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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

昏暗的林荫幽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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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秋雨连绵、阴霾寒冷的季节,土拉城外通往外地的一条大路上,积满了雨水,路面被横七竖八的一条条黑乎乎的车辙压得不成样子。一辆四轮马车正驶向一座圆木结构的俄式房屋。车身溅满了泥水,车篷半敞开,拉车的是三匹驽马。马尾巴因为怕溅上泥水都被束了起来。这木屋的一半是官办的邮政局,另一半则是私人的店铺,过往的旅客可以在这里歇脚、住宿、进餐或者要个茶炊,喝几杯茶。驭手台上坐着一个身子结实的庄户人,穿着厚呢上衣,腰间紧紧地束了根粗带子,长着一张黑黝黝的脸,漆黑的胡子稀稀拉拉的,样子十分严肃,很像古代的绿林豪杰。车里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军人,头戴大檐军帽,身穿尼古拉式的灰色的海龙皮立领军大衣;眉毛虽然粗黑,然而唇髭已经花白,双鬓也是花白的,和小胡子连在一起,下巴倒是刮得光光的;身材匀称,整个外表活像亚历山大二世——这是他在位时军人中非常流行的打扮——连目光也和亚历山大二世一样,严峻、疑虑,但却显得疲惫无神。

马车停住以后,他从马车里伸出一只穿着军靴的脚,那靴筒光滑、锃亮,没有一条皱纹,然后,他用戴着鹿皮手套的一只手提起军大衣的下摆,踏上了木屋门廊的台阶。

“往左拐,阁下。”马车夫从驭手台上粗声粗气地喊道。于是他在门槛处微微弯了一下他那高高的身躯,进了门廊,然后拐入左边的屋子。

这堂屋里很暖和、干爽,而且窗明几净:左边墙角上挂着金光闪闪的崭新的圣像,圣像下面摆着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块干干净净的原色桌布,桌旁围放着几条擦洗得一尘不染的长凳;右角上有个做饭用的炉子,刚刚粉刷过;炉边有一张类似土耳其式软榻的躺椅,上面罩着杂色粗毛毯子;紧靠炉台的一侧,炉子上飘出阵阵俄式菜汤的香味——正在炖白菜、牛肉加桂叶。

客人把大衣扔在长凳上,这时他身着军装,脚蹬皮靴,更加显得身材匀称矫健了。接着他脱下手套和军帽,神情疲倦地用一只苍白而消瘦的手整理了一下头发。直垂在两鬓和眼角上的灰白头发看上去有点卷曲,那俊秀的长长的脸上有一双漆黑的眼睛,脸上几点浅麻子依稀可辨。

堂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他顺手关上了门,满心不高兴地喊道:“喂!有人吗?”

这时应声走出来一个妇人,她长着一头黑发,眉毛也是黑的,虽说已是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她的上唇和鬓角有着毛茸茸的深色汗毛,酷似吉卜赛女人,她步履轻盈,肌体丰满,大红的上衣下面两胸高高隆起,黑色的呢裙下面小腹微突,呈三角形,像鹅的胸脯似的。

“欢迎您,阁下。”她说,“您用饭?还是要个茶炊?”

客人朝她那丰满的双肩及穿着半旧的红色鞑靼式便鞋的、轻巧的两脚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随便问道:

“要个茶炊。您是这里的店主人,还是招待?”

“店主人,阁下。”

“那么说,这店是你自己操持了?”

“是的,我自己。”

“为什么呢?是寡居吗?要不怎么自己抛头露面开店呢?”

“不是寡居,阁下,不过总得挣钱糊口。何况我喜欢操持这些事情。”

“是的,是的。这样很好。你这儿很干净舒适。”

这妇人微微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一直打量着这位客人。

“我也爱干净,”她回答说,“因为我是在老爷家长大的,还能不会把家收拾得像个样子吗?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

听她这样一说,他立刻挺直了身体,睁大了眼睛,脸也涨得绯红了。

“纳杰日达!是你?”他匆忙地说。

“是我,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她回答说。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一面说,一面坐在长凳上,两眼直盯着她,“这可谁能想得到呢!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有三十五年了吧?”

“三十年,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我今年四十八岁。我想,您快六十了吧!”

“差不多……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真没有料到遇见你,这太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呢,先生?”

“这一切的一切……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他那种疲惫和漫不经心的神情顿时消失了。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眼睛盯着地板。之后他站着不动,只见他满头华发,却满脸绯红。

他问道:“从那以后我就一点也不知道你的消息了。你怎么到这地方来的?为什么没有留在老爷家?”

“您走后,老爷就赏给我一张解放证。[1]”

“那以后你在什么地方?”

“说来话就长了,先生!”

“听你的口气没有嫁人?”

“没有,没有嫁人。”

“为什么?当年你长得如花似玉,为什么没有嫁出去?”

“我不能够这样做。”

“为什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用不着解释吧!我想,您可能还记得我是怎么爱您来着。”

他的脸又涨红了,泪水夺眶欲出,双眉紧蹙,重又踱起步来。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朋友。”他喃喃地说,“爱情、青春,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那不过是一段庸俗的、平平常常的往事。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切都会过去。《约伯记》里是怎么说的?啊,是这样说的:‘如你忆起此事,应如东逝之流水。’”

“上帝赐给每个人的气质是不一样的,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每个人的青春都会消逝,但爱情却是另一回事了。”

他抬起了头,站着不动,苦笑了一下,说道:“你总不能爱我一辈子吧?”

“您说错了,我恰恰能够这样。不管时光流逝了多久,我只爱一个人。我也知道,您早已不是原来的您了,对您来说,就好像并没有发生过这么一回事,可是我……现在来责备您为时已晚了,然而想当年您无情无义,那么狠心把我扔掉了,这也是事实。我蒙受了这样的羞辱和欺凌,单凭这个,我就几次想寻短见,更不用说我的其他各种遭遇了。曾几何时,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我曾唤您为尼科林卡[2]。您还记得您叫我什么吗?您经常念诗给我听,记得是《昏暗的林荫幽径》[3]这一类的诗。”她又冷笑着补充说。

“啊!那时你多漂亮!”他说,一面摇着头,“你多么热情、多么迷人,身段是那样窈窕,眼睛是那样晶莹明亮!还记得吗?谁见了你都为之倾倒!”

“记得,先生!您那时也是一表人才。我把我的美貌和热情都给了您。这怎么能够忘记呢?”

“啊!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忘记的。”

“一切都会过去,然而不是一切都能够忘掉。”

“请你走开吧!”

他掏出了手帕去擦眼睛,一面很快地又说了一句:“愿上帝宽恕我。看来,你已经原谅我了。”

此刻,她已走到门前,又停住了脚步,说道:

“没有,尼古莱·阿列克席耶维奇,我没有原谅您。既然说起过去的感情,那么我直截了当地告诉您:我永远不能原谅您。是呀,回忆这些事又有什么意思呢?死了的人是不能从坟墓里招回来的。”

“是的,是的,说这些没有什么用处,请你去招呼一下把马车备好。”他一面从容地走开,脸上已经是一副森严的神色了,“有一点我想告诉你: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幸福过,你不要认为我是幸福的。我说这些也许会伤害你的自尊心,那么请原谅我。但是我还是要坦白地告诉你:我曾狂热地爱过我的妻子,可是她背叛了我,抛弃了我,她使我蒙受的耻辱,比我带给你的凌辱和痛苦还要多得多。我爱我的儿子,爱之如掌上明珠,对他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呵!可是他长大成人,变成了一个无赖,一个挥金如土的败家子、无耻之徒,他无心无肝,毫无廉耻,丧尽天良……然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一段庸俗的往事而已。愿你健康,我的亲爱的朋友。我想,我丢了你,我也丢掉了我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

她走近他的身旁,吻了他的手,他也吻了她的手。

“让人备车去吧……”

上了路之后,他心情忧郁地想着:“是的,她当年是那么漂亮、迷人!”他回忆着这次和她的最后一席对话,回忆吻了她的手,觉得羞愧万分。“她曾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我,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暗淡的残阳已经西沉。车夫从容不迫地赶着马,不时地把马从一道黑乎乎的车辙赶进另一道车辙,选择着泥泞少一点的路面,也仿佛若有所思。后来,他神情严肃、瓮声瓮气地说:

“大人!咱们这马车一上路,她就一直在窗口望着咱们。大概您早就认识她吧!”

“早就认识,克里木!”

“这妇道人家真是精明伶俐,能干得很哪!听说她越来越有钱了。还放债呢!”

“这算不了什么!”

“怎么算不了什么?谁不想日子过得好一点呢?如果放债的人心术好,是为了帮忙,就不算是坏事。听人说,她放债取息倒是公公道道的,就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果到时候不想还债,那只好怨自己。”

“是啊,是啊,就只好怨自己……把车赶快一点吧,不然我们要赶不上车了……”

在夕阳的残照里,空旷的田野一片金黄。拉车的三匹马有节奏地踏着路上的泥水。他凝视着眼前一闪一闪的马蹄铁[4],紧锁着双眉,想道:

“是的,只好怨自己。是的,当然是这样!那确是最好的时光。而且岂止是最好的时光,简直是美妙销魂的时刻!‘火红的野蔷薇在争芳吐艳,昏暗的林荫幽径蜿蜒在菩提林间……’啊,我的上帝,如果当时我没有把她抛弃,那么以后会发生些什么情况呢?这真是胡思乱想!那么,这个纳杰日达现在就不会是小旅店的老板娘,而是我的妻子,我彼得堡家中的主妇,我孩子的母亲。会是这样的吗?”

他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写于1938年10月20日

[1]帝俄时代,主人解放农奴时,发给一张解放证,以证明他是自由人。

[2]尼古莱的爱称。

[3]这是奥加辽夫的诗。

[4]在俄国的风俗里,马蹄铁是幸福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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