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宗第一次统治期,1435—1449年
权力中心
1435年1月,宣德帝在他37虚岁时早死,由年仅8岁的幼帝朱祁镇(庙号英宗,1427—1464年)继位,这就暴露了明初建立的政治制度中固有的许多问题。虽然继位是完全合乎规定的,而且宣德帝两个儿子中的长子朱祁镇已经被立为太子,但是继承明朝皇帝宝座之事已经引起了种种问题。已经发生了朱棣进行的一次成功的篡位,而另一次宣德帝之叔朱高煦的篡位企图则在1426年以失败告终。
幼帝之登上宝座产生了新的问题和紧张因素,因为明代开国皇帝建立的制度规定,一切权力都归于皇帝,他必须在大学士和大臣们的协助下决定国家大事。对未成年的人的继位没有订出正式的条文。一个幼帝使这个专制的君主国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虽然没有人能正式成为摄政,但一个事实上的摄政集体必须建立起来,去处理国家大事。这样一种情况,如同王朝以后时期重新发生的那样,容易导致不合法的独裁权力的建立和不可避免地破坏中央领导的稳定。
宣德帝在短期患病后出人意外地死去,张太皇太后就领导了一个事实上的摄政团。她在朝廷中,不论在礼仪上和事实上都取得了最受人尊敬的地位。此外,在前一代皇帝统治时期,她作为皇太后已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政治的决策。她原是一个平民,而作为永乐帝的儿媳、洪熙帝之妻和宣德帝之母,她代表了和维持着王朝的延续性和合法性的某种门面。有一种史料认为,她最初提出让先帝之弟,即她自己的儿子襄王朱瞻墡(1406—1478年)作为皇族中的成年人登基,而不要她的孙子——那个儿童朱祁镇——继承皇位。但是正式的记载则说,她在后者的登基中发挥了作用。不论是何种情况,她都能保证取得强有力的地位。制定她在1442年近60岁时死去之前,一直很有影响。
与太皇太后同在摄政团的有大学士和宦官各三人。这三名大学士与张太皇太后一样,也体现了明代早年政权的延续性。他们是三杨,即杨士奇(1365—1444年)、杨荣(1371—1440年)和杨溥(1372—1446年),他们虽然都是南方人,但无亲戚关系。自从宣德帝在1426年登基以来,他们就在一起任职,而杨士奇和杨荣自永乐朝起,已为几代皇帝效过劳。他们都经验丰富,精明强干,掌握大权。
摄政团中的宦官都是司礼监的主要官员,而司礼监又在宫内宦官等级中具有最高的威信。他们是王瑾(活至1451年)和范弘(活至1449年),两人与金英(约活至1450年)一样,在前一代皇帝统治下已经牢固地树立起自己的权力。但是不久王振(?—1449年)就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是在内书堂受过严格书本教育和行政训练的最早的大太监之一;内书堂在1426年设立,它的成立直接违反了开国皇帝防止宦官受教育和参政的政策。
根据一份晚明的史料,为了给宫内妇女教课,永乐帝曾说服一批儒家的老师自愿净身,而王振就是其中之一,因此,王振进入内书堂就具有很大的有利条件;这就能说明他的权势迅速上升的原因。王振是北方人(山西人),与太皇太后同乡。他还年轻,在1435年秋季他被任命在司礼监工作时很可能才三十四五岁,比摄政团的其他成员要年轻得多。他还是幼帝的启蒙老师,对幼帝具有很强的个人支配力量。
当时摄政团的状况就是如此,其中大学士和司礼监宦官的人数为3∶3,张太皇太后则为仲裁者。从新帝统治一开始,《英宗实录》经常提到少师、名誉兵部尚书、大学士杨士奇和其他人在制定政策时所发生的政治分歧的陈述,其语气好像一个完全有活动能力的皇帝控制着朝廷和政府。
另外一个体现了王朝延续性的有影响的人物是英国公张辅(1375—1449年),当时的一位资深军人。他是永乐帝一个妃子的弟兄(与太皇太后无亲戚关系)和永乐帝在篡夺皇位时的一个支持者之子,出身于一个显赫的武将的门第。他在1406—1408年曾率军入侵安南,在那里任职直至1416年,曾随永乐帝进行皇帝的最后三次远征蒙古的战役。永乐帝在遗诏中委以重任,要他确保皇太子继位。1426年他又是镇压朱高煦未遂的叛乱的关键人物。在15世纪30年代晚期和40年代的朝廷中,他虽然不过是一个挂名的头面人物,却是深受信赖和尊敬的元老政治家,一名幼帝的曾祖父的辉煌时代的活见证人,当时中国驱赶蒙古人和占领了安南。
随着太皇太后在1442年11月20日的死亡,政治形势发生了激烈的变化。这时皇帝已满16虚岁,已在6月8日与钱妃结婚,并已在太皇太后死前两天,即11月18日亲自上朝听政。杨荣已死于1440年,只剩下其他两名大学士,杨士奇这时75岁,杨溥将近70岁。重大政治变化的条件已经具备,正处于壮年时代的40岁的王振开始完全左右政治。太皇太后已经预见王振取得政治权力的危险性,所以在1437年晚期曾考虑命王振自尽,但她的年轻的孙子——英宗——和几名朝廷官员为之说情,使王振幸免于死。考察一下王振建立一种新型权力结构的步骤,对研究以后的明朝历史是相当重要的。
首先,他建立了对皇帝的个人控制。这名宦官曾是皇帝登基前的启蒙老师。后来,当年逾古稀的端庄的杨士奇负责新帝学习经典的工作并在讲课时肯定向新帝讲解国家和帝国的重大事情时,这个机智的宦官作为新帝的启蒙老师,继续施加影响对他进行控制,领这个儿童去观看更有兴趣的北京守军的训练场地。对幼帝来说,这个宦官依然不折不扣地是他的先生。
其次,他需要盟友。这名司礼监的宦官能够争取到一批政治上的追随者,其中有兵部尚书徐晞、锦衣卫指挥马顺和他的外甥副指挥王山,以及工部侍郎王祐。后来,他又能争取到拥有大权的兵部尚书王冀(1378—1460年),此人在幼帝登基前与幼帝有联系,当时他接受宣德帝的命令,曾组织一支儿童“军”,由年轻的太子指挥。由于军人在明朝起了如此重要的作用,而锦衣卫因从事军事以及情报和司法工作,也许又是皇帝权力中最有效最得力的工具之一,所以不难看出,以传统方式兼把政治权力和行政权力控制在手的王振,是多么容易地左右一切了。
当太皇太后在世并能使他毁灭时,王振是谨慎行事的,并能听从资深大学士的意见。但她死后,他说服年迈的大学士们不要积极参政而把起草诏令的沉重负担转给他人,其企图是把内阁的职责集中在他自己之手。在40年代初期,唯一积极活动的大学士是年轻的曹鼐(1402—1409年),他因其坚强的性格而著称。他的同僚马愉(1395—1447年)虽然是一个出色的进士,却依然是一般的官僚。在杨士奇于1444年和杨溥于1446年死后,其他三名在40年代后期参与起草诏书的大学士为高榖(1391—1460年)、陈循(1385—1462年)和苗衷(1370—1450年?)。他们都是杨士奇严格挑选的门生,但又都是平庸的人,在帝国问题迅速发展时毫不得力地在内阁任职。他们都不能对付这名不久将成为一个有力的独裁者的司礼太监操纵权力的巧妙的手段。
朝廷尊敬他,听从他,奉承他,主要是因为年轻的皇帝仍敬慕和尊重自己以前的老师。但是年长的朝廷官员一定因他是一个能干的(即使是缺乏经验的)官员而敬重他。据说他聪明机敏,具有相当强的个人魅力。他们也一定把他看成一个政治操纵者而害怕他。经过了一段时期,肯定是在15世纪40年代中期,他显然开始发展了某种妄自尊大(在当时的情况下是难以避免的),自认为是周公第二,独断地决定国家的重大问题,压制批判,甚至滥杀他的对手。
如同明代宫廷政治中经常发生的情况那样,一名突然发迹的宦官迟早会把皇帝的权力当作自己的权力来利用,即使在他完全依附于皇帝的意志和喜怒时也是如此。王振就是这类人的第一个例子:他甚至威胁恫吓最高级的官员,把妨碍他的人投入监狱,有时还把他们处死。天子本人、他的宦官助手和顾问们以及锦衣卫三者的联盟在明代即将成为一种典型的权力结合,而它在这时开始形成了。
民间动乱
因此,摄政团似乎已经建立起一种可行的政府制度,它使中央的权威至少顺利地行使到15世纪40年代以前,尽管缺乏一个成年的皇帝。但在全国,出现了许多事态发展不妙的迹象。宣德帝以真心地关心人民的福利和有效率的行政而著称于世。但他的忧国忧民的心情未能防止自然原因引起的社会动乱,也不能消除大大地加剧动乱的独断专行的政府政策。对15世纪20年代数千名武装造反者与官府对抗的山东叛乱,朝廷仍记忆犹新。
动乱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实行徭役制度的方式。最初南京需要大规模的徭役劳动,因为那里许多建设仍在继续,但是特别在北京随着此城被改造成“世界中心”,大规模的建设不断在进行。此外徭役劳动提供了政府和皇宫所需要的大批货物和物品以及用于许多重要劳务的人力。这类劳务的履行不仅仅难以负担;而且它们的实施非常苛刻,以致引起了一个更有效率和对人民情绪更加敏感的政府本来可以避免的愤怒。
过分要求的结果是普遍逃避徭役。例如在1438年,几千名工匠—手工业者要么是逃避劳役,要么是被武力围捕去履行他们的义务。在有些地区,大批人民干脆逃离故土而成为逃亡者。1438年,山西省的繁峙有一半以上的登记人口干脆不知去向,而同省的翼城据说已有一千多人潜逃,而任其土地荒芜下去。1440年,据说有人看到一伙伙数以百计的流浪占地者沿路扎营,企图以野果和树皮为生。1445年,在陕西省渭南和富平的饥荒地区,据说人民关门闭户,四出寻找食物。这种成批的出走并不仅仅发生在西北的贫困区。据说1441年浙江的金华已经丧失了它登记人口的40%,而在邻近的泰州的有些地方,只有三分之一的户留下。类似的情况也影响到福建,1449年此省的延平和沿途千里的一些内地的府都被遗弃,人民躲藏,土地荒芜,税赋不收。
勉强糊口的生活水平使人们没有余力去度过和解决由地主或税吏的需要以及徭役制度所加剧的艰难日子和匮乏,由此引起的这类社会动乱对农村秩序的稳定是一种经常的、不断出现的威胁。但是,把所有这种苦难都归咎于政府的苛政也是很不公平的。英宗统治初期是屡次发生自然灾害的时期。西北的山西和陕西两省在1437年以后连续遭受严重的干旱,最后导致1444年和1445年的大饥荒。大量粮食不得不从河南的粮仓调出,以救济苦难。1448年,又一次旱灾和蝗灾打击了西北。另一个经常容易受灾的地区是从徐州往南直至淮河流域和长江的江北。1434年这里受饥荒的打击。1436、1437年和1444年发生了严重的水灾,1447年又发生了大范围的饥荒。
华北平原和山东在1435年遭受旱灾和蝗灾。1436年和1439年黄河和大运河决口,引起大洪水和使许多人丧生,1440年黄河又发洪水,接着在1441年又发生了水灾。1442年,旱灾和蝗灾打击了山东和河南,使山东的许多人放弃其田地。另一次始于1448年的严重水灾将在下面叙述。长江中游的一个主要产粮区湖广省在1434年、1436年、1441年、1444年、1446年和1448年遭受局部的饥荒。甚至富饶和多产的江南区和浙江也受灾:1440年严重的水灾打击了江南的苏州及邻近的城市。1440年和1441年浙江发生了饥荒。1445年,浙江发生了严重的旱灾和一次很可能是流行的瘟疫,造成了很高的死亡率。1446—1447年洪水侵袭江南,在1448年旱灾又接着发生。
政府并不仅仅是消极地袖手旁观,它批准大规模地减免税赋——在1447年饥荒中,仅江南就减免了150万担税粮。此外,特别在关心这些事情的太皇太后死前的时期,政府常常以很高的代价迅速救济受灾者。
1448年,政府面临一场大规模的自然灾害。开封东北的黄河堤坝决口,河水往东流入今东海不远的黄海。1449年的另一次堤坝决口使部分黄河河水流入涡水,然后进淮河再向南流入海。除了淹没大片土地并造成大面积的破坏、高死亡率和人民流离失所外,这次洪水还严重地影响大运河在山东的一段。沙湾堤坝连续几次决口,那里是黄河和运河在山东西部汇合之处,运河丧失了大部分水源。
地图15 自然灾害和瘟疫侵袭的地区(1430—1450年)
由于北京深深地依赖运河运输的货物和粮食,京师处于其南方的供应来源被切断的危险之中。这些洪水和泛滥在15世纪50年代继续发生,需要一项将持续多年的水土保持工作的有力的计划。这些将在下面详细叙述。虽然此后多年没有关于再发生大灾害的报告,但黄河的泛滥和制服泛滥所需的经常水土保持工作,将一直是明朝灭亡以前的一件令人关心的大事。
中国东南部的一场大起义
民众的不满、贫困、过重的税赋、沉重的徭役和对佃农的过度剥削,这些不同的因素结合起来,造成了15世纪40年代福建山区及邻近的浙江和江西一些地区两次独立的而又互相联系的起义。
在这两次互有关系的起义中,有一次最初是在浙江福建交界的山区劳动的银矿矿工的动乱。对明朝政府来说,白银当然是非常重要的,银矿的开采由政府控制。控制一般由地方官员来实施,他们要求过高的生产定额,并对偷盗银矿产品的人处以死刑。约在1444年,浙江南部处州衙门的一名前下级官员叶宗留已经转而去偷盗官办的银矿,这时开始率领一伙日益扩大的有不满情绪的矿工,并在福建浙江交界处非法地“采”矿。三年后,即在1447年,叶宗留公开造反,在矿工和周围地区的村民中吸引了大批追随者,并开始按军事方式把他们组织起来进行训练。
在稍后的1448年3月,一批福建西北和江西交界处的佃农——原属于新建的地方治安部队——一也造反了。起事的主要原因是当地的地主对佃农过度的剥削,他们除了正式的地租外,还迫使佃农送季节性礼物。邓茂七和邓茂八兄弟二人拒绝照办,并鼓动他们的村民伙伴们拒付这些额外的花费。与地方民兵冲突的结果是造反者轻易地取胜,因为造反者除了熟悉本地的地形和情况外,已经接受了军事训练和掌握了本地的武器库。
在1448年下半年和1449年初期,两起起义的人数都有增加,它们所影响的地区也比以往更大。叶宗留自封为其造反的追随者之王,而邓茂七则自称闽王。据说左道旁门的经卷已在流传,两个集团的造反者则歃血为盟——这些是一个严重的大起义开始阶段的典型行动。虽然这两个运动始终没有结合,但它们有着联系,有时还协同行动。
战斗和劫掠集中在福建北部的内地。邓茂七的起义始于沙县周围地区,然后向东北扩大到延平。省的官军在寻找造反者并进行打击时有一定的困难。起义者依靠艰险的地形进行战斗,他们的领袖很有战术头脑,并且在初期多次取得胜利,6个月后,当朝廷在1448年9月下令征剿时,它任命佥都御史张楷(1398—1460年)为指挥官,此人胆小无能,事实证明是一个最不称职的将领。在一开始,由于已经盘踞在铅山矿镇之南的江西福建交界处的叶宗留叛乱团伙的阻挠,集结在江西东北的张楷的军队不能打击邓茂七的部队。经过了长期的犹豫后,官军打败了叶的部队,在1448年12月把叶杀死(有一种史料则说叶死于造反者的内讧)。但在新领导的率领下,他的造反者退入山区,打败了追逐者,然后撤至浙江南部的老根据地,在1449年8月最后被打垮之前,他们还在那里围攻过处州。
与此同时,邓茂七的造反者发现形势对他们不利。1449年1月,他们在建阳惨败。2月,邓氏弟兄被一倒戈的叛乱头目出卖,遭到伏击而被捕。他们被解往北京公开处决。但是新的领袖们——其中最重要的是邓伯孙——接管了仍在福建西北流窜的起义者残部。1449年5月,官军在沙县附近抓获了这些新领袖,但是叛乱团伙继续在这些地形艰险的交界地区不时地劫掠,直至1452年。叶宗留的造反者残部还继续活动了几年。
尽管两起叛乱在心怀不满的矿工和贫困的佃农中吸引追随者时起初取得一些成就,它们始终未能集结大批追随者。起义者从未达到控制地盘或夺取县城的阶段,尽管他们的领袖自封响亮的称号,他们依然是成伙的流窜盗寇。他们不能成功的一个基本原因是,这个区域的地方官员答应给村民免除徭役三年。由于对采矿章程作了改革,降低了过高的生产定额,取消了盗矿者的死刑,矿工的不满情绪也缓和了。这说明了一个事实,虽然土地分配的不均以及土地主和耕作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引起的长期问题在农村地区产生了各种弊病和压力,但只要官员的贪污行为和错误的行政能够消除,政府的苛刻的政策能够缓和,政府是不难平息这类农村动乱的。
西南边界:麓川之战
在15世纪40年代期间,明军在偏远的西南屡次卷进了引人注目而情况多少不明的战役,作战地点在古缅甸路一带:这条路从大理经永昌至今之八莫,然后或顺伊洛瓦底江而下进入缅甸,或往西经亲敦江河谷进入印度东北。蒙古人曾在1253年征服云南高原,又在大约30年后入侵缅甸盆地。但他们的征服是有限的和一时的。在元末时期,居住在四川西部和缅甸北部的掸族成了这个地区的统治力量。掸人统治了缅甸主要的国家阿瓦;其他北缅甸的独立国家包括孟养和麓川,这块地区大致相当于现在云南西南的德宏自治州及其邻近的几个地方。在元末明初,麓川在缅甸北部巩固了它的领土;1385—1387年它入侵云南没有得逞。最后达成一个协议,协议规定它的统治者接受中国人的保护。
1413年,麓川国由有野心和侵略心的统治者思任发统治,他逐渐扩大他的领土,并袭击中国的领土。尽管云南几次要求征剿他,但中国朝廷认为征剿花费太大,在1436年他威胁金齿(永昌)之前拒绝行动。1439年云南总督沐升奉命率领征自贵州和湖广的部队向他进攻。经过了一场激烈而难分胜负的战斗后,思任发在1440年派一纳贡使团来朝廷。但战斗继续进行,1440年中国军队大败。
朝廷这时被迫采取更激烈的措施。云南军被建立起来,并得到四川、贵州和湖广军队的增援。1441年初期,这些军队由司礼监的宦官王振的亲密助手王冀统率。1441—1442年,王冀的军队大败掸族部落民并占领了思任发的大本营,虽然它也遭受严重的损失。思任发逃至阿瓦。1442年晚期,王冀回到云南,试图与阿瓦和其他几个掸族王国——特别是木邦(兴威),它要求取得麓川地区——谈判一项协议。他的尝试失败了,1443—1444年,王冀进攻阿瓦的领土,但未取得决定性的结果。1444年,朝廷威胁说,如果阿瓦不交出思任发,就要把它摧毁。1445年,阿瓦向王冀的军队投降,但思任发已经自杀。
思任发之子思机发在此期间已经控制孟养,并派纳贡使团前来朝廷。但他拒绝亲自来北京。阿瓦王要求中国人与他联合讨伐孟养。王冀在1448—1449年率大军进行了这次新战役。他与阿瓦和木邦的军队一起跨过伊洛瓦底江,思机发被击溃。有些史料声称王冀已经占领孟养。但结果思机发之弟思卜发获准继续控制孟养,王冀还与他商定,掸人决不再越过伊洛瓦底江。思卜发及其继承者仍控制伊洛瓦底江以西的领土,并继续向北京纳贡,直至16世纪。1454年,作为阿瓦自己、木邦和中国人之间总的领土协议的一部分,阿瓦终于把思机发交出,思机发在北京被处决。
如同有些史料所说,这些漫长和耗费巨大的战役可能给缅甸北部的本地民族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这个地区没有长期平定。1474年,掸族内部的部落战争再次爆发,在缅甸北部,动乱一直持续到16世纪中期。但是王冀进行的这些代价很高的战役确实达到了一个目的。它们在明朝以后的时期巩固了中国人的控制,而且也的确巩固到如今。
这次“向热带进军”的幕后人物无疑是王振,他出于个人自我膨胀而去煽动和继续进行西南的战役,正当地遭到了指责。大批军队投入了战斗。但是他们是西南的地方军队,对这个时期的首要防御战略——在华北防御蒙古人——来说无关紧要。的确,这几次战役一定耗费了大量资金,而且像宦官曹吉祥和蒋贵等有经验的将领本应更充分地在北方受到重用。但是北方的边防暂时还完整无损,并且能够击退来自草原的任何威胁。对王振这一朝廷的中心人物来说,边远西南的捷报有助于支撑他作为政治家的声誉,而胜利又可以用帝国防御的少量实际代价取得。当时的和后世的历史学家一样,都用他卷进西南这些战役的错误的经历来帮助解释他后来在北方边境所犯的严重得无法比拟的错误(这次错误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和皇帝的被俘)。但是如同下文所述,二者完全是两回事。
“蒙古威胁”的老问题
在整个明代,中国人和朝廷一直十分担心蒙古的“威胁”,这种担心是中国人经历了蒙古人的征服和元朝统治的后遗症。蒙古人的威胁依然是这个时期对外关系的首要问题,并且在16世纪后半期之前继续使防御思想蒙上了阴影。已经回到其草原游牧地的蒙古部落在中国留下了大批同胞,其中有几千人成了新的明朝军队的军官。这些人自己还在怀念过去的光辉业绩,并且模糊地希望蒙古人的大汗国可能以某种方式得以重建。但是在永乐帝在他们的故土几次击溃蒙古军队或至少把他们驱散以后,三个独立的蒙古人集团逐渐在中国边境一带定居下来:它们是东北的兀良哈、后来在中部组成察哈尔汗国的鞑靼人或东蒙古人,以及生活在远至蒙古西北的瓦刺人。
三个集团经常对立,它们的力量对比也不断变化。只要永乐帝未能降服的蒙古主要领袖阿鲁台仍在活动,他就能指望去征服和重新统一各个蒙古部落,虽然他与各种集团经常交战。但是在1434年,他在一次征讨瓦刺人的阋墙之争中被杀。他的儿子向明朝投降,瓦刺人很快成了各部落中最强大的集团,并且开始把蒙古人重新统一在他们自己的领导之下。他们的领袖、曾经打败阿鲁台的脱懽已经把瓦刺诸部落团结在一起,并将他的女儿嫁给东蒙古人的年轻的汗王。在他死后,他的儿子也先开始侵犯明朝的领土。1443年和1445年,他攻打哈密,到1448年已在那里进行有力的统治。他还屡次试图策反守卫甘肃西部的沙州和赤斤的蒙古卫。在东北,他把势力扩大到满洲的兀良哈诸卫,这样,他的势力从今之新疆一直扩展到了朝鲜边境。
中蒙关系中的社会经济因素
不论在不同部落之间,或是在中国人和蒙古人之间,经常发生的对立和内部乱动中存在着明显的经济因素,即不断地寻求和保有水源、牧地,以及希望在贸易时得到庇护。与明帝国建立能够顺利进行交往的动力也受经济的制约——沿北方边境各地的茶市马市,特别是在山西大同的这类集市发挥了这种作用。吸引蒙古使者的物品不仅仅有茶,而且有各种丝绸、贵重器皿以及种类繁多的商品,特别是铁器。蒙古人派遣越来越多的使者到这些边境集市:到15世纪40年代后期,一年派来的使节超过2000人。由于中国东道主除了付款购买他们带来交易的马匹外,还不得不向众多的武装骑士供应食宿,这种“纳贡使团”终于成为一种几乎不加掩饰的胁迫形式,并且除了对中国边境的安全造成一种长期存在的威胁外,还给国库增加了沉重的负担。
中国人和蒙古人之间的关系是密切的。在洪武帝和永乐帝程度不同地降伏了不安分的蒙古部落以后,关系起初在邻邦往来的基础上正常化了。大批蒙古人居住在中国人的国土上,成了中国军队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与中国的家庭通婚和取中国的姓名。另一方面,中国的商人深入草原区与蒙古的部落领袖交易,他们发现后者有接受能力,并且急于获利和享受个人安乐。
居住在靠近中国定居社会边境的蒙古人变得更加依靠获取中国的农产品为生。他们甚至开始种植荞麦和大麦,以改善主要来源于羊群的另外一种不安定的生活。时常发生这种情况:某个蒙古部落领袖会不时请求中国政府给予土地,以给其人民提供比广袤但靠不住的草原游牧生活更安定的生活。蒙古人与他们高度机动的好战部落,一直试图取得中国的定居社会所生产的财富,其方式不是通过多少有利可图的屈服或称臣,就是采用粗暴的武力。蒙古人与明朝建立关系的主要目的不再是去征服世界,而完全是为了生存和巩固脆弱的草原经济。
茶市和马市
中国人最重要的战略需要是为庞大的常备军取得充分供应的马匹。中国本身产马很少,而且马的品种不佳。14世纪60年代后期元蒙军队被赶出中国以后,明军对马匹的迫切而经常的需要最初是在中国西南的四川、云南和贵州通过以各种专卖的商品——如茶、盐和纺织品——换取马匹来解决的。但是对西南的依赖是短暂的,大约只维持到1387年,这时北方诸省——特别是山西省——成了购买马匹的更重要的来源。政策的变化部分地是中国与草原民族恢复贸易的结果,但因帝国首都在15世纪20年代从南方北迁到北京而加快了。此外,在永乐时期对蒙古的几次征讨中,中国的军队经过几次胜利的战斗后,并且由于夺取了边境的牧马场地,能够增加其战马的数量。
但是,这些都是非固定的收获。北方边境的固定和正规的马匹收购主要通过专卖的茶与马匹的易货贸易进行,而且政府的明确的政策是把这项茶马贸易置于它的严格的控制之下。易货贸易不是在蒙古边境而是在陕西西北(今之甘肃)的西宁、河州和洮州进行,那里设有专门的茶马贸易司。易货贸易每三年进行一次,规模很大。官方的贸易定额规定,在每个茶马市场,100万斤(150万磅)茶将换得1.4万匹马。大部分的马由青海地区的游牧部落饲养,它们的酋长被授予金牌形式的纹章。纹章的一半由朝廷保存,相配的一半由各该部落长持有,以表示他们有进行这项贸易的资格。
1449年的土木事变(见下文)使这项官方的边境贸易中断了一段时期。它在天顺年间(1457—1464年)以后才恢复。在此间歇期间,马匹通过与其他国家——朝鲜、日本甚至琉球群岛——的易货贸易取得。与朝鲜的规模较小的官方马匹交易在这个世纪的初期已在进行,而在1407—1427年的20年中,朝鲜已提供了1.8万匹马。1450年以后,这项贸易重新恢复,提供了两千多匹马;朝鲜的纳贡使团每匹马收5匹丝绸,再加上数量不定的白银和薄纱。琉球政府偶尔也以马换取丝绸、瓷器和铁器。
1470年以后,边境的马匹交易得以恢复,但它日益落入私商之手。新的茶区已在汉中(陕西南部)发展起来,这个地区的产品由私商在直接交易中开价收购。到1500年,约60%的茶马易货贸易由私商进行。这种状况容许在整个16世纪继续下去,这说明马匹交易在保持中国军队成为一支打击力量方面的重要性。解决缺乏马匹的一个长期办法是最后在中国农业经济中发展一种新的养马制度。
军事形势
根据15世纪初期中国对外关系的总格局及由这些对外关系产生的战略问题,15世纪30和40年代的防御政策,特别是在关键的北方边境地带,显然是远远不够完善的。洪武帝和永乐帝征讨蒙古人的几次战役取得的巨大胜利使国家在一定程度上筋疲力尽和不愿在国境外进行干涉主义的行动,也许最为危险的是,使国家对已取得的成就产生很不现实的自满情绪。在永乐帝死去之前,政府已开始把边境的守卫部队集中在新的首都北京的周围,似乎军事领导层对未来的危险已有某种预感。永乐帝死后,边将和内阁的大学士都就边防的缺陷提出过警告,但他们的抗议被置之不理。1435年和1438年,对边防作了小的变动——关闭一个战略要隘和加强警卫哨所。但在其他方面一切听之任之,继续不予改变,直至1449年。
不但缺乏任何新的战略思想,而且明初期建立的军事建制自永乐帝统治时期起已经严重地缩减。地方军队的卫所兵制到1433年已经丧失了原来的约250万兵力的一半,125万士兵已经脱离世袭的行伍而没有得到补充。同时,旨在供养军队的边境一带的整个屯田制度已经任其变质。粮食被私人售出,土地被侵吞或出售。军官往往变成土地主,他们的士兵则沦为农场的劳工。这使地方供养军队建制的整个制度陷于混乱,需要把大批粮食从内地省份运到边境,从而给经济带来严重的影响。到15世纪中期,这个制度既不能充分提供军队所需的人力,也不能充分提供军队的后勤支援及部队的训练和军事技能。
但是,不应把永乐帝统治以后的这种总的退化看成王朝开始全面衰落的迹象。它不如说是一种古老的中国传统造成的结果,这种传统的根子是国家的农业结构;也不如说是特殊类型的军队——农民军队——造成的结果,它们的士兵更多地被视为徭役劳动者而不是当作职业士兵,更多地被视为征募兵而不是当作志愿兵,而且在这种军队中甚至包括被判去服兵役的罪犯。这样的士兵从全国各地轮流调往北方边境,在条件很差的环境中生活,以致丧失了战斗意志。一有机会,他们宁愿开小差而返回故乡,或者逃往南方各省去寻找新的生活,甚至到中国官府势力所不能及的蒙古人定居地去避难。他们的军官也一样。他们十分热衷于贪污应付给那些开小差或潜逃的士兵的饷银和口粮,从中大饱私囊。整个军事体系产生于对待军队的一种主要的官僚主义态度。因此,15世纪中期的形势不是产生于王朝的衰落,而是产生于中国的社会组织结构和经济状况中的根深蒂固的思想和实践。
快到永乐统治期末年时,当时华北的实际防御设施已经形成。几次深入蒙古的征讨虽然取得胜利,却不是决定性的,蒙古军队没有被消灭。因此,中国撤去长城一线之北的守军并把防御体系集中在北京周围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必须记住,当时的边境本身只是以一系列自永乐时代起已经熄灭的烽火台作为标志,仅仅由中国的骑兵巡逻。在15世纪70年代以前没有长城,保卫北京的唯一坚固地建造的城墙是北京城本身的砖面墙,它有九个要塞化的城门,在1445年刚竣工。
北京北部的防御体系是以山西北部的两大卫戍城市宣府和大同为基础。宣府是主要的卫戍中心,驻有9万名士兵。大约3.5万这样的士兵承担实际的防御任务,5.5万士兵则在训练之中。这些士兵中有2.5万为骑兵。宣府的守卫有充分供应的火器:除了约9万支轻型手操纵火箭外,各配备了3000件重臼炮、轻型的手雷和信号炮。宣府基本上是一个挡住从西北向北京进逼的固定的要塞。大同的自然防御设施远不如宣府的设施可靠。它的军队以骑兵较强。它的指挥集团包括两名游击将军。它的兵力中有3.5万匹马,其中1万匹马留在城内。大同一直是山西边境的一个危险地点,在一个生产力极低的区域维持这样一支军队的后勤费用是很高的。为要塞提供足够粮食和为如此众多的战马提供饲料,意味着源源不断的供应车辆要进入这一人烟稀少的区域。这个防御三角形的第三条边是北京本身,它的附近驻守着约16万名士兵。再往南,中国东北其他地方(山东、北直隶和河南)的守军则作为后备部队。
第一条防线是一连串的边境卫所,根据设想,这些卫所应该在主要卫戍部队大本营之一派出打击力量以前牵制敌人和推迟他们的前进。在洪武时期,长城一线以外的东胜、万全、广宁和大宁的驻守地,作为一条防御的外线和对收集情报来说,都是极有价值的。但是,这些边境哨所已被撤回。例如,多伦的边境指挥部到15世纪40年代已被撤至今之张家口附近的独石口。边境的缓冲区被放弃。外沿的东段和中段的总指挥部宣府离京师只有100英里。整个防御体系缺乏纵深,而实际的边境守卫哨所事实上兵员远不足额,战斗力比宣府指挥部或北京想象的要弱得多(其原因已如上述)。整个战略依靠的是在敌人进攻时所作的迅速而有力的反击,这个方案在有效率的指挥结构和有能力的领导下也许是可行的,但是如果没有这种条件,则充满了危险性。
当1446年真的进攻发生时,这些必要条件都没有具备。
土木之灾
前面谈过也先已经重新统一蒙古各旗和在沿满洲到哈密的整个中国边境区建立其权威的过程。明朝廷没有对他采取有力的措施,并且肯定低估了他在蒙古人中的权威和他的军事力量,而仍把东蒙古的脱脱不花汗当作真正的统治者。1448年,明朝廷接纳了一个瓦刺纳贡使团,当它试图索取过高的款项以偿付他带来的马匹时,被王振所拒。根据某些记载,有些通译为突出这种侮辱,曾未经官方批准而提出建议:也先可以把其子入赘明朝的皇室。当也先试图为王朝通婚进行一次谈判时,对上述的非官方建议毫不知情的朝廷断然加以拒绝。
不管这些报道的真实性如何,也先在1449年7月大举入侵中国。他兵分三路发动进攻:脱脱不花率兀良哈各旗进入辽东袭击;他的部将知院阿刺围攻宣府;他本人向大同进军。他的军队在大同东北的阳和击溃了供应很差和领导无能的中国军队,并且直逼大同。这时朝廷采取了一个反常和完全荒谬的决定。年仅22岁的皇帝在王振鼓动下要亲自率军与也先的部队交战。也许是西南的胜利和在福建镇压叛乱者成功的捷报的结果,皇帝本人及其顾问们同样都过高估计了军队的力量。也许是皇帝受到了在幼时与其卫兵玩军事演习游戏的鼓励,相信自己能够在战地指挥一支军队。也许是其声誉因南方诸战役而提高了的王振认为明军是所向无敌的。
朝廷对这个决定大为震惊,并提出抗议,力劝皇帝不应亲自冒险。但这些抗议在王振的鼓动面前被置之不理。8月3日,皇帝指定他的异母兄弟朱祁钰在他亲征期间摄政,一支大军(有的说有50万士兵)匆忙组成。以皇帝为首的指挥部包括20个有战斗经验的将军和一大批高级文官,由王振担任战地统帅。这支大军准备不足,供应很差,领导无能。这次征讨即将成为明代最大的一次军事惨败。
地图16 1449年的土木之战
皇帝于8月4日离开北京。其目标是穿过居庸关的内部城墙前往宣府,再向西进军直奔大同。然后计划从大同出发率军深入草原征讨,再通过蔚州和紫荆关沿南面一条较少暴露的路线返回北京(见地图)。返回路线之所以这样计划,部分地是为了避免在一个季度内因大军两次穿行而骚扰农村,部分地是因为宦官统帅王振的家乡和产业在蔚州附近。据说军队带有一个月征战的口粮,所以深入草原进行的打击必须是短暂而猛烈的。
从一开始一切都出了问题。行进的军队因大雨不断而陷入泥潭。那些希望先在居庸关然后在宣府停止进军和把皇帝送回北京的文官武将不断提出反对的意见。王振则报之以更加傲慢狂暴的专横态度。8月12日,有些朝臣认真讨论了暗杀王振、让御驾回銮北京和让武将们率军前往大同的可能性;但是密谋者缺乏勇气去实现他们的计划。8月16日,军队踏上了布满尸体的阳和战场,也先率领的蒙古人已在那里屠杀了由王振的宦官门徒之一带领的一支大同部队。当皇帝在8月18日抵达大同时,这名宦官和其他守卫指挥官的报告使王振相信,深入草原的战役实在太危险。因此决定班师,并且宣称“远征”已取得了胜利。
8月20日,军队向蔚州前进,但这时士兵们变得越加不安分和不守军纪。王振担心如果他们通过他的家乡,他们将对他的庄田造成不可弥补的破坏,于是这时他又采取了一个灾难性的决定:向东北进击,沿原来的路线返京,这样当然就会暴露在蒙古人的攻击之下。到8月27日,混乱不堪的军队抵达宣府。8月30日蒙古人攻击宣府东部的后卫部队并将其消灭。一支强大的新的后卫骑兵被派遣去保卫皇帝一行。它的指挥将领是年迈无能的朱勇,他把部队直接领入鹞儿岭的蒙古人伏击圈:这支部队也被消灭。蒙古人在主力军后面只有15英里。8月31日,军队扎营于土木驿站。有城墙的怀来镇只在前面八英里之处,距离很近,官员们力促皇帝进城避难。但王振再次拒绝,因为这样将意味着放弃他自己的大批行李,于是把群臣压制了下去。
士兵们在土木的扎营地无供应人马的水源。也先派一队人马阻止他们接近营南的一条河流,并且逐渐地包围了中国军队。9月1日清晨,蒙古人开始阻止明军毁营前往怀来,然后提议谈判。王振不理睬他们的主动表示,仍然命令军队向河靠近。这时中国军队处于极度的混乱之中。蒙古人于是大举进攻,中国的士兵惊慌失措。军队被击溃:共丧失了约原来兵力的一半,无数的兵器、甲胄和战争物资被遗弃在战场上。所有中国的高级将领和朝臣(包括宿将张辅和两名大学士曹鼐和张益)被杀。根据有些记载,王振被自己的军官杀死。皇帝于9月3日被俘,被送往宣府附近的也先的大营。
王振和皇帝的美梦就此破灭。整个远征本来没有必要,而且考虑不周,准备不足,而王振不负责任的决定更把它变成了一次十足的灾难。对也先来说,他对这次胜利的规模(据有些史料,土木之战是由只有两万名蒙古骑兵的先锋部队打赢的)和皇帝十分意外地被俘在思想上毫无准备。这时北京在他面前已经门户洞开,毫无防卫。如果他充分利用他的优势,那么他的收获是无法估量的。事实上,他决定把被俘的皇帝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带着他的士兵及能够携带的战利品回师,再去集结他的人马。[1]
北京的防御和新帝的即位
也先起先试图利用被俘的皇帝从明廷或边防戍军那里索取赎金,并且试图取得宣府或大同,从而取得控制边境的要塞。虽然朝廷和大同筹措了赎金,但也先仍决定扣留他的俘虏,即使边境要塞坚决拒绝向他敞开大门也在所不惜。
似乎可以不必怀疑,就皇帝而言,他愿意与也先谈判王朝联姻之事——不过他机敏地拖延结婚日期,直到他被送回北京为止。与他一起被俘的宦官助手喜宁显然完全投到了也先一边,他在政治上和策略上为也先出谋划策,并且为后者拟定目标。
在北京,土木之灾和皇帝被俘的消息使朝廷陷入一片混乱。皇帝的生母孙太后和他的钱皇后,立刻筹措一批珍宝作为赎金送出,以使皇帝获释。朝廷在开始时倾向于听取以精通战略闻名于世的徐有贞(1407—1472年)的劝告:由于北京周围的守军这时已减少到不足10万,同时大同和宣府的命运仍吉凶未卜,他极力主张朝廷应该南迁。当1127年女真人攻取宋朝的京都汴梁(开封)时,宋朝已经这样做了。他以有权威的星象显示应该撤退的理由来支持他的论点。有的官员已将家眷和财产迁往南方。
但他的论据遭到兵部侍郎于谦的反驳,后者回答说,应把那些主张撤退的人处死。由于于谦是北京的高级军事人物(兵部尚书已在土木阵亡),他的言论是有分量的,他得到朝廷的金英、兴安和李永昌三个宦官以及大学士陈循、吏部尚书王直和礼部尚书韩雍的支持。李永昌把孙太后争取了过来,于谦一派胜利了。
一旦作出了留在北京进行抵抗的决定,王朝的继承就成了迫切的问题。必须有一个新皇帝登基,以体现明王朝实现稳定局势和鼓舞军民的天命。由于皇帝的长子还是婴儿,明显的人选必然是皇弟郕王朱祁钰,他是皇帝的异母兄弟,在皇帝率军亲征时已被指定为居守。一旦于谦一派明显地取得了优势,孙皇太后就立刻命郕王以监国的身份负责政务,同时皇帝一岁的儿子被立为太子。
在郕王担任监国后不久,形势立刻变得一清二楚,即朝廷需要更稳定的控制。都御史对王振及其追随者提出了长长而无法逃避的指控。当监国表现得犹豫不决时,官员们群起把矛头指向王振的几个宦官同伙,并把他们打死。这时蒙古人正以俘获的皇帝的名义与边将打交道,因此这些边将得到指令,内容是以后的谈判只能以“国家为重”,以皇帝名义发出的命令应予拒绝。一个边境将领这时报告说,也先打算将他的妹妹嫁给皇帝,并护送皇帝回北京重登宝座。
9月15日,经皇太后同意,群臣力促郕王亲自登基,因为皇帝被俘,而他的尚为婴儿的儿子又不能治理国家。郕王最初拒绝了,因为他认为这样会搞乱王朝的继承顺序。只是在皇太后的批准和于谦关于国家亟须领导的主张的推动下,他才最后被说服。在他登基的前一天,南京的一个翰林学士上奏,建议他继续任监国——试图搞一个妥协,以保持规定的皇位继承顺序。但是一个新皇帝的登基势在必行,因为这样立刻会降低也先把皇帝做人质的价值。郕王不得不让步。9月23日,皇帝被俘后刚三个星期,郕王在最简单的礼仪下登基,并宣布在次年(1450年)采用新年号景泰。被俘的皇帝得到了太上皇帝的称号。对这一不合宪制的行动颁文作了简单的解释,说被俘的皇帝已经亲自促进了这一变动。只有一名朝臣敢于提出抗议,他立刻被处死。给各卫颁布了命令,蒙古人通过被废的皇帝下“令”的任何企图都应不予理睬。使者被派遣去把所做的一切通知原来的皇帝。后者同意了,同时要使者警惕也先再次发动进攻的意图。
统治者的这一变动立刻减低了原来的皇帝在蒙古俘获者手中的价值,同时给了北京政府一个更大的回旋余地和喘息时间。但它仍造成了一个有若干问题的后果。在一次危机中,国家的政治和策略的需要在继位问题方面可以压倒礼仪顺序和礼节,但这在一定程度上打乱了王朝的稳定性和成为正统世系的权力。由于原来的皇帝仍在世,这个事实又使情况更为严重了。在皇室两兄弟之间久不消失并毒化了15世纪50年代中期的朝廷的皇位危机,其根源就是这个十分必要的决定。
由于这些事件都因军事的发展和防御的迫切需要而发生,新政体不可避免地将是一个军事化的政体。原来的兵部侍郎于谦(1398—1457年)被提升为尚书,而且在年轻皇帝的充分支持下对所有文武官员行使权力。最紧迫的需要是加强北京的防御。约8万名由杨洪率领的宣府军撤至京师,其他的部队则从辽东召回。为了使北京的军队达到编制的人数,凡在训的兵员、沿海的守军和运输部队都被派往北京,并且受到严格的训练。北直隶、山西、山东和河南的后备军被动员起来。到敌人在10月份迫近北京时,土木所受的损失基本上已得到补充,守军又达到了22万人左右,同时,兵器的制造逐步增加,城内的粮食有了储存,对北京所依赖的几个通州大粮仓也采取了防卫措施。
北京城内的指挥按照不同的城门进行改组,以西北的德胜门的指挥官石亨(死于1460年)为总指挥。他和兵部尚书于谦都指挥突击部队,它们由在城外迎击迫近的敌人的久经沙场的将领率领。一名骑兵校尉奉命护卫皇宫,一名都御史被授予行政权力,以治理城内的居民和军人。总的来说,武将负责城外的士兵,而文官则指挥驻守北京城本身的部队。
大批主张稳妥的改革政策的奏疏接踵而来。户部尚书金濂和河南的税务专使年富一起工作,为北京的防务提供了足够的资金。全城出现了同仇敌忾的情绪、信心和高昂的士气。这时也许是北京最美好的时刻。
在此期间也先已在集结军队,而他集结的部落首领们决心要让英宗重登宝座。他们首先袭击大同。皇帝再次被带到城门前,蒙古人说明了他们要把他重新扶上皇位的目的。但守城者拒绝了,而英宗本人则告诉守军的密使,要他们不要屈服。在又遭到阳和守军的断然拒绝后,也先放弃了通过居庸关攻击北京的计划,而采取了通过京师西南的紫荆关的另一条路线。在这里,守军能够阻止蒙古人的推进达数日之久,但最后仍被打垮了。两天后,即在10月27日,蒙古部队已出现在北京城外。最初,也先重申了他的“外交”解决方式,但是他派出的使者遭到中国人的攻击。军事行动开始了。蒙古人被击退,在土木被俘而变节的宦官喜宁的怂恿下,也先请明朝政府派重要的官员前来护送英宗回京,以期取得更多的高级人质。但明政府只派了两名低级官员,他们立刻证实蒙古人的提议是一个圈套。
随之展开了一系列战斗,有的规模很大,而且动用了火炮。也先的军队有7万人,而守卫者的人数以三与一之比超过了他们,而且他的东部纵队已被居庸关的守卫者罗通成功地挡住而不能通过此关前来支援他,所以在包围北京仅仅五天后,也先明白他已没有成功的机会,于是撤军,一路上劫掠农村,但未攻取城池。明军迅速肃清了华北的蒙古人残部。
对中国人来说,这场危机已经过去,但对也先来说,它标志着末日的开始,他受了喜宁的煽动,去追求至少征服华北的一部分和在北京立一傀儡皇帝那样的不切合实际的目标;但是他失败的迹象一旦显示出来,他对一贯不安分的蒙古部落的控制便开始逐渐消失。在他从北京撤军后不到几天,他的君主,即蒙古的脱脱不花汗正在向明朝廷派出纳贡使团。可是也先的部队依然强大和完整无损,喜宁仍继续向也先提出一个又一个新的浮夸的计划。他提议通过西北发起进攻去夺取南京,然后另立英宗为皇帝;另外还提出一些同样不切合实际的计划。也先的部队继续出击,有时在京师以北和西北的边境以相当大的规模进行。为了对付这种袭击,中国人逐步加强战略要隘,同时骑兵又开始定期地从大同和宣府出发,深入草原进行扫荡,不过这一积极主动的政策效果甚微,并使后勤工作非常紧张,因为这一地区在前一个秋季已被蒙古人的入侵搞得一片荒凉。于谦亲自计划这些措施,他有力地压制住了一切抗议。
1450年,也先派喜宁出使中国。他立刻被中国人抓获,审讯并处死。也先于是失去了他的中国事务的专家和他的宏伟的入侵计划的制定者,退入草原。边境一带仍时断时续地发生战争。
原先专注于存亡问题和紧迫的防御工作的朝廷,这时开始认真地考虑英宗的未来了。英宗这时正处于严重的困境,他的大部分随从在进攻北京时期已经把他抛弃。蒙古人屡次试图谈判,但是中国人也许不无理由地怀疑,也先会利用英宗回京的问题作为发动一次新进攻的借口。有些朝臣提出抗议,要求采取措施以保证他的返回,但朝廷拒绝进行争论。新皇帝也在逐渐巩固他在朝廷的地位。英宗的母亲被抬至显赫但无实权的至尊的皇太后的地位,他的皇后则迁至一座离宫,而景帝的母亲和妻子则成为皇太后和皇后。事情变得很明显,这时的景帝,即原来十分勉强地登上宝座和在最初的日子里证明是十分优柔寡断的朱祁钰,此时决定保持他的权力,而他的前任皇帝的返回作为一个潜在的难题,越来越明显地呈现在他面前。
结果在1450年8月,当一个使团终于被派往蒙古的大帐时,使者礼部侍郎李实(1413—1485年)因发现委托他带去的信中竟只字不提英宗而大为惊奇。景帝显然不急于让他的异母兄长返回北京。李实发现这位从前的皇帝的生活条件很糟,并且甚至希望作为一个平民或皇陵的看护人回到中国,李实劝他写一封信,表示他对以前执行的政策的悔恨,并保证他不对皇位提出任何要求。此后不久,当以前曾为英宗效劳并在土木得以逃脱的都御史杨善(1384—1458年)率领的一个使团奉命出使时,指示中又没有就前帝返回进行谈判的命令。但是,也先显然看出再扣押他的俘虏已捞不到好处:杨善不得不亲自负责赎出英宗。只要纳贡关系尽快地恢复,即使给他少得可怜的礼品(杨善不得不自己出钱购买),也先也同意释放他的俘虏。
也先为他的人质安排了一次盛大的送别活动,杨善把英宗带回,仍由一支瓦刺的护卫队严密地护送到中国领土。景帝仍吝啬而又猜疑地对待被废黜的皇帝。已经放弃一切皇位要求的英宗在返回的途中因皇帝的命令和迎接他的礼仪细节的争吵而引起了几次耽搁以后,终于在9月19日回到北京。他受到皇帝的欢迎,并且很快被护送到南宫中的新居。三天后,他安然返回的消息在太庙宣布,一道颁布的诏书确定在位的皇帝为君主。至少从表面看,土木之灾得到了圆满的结局。
土木危机的后果
土木事件的后果在中文中常用“土木之变”来表示。“变”这个词指的是中国历史中一些事件的某种重要转折,不论它是中央的政变,或是具有全国意义的农民骚乱的突然爆发,或是一次大规模的外国入侵。上述的第一种和第三种肯定与在土木发生的事件相关联。蒙古领袖对北京的攻击已经使正统皇帝沦为俘虏,从而导致了中国的行政和军事组织的全面整顿。至少就这方面来说,传统的“土木之变”的说法是恰当的。但尽管边境防御体系受到严重冲击,北京派出的战斗部队已被打败,而且损失惨重,许多部队被歼,但大力加固的北京城却依然固若金汤。
明朝廷没有被赶出它的新首都,并且表现了它要保持它在华北的地位的决心。从其他更早发生的事件看,这种反应就显得更加坚定和果敢。明朝刚刚结束在麓川的旷日持久的征战,福建、江西和浙江交界地区的大规模的农村起义刚刚被镇压下去,开封附近的黄河决堤引起了大洪水并切断了大运河。除了这些祸灾外,还有瓦刺的入侵和皇帝被俘引起的围绕皇位的危机。但是这一多方面的危机似乎对明代的政治制度和政治信念起了激励的作用。坚定而果断的政治和军事领导出现了。有大量的证据证明,甚至在发生这些主要事件的京城,官僚体制依然稳定,文武官员决心要进行必要的改革。各省本身几乎没有卷入这些事件。明朝在15世纪余下的时期中的相对稳定,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土木事件的震动和北京的新领导为了应付危机而采取了大胆和有效的措施。
应该记住,土木危机应该从敌人的虚弱这一角度来评价。也先不是成吉思汗,瓦刺在任何方面都不能构成相当于13世纪初期蒙古人的那种威胁。在也先的时期,蒙古人的真正利益不是领土征服,而是维持与中华帝国的紧密和有利的经济关系,他们的领袖也很清楚这一事实。也先未能扩大他的战果,他在释放原来的皇帝之后又与明朝廷保持一般的友好关系,部分地是出于这种考虑,部分地则是由于他自己的虚弱和在蒙古人中的不稳定的地位。当1453年他最后自立为汗时,内部冲突立刻爆发,并导致了他在1455年的死亡。
但是蒙古人的虚弱和内部分裂并非完满的解释。在15世纪,中国保持了比较有效的行政,它的良好的政治和经济制度能够顺利地应付各种各样的内部的和外部的问题。
景泰政体
景泰时期,即景帝统治时期(1450—1457年),普遍地被人们判定为恢复了稳定、由干练的大臣们卓有成效地治理、进行合理的改革以及为北京和北方边境制定正确的防御政策的时期。传统的历史学家也判定,与前10年邪恶无能的宦官不幸地把国事搞得一团糟的情况相比,它的政府要受到赞誉,但是新政体不仅仅是一个从宦官统治向官僚恢复权力的过渡。至少在景帝统治的初年,新的改革受到以兴安为首的高级宦官的支持,而且是与任何官僚或将领一样热诚的支持。更确切地说,新政体的力量必须被看成是“民族觉醒”的结果,即在土木灾祸之后人们对国家需要进行彻底重建的普遍认识。
新政体与15世纪30年代王振取得权力前由三位大学士负责的前政体有某些共同点,这种延续性尤其在年长的王直(1379—1462年)身上体现了出来。1443年王直被杨士奇任命,从此他是与王振抗衡的主要人物之一,皇帝征讨也先的主要反对者之一,又是土木灾祸后处理北京危机时于谦的主要合作者之一。1450年当讨论英宗返回的问题时,王直是主张派使团前往蒙古人那里的主要人物之一。1451年当他已72岁和希望退隐时,他作为一个元老政治家,仍留在朝廷担任吏部尚书,但这时多添了一位尚书与他共事。从1451—1453年,何文渊(1418—1457年)也担任吏部尚书,然后在1453年由王翱(1384—1467年)接任,王是都御史,他先在辽东,后在广东、广西负责防务时成绩卓著,这时还得到于谦的支持。
王直和王翱都在关键的吏部留任了很长时间(分别为1443—1457年和1453—1467年),他们识别和选拔官员的能力可从15世纪第三个25年的总的行政质量中看出。高级官员的稳定性是景泰政府的特点。户部尚书金濂、礼部尚书胡濙(1375—1463年)、刑部尚书俞士悦、工部尚书石璞以及兵部尚书于谦本人(从1455年起石璞也任兵部尚书)都在整个景帝在位时期任职。都察院的主要官员陈镒(1445年被任命,1454年退隐)、杨善、王文、萧维慎和李实也都留任而没有变动;军队的高级指挥机构也是如此,它包括了像石亨和宦官将领曹吉祥(死于1461年)和刘永诚(1391—1472年)那样一些有很高素质的人。
虽然王振已在土木被杀,尽管在1449—1450年人们进行了大量不利于他死后名声的批判,但新政体决不意味着宦官权力的消失。在土木灾难以后,于谦在集结朝廷力量保卫北京时最重要的支持者中就有主要的宦官金英和兴安。金英在15世纪30年代已经很有权势,但在宦官的集团中丧失了原来的支配地位而被王振取代。这时他又成为司礼监的负责人。但是他经常支持被俘的英宗的活动使他在1450年后期受到审讯并被关押。他被兴安所接替,兴安在1449年以前相对地说是一个次要人物,但这时成了宦官集团中的无可争议的首领,在关于释放英宗的谈判和在1452年5月指定新皇太子中起了主要的作用。他还以对佛门慷慨布施而闻名于世。他在整个景泰统治时期一直左右着朝廷。宦官在军界也保持着强大的势力,主要人物有曹吉祥和刘永诚,前者在麓川之役中和在镇压福建叛乱者时曾率军作战,后者曾长期在北方边境任职。两人在1453年的军事组织改革中都起了作用。
这个稳定的统治集团可与后来在嘉靖初期或万历初期控制政府的那些杰出的文武官员的集团相比,但是不论在人事和政策方面,它与更早的三杨政体之间的延续性也同样是明显的。不过在一个重要的方面,景泰的政体却很不相同。大学士陈循和高榖是平庸之辈,虽然内阁成员在1457年以前几乎保持不变,但内阁在制定政策时没有发挥主要作用。
不幸的是,新政体没有长期保持真正的统一。英宗在南宫的存在经常给新政体投下阴影。1451—1452年,新政体中不容置疑的领袖于谦与他原来最亲密和最重要的合作者,即有野心的石亨发生了一系列的争吵,因为石亨及其家族滥用职权,贪污腐化。皇帝退回了石、于二人的辞呈,从而失去了解决这场争吵的良机。1454—1455年,于谦得了重病,再也没有恢复他个人特有的冲劲。这种紧张状态明显地影响了朝廷和政府的气氛。使官员们日益感到不安的另一个因素是负责司礼监的兴安开始越权行事的方式。正如下面将要谈到的那样,原来的皇帝的继续存在和尚未消失的继位问题也在政策问题方面破坏了朝廷的团结。
防务的改革
很明显,在经受了土木之变的影响后,当务之急是明代军队的彻底改组。当永乐帝在北京建立帝国的首都时,他从全帝国的戍军抽调战斗部队,并把他们集结在北京地区,组成了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他再从这三大营抽调他的征战军队的核心。以后某个皇帝总是从这些部队中抽调人马以支持亲征。因此,英宗率领征讨也先的军队,即1449年在土木被彻底击溃的那支军队,是由这三大营抽调的士兵组成的。1451年,当时的兵部尚书于谦开始重新组织新的戍军,他先从所剩的部队选拔10万名战士,并把他们组成五个团营;1452年,戍军的兵力增加了5万人,并被改组成10个团营。在征募戍军的过程中于谦还彻底改组了京师卫戍部队的指挥机构。[2]
对戍军的控制权原来由贵族和宫廷宦官分掌。戍军中的每个营完全自主,分别受训,并各由它自己的战地将领统率。当来自各营的士兵必须共同作战时,这种情况在战场上会造成很大的混乱。在于谦计划的安排下,每个团营由一个战地将领统率,整个戍军由一名从将领中选出的战地统帅控制。对戍军的监督到那时为止只由宦官负责,这时扩大到京师的官僚集团。总之,他建立了统一的指挥,并且加强了京师武将监督戍军的作用。[3]
水利的兴修和黄河的治理
景泰统治时期另一个突出的成就是有效地进行了治理1448年秋造成的黄河堤坝决口的工作。自前一个世纪末以来,黄河的治理屡次出现问题,黄河的河道明显地不稳定。[4]1448年的洪水使黄河下游的河道一分为二,南面的主河道通过颍水和淮河在山东半岛以南入海,它的北支流冲垮了两岸,淹没了山东西部的地区,在那里与大运河会合。1448年的洪水不但像以前无数次洪水那样淹没了大片农田,而且这一次更加严重,因为它夺去了大运河主要河段的水源,常常引起堵塞和停航。1449年,被派去进行治理的工部侍郎发现他无法治理,于是就把一部分河水引入山东以北的大海。每年都有水灾。1452年工部尚书石璞重建了堤坝,但一旦秋汛开始,它们又崩溃了。
1449年因主张朝廷撤出北京而失宠和此后担任次要职务的徐有贞在1453年提出了一份治水的详细计划,他被任命为佥都御史,被派去进行修复工作。在处理影响广大地区的非常复杂的问题时,证明他具有非凡的行政才能。
他乘小船四处考察,以确定主要的出事地点,然后制定一项复杂的施工计划,让许多独立的劳动队在不同地点和不同的时间施工,结果他雇了5.8万名劳工劳动500天以上,他的计划不仅仅是修复破损的堤坝;一条几乎长达100英里的河渠被凿成。这样,黄河的河水就可引入大清河,进而通过济南府入海。为了保存大运河,他沿运河建成几个集水池和水库,它们装有新式的水闸,以维持正常的供水。此外,他组成一个灌溉体系,使山东北部约200万英亩的土地得到水源。整个体系在1455年完成,并取得完全的成功。它在1456年经受了灾难性的洪水,并维持了34年。徐有贞受到厚赏,在1457年被任命为副都御史。
民众骚乱和自然灾害
虽然传统的历史学家倾向于认为景泰时期本质上是以两帝间尚未消失的冲突为基础的政治紧张时期,但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家则敏锐地强调,15世纪中期和晚期潜在的阶级的紧张对立则是更基本的问题。这一时期的官方记载满是关于地主所有制的发展、徭役问题、农民骚乱和起义以及宦官专横跋扈方面的材料,有的学者主张,这种紧张状况显示了明代专制政治即将来临的危险。
但是至少从北京来看,景泰时期的基本问题是恢复稳定。前面已经谈到,军队的改革已经恢复了边境的稳定。但是,边境不稳只是对中国领土完整的一个威胁。15世纪50年代在内地省份出现了一连串的军事行动。在长期受盗匪活动和地方非汉族居民动乱困扰的广东和广西,首先建立了一个由王翱领导的统一的指挥机构,在此以前,王翱先巩固了东北边境的防御设施,后来成了吏部尚书。1449年和1450年,福建发生了大规模的起义,贵州也出现了问题。从1450—1452年,对贵州和湖广省的瑶、苗少数民族必须进行镇压,广东出现了严重的动荡,福建和浙江交界区不断发生农民骚乱。1453年,福建和湖广又发生起义,1454年四川南部发生起义,1455年广东和浙江发生起义。1456年,湖广的苗族是征剿的目标。
这种骚乱大部分限于南方的土著居住地区。它一方面是被剥夺生计的汉族农民及矿工的起义,另一方面是少数民族的起义,两者有着明显的区分。20世纪的历史学家可能会把“平定”这些不安分的少数民族和反当局集团描绘为“无情的镇压”,而从中央政府的观点看,这种“平定”却是巩固帝国以及建立有秩序的行政和汉族人统治的一个必要行动。作为对那些认为15世纪50年代的叛乱是农村动乱大爆发的人的一个反驳,值得指出的是,尽管景泰时期是一个出现严重自然灾害的时期,但有关华北和华中的人烟稠密地区存在广泛的不满情绪的证据却很少。
1450年,山东发生饥荒。1452年,大雨和大洪水使河南的黄河和淮河流域、北直隶、南直隶以及山东受灾,必须采取特别的措施救济江北。潮湿的天气持续到1453年和1454年,1453—1454年出现了异常的酷寒,山东、河南、南直隶和浙江下了很大的雪,从而使灾情更加严重。淮河河口的海出现冰封,淮河流域所受影响特别严重,数万人在这个地区冻死。1454年初,江南下了一场长达40余天的大雪,苏州和杭州有无数人因冻饿而死。往南甚至远至湖南南部的衡州也不断下雪,许多牲畜被冻死。1455年,出现了大范围的干旱,使南直隶、湖广、江西、河南、山东、山西和陕西受灾。第二年,即1456年,又是一个反常的潮湿之年,夏秋两季阴雨连绵,使北直隶、山东、河南、南直隶粮食歉收和受到巨大的损失,与此同时,长江流域、浙江和江西遭受严重的旱灾。所有这些灾害不但有破坏性和造成死亡和苦难,而且使国家因减少收入和要拨出巨额救济款而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皇位继承问题和“夺门”
几乎不用怀疑,由继位引起的各种问题继续给朝廷投下阴影。由于景帝不愿就原来的皇帝的问题与蒙古人谈判和勉强接受他的兄长返京,以及在他兄长返京后他所采取的一连串的小动作(如不让英宗过自己的生日,不让他接待瓦刺的使者或参加新年的庆典),使本来就很难处理的局势更趋于恶化。虽然皇帝成功地把原来的皇帝英宗排斥在一切公众事务之外,并逐步地把他孤立起来,但是有些著名的官员(其中主要的是长期任礼部尚书的胡濙)在英宗返京之前和以后都公开地为他说话。同时,景帝接受皇位的条件已经含蓄地规定,他的即位是暂时性的,因为英宗的长子(朱见深,未来的宪宗)在景帝任监国的同时已公开地被定为皇太子,而且在景帝登上皇位以后仍继续为皇太子。这就确保皇位的继承权最后将回到英宗的正统世系之手。
但是景帝不但决心继续留在宝座上,而且要使自己的一系保持继承权。1452年5月20日,皇帝采纳了指定新皇太子的奏议,而不顾他的大学士(提升他们是为了要他们服从)和许多重要官员的反对。英宗之子被贬为沂王,而景帝的独生子朱见济(1440?—1453年)则取而代之,被立为太子。同时,新太子之母杭妃被立为皇后,以取代景帝的正妻汪后,后者在1450年已被立为皇后。
这一赤裸裸地出于私利的行动对提高景帝的名望和威信毫无帮助。不论他可能得到什么好处,当一年多以后新太子去世时这些好处也随之丧失。新皇后也在1456年死去。再也没有皇子可以定为太子,所以景帝没有指定继承人。当有些官员提出重立前太子朱见深时,他们被关押并受到残酷的对待,有几人被鞭笞致死。
这些事件似乎使对皇帝的不满情绪转变成直接的反抗。在缺乏坚强领导的情况下,朝廷分裂成派系,取代景帝的密谋开始形成。不用说,密谋者的动机并不是崇高的理想,也不是对皇帝行为的道德上的不安。自1452年以来与于谦的关系不断恶化的石亨将军不但有野心,而且为人爱抓权,又贪得无厌。他与于谦的纠纷从一开始既是他自己的贪污行为造成的,更是他的亲戚和食客们的这类行为引起的。京师卫戍部队的都督张軏是石亨的助手。宦官将军曹吉祥也有类似的野心,他自认为是一个新的王振,在以后的年代中证明是一个极为腐化和不值得信赖的人。他的周围也是一些贪污腐化的亲戚和助手。徐有贞从没有忘记他在土木之变以后所受的冷落,他野心勃勃,希望利用朝廷的不安气氛,试图取得最高的权力。还有都御史杨善,他曾把被监禁的英宗带回,却从没有得到应得的封赏。
他们的机会在1457年初期来临了,当时皇帝得了重病,不能上朝听政,新年的庆贺被取消。以兴安为首的宦官们试图掩盖皇帝病情的严重性,但消息泄露而让密谋者知道了。密谋者既掌握了石亨、张軏和曹吉祥控制的军事机器,又得到了徐有贞、杨善控制的都察院的支持,于是集合了约400名禁军,赶到北京南城原来的皇帝的居住地,让惊讶的英宗坐上轿子进入皇宫,他们在这里“夺门”,让他登上皇位,并召集了高级官员。在官员们平静下来以后,新登基的皇帝就上朝了。
这次“夺门”行动将成为明代历史上的一次典型的政变,将被认为是另一次严重地违背礼仪的事件。当然,“夺门”行动远比1449年景帝的登基更为严重地违背礼仪。那次登基取决于土木灾难后危急的军事危机,而1457年统治者的变动是一次纯粹的政变。立景帝为帝,使处于混乱和极度危险的国家趋于稳定,而1457年的政变则是一次引起大量牟取私利和追求官职的政治机会主义的行动。数千文武官员从提升中获益,其中的主要人物将在下一代皇帝时期形成统治小集团。
与此同时,原来的景帝被贬为郕王,死于1457年3月14日,按照某些记载的说法,他被宫中的一名太监勒死。政权的接管在一开始被得意地称为“夺门”,不出几年又重新称为“复辟”,即真正合法的世系恢复了皇位继承权。
英宗的第二次统治:天顺时期,1457—1464年
很少统治时期的事件能像天顺(顺从天命)时期的事件那样使人对其年号产生如此彻底的误解。在发动了一场精心策划和迅速完成的政变以后,第一件要办的事情就是算旧账。报复和仇恨似乎是新政体的主要动机。在前一皇帝统治时期已有牢固根基的领导集团遭到彻底而残酷的清洗。中国历史学家有充分理由赞美为明朝救世主的于谦被指控为严重叛逆,这一指控体现了其政敌的仇恨和恐惧心理,这些人甚至要他受凌迟处死之苦。但是,皇帝最后减轻了对他的判决;他与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王文及四名大太监(王诚、王瑾、张永和舒良)一起在2月16日被公开斩首。资深的大学士陈循、刑部尚书俞士悦、工部尚书江渊、大学士萧鎡和商辂及其他人被削夺官职,有的人被判去戍边。户部尚书张凤和其他大臣被调任无实权的职务,或者像礼部尚书胡濙、兵部尚书石璞、剩下的最后一名大学士高榖及大太监兴安在不久以后被迫退隐。曾经反对另立皇太子和在景帝朝廷作为元老留任的王直最后获准退隐。唯一留任的大臣是吏部尚书王翱。
即使在那个时候,人们对于谦和王文之死的那种赤裸裸的不公正现象普遍地惊讶不已:整个中国也承认他们为先烈。只过了九年,于谦被追封了原来的官衔,并取消了对他的一切不实之词。几个世纪以后,参加进士考试的士子要到北京东部为纪念他而建立的祠庙中祈求于谦在天之灵给予他们能否中举的某种征兆。
重建另一个“新政体”
经过对高级官员这样广泛的清洗以后,政变导致了职务的大量提升和变动。政变的主要策划者徐有贞被任命为首席大学士,兼任兵部尚书,同时封为武功伯;为首的将军石亨被封为忠国公,他的臭名昭著的腐化的侄子石彪被封为侯;宦官将军曹吉祥被提升为司礼监提督太监,这样就成了宦官集团的首脑和北京京师卫戍部队的总指挥。他的养子曹钦被封为伯爵,几个侄子都担任了高级军事指挥。其他的政变参与者也得到预期的封赏。御史杨善被任命为礼部尚书;王冀被封为世袭食邑的侯,并在退隐前短时期地任兵部尚书;张軏也得到封邑。除了这些有名的人物外,一批次要的合作者和追随者也要求并得到了爵位或职位,其滥封的程度甚至引起了朝廷和整个官场的普遍不满。
反作用很快来临。徐有贞不久就到处伸手。政变后只有四个月,即在1457年6月28日,他因被控“滥用权力”而被捕,最后由于他的同谋(主要的是曹吉祥)的阴谋,他被发配外地。三年以后,在1459年11月,个人的骄奢淫逸已成为公开丑闻和其专横终于使他失去了皇帝支持的石亨,因在一件贪污案子中与石彪有牵连而被命令退隐。但是随着更多的犯法行为的暴露,他被审讯并在1460年3月8日死于狱中。他的侄子石彪和其他的亲戚被处死。在1457年的一件臭名昭著的侵吞土地的案子中与石亨有牵连、但已设法使此案变得对自己有利的曹吉祥,这时开始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尤其是因为负责调查罪行的锦衣卫指挥逯杲是一个敌对集团的成员。1461年他和他的几个侄子和养子曹钦——曹钦处于这些人之间,控制着北京的全部卫戍部队系统——计划谋反。
起事定在8月7日,由曹钦带头,但是阴谋被忠君的将领孙镗和吴瑾得知,他们向皇帝禀报了。曹吉祥被捕。曹钦杀死了逯杲,试图猛攻皇城,但是虽然他的士兵杀死了吴瑾并攻破了一座城门,他们却失败了。到拂晓时刻忠君的士兵打败了叛乱者,叛乱就此结束。曹钦自杀。曹吉祥与他的几个侄子和支持者一起被处死,他的大量财产被充公。随着曹吉祥之死,1457年带头发动政变的那个集团彻底地被消灭了。
皇帝对他的复辟和复辟后的事件的无情的反应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为所欲为的强烈特征,这一特征在明代的几个统治者身上经常表现了出来。但是,当政变出人意料地把他重新扶上皇位时仍不过30岁的英宗所经历的人世沧桑,却足以解释他的专制的行动。他登基时毕竟是一个儿童,并且经历了被俘、被废黜以及他的老师王振和他的支持者之死和死后被人唾骂等事件。然后他又在他兄弟统治下蒙受被排除在公共事务以外之耻。所以他采取强硬的措施以确保稳定和巩固自己的权力就不足为奇了。一旦他兄弟的支持者被当作国家的敌人而被肃清,英宗似乎已采取行动,把一些能重新稳定朝廷和政府的干练官员安排到政府的重要职位上,而那些在1457年为他策划政变的人一旦表现出超越他们权力的举动,就立刻被除掉。
在他复辟的最初几个月以后,他的大臣和主要朝廷官员竟不同寻常地很少变动。在他统治时期,1458年以后,没有重要的大臣被罢官,重要的部的一切人事变动都是退隐或自然死亡的结果。内阁的情况也是如此,内阁中多才的三人小组李宪(1408—1467年)、彭时(1416—1475年)和吕原(1418—1462年)在整个英宗统治时期一直任职(吕原在1462年他去世前在职)。英宗逐渐依靠以下三人来指导行政:李宪,主要的大学士;王翱,老资格的吏部尚书,英宗对他特别敬重和有感情;马昂(1400—1476年),1460年被任命的兵部尚书。此外,几个户部尚书,特别是1460年任此职的年富,都颇有政绩。
石亨和曹吉祥流产谋反的失败,对正常的施政没有什么干扰。受影响最大的却是这两名将军在军界中的亲戚和他们的许多追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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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更详细的论述,见牟复礼《1419年的土木之变》[400],载《中国的兵法》,小弗兰克·a.基尔曼、费正清编(坎布里奇,1974年),第243—272页。
[2]张廷玉等编:《明史》[41](1736年;1974年北京再版),170,第4545页;夏燮编:《明通鉴》[210](约1870年;1959年北京再版),26,第1049—1050页。《明史》兵志提供的数字是错的;参见《明史》,89,第2177页;又见富路特、房兆楹合编《明人传记辞典》[191](纽约和伦敦,1976年),第1609页。
[3]吴晗:《明代的军兵》[593],《读史劄记》[594](1956年;1961年北京再版),第106—107页;《明史》[41],89,第2178页。
[4]关于这个问题及以下的内容,见岑仲勉《黄河变迁史》[514](北京,1957年),第468页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