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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八大诗人

陆放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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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苏东坡以后,便是陆游了。他的诗,也是写实,和杜甫一样。不过他的境遇,较为安乐,和杜甫不同;他的性情,偏于闲散,和杜甫不同,所以写的实情实事也不同。所写的虽不同,而写法却是一样。所以陆游的诗,我也当它是写实看。

然杜诗所包甚广,杜甫才力雄厚,不是陆游所能够及的。陆游所擅长的,只是杜甫的一部分;而杜甫所有藻丽的地方,陆游一概没有:这便是他们二人的异同了。

(二)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人。他的祖父,名叫陆佃,在宋徽宗时,官至尚书左丞。游少时因荫得官,后为秦桧所忌;桧死,才擢编修,出知夔、严二州。当范成大为蜀帅时,游为参议官,故居蜀最久。晚年家居,恬淡自乐,所为诗善写乡村闲居之乐趣。卒年八十五。诗稿最多,总署《剑南》。以上所述,便是陆游的简单小传了。

(三)

论陆游的诗,可先一看他的渊源:陆游和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四人,师事曾几,传其诗法。试看赵庚夫《题曾几诗集》云:“清于月白初三夜,淡似汤烹第一泉。咄咄逼人门弟子,剑南已见一灯传。”而曾几的诗法,又自黄庭坚得来。试看陆游替他做的墓志铭,有“以杜甫黄庭坚为宗”之语,而黄庭坚又是学杜甫的死做。只字半句,不肯轻出(这八个字是《宋诗钞·山谷诗钞》小传上的话);而他的性情,又极偏僻,所以做成一种生硬的诗(这种偏僻的性情,我以为像孟郊、李贺及屈原)。

由杜甫的一支,而黄庭坚,而曾几,而陆游,屡有变化;不过到了陆游,已脱尽了硬做的习气,变而为自然,这一点也就是陆游比黄庭坚更好的所在了。

陆游间接再间接从杜甫得来的好处,就是写实。这种师承,在今日看起来,似乎没有研究的必要;但当时的事实,确是如此。陆游的诗,不是一味地摹仿杜甫,也不是摹仿黄庭坚和曾几,须知渊源和摹仿不同。

南宋以来,诗人多宗黄庭坚:或是直接,或是间接,无不从黄庭坚一派出来。而黄庭坚又是学杜甫,所以《宋诗钞》有“宋诗大半从少陵分支”之语。然我以为这句话,只可说从黄庭坚以后是如此,黄庭坚以前却不然,不能包括一切宋诗。

黄庭坚一派的诗,就是有名的“江西派”。然我以为过于生硬,终不是极好的诗。若陆游、范成大、杨万里三人,虽皆出于黄庭坚,然浅语常谈,信口道出,极其自然,和“江西派”的生硬不同。这三人中,尤以陆游为最好。

(四)

我以为放翁最好的文学作品,就是描写乡村闲居的乐趣。不但是诗,他有两篇散文,也可称是写实的妙文,就是《居室记》和《东篱记》。这两篇文,很简短的,我现在把它录在这里,和他的诗参看。那《居室记》云:

陆子治室于所居堂之北,其南北二十有八尺,东西十有七尺。东西北皆为窗,窗皆设帘障,视晦明寒燠为舒卷启闭之节。南为大门,西南为小门。冬则析堂与室为二,而通其小门以为奥室,夏则合为一,而辟大门以受凉风。岁暮必易腐瓦,补罅隙,以避霜露之气。朝晡食饮,丰约惟其力,少饱则止,不必尽器;休息取调节气血,不必成寐;读书取畅适性灵,不必终卷。衣加损,视气候,或一日屡变。行不过数十步,意倦则止。虽有所期处,亦不复问。客至,或见或不能见。间与人论说古事,或共杯酒,倦则亟舍而起。四方书疏,略不复遣,有来者,或亟报,或守累日不能报,皆适逢其会,无贵贱疏戚之间。足迹不至城市者率累年。少不治生事,旧食奉祠之禄,以自给。秩满,因不复敢请,缩衣节食而已。又二年,遂请老。法当得分司禄,亦置不复言。舍后及旁,皆有隙地,莳花百余本。当敷荣时,或至其下,方羊坐起,亦或零落已尽,终不一往。有疾,亦不汲汲近药石,久多自平。家世无年,自曾大父以降,三世皆不越一甲子,今独幸及七十有六,耳目手足未废,可谓过其分矣。然自记平昔于方外养生之说,初无所闻,意者日用亦或默与养生者合,故悉自书之,将质于山林有道之士云。庆元六年八月一日,山阴陆某务观记。

《东篱记》云:

放翁告归之三年,辟舍东茀地,南北七十五尺,东西或十有八尺而赢,或十有三尺而缩,插竹为篱,如其地之数。埋五石瓮,潴泉为池,植千叶白芙蕖,又杂植木之品若干,草之品若干,名之曰东篱。放翁日婆娑其间,掇其香以嗅,撷其颖以玩,朝而灌,暮而锄。凡一甲坼,一敷荣,童子皆来报惟谨。放翁于是考《本草》以见其性质,探《离骚》以得其族类,本之《诗》《尔雅》及毛氏、郭氏之传,以观其比兴,穷其训诂。又下而博取汉、魏、晋、唐以来,一篇一咏无遗者,反复研究古今体制之变革,间亦吟讽为长谣短章,楚辞唐律,酬答风月烟雨之态度。盖非独娱身目,遣暇日而已。昔老子著书,末章自小国寡民,至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其意深矣。使老子而得一邑一聚,盖真足以致此。呜乎!吾之东篱,又小国寡民之细者欤?开禧元年四月乙卯记。

这两篇散文,写他晚年闲居时自己的事情,很是忠实。论文,也简洁苍老,因为他是老年人的手笔,所以才这样的苍老。所谓写实,不一定要是立在第三者的他位,描写低级社会的情形,才算写实;就是写自己的事,写得真实不虚,都算写实。写实固然要细细地描写,像这两篇很简短的文字,似乎不能充分地描写;然它一句一句,都是实在的情形,像《居室记》一篇,室内一切的物,一切的事,都写得很周到,这正是中国文字简洁的好处。我们不能因为它篇幅这么短,便以为太简略了。

(五)

我们再将眼光注在这一点,去看陆放翁的写实诗。他最会描写乡村特殊的情形,如《秋日郊居》云:

儿童冬学闹比邻,据案愚儒却自珍;

授罢村书闭门睡,终年不著面看人。

(自注云:农家十月,乃遣子入学谓之冬学。所读《杂字》《百家姓》之类,谓之村书)

按:我们读了这首诗,至少可以知道当时候的村塾儿童所读的书,是《杂字》《百家姓》之类。又我们常称乡村私塾先生为冬烘先生,然究不知它的出处,今读了此诗,才恍然明白。冬烘先生,就是冬学先生。冬学之例,在如今已没有了(指我们小时候所住的乡村而言,旁的地方,我不知道),所以冬学二字,也不懂。冬学大约因为春夏秋三季,农家孩子,要在田里做工,只有冬天,有闲工夫读书,所以便有这种特别的冬学,来招收这些学生。可惜现在教育不能普及,乡村儿童终年失学的很多;像这样腐败的冬学,也没有了。杜诗人称为诗史,像陆放翁这样的诗,真是社会史,比杜甫专写国家大事,还要有价值。放翁诗不也可称为诗史吗?又如《杜门》云:

寂寞山深处,峥嵘岁暮时。

烧灰除菜蝗,送芋谢牛医。(蝗读去声)

笕水晨浇药,灯窗夜覆棋。

杜门君勿怪,迟暮少新知。

三四句确是乡村实事。又《春雨绝句》六首之二云:

千点猩红蜀海棠,谁怜雨里作啼妆。

杀风景处君知否?正伴邻家救麦忙。

天公似欲败蚕麰,雨冒南山暮不收。

女痴儿那念此,贪看蝌蚪满清沟。

这两首诗,也是乡村写真。第一首中救麦二字,是乡村的特别名词,读者请注意它!又《对食戏作》二首云:

霜余蔬甲淡中甜,春近灵苗嫩不蔹。

采掇归来便堪煮,半铢盐酪不须添。

春前腊后物华催,时伴儿曹把酒杯。

蒸饼犹能十字裂,馄饨那得五般来。

按:五般馄饨,不知是什么,恐怕般当作盘,但不能一定说是如此。又如《新岁》云:

改岁钟馗在,依然旧绿襦。

老庖供傅饦,跣婢暖屠苏。

载糗送穷鬼,扶箕迎紫姑。

儿童欺老瞆,灯下聚呼卢。

《赛神》云:

岁熟乡邻乐,辰良祭赛多。

荒园抛鬼饭,高杌置神鹅。

人散丛祠寂,巫归醉脸酡。

饥鸦更堪笑,鸣噪下庭柯。

(自注云:村人谓祭神之牲为神猪、神鹅)

《自开岁连日阴雨未止》云:

江云漠漠雨昏昏,归老山阴学灌园。

十里羊肠仅通路,三家铛脚自成村。

应时膊饦聊从俗,耐久钟馗俨在门。

近县传闻颇多盗,呼儿插棘补颓垣。

(自注云:俗有年膊饦之语。予贫甚,今岁遂不能易钟馗)

按:这三首诗,可算是乡村生活的写真,也可算是风俗史。第三首膊饦,为馎饦之谐音,系当时俗语,今已不知何谓。而第一第三两首,皆是叙新年事,皆说到钟馗。钟馗,在今日是端午节的点缀品,却不知在那时候,是新年的点缀品。他又有《鸟啼》一首,可算是农家历了。诗云:

野人无历日,鸟啼知四时。二月闻子规,春耕不可迟;

三月闻黄鹂,幼妇闵蚕饥;四月鸣布谷,家家蚕上簇;

五月鸣鸦舅,苗稚忧草茂。

……

放翁像这一类的诗极多,举不胜举。其他断句如:“红颗带芒收晚稻,绿苞和叶摘新橙。”“蚕如黑蚁桑生后,秧似青针水满时。”“蝟刺坼蓬新栗熟,鹅雏弄色冻醅浓。”“藜粥数匙晨压药,松肪一碗夜观书。”“荒陂船护鸭,断岸笛呼牛。”“稻陂正满初投种,蚕子方生未忌人。”描写乡村情景,像这样的诗,放翁以外,确不多见。惟普通选本,于放翁这样的诗,多删去不选,所以人家越发不知道。梁任公说:陶渊明以后的诗人,描写田园生活,不能写到真际。却不曾知道陆放翁,有这样的好诗。

这样的诗,在杜甫诗集里,已经有一二首了,所以说陆游的诗,是从杜甫来的。杜甫著名的《南邻》一首,不就是这样的吗?《南邻》云:

角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未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

杜甫的“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也是这样。不过没有陆游作得多,也没有陆游这样充分地写罢。

(六)

陆游除了写乡村生活以外,描写他眼前常见的事,也写得极忠实。如传诵人口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便是个绝好的例。此外这样的诗尚多,如《园中晚饭示儿子》云:

一饱何心慕万钟,小园父子自相从。

蚍蜉布阵雨将作,蛱蝶成团春已浓。

涧底束薪供晚爨,街头籴米续晨舂。

盘飧莫恨无兼味,自绕荒畦摘芥菘。

《闲意》云:

柴门虽设不曾开,为怕人行损绿苔。

妍日渐催春意动,好风时卷市声来。

学经妻问生疏字,尝酒儿争潋滟杯。

安得小园宽半亩,黄梅绿李一时栽!

《书适》云:

老翁年七十,其实似童儿。山果啼呼觅,乡傩喜笑随。

群嬉累瓦塔,独立照盆池。更挟闲书读,浑如上学时。

《秋怀》云:

园丁傍架摘黄瓜,村女沿篱采碧花。

城市尚余三伏热,秋光先到野人家。

此外描写入微的,如“纸阁幽窗见细书”,如“小蝶穿花似茧黄”,如“燕嘴新泥雨未干”,看似平淡,实在描写得逼真。

(七)

放翁生当南宋偏安之世,对于金人的侵掠,很为不平。他那种郁塞磊落之慨,时时发表在他的诗里,故常有感激豪宕之什。后人至于称他为“亘古男儿一放翁”,这未免恭维太过了。他这一类的诗,只有一时代的价值,没有永久的价值,如《长歌行》云: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

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

金印煌煌未入手,白发种种来无情。

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

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

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

哀丝豪竹助剧饮,如巨野受黄河倾。

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

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

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关山月》云: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云: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排闷》云:

四十从军渭水边,功名无命气犹全。

白头烂醉东吴市,自拔长刀割彘肩。

以上各首,都是他激烈豪宕的诗,这也是放翁诗的一种特色。我以为其意固然可取,然终未免书生说大话罢。如言侠义,不如李太白识郭子仪于行伍之中,较为实在。故我以为这不是放翁唯一的好处,他唯一的好处,还是写实。

(八)

和放翁并称的,有范成大,号石湖;杨万里,号诚斋。三人诗是差不多的一派。放翁的诗,可以代表这两家,故我不多说。只各将他们的诗,附录数首于此,以资比较。

范成大《秋日田园杂兴》云:

秋来只怕雨垂垂,甲子无云万事宜。

获稻毕工随晒谷,直须晴到入仓时。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喜雨》云:

昨遣长须借踏车,小池须水引鸣蛙。

今朝一雨添新涨,便合翻泥种藕花。

《春晚即事留游子明王仲显》云:

绣地红千点,平桥绿一篙。楝花来石首,谷雨熟樱桃。

笑我生尘甑,惭君有敝袍。故人能少驻,门径久蓬蒿。

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云: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俗作上)窗纱。

日长睡足(俗作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登净远亭》云:

池冰受日未全开,旋旋波痕百皱来。

野鸭被人惊得惯,作群飞去却飞回。

《甲申上元前闻家君不快西归见梅有感》云:

官路桐江西复西,野梅千树压疏篱。

昨来都下筠篮底,三百青钱买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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