里的刺猬……”

“要是大角山羊呢?”

“哪会是什么大角山羊!”

“我不知道。你想想看,如果这时从树林子里跑出一头大角山羊,站在你面前,盯着你看,会怎么样呢……呵,我觉得一切都那样美好、愉快,直想说一些可怕的蠢话!”

他又把她的手抬到唇边吻着,时而像吻圣物那样,吻一下她的胸。这时,她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全新的人!在黑黝黝的矮树林后面,仍然笼罩着一片淡绿的半明不暗的光,微弱地映在远方的湖面上。湖面如镜,苍苍茫茫,岸边披着露珠的花草树木发出强烈的芹菜味,看不见的蚊子秘密地、好像有所询问地嗡嗡叫着。夜色奇异,在船的上面,在亮晶晶的水面上,无眠的蜻蜓飞来飞去,不时发出轻微的啪啪声,令人毛骨悚然。他们觉得在某处有什么东西在响、在爬、在向着他们偷偷走来……

一星期以后,他蒙受着耻辱,被粗暴地赶出了她的家门,突如其来的诀别使他茫然不知所措。

有一次,午饭后他们头挨着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卷《处女地》[6]上的图画。

“你还没有讨厌我吗?”他轻声问她,装出专心看书的样子。

“傻瓜!你是个大傻瓜!”她低声回答着。

突然传来了轻轻的跑步声,门口出现了她那疯疯癫癫的妈妈,穿着黑色的破旧的绸晨衣,脚上是一双很旧的羊皮软便鞋,漆黑的眼睛里闪着凄惨的光。她跑进客厅里来,像演员上了舞台似的大声喊叫起来:

“我全明白啦!我早就感觉到了,我早就观察你们了。无赖,她不会属于你!”

她抬起晨衣宽大的袖子,手上握着一柄年代久远的手枪,轰地开了一枪。这手枪是彼加吓唬鸟儿的,只能装火药,在一团硝烟里他冲了过去,抓住她握枪的手。她挣脱了,用手枪向他的额头砸去,他的眉毛上被打了个口子,鲜血直流,然后她又把手枪向他甩了过去。

这时,她听见全家人都应声赶来了,就大喊大叫,灰黑色的唇上吐着白沫,这叫喊像演员在舞台上做戏时一样:

“她只能跨过我的尸体才能走进你的家门!如果她和你私奔,我当天就上吊,就跳楼!无赖,滚出我们的家!玛丽娅·维克多罗夫娜[7],你选择吧!母亲,还是他!”

她低声地说:“您,您别这样,妈妈……”

他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门上小窗子射进来的那束深紫罗兰色的光仍然神秘地、像来自墓坟似的照着漆黑一片的室内。列车的速度很快,颠簸着、摇晃着、上下弹动着向前奔去。那个凄凉的小车站早已远远地留在后面了。那一片小树林、喜鹊、沼泽地、睡莲、草蛇、大雁,这一切已成往事,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了。是啊,那里还有一对大雁,他怎么会忘掉它们呢?!在那个美妙的夏天,一切都是那么奇怪,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对大雁,它俩时时在岸边的沼泽地上流连,只允许她一个人走近它们身边。这对大雁弯着它们那又细又长的脖子,十分严肃又怀有好意地从上往下打量着她。她穿着五颜六色的毛线便鞋,轻轻地、飘然地跑到它们面前,蹲下身去,她那黄色的大坎肩铺在岸边,铺在潮湿的、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草地上,带着孩子般调皮的神情凝视着大雁深灰的眼珠。大雁的瞳孔缩成一个小圈,那眼神漂亮而又咄咄逼人。他从远处用望远镜看着她和它们,大雁发亮的小脑袋,骨质的喙上的小鼻孔,这雁喙又大又硬,一下子就能啄死一条草蛇。它们的身躯短小,覆盖着一层灰色的羽毛,长着一束毛茸茸的尾巴;又长又细的腿,仿佛长着一层鳞,和身体很不相称,一只雁的腿完全是黑色的,而另一只的则是深绿色的。有时它俩整小时整小时地一条腿站着,一动不动,简直无法理解是什么缘故;有时又突然一面跳着,一面展开巨大的翅膀;有时又好像在散步,煞有介事,目中无人,腿抬得很高,慢条斯理地迈着均匀的步子,抬起脚时,三个趾头握成一个小球,放下脚时,脚趾分开,平放着,像猛禽的凶恶的爪子;它们老是在摇动着小脑袋……

然而当她跑近大雁时,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能想了——他只看见散铺在地上的黄色大坎肩,当他一想到这衣服下面那黑黝黝的身体以及肌肤上的小黑痣,他觉得全身都软了。在最后一天,他们俩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那卷装订成册的《处女地》时,她也像在船上那样,把他的帽子拿在手中,然后又贴在胸前,她闪着那又黑又亮的充满喜悦的眼睛,对他说:

“现在我是这样爱你,甚至于你帽子里面的气味——你的头发和那难闻的花露水的味道,我都觉得无比亲切!”

火车过了库尔斯克站。当他在餐车里用过早餐、喝着加白兰地的咖啡时,妻子对他说: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大概已经第五杯了吧?还伤心吗?还想着你那瘦脚板的别墅姑娘吗?”

“很伤心,很伤心呵!”他苦笑了一下,“别墅姑娘……amata nolis quantum amabitur nulla[8]!”

“这是拉丁文吗?什么意思?”

“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

“看你说话多粗暴!”她漫不经心地叹了一口气,转脸眺望窗外的景色。车窗外一片阳光。

写于1940年9月27日

[1]露霞即玛丽娅的爱称。

[2]俄罗斯女人常穿的无袖连衣裙,里面着上衣,形同披肩。

[3]基督教国家的人名一般都是沿用圣徒的名字。

[4]这句话是双关语,指家中充满恐怖。

[5]俄罗斯人的习惯,方格毛毯是可以披在身上当披肩用的。

[6]9世纪末的一种流行杂志。

[7]即露霞的名和父名。

[8]拉丁语:一个被我们热爱的姑娘,再不会有别的姑娘像她那样得到我的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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