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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

通宵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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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阳快落山时,天下起雨来。屋子四周的花园里到处都是单调的滴滴答答的雨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夹杂着5月的丛生草木才会有的那种甜甜的湿润劲儿。房顶上空惊雷声声,随着低沉的隆隆声渐渐逼近,一道红色的电光闪过,雷声就变成被撕裂似的炸响。天际彤云四合,变得昏晦不明。没过一会儿,在地里干活的人都回来了,他们的高加索上衣被雨淋得湿漉漉的。他们在仓房门前把糊满了泥的犁杖卸了下来,然后把牲畜赶回了家,整个花园顿时牛羊欢叫。女人们把衣襟掖在腰带上,光着雪白的脚在草地上一闪一闪地跑动,她们在往院子里赶羊;一个小牧童戴着一顶大帽子,脚上穿着破草鞋,满园子追赶一条牛,牛哞哞叫着,钻进了茂密的树林,他也随之消失在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牛蒡花丛里,连脑袋都看不见了……夜幕降临,雨也停了,可是清早就到田里去的父亲这时候还没有回来。

那时我一个人在家,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感到过寂寞,因为我正沉醉于当主妇的喜悦,正在充分享受中学毕业后的那种自由。哥哥巴沙[1]当时在军校读书,母亲在世时就已经结婚的姐姐安纽塔[2]住在库尔斯克,我和父亲一起度过了我的乡村生活的第一个冬天。我那时健康又漂亮,自视甚高,甚至于当我干家务事或者跑来跑去发号施令时,我都在欣赏自己的轻盈步履、婀娜举止。干活的时候,我哼着自己编出来的曲调,还因此深受感动;照镜子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微笑;我觉得自己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虽然我当时的衣服都很朴素。

雨刚过,我披上披肩,提着裙子到制奶房去。女人们在那儿挤牛奶。几滴雨落在我没有戴头巾的头上,高悬在院子上空的缥缈不定的浮云正在消散,我们这里的5月之夜独有的那种昏晦、苍白、奇异的光又出现在院子里了。湿润清新的青草味儿从田地里飘来,和下房里升起的炊烟气味混在一起。我往那边看了一眼,年轻的庄户人穿着白麻布衫正围坐在桌子旁喝汤,他们一看见我就都站了起来。我走近桌子,因为自己跑得直喘气笑了。

我问:“爸爸在什么地方?他到地里去过吗?”

“去过,待了不大工夫就走了。”几个声音在同时回答。

“坐车还是骑马走的?”

“和西维尔斯少爷一起,坐轻便马车走的。”

“他来了?!”我差点没说出来!他的突然来访使我心神不安,但我没有表示出什么,只点了点头就赶快离开了他们。

西维尔斯从彼得洛夫军事学院毕业之后,就服兵役去了。童年时代,人们都说我是他的未婚妻,为此,他很不喜欢我,可是后来,我也不时地把他当成我的未婚夫了。8月份他准备到他们团去入伍,曾来过我们家,他身穿士兵军衣,戴着肩章,像其他参加志愿军的人那样,他兴高采烈地讲述一个小俄罗斯人[3]司务长说的团队的那些“行话”。这时一个想法在我心中渐渐萌发:我将是他的妻子!他有说有笑,脸晒得黑黑的,只有晒不着的额头显得白皙——我觉得他很可爱。

“这么说,他是请假回来的。”我心神不定地想。显然他是为我回来的,这使我既感到愉快,又觉得可怕。我忙着回家给父亲准备晚餐。我走进仆人的房屋时,看见父亲已经在大厅里踱来踱去,他的皮靴踩在地板上咚咚发响。不知为什么我非常高兴他回来了。他的帽子推到后脑勺上,胡须很蓬乱,长筒靴和山东绸的上衣溅满了泥水,然而我觉得:此时此刻,他就是男子的美和力量的化身。

“您摸黑站在这儿?”

“是我,塔塔。”他叫着我童年时代的小名,“我现在就想躺下,不吃晚饭了。我累得要命。啊,你知道这会儿几点了?现在通宵都是霞光,晚霞迎接早霞,像庄户人说的那样。啊,这是牛奶吗?”他又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

我伸手去拿灯,他摇了摇头,朝着亮光仔细地看着玻璃杯里有没有苍蝇,然后把牛奶喝了。这时夜莺开始在花园里歌唱,透过西北向的三面窗子望去,在春天温柔美丽的紫云上面,现出一块淡绿色的天空。无论是地面上,或是天空中,一切都缥缈不定,蒙上了一层轻盈昏暗的夜色,一切都变得十分柔和。在永不消失的晚霞的昏晦光线里,一切又都清晰可辨。我平静地回答了父亲有关家务的一些问题。可是当他突然说,明天西维尔斯要来我家时,我觉得我的脸涨得绯红。

“为什么事来?”我喃喃地问。

“来向你求婚。”父亲的脸上露出勉强的微笑,“有什么不好呢?他是个漂亮的年轻人,人很聪明,会是个好当家人……我们已经为你大喝了一顿了。”

“请不要这样说,好爸爸。”我说着,已经热泪盈眶了。

父亲看了我很久,然后吻了我的额头,到书房里去了。

“早上比晚上明智些。[4]”他又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苍蝇被我们的谈话惊起,轻轻地在天花板上发出睡意蒙眬的嗡嗡声,然后又渐渐入睡了。时钟如诉,钟上报时的布谷鸟响亮而忧伤地啼了十一声……

“早上比晚上明智些”,我想起了父亲这句开导的话,轻松之余,我感到一阵幸福的忧伤。

父亲已经入睡,书房里早已一片寂静,庄园里的一切都进入梦乡了。在这雨后之夜的寂静中,幸福好像怡然存在。夜莺一往情深的婉转歌喉,似乎预示着某种不可捉摸的美好事物在远方晦明不定的晚霞里荡漾。我小心地收拾桌子,踮着脚在房间里出出进进,生怕弄出声音;我把牛奶、蜂蜜、黄油放进过道那只已经不生火的烤箱,给茶具蒙上餐巾,就回到我的卧室。这时,夜莺和晚霞一直陪伴着我。我房间里的百叶窗关着,但房门洞开,穿过客厅,我可以看见大厅里暗淡的光线,夜莺的啼啭在每间房里都能听见。我散开头发,在床上坐了很久,想要决定什么。我把两肘撑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突然睡着了。这时,好像有人在眼前清楚地对我说:“西维尔斯!”一下子把我惊醒了。突然,出嫁的念头使我全身发冷,我感到一种甜蜜的恐怖……

我昏昏沉沉地躺了很久,什么都不去想。接着我开始想象着我是结了婚的妇人,整个庄园只有我一个人,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我的丈夫从城里回来,他走进来,轻轻地在衣帽间脱大衣,我赶在他进房之前,也轻轻地出现在卧室的门口……他多么高兴啊!把我高高地举起来了!我觉得我坠入情网了。我对西维尔斯了解得很少,他并不像我想象中的跟我度过温柔的初恋之夜的男子,但我毕竟常常想到他。我已经一年没见到他了。这个夜晚,他的形象变得更加美好,使我倾心相许。房里非常寂静,我躺在黑暗中,对现实越来越失去了真实感。“有什么不好呢?他很漂亮、聪明……”我微笑着,闭着眼睛,黑暗里仿佛浮动着光辉夺目的斑斑点点和一些人的面庞……

夜已很深了。我想起我的使女:“如果玛莎在家,我现在就到她那里去,我们可以一直谈到天亮……可是不必了吧……最好还是一个人独自思索……我出嫁时把她也带去……”

大厅里有什么东西发出怯懦的声音。我警觉地睁开眼睛,大厅里的光线变暗了,我的周围、我的身心也发生了变化,这是另一种生活,一种特殊的夜的生活,一种晨曦初现时便不能理解的生活。夜莺沉默着,只有今春栖息在我们阳台上的那只夜莺还在慢声啼啭。大厅里的钟摆在专心地、节奏准确地嘀嗒嘀嗒走动,寂静使房间里的空气变得紧张了。我两肘撑在床上,倾听着每一个微小的动静,感到自己完全被这个神秘的时刻控制住了,这是造物主为接吻、为偷偷地拥抱安排的时刻,这么说,我的那些想入非非和莫名的期待是十分自然的了。我突然想起西维尔斯曾经开玩笑说要在某个夜晚到花园来和我相会……也许,他不是开玩笑吧?!

我的两肘撑在枕头上,凝视着朦胧的夜色,浮想联翩。我想对他低诉心曲,我想打开阳台的门,我会为服从他的意愿而感到甜蜜,我会允许他和我在一起,踏着潮湿的沙子铺成的林荫小路,任他把我带到湿润的花园深处……

2

我穿上鞋,披上了披肩,小心翼翼走进客厅,我站在阳台门前时,心跳得厉害。直到确信除了嘀嗒的钟摆声和夜莺的啼啭回声之外,家中没有一点动静,我才轻轻扭动了门上的钥匙,这时花园里婉转的莺啼听得更清楚了,那种令人紧张的寂静也消失了,我的胸中自由地吸进了深夜湿润的芳香。

晚霞昏暗迷离,我踩着潮湿的细沙,顺着小白桦夹道的长长的小径走到花园尽头,在白杨和榆树下的丁香花丛中有一个凉亭。北方的天际浮着朵朵乌云,变得昏暗了。这里是如此幽静,连时而从低垂的枝头落下的雨滴声都清晰可辨。一切都轻轻入睡,一切都陶醉在梦乡之中,夜莺已倦于它们那甜蜜的歌唱了。我仿佛觉得树荫里到处有人,我的心每分钟都紧张得好像要停止跳动了。当我终于走进凉亭时,一股温暖的空气从阴暗中迎面扑来,我几乎确信马上就会有一个人悄悄地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然而,一个人也没有。我默然伫立,凝神倾听榆树的朦胧细语,激动得浑身发颤。我坐到潮湿的长椅上,仍然在期待着什么,时而紧张地看看昏暗的天际中冉冉升起的黎明……我久久地感到围绕着我的那种亲切的、无定的幸福正在袭击我——那种幸福是可怕的,又是巨大的,这是在走进生活时,一切人的感情都要受到的冲击。我突然被触动了,也许正是应该这样:它轻轻来去,无踪无迹。那些深藏在心中的绵绵情话使我泪不自禁。我靠在一棵被雨水打湿的白杨树干上留神听着,树叶的低诉时有所闻,好像在寻找什么人来安慰我,我默默流着泪,幸福极了……

我注视着黑夜和黎明神秘的交替。昏暗的夜色渐渐变成鱼肚白,北边天空中淡淡的云彩开始变成朵朵红霞,光线从远远的樱桃林外透过来。凉气袭人,我用披肩裹住身子。渐渐明亮起来的天际愈加深邃广阔,金星像一颗晶莹发亮的水珠在颤动。我在爱着一个什么人,这种爱广及一切:我感受到的夜寒、晨曦的芳香、葱茏的花园、这颗美丽的晨星,我的爱无所不至……这时传来了运水马车刺耳的咯吱咯吱声,马车从花园边经过,向小河走去了。接着,不知什么人在院子里用嘶哑的、刚睡醒的声音喊了句什么……我赶快走出凉亭,轻轻地开了阳台门,踮着脚跑进我那黑暗的温暖的卧室……

早晨,西维尔斯在花园里用手枪打乌鸦,我仿佛觉得有一个牧人来到了我们家,正在甩动他的长鞭。但这没有打断我的沉睡。我醒来时,听见大厅里已经有说话声和摆杯盘的声音,接着西维尔斯走到我的房门前喊道:

“娜塔丽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不难为情吗?还在睡懒觉!”

是的,我觉得难为情,我不好意思出去见他,我将要拒绝他的求婚,现在我确信我会这样做,我为此感到羞愧。我匆匆忙忙穿好了衣服,在镜子里看了看我苍白的面庞,我和蔼地开了一句玩笑,声音是那样微弱,大概他没有听到。

1903~1926年间写

[1]巴沙即巴威尔的爱称。

[2]安纽塔即安娜的爱称。

[3]即乌克兰人。

[4]这是一句谚语,这里是双关语。一是表示人们的头脑在早上比晚上清醒些,有事明天办;二是希望明天的婚事可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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