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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解金刀

六笑解金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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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传说呢?

说起来可也真有点荒诞离奇,近似于危言耸听,却是每一个述说者,尽管格限于神秘之中,却无不津津乐道,听者半信似疑,却又无不为之动容。

传说之一:当年闯王李自成攻北京,进占紫禁城,崇桢皇帝于煤山自缢之前,却也作了几项重要安排,其中最富传奇的是有一批极为珍贵的金玉奇珍,早在宫破旬日之前,由专人秘密偷运出宫,解送到了江南。

传说之二:见之于官报,所谓的城破之前先已出宫逃命的太子与定永二王,俱为李自成所擒获,如今也都先后伏诛,其实真正被擒获伏诛的只是太子与定王二人,其中“永王”朱慈炯实已逃脱,如今不但还健在,而且,已为各方反清复明势力奉为一精一神领袖,敬尊之为“三太子”。

传说之三:这位“三太子”当年之所以绝处逢生,乃是得力于先皇考崇桢身边的一个一精一武技的大内卫士,此人姓叶,神出鬼没,有能天彻地之能。

传说之四:当年在后宫,为崇桢亲手所刃杀的长平公主(简称为长公主),其实未死,只是被砍断了一条胳膊而已,如今非但也还健在,却已皈依佛门,更有甚者,这位公主如今被传说为风尘侠隐中一类的人物,本事可大了。

传说之五:也就是落到了眼前这个节骨眼的关键时分。有一个身负有重要使命的人,如今来到了金陵,此人的任务是将要与传说中的三太子见面,而且更负有策划运转那一笔当年秘密出宫巨大财富的使命——这一笔巨大的金银财宝咸信为被用于重整明室社稷江山的重大资本。

这么一来,这个被传说为负神秘任务的人,顿时为十方所注目,非但是官方侦骑密布,甚至远在紫禁城的朝廷也不甘寂寞,秘密策使了深一精一武技的大内卫士,连日赶下江南,务必要把此事查一个水落石出。

自然,敏感的江湖黑白两道,就更不会听任此一传说如过耳来风,势将要兴起一股探测热潮,不欲善罢甘休了。

铃声叮叮。

骑在小毛驴上的两个人——公子锦,徐小鹤,一副自在轻松模样。

稻田里佳禾葱葱,水稻飘香,竹影婆娑,牧童骑在牛背上唱歌,一派江南富庶情景。

由此而接上前面官道,总还有五里来路,稻禾青青,白鹭翩飞,小毛驴似跑不跑,铃声叮当,驴背上的两个人,男的英俊潇洒,女的清花水秀,尤其是后者那一身花枝招展的装束,在艳一陽一里闪烁出无限娇媚婀娜。

公子锦在驴背上笑向小鹤道:“刚才多亏姑娘搭救,要不然只怕已遭了那婆子毒手,想不到此行如此凶险,真正令人担忧。”

徐小鹤“咦”了一声,眼睛“白”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是我救了你的?”

“这还用说。”公子锦道:“我看那暗器施展得异常高明,已近乎‘金针度线’之妙,除了姑娘之外,又有谁有这等手法?”

“谁说的?哼——这一次你可是看错了!”

徐小鹤一只手把草笠的帽沿,拉下来一点,遮住迎面的一陽一光,侧过脸来打量着他。

公子锦笑脸顿失道:“难道不是你?”

“不是。”小鹤摇摇头:“你猜怎么样?”

她把身子坐好了,看向公子锦,眉毛挑了一挑:“你我都不会想得到的——是那个姓帅的。”

“是他?”公子锦说:“就是那个姓帅的小子?”

“不错!”徐小鹤笑了一笑:“你的耳朵真灵,原来都听见了!”

公子锦说:“他的声音这么大,谁听不见?不过——后来小声地跟你说些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当然,不用说是在跟你打听我,是不是?”

小鹤道:“那还用说。”又道:“我原以为这人是个好色之徒,即使会些武功,不过三流角色,谁知道他暗中不动声色地施了那一手暗器,破了卖花婆子的诡计,我才知道他竟是个身上有真功夫的人,你说他那一手暗器近乎于‘金针度线’——这暗器手法,我听我师父说过,他老人家就会,连我还没有学会,这人居然已能施展,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倒是不能小看了他。”

公子锦点头道:“这人诚然是个劲敌,倒要防他一防——只是,那个卖花婆子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施展诡诈伎俩?而姓帅的又为什么会对我暗中援手?他们竟不是一边的……”

“还有那个抽烟的老头,三个人全不相干……这事情可透着有些邪门儿……”

说着她嘤然作笑,向着公子锦瞟了一眼:“既然都冲着你,看来你这一趟着实大有文章……到底又是为什么?连我也瞒着?”

眼前已来到驿道,二人挥鞭催马上道,继续前行。他们所乘骑的小驴,早经豢养熟练,并不需人策使带领,平日所行,只此来回一途,是以不愁中途迷失,而驴性固执倔强,即使乘骑客人想要趋使它改道亦是不能。

这条驿道是通向江都市街的主要干道之一,来往客旅络绎不绝。

两头小毛驴一经上道,循着平日惯行方向,一径前行,并不须二人带领。

公子锦原欲独自超前快行,暂别小鹤。徐小鹤看在眼里,不觉好笑道:“怎么,想把我撇下,一个人去?怕我缠着你不放?”

被她这么一说,公子锦不好意思地笑了。

“姑娘请多多原谅,实在是这一趟事情重大,并不是我对姑娘见外,还请多多包涵。”

小鹤哼笑道:“你不说,我便不再多问,谁又希罕,非要知道不可!到时候你就是想要告诉我,我还懒得听呢!要是有什么事求着我的地方,更看我高不高兴,不信就走着瞧吧!”

说罢便赌气似地把头偏向一边,不再理他——其实她此行之前,已从师父陆安那边得到了预示,情知公子锦此行负有极重要使命,陆安更知公子锦此行是去会见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徐小鹤当时曾向师父一再盘问,陆安亦不说破,只云到时自知。想不到公子锦也是一样,一任她如何追问,也是不肯吐露一字。

——她因而想到师父生平一向料事如神,此番特别打发自己前往,还嘱咐带了一些平日罕用的药物,莫非是此行还需要自己去为什么人诊断看病不成?好在不久自知,公子锦既奉命不得对外人吐露,却也怪不得他。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生他的气。

陆安其实还一再嘱咐她,要她在暗中多多注意他的安危,必要时当尽全力保护,可知他此行任务极其重要,万万不可出一点差错。

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呢?

徐小鹤强压着心里的好奇转过脸来,刚想用别的话旁敲侧击一番,说不定能套出些什么来——却有一骑快马,风掣电驰泼刺刺直由身后驰来。

二人闻声而警,还来不及回头察看,来马又紧擦着二人身边奔驰过去,驿道上扬起了大片黄尘。

打量着这人背影,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黑绸子短褂,甚是意态轩昂——

公子锦方自注意到这汉子黑绸汗褂上所绣的一个特别图案标志,身后蹄声得得,一连六骑快马,泼刺刺又自擦身而过,紧迫着前面汉子,风涌云聚般狂驰而去,声势之巨大,饶是惊人之至。怪在这一行七人,非但衣式装束一般无二,即是胯下座马也都是一色纯黑,七匹怒马,一致发足狂奔,自有非常气势,蹄下黄尘,有似一天黄雾,又似一条迤逦千丈黄龙,一径追循着前道飞蹄,滚滚而逝。

这般阵仗,不禁使得所有路客纷纷驻足张望。

公子锦方自思索着七人背上奇怪的图饰,并不像是常见的官府“勇”字号衣。徐小鹤却已失声地“哦——”了一声,直向着前面消失渐远的人马发起呆来。

“怎么回事?”公子锦看向小鹤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是本地官府的人?不像!”

徐小鹤转过头,奇怪地瞟了他一眼,道:“你以前没有来过江南?”

公子锦摇摇了头,略似汗颜笑道:“姑娘的意思是在笑我的阅历不足,可是?”

徐小鹤一笑说:“你倒有自知之明——刚才那七个人,你看他们是哪里来的?他们身上所绣的那个马头标志,你可知代表什么?”

经她这么一说,公子锦才自悟及,原来七人黑色短衣背上所绣制的特别图形,竟然是一个“马头”形状,小鹤这么一问,他竟无以置答,尴尬地摇头微笑,表示全然不知。

徐小鹤大惊道:“你真的不知道?”心里暗暗奇怪,何以对方连如此赫赫声名的江湖门派都不知道。

“你的江湖阅历岂止不足而已,”小鹤打趣地奚落道:“看起来简直差得太远了!”

公子锦抱拳道:“请教,请教。”

徐小鹤前后看了一眼,确定没有被人监视,才自说道:“看起来,你过去大概很少在南边各省跑过,居然连当今黑道最具盛名的‘铁马神令’门派都不知道!”

公子锦心里怦然一惊。

——他焉能会没有听过这个黑道上最是恶迹昭彰的组织门派?只是徐小鹤既这么说,不如干脆糊涂到底,倒要听听她说些什么?

徐小鹤见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只以为他真的不知道,不禁嘴里“啧啧”称奇。

随即告诉他道:“铁马神令一般都称呼他们是‘铁马门’,这个门派在江湖上听我师父说已经横行了三十多年了,过去的总舵是设在浙江天台山,后来因为官兵的多次围剿,听说搬了好几次家,不得已化整为零,分散在江南各处,这里太湖附近就有他们一个分寨,人多势众,平常是小罪不犯,大罪不断,因为他们门下有本事的人多极了,江湖各派对他们虽然看不顺眼,却也惹不起他们,这就使得他们越来越横行霸道了。”

公子锦道:“难得姑娘平常在家,足不出户,居然外面事情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可知道这个铁马门的总令主又是什么人?”

徐小鹤说:“听我师父说,铁马神令一共有四位令主,总令主姓什么叫什么,到现在没有人弄得清楚,大家只是知道他的外号是——”

“外号?”

“对了!”徐小鹤说:“叫云飘飘。”

“云飘飘?”公子锦一笑说:“好动听的一个外号,文绉绉的。”

徐小鹤哼了一声道:“好听是好听,可是这个老魔头可是猾狡极了,大概就是因为他神秘得来无影去无踪,像云一样的不可捉摸,所以外面才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

“你叫他老魔头?他很老么?”

“那当然啦!猜也应该猜出来了!”

这可就与公子锦所知道的略有出入,不过眼前且不与她争执。

徐小鹤又道:“大当家的叫云飘飘,外面莫测高深。二当家的也是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我师父却与他有过几次交往,他们是不打不相识,居然彼此心仪,成了道义之交,听我师父说,这个人很有点义气,不过人可是出名的怪,好起来好得要命,一不对可就瞪眼杀人,外号人称‘冷面无常’,姓桑,你听听这个外号就知道。”

公子锦点点头,神秘地笑道:“令师陆先生居然也会结交黑道上的朋友?怪不得你对铁马门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错了。”小鹤说:“我师父是不齿于他们所作所为的,只是交了姓桑的这个朋友而已,其实他们也极少交往,很多有关铁马门中的事,他老人家也许知道,但是平常却不愿多谈,我所知道的这些,有很多还是从外面听来的呢!”

公子锦点点头道:“这就很难得了,你刚才说铁马门一共有四位令主,还有两个呢。”

“别急呀!”徐小鹤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帽子。

两只小驴骄辔而行,铃声叮当,不徐不疾。

“第三位令主,这个人姓木,木头的木——”

公子锦心里一动——那是因为出门之前,有人特别警告过他,要他特别防范此人。

徐小鹤接道:“你要特别小心这个人,这个人最坏,武功极高,江湖上人提起了这位木三郎来,没有一个不头疼、谈虎色变的!”

“木三郎?”公子锦哼了一声:“可是传说中的那个叫‘神眼木三’的人?”

“对了!”徐小鹤说:“就是他,你们认识?”

公子锦摇摇头:“没有见过,不过此人的大名却是早已听说,传说此人生有一双怪眼,能够像猫一样地夜晚看物,可是真的?”

“外面是这么说罢了!”徐小鹤说:“不过这个人在铁马神令四位令主中,是最心狠手辣的一个人,杀人越货,无所不为,江湖上无论是黑道白道的人,只要犯在了他手上,很少能有幸免的,听说也只有总令主云飘飘能降服得了他,他也只听云飘飘一个人的话,就连二令主冷面无常的账,他都不买,以后你要是遇见了他,可得要特别小心。”

公子锦微微一笑说:“这么说,我真的要小心这个人了,看来我们的行踪已经落在了他们眼里……”

徐小鹤说:“他们对我可是没兴趣,只是你可得十分小心了。”

公子锦笑了一笑:“那就让他们来试试吧。”

说话的当儿,眼前已来到了江都闹市,眼前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且是衢道之口。

小毛驴自行地停了下来,即有一个毛头小伙计打对街跑了过来,一言不说地就把那驴牵走了。

公子锦四面打量一眼,只见市招密集,商店酒家,栉次鳞比,较之南京更有过之,盐市之浮华己见一斑。

徐小鹤笑说:“我们药铺子就在那边,你看见了没有?”

用手一指,可不是“鹤年堂”三字竖匾,金光耀眼,就在眼前十字路口头上,这个位置选得好,怪不得生意鼎盛。说完这句话,不等公子锦回答,她便独自走了,走过对街摆了摆手,便回头去了。

公子锦岂是真的这么差劲儿?一无所知?当然不是。

事实上他对江湖上的黑白两道,虽不若一般老江湖那般提起来如数家珍,却也应知尽知,绝不似徐小鹤想象中的那么一窍不通。

此行责任之重大,眼前风险有多少,他心里当然有数,只是外表力持镇定而已。

别了小鹤,在马路上闲逛了半天——其实当然不是真的“闲逛”,不过是意在甩掉暗中跟踪自己的两个人而已,直到他确定真的甩掉了暗中跟踪的人之后,才自按图索骥地找到了他应该现身的地方。

四方茶楼。

进门之后,座客云集,楼上楼下几无虚席,当下一个小伙计带着他到了楼上,找了个偏间雅座坐定,送上一客菊花香茗。

时间过午不久,显然还是吃饭的时候。

公子锦要了客小笼汤包、凤鸡、干丝等本地佳肴,候到伙计把这些吃食一应送上之后,才自唤住他问道:“这里可是四马路的四方茶楼?”

“对呀,就是这一家!”小伙计嘻着一张大嘴说:“八十年的老字号了,别无分号。”

公子锦说:“有位覃子豪罩先生可在这里?”

“啊——”小伙计怔了一怔:“那是我们的管事先生,客官爷有什么事要见他么?”

公子锦点点头道:“对了,他要是有空,就请他过来一趟,我在这里等他。”

小伙计连声答应着随即退下,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身着夏布长衫,四十左右的斯文先生来到了雅座。

“是覃先生么?”

公子锦在座上抱拳揖道:“在下姓公——特来拜访。”

来人连连点头道:“不敢,不敢——兄弟姓覃,就是这里的管事,客人有什么差遣?”

说时回身左右打量一眼,跨前一步,双手合并,各屈二指,摆了个奇怪的手式,向着公子锦揖了一揖。

公子锦立时会意,右手并三指,向着桌上茶壶摸了一摸道:“这茶凉了,再换一壶吧。”

罩先生一笑道:“天、地、人,何者为大?”

公子锦道:“那可要看什么时候了。”

罩先生道:“如今呢?”

“如今生逢乱世,以人为大,覃兄以为如何?”

覃先生点点头,一只手摸着唇上的短须,随即坐下道:“那就再讨足下一句金口,这个‘人’在天成圣呢还是在地为王?”

公子锦一笑道:“应是在地为王吧。”

“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

“这可难说了。”

“请教——”覃先生抱拳一揖,有意无意地,显出了指上的一枚翡翠戒指。

公子锦其实早就看见了,见状微微一笑——

“覃先生不必见疑!”公子锦道:“我是打东南方来的,隔着一片大海,你说是远还是近呢?”

一面说,抬起手来摸摸下颔——小手指上也有个戒指——这戒指他平常并不常戴,今日特别戴起,竟与对方一般式样。

“这就是了。”

覃先生声音略低道:“足下来此的消息,我早就得着了,算计着此时也该到了,如今风云险恶,白、黑两道,都放不过咱们,足下位当特使,身负重任,不可不察——”

“不敢当——”公子锦抱拳道:“全仗兄台指教。”

覃先生一笑道:“上回过师兄来即说到你,把你夸得了不得,想不到如此年轻,失敬,失敬。”

“少不更事——还请兄台指教。”公子锦略似谦虚地道:“这一趟若不得力于高明人士暗中帮助,只怕在南京就要出事了。”

覃先生笑道:“公少侠指的是神医陆安和徐小姐吧!”

“啊——”

“哈哈——”覃先生一面为对方斟满一杯茶,送上道:“老实说吧,足下一人南京,我们就得着讯儿啦——你不要客气,在南京那几件轰轰烈烈的事情干得好极了,麻四先生已把这事报回去了,说是王爷大喜,要大加嘉奖呢。”

公子锦一惊道:“四先生也来了?”

“哪能不来?”覃子豪微微一笑:“兄弟——你不是搭一艘‘长’字号的渡船下来的吗?在船上还遇见了徐大小姐吗?”

“啊——”公子锦微微点头道:“覃兄好耳风,看来兄弟这一趟,全在兄台照顾之中了。”

“我哪有这个本事,是四先生。”覃子豪道:“他老人家一直都在暗中护送着你……

兄弟——你也许还不知道,铁马门的人盯上你了。”

公子锦越加汗颜地叹了声道:“我怎么不知道?都怪我太过无能——”

“这不怪你——”覃子豪说:“他们早就得到消息,你一个人就算三头六臂,也是防不胜防。方才在船上,要不是四先生施了巧计,引开了对方注意,下船时,又现身为饵,甩开了对方主要魔头,可是险哪。”

“兄台的意思……什么……魔头?”

“你为人忠厚、正直,还不尽知此行之风险——”覃子豪道:“方才情形,我虽不曾亲见,可是四先生说起,真正吓人,原来铁马门的两位令主俱已出场,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上……”

微微一笑,覃子豪俯身而前,小声道:“这事全仗四先生暗中打点,我们的人全出动了,听四先生说,险极了,我们的人还装扮了你的外貌,四先生亲自出马,真险,侥幸成功,嘿——想不到神眼木三那一双神眼居然也有看错了的时候,你可知道,铁马门在江都的‘七大金刚’全出动了,却是扑了个空。”

公子锦瞠目以对,想起了方才与小鹤在驿道上遇见的那七匹快马,原来就是铁马门在江都鼎鼎大名的七大金刚,看来全仗麻四先生暗中帮忙,现身为饵,把对方主要魔头“神眼木三”诱开,要不然,可真是不堪设想。

虽然事已过去,想起来还不禁心里忐忑,同时也就感觉到自己的势单力孤,前途万般风险。

覃子豪见状笑道:“你不用担心,敌人虽然来了不少,我们可也不含糊,何况四先生既已亲自出来,听说另外还有高人助阵,你只按着原定计划行事,小心一点也就是了。”

公子锦点点头,问说:“四先生人在哪里?可否一见?有很多事,还想当面向他请教。”

“他走了。”覃子豪说:“你若早来一步就见着了,现在人走了。”

公子锦怅怅地道:“他老人家住在哪里?”

“这个……”覃子豪微微笑道:“他老人家关照了,叫你不必去寻他,如有事情,他自会寻你……”

说时由身上取出了一个绸子小包,交给他说:“这是四先生要我交给你的,里面有一封信,嘱你见字行事,时间、地点都交待得一清二楚,另外有一百两银子,是给你的,其实我这里早就给你准备下了。”

一面说,他由折着的袖管里拿出了一张崭新的银票,交到公子锦手里——

“外面走的人,手头不能小器,这个你留着,不够随时来支。”

公子锦打开一看,是五百两的一张即期银票,就说:“太多了,你收回去吧,我现在不缺银子。”

覃子豪推过去说:“收下吧,你以后就知道了,花费很大的,而且,你不必节省,有时候充充阔气也是必需的,哈哈……”

又说:“在扬州,我们的实力不小,钱有的是,我在这里,又是管账的,自己兄弟还能不多照顾几文?”

说着哈哈一笑,站起来抱拳道:“你就慢慢吃吧,我去嘱咐一声,这里不会有外人进来,我走了。”

这个覃子豪,公子锦以前虽没见过,却知道他和自己一样,谊属同门,同是延平郡王大力所收揽的江湖义士,包括方才所提起的那个麻四先生,同属延平郡王所特别成立的一个反清复明秘密组织,这个组织的力量,却也不可忽视,似已日渐强大,虽不足以动摇清朝已固江山,而侧面的煽风点火,却也令当势者头痛不已。

打开了锦囊,果有书信一封。

那是一封属于极隐秘的密札,厚厚的桑皮纸信封,骑缝处都涂着火漆胶泥。

收件人:公子锦。

发件人:天南堡。

是了,这“天南堡”便是策使公子锦等一行义行的那个反清复明的秘密组织了。

肯定的,这密札应属“天南堡”的极密件之一,设非是收件者当事人之外,任何人不得私自拆阅,以麻四先生在天南堡地位之尊,亦只是负责转手而已。

俟到公子锦小心谨慎地拆阅密札之后,不由为之一惊——他原以为时间大可从容,岂不知上面的指令时日竟然迫在眉睫,这使他再也不能耽搁,随即起身离开。

所谓“绿杨城郭,十里珠帘”,应是名不虚传,公子锦身历其境,总算见识了。

这一带,俗称“十里小运河”区,入夜之后,万灯高悬,千船云集,繁华得紧。

公子锦一袭轻装,身着太湖绸藕色长衣,腰系丝绦玉佩,足登福字履,手里一把描金折扇,摇起来婆娑有姿,习习生风,人本来生得俊俏,这一装扮,十足的风流惆傥,像是个出身豪门、走马章台的公子哥儿。

在“醉八仙”吃的晚饭,菜肴有松江之鲈,一陽一澄之蟹,呼伎小云小仙二女作陪,喝了几觥酒,耳边上尽是江南评弹、扬州小调。有钱大爷们的征歌逐舞,呼卢喝雉,在五光十色的迷离灯光衬托里,诚然令人不胜消受,公子锦又见识了一回。

却是今夕何夕,他总算心里有数,并不糊涂。

大船“八音画肪”就泊在前面湖心,这里“十里小运河”,河不叫河,分别划地称奇,巧立名目,各以“池”“湖”自称。眼前这一片地方叫“仙女湖”——顾名思义,那就是这里的女人,美如天仙,不用说,湖心的“八音”画舫,便是“仙女”所在之处了。天上星皎月明,却不如眼前灯光灿烂。

像其他,风流豪客一样,公子锦酒足饭饱之后,竟然也思往湖心的美人窟走走。

迎着阵阵凉爽湖风,公子锦一扇在手,翩翩风采地来到了“八音画舫”。

进门之先,便已听见了那阵阵丝竹管弦声,银牙打板,小红低唱,间以七彩灯光,粉帐流苏,姐儿们送往迎来,眼波流醉,真正让人销魂蚀骨,所谓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应该便是指的如此。

公子锦虽然缺少那种一掷千金的出手气势,更没有时下一般纨绔子弟的气质,却也仪表堂堂,大方举止,令人不敢轻视。

这里盐市,一日暴发,南来北往的陌生主儿多的是,是以他的出现,并不曾引起特别的注意。只是在二度“茶围”之后,仍然盘桓不去,便非一般的寻常客人了,这样情况通常有两种情形,一种是客人已有相好的姑娘,等着她的出现赴约。另一种情况便是有意寻欢而不得其门而入,这时候便须善解客意的皮条客出现,上前刺探搭讪一番。

是以,就在公子锦三度打发赏金,欲离不去的当儿,一个长颈拱肩,面生肉瘤的细眉男子出现在他面前——

“相公您别走——可有您的老相好啊?”

“我要见燕子姑娘。”公子锦开门见山地说:“可是她好像不在这里……要是这样,我就走了。”

这个人听到这里“哦——”了一声,随即眯着眼睛笑了:“在在在……有有有,您老可是姓李?”

公子锦微微一怔,点头道:“不错,我是姓李。”

细眉男人立时笑态毕露地道:“是从南京来打点贡绸的李大相公?”

公子锦半笑不笑地也承认了。

化名李方,专营贡绸生意的商人身份,正是他此行早已安排既定的化身——这件事还是在他拆读麻四先生留交的密札指示之后,才得以知道,万万没有想到,在此风月场合,居然已有了风闻。

“啊呀——您老可是贵客呀,为什么早不说呀。”这个穿着考究,其实猥琐的男人,立时巴结地说:“燕姑娘三天以前就在盼着您啦,这两天她身子不大舒但,没出来应酬,可是敬候着您啦。”

公子锦心里微微一动,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是——”

“小人姓杨。”这个人弯腰拱背赔笑道:“是这里八音舫的管事,这里水旱码头,七十二处游玩地方,小人都有照应,李大爷随时关照。”

这话倒也实在。

在此,“十里小运河”提起“杨脖子”这个人,大概无人不知,若问此人干的是什么,可就有些令人羞以启齿了,那便是此人赖以为生所操持的,是见不得人,最为下贱的女人皮肉生涯,过去的人品,不消多说,这两年买卖女人发了财,所谓的“有钱王八大三辈儿”,“杨脖子”三字,在此地面俨然也是一号人物了,真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公子锦眼里,当然瞧不起这号小人,甚至极其鄙夷。无如眼前这一台戏,还是非他不可。

“原来你就是杨管事,我听说过你——”公子锦说:“我此来全为燕子姑娘,她既然告病在家,我就明天再来吧。”

杨管家笑说:“燕姑娘早关照了,别人一概不见,李大爷来她是一定要拜见的,这样吧,您在这里先坐坐,找几位姑娘先陪着,小人这就去把她给接来,燕姑娘一听说您来了,她马上就飞过来了……”

说着就要转身告退,公子锦摇头说:“不用了,你这里的姑娘我都不喜欢,我就跟着你一块去吧。”

“那可是委屈您啦。”杨管事咧嘴笑道:“好吧,小人这就招呼船去,马上就走。”

很快地,他就准备了一艘花船。

二人登船坐定,由一个花俏的船姑娘操桨,沿着河边,不一会就划出了这片灯光璀璨所在,直到河面上灯光稀落,再不见先时的繁华景象,岸边上更是一片黝黑,想是早已离开了所谓的“十里小运河”区域。

杨管事一只手扬着灯笼,频频向岸边打量道:“快到了吧!怎么还没到?”

摇船的婆姨说:“过了前面七棵柳树就到了,这条水路我最熟,杨老爷不用担心,每天都是我接送她来的,不会错的。”

杨管事这才笑嘻嘻地向公子锦说道:“就快到了,她家我去过一回,家里还有个老母亲,这孩子很孝顺的,挣的钱都交给她母亲。”

公子锦点点头,没有吭声。

老实说,对于这位燕子姑娘,他是压根儿一点也不清楚,只是遵照密札上指示的行事,也不知道何以指示他来此见一位风尘姑娘,心里不免好奇。

“李大爷您真是好眼力啊!”杨管事说:“要说到姿色人品,这里再也没有第二个能比得上她,而且——您当然已经早知道了……”

“知道什么?”

公子锦见他笑得暧昧,倒有些被他弄糊涂了。

“燕子她……”姓杨的把头附近了,压低了嗓子道:“她还是个清倌儿,从来是卖艺不卖身,还没正式接过客人……”

公子锦见他那样暧昧的表情,同时眉飞色舞地频频向自己打量,真恨不能一拳照他脸上打过去。当然他不会真的这么做,再想想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身份,原就是一个“寻芳”的客人,又何怪对方有此表情?

当下怪不自然地笑了笑:“这就难得了。”

“给李大爷您说句实话。”杨管事道:“大爷您可真是好福气啊——燕子姑娘来八音画舫总有年把子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在家里见客,要不是她事先关照,小人不敢把大爷您带到她家去呢。您是没见过,这位姑娘的脾气可大了。”

说话的当儿,已过了七棵柳树的河滨,地名“七柳屯”,小船摇晃着徐徐向岸边靠过去。

杨管事“啊”了一声,忙拿起了灯笼,一面向岸上照着,仿佛是看见岸边上站着个人。

“哦——”杨管事笑着说:“大姑娘等着我们哩。”

摇船的婆姨说:“不会吧,她不知道呀——再说她母亲还生着病!”

杨管事一怔道:“你看,我竟然忘了,对了,她跟我说过,说这两天她母亲的偏头疼病犯了,夜里都不能睡觉……”

四周围一片黝黑,也就有小船上的两盏纸灯和杨管事手上的灯笼所散微弱光芒,在水面上摇散着片片鳞光,附近河面上偶尔传过几声鱼儿泼刺的水响,更加添了几许夜的一陰一森与神秘。

小船泊岸,杨管事首先跳上岸边,回头张罗着,待将要接引公子锦上岸,就在这当儿,猛可里一条人影直袭过来。

好快的势子。

此时此刻,谁又会料到有此一着?

那人想是匿身在岸边的大树之后,蓦地现身而出,其势绝快,加以彼此距离极是接近,令人防不胜防。

黑暗里,仿佛只看见这人手里所持有的兵刃,寒光闪了一闪,便听见杨管事“哎呀!”一声倒了下来。

几乎是同时之间,船上的公子锦也已有了反应——这人其实早已度好了势子,即在其剑伤杨管事的同时,左手振腕,打出了暗器“丧门钉”,一缕尖风,直向公子锦正面袭来。

公子锦一惊之下,反应极快,掌中折扇轻轻一拨,当地一响,已把暗器丧门钉磕飞水里,同时间身形轻纵,已闪身岸上。

那人挟其余威,长剑快速了转:“呼!”地划出了一圈寒光,反向公子锦头上劈来。

“当”的一响,再一次为公子锦折扇点开。

原来这柄扇子,描金嵌铁,也可当作兵刃使唤。

暗影里虽然看不清对方这人是个什么长相,大体上却认出是个瘦高身子、有着一双浓眉、目光狰狞的汉子。

公子锦身子一转,左手用劈空掌力,直向这汉子腰胯间击去,同时向着小船上早已吓傻了的船娘喝叫道:“还不快走。”

划船的女人惊慌着叫了一声,像是捡回了一条活命样地便自匆匆划船去了。

瘦高汉子原不知公子锦功力如此惊人,这一掌虽不曾为他正面击着,却是发出的掌风力道十足惊人,呼地一声,直把他逼出去四五步之外才自拿桩站住。

值此同时,公子锦又已二度进身,施展的是“陆地行功”中最称诡秘的“贴”字诀,脚尖一点,秋风扫落叶样的轻飘,已把身子偎了过去。

瘦高汉子“啊”了一声,简直来不极作出任何反应,已为公子锦贴近身边。

“噗!噗!”

随着公子锦手上翻动的扇身,已双双点中瘦高汉子一双肩窝穴道。

瘦高汉子声音也没出一声,便自直直地倒了下去,却是自暗影里蓦地蹿出了两条人影,身子一经跃出,浮光掠影样的轻飘,已到了公子锦身边左右。

速度之快,出人想象,显示着来者二人的轻功绝技,均属一流境界。

其中一人更不待身子站定,左手扬处,打出了一支暗器“三菱箭”:“哧!”尖风一缕,直向着公子锦肩上射来,手法疾劲利落——由其出手部位判测,显然无意伤害对方性命,不过意在使公子锦负伤就擒而已。

公子锦身子略偏,右手折扇轻起,既快又准,“叮”一声,已把飞来的三菱箭点开一边——

却是对方那人,把握着这一霎之隙,早已怒扑而近,鼻子里怪哼一声,随着他探出的右手,铮地一声,抖出了软兵刃“十三节亮银鞭”。

这种兵刃八成儿藏在他右手腕袖中,事先一点也不见痕迹,“唰啦啦”一经抖出,巨蛇样地直向着公子锦颈项间盘来,却为后者一把抓住了来犯的鞭梢。两相较力地一扯,希哩哩扯了个笔直。

公子锦方自觉出来人手劲儿相当惊人,待将施展真力迫他兵刃出手,斜刺里蓦地袭过来一阵疾风,一条身影凌空疾抄而来。

带着一声轻微的冷笑,这个人竟然凌空而至,施展的是上乘轻功“八步凌波”身法,公子锦猛然而惊的一霎,对方的一只脚,浪子踢球般飕然已向他脸上踢过来。

公子锦心里一惊,霍地向后一个倒仰,急切间虽是闪过了对方足以致命的一脚,无如行动上却与那施展亮银鞭的汉子以可乘之机。

事实上,那一条亮银鞭,仍然还抓在两人手里,这汉子将势就势,身子猛地向前一欺,左手“神龙探爪”一掌反向公子锦仰起的前胸上拍下。

须知眼前二人,功力一流,绝非一般等闲,眼前联合出手,猝然同时向公子锦出手,简直防不胜防,公子锦饶是有一身杰出武功,仓促间亦难以应付。

——随着他身子的一个倒仰,脚下猛力一踹:“呼!”反纵出三丈内外。

尽管这样,左肋下方亦不禁为对方指尖扫中,隔着一袭绸衣,宛似蜂子刺了般的那样疼痛——这一掌幸而没有被他打中,否则不堪设想,直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却也激发了他争胜雄心,身子一经落地,待将全力以付。猛然间,眼前亮起了金灯一盏。

那是一盏设计十分巧妙的手提金灯,不过拳头般大小,极是小巧玲珑。黄澄澄流光四射,淬然闪现于眼前黑暗,极是耀眼生辉,从而照亮了眼前四周。持灯的人,身材曼妙,青绢系首,竟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

这妇人身着一袭暗红绸质长衣,脸色苍白憔悴,灯光照射里,脸上一无表情,却是那双眼睛,在灯光映照里,菁华内蕴,颇有夺人之势。

正是这一双眼睛,慑住了眼前顽强的两个敌人。

事实上也正是借助于眼前亮起的灯光,公子锦才大概地认出了面前的两个敌人。一个是面容枯瘦、头发半白的瘦长老汉,背上背着一对寒铁双拐。另一个却是手持亮银软鞭,年当四旬,目光灼灼,生有一张长脸的壮汉——这张脸猝然使得公子锦记起,正是晨间在渡船上邂逅的那个马脸汉子,当时这人一直在向徐小鹤搭讪,打听自己,此刻终于现出了本来面目,向自己下手了。

那么,这个忽然出现、手持金灯的中年女人又是谁?也是他们一边的?

不像。

很快地,公子锦即由他们双方敌对的眼神里看出了答案,一时略放宽心。

“你是什么人?”

面容枯瘦、背负双拐的老汉,直挑着两道眉毛,十分惊讶地向对方女人打量不已,颇有耸动之势。

马脸汉子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冷森森笑了一笑,徐徐说道:“阁下好轻功,不用说,刚才在林子里两次阻挡帅某人一行去路的就是你了?”

枯瘦老汉为之一惊,道:“是她?”

公子锦虽不明白二人话中之因,却也可以猜知,看来他们彼此先时已有遭遇,说不定这中年女人的忽然出现,似在为自己解此一危也未可知。

聆听之下,那个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只是微微一笑,笑颜既绽,顿如海棠初放,一扫先时的一陰一森冰涩——原来这妇人竟具有如此姿色,即使看来在憔悴病弱之中,亦有迷人风韵清致——只是这番美丽清致,很快地在她笑容消逝的一霎,亦即为之消逝,随即为前此不变的冷漠所取代。

“不必报出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中年女人借着灯光,远远向他注视着道:“你们铁马门也太嚣张了,杀人越货居然逼到我家门口来了,四令主你看呢,还是卖我一个面子就此离开,还是恃强玩狠到底,硬要跟我过不去?”

一面说,中年妇人特意地把手里的灵巧金灯举高了,有意无意地向四方照了一照。

马脸汉子原以为报出自己姓氏,对方如果在江湖上略有见识,必当有个耳闻。“铁马门”三字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使敌人望风丧胆,知难而退。却是这一次,似乎有些意外……

双方的一番对答,立时提醒了公子锦,对方一行原来竟是来自“铁马神令门”的人,那个马脸汉子更是铁马门中,身当一令之主的帅星斗——此人公子锦颇有耳闻,那天小鹤虽不曾道及,公子锦却心里有数,此番狭路相逢,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此举,即在公子锦以一敌众,正愁势单力孤之际,鬼使神差地竟然会来了这个神秘的帮手。眼前这个中年妇人,公子锦虽然对她尚不清楚,可是听其谈吐,观其气势,几可想知绝非等闲人物。

公子锦很想一探究竟,却是苦于没有出口之机。眼前似乎是铁马门一面,已为中年妇人的从中作梗所激怒。

听了中年妇人一番话后,帅星斗怒形于面地哼了一声,冷笑道:“足下好大胆子,听你口气,似乎是不把敝门放在眼里,倒要向足下请教了。”

帅星斗一面说,手里的亮银鞭唰啦啦缠在了腕子上,两只手向着对方妇人拱了一拱。

背负铁拐的华发老汉狞笑一声,大声道:“对了,既然敢跟我们作对,必然不是无名之辈,你报个万儿听听吧。”

妇人在对方二人说话之际,一双眼睛不时向四下注视,像是有所觉察。

谛听之下,她转向帅星斗冷冷说道:“你们好像来了不少人,我再说一遍,有我在这个地方,就绝不容许你们胡作非为!怎么,四令主!你看看要怎么办吧?”

话声方顿,只听得“哧——”的一声,灯光映照里仿佛有一线流光,极其快捷尖锐,直向着中年妇人立身之处飞来,物件极轻细小,简直看它不真。

公子锦听声观态,一望之下既已认定那是暗器中最称轻灵的“金钱镖”。眼前之镖更非取势于人,竟是意在对方妇人手中金灯。却不知妇人视听明锐,早已窥知究竟,灯势略偏,已轻松避开。

暗中人“嘿!”了一声:“哧哧——”又发出了两枚金钱镖,两线流光,交叉出手,一左一右,作势弧度,再一次向她手里金灯飞射过来。

妇人微微一笑,丝毫也不慌张,只把手里金灯略略向上提高寸许。

这番举止,看似不动,其实极其高明。即在她灯势略起的一霎,耳听着“叮!”的一声细响,两枚细小金钱已自迎碰一块,妙在差于寸许之间便击中金灯,眼前却是又落了空。

话虽如此,公子锦却已大感惊异,暗暗惊叹那施展暗器人手法之一精一湛老练,只是因为对方中年妇人透剔聪敏,未卜先知,手法更称高明而已。

发暗器人手法既是如此高明,便决计不会如此轻易认败服输,势将还有一番较量。

帅星斗原待向中年妇人出手,看到这里,彼此互看一眼,竟然暂时按兵不动,乐得有人代自己去打头阵,何乐不为?

果然,即在那两枚金钱镖相迎击空之下,眼前人影飘忽,一个华服高冠,全身披挂齐全,貌相清癯的老人已跃身当前。

这人打扮堪称诡异,一身装备,大小行囊,或背或挂,前后左右,无所不在,照常理说,一个人携带如此繁杂琐碎,理应行动不便,眼前这老头儿,行动竟是异常轻灵,并无一些累赘,想来行之有故,早已熟练。

非但如此,老者背后更插有两杆云幡,看上去一如戏台上出场的武将,衬着老人脸下的五柳长须,更似传说中三国蜀汉老将黄忠。设非是对此人先有耳闻,简直不知他是什么路数。

中年妇人乍见此人的忽然出现,脸上并不惊异,想系心里早已测知,对于此人的身份,来龙去脉,更不陌生,由是一语道破。

“你的暗器手法果然高明,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大概就是新近投奔‘铁马门’,在大江南北享有盛名的‘千手飞石’尚昆一陽一吧,幸会,幸会!”

中年妇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久已风闻你暗器手法独步古今,据说你能以指内飞针射中天空蝙蝠双目,何以却连这么大的一盏金灯,却两射不中,岂非有些不近情理?”

华服老人不由为之一呆。

岂止是他,现场的另外二人——帅星斗以及背负双拐的枯瘦老者亦为之吃了一惊。

须知‘铁马神令’在江湖行事极其隐秘,至于内部人事安排,更属绝对保密,局外人焉能得知?是以各人聆听之下,俱都大生震惊,一时间对于面前妇人举棋不定,讳莫如深。

果然被中年妇人一语中的,华眼老人正是“千手飞石”尚昆一陽一,此人出身原是“崆峒”门派掌门人,由于此一门派人丁不盛,屡生大故,终至濒临解体不复存在地步。尚昆一陽一本人为人奇特怪异,倒也无甚大恶,武功并无十分出奇之处,却是施展得一手好暗器,举凡飞刀飞石,镖钉箭刺,只要是暗器,此人无一不一精一,更能自行设计,火药强弩,毒药毒箭,无不一精一巧在行,堪称独步武林,为之一绝。是以为铁马门总令主所看重,许以重酬,纳之门下。

却是想不到,此番奉命由总坛南下,协助木、帅二位令主共图大事,今夜首次上阵,牛刀小试,满以为略施手法,以其神巧暗器,即可兵不血刃,协助帅星斗首战奏捷,哪里想到对方这个女人如此厉害,不动声色,一语不发地竟自识透了自己的诡计,使自己两度出丑,当着帅星斗面前,使他脸面无光,无地自容,真正欲罢不能。

“千手飞石”尚昆一陽一被眼前中年妇人一番话直臊得面红耳赤,所幸天黑,距离稍远,看不真切,否则简直无以自处。

当下猛笑一声,手指向对方妇人,故示镇定道:“你这妇人是谁?何以知道我的姓名!莫非是故人旧识,快快报出名来,说个清楚,免得你家尚爷出手误伤,可就后悔不及。”

中年妇人不温不怒,冷冷说道:“你先不必管我是谁,老实告诉你们,我其实与贵门并无怨恨,更无意插手多管闲事,刚才我也跟帅令主说过,今晚只要你们退开这片地方,不难为我的客人,便可相安无事,要不然,哼哼,别看你们人多势众,倒也不一定便能占了便宜,不信就出手试试。”

公子锦心里一动,正自奇怪妇人嘴里所说的“客人”,难道是指的自己?他奉命来此会见艺名‘燕子’姑娘的江南名妓,却不知又与眼下对方妇人有何关联?难道她就是燕子姑娘?

似乎又有些不像。首先在年岁上即不相当,燕子姑娘目前年华日盛,理当在二十上下,眼前妇人虽有相当姿容,却并不年轻,就外表看来,应在四十上下,倒像是那位燕子姑娘的母亲还差不多,莫非……她就是燕子姑娘那位生病的母亲?这……倒也不无可能。

这么一想,公子锦越加对当前妇人注目以视,越觉其“明珠在川,美玉蕴山”,颦笑间蕴蓄无限内涵,诚然高不可测。

眼下敌我对峙,自不敢掉以轻心,公子锦暂时压制着对中年妇人的无限猜疑,一言不发地向双方冷眼注视,提高无限警觉。

铁马门一面自不会为中年妇人三言两语所吓退,不过,帅星斗却持有比较慎重态度。

似乎是他已感觉到对方中年妇人的绝非寻常,同时脑子里思念电转,已就眼前妇人的外表形象以及谈话内容,作了快速的整理审思,亦即是把眼前妇人规置到铁马门列为最最不宜招惹的当今天下极少数的几个人范围之内。

须知天下武技无尽无泛,奇人异士无所不在,略有疏忽,即难免遭到不测之灾,以铁马门之庞大规模,在江湖上所以能够无往不利,自有其一套存在原则,其中属于彼此敌我之间的共存互惠原则,自属必然应有。

帅星斗身为一令之主,更是半点疏忽不得,尤其是当他把眼前妇人与本门告诫中应属避免接触的几个可怕人物联想在一起时,顿时心里大大生出了警惕。

却是那个为总令主礼聘、新人铁马门的“千手飞石”尚昆一陽一,为逞一时之恨,显然不曾有此一虑。

听了中年妇人一番话,这老头儿呵呵狂笑了几声,一只手捋着下巴上的胡子,目光炯炯向妇人打量道:“好大的口气,听你口气,好像咱们堂堂铁马门怕了你似的,嘿嘿,老夫就是不信这个邪,倒要试试——”

话声一顿,转向另一面的帅星斗抱了一下拳,口气托大地道:“怎么样,帅令主,可容我尚某向她讨教讨教?”

帅星斗心知无能阻止,这个尚昆一陽一新近加入本门,由于过去曾是一派掌门人身份,年岁更是老大,加入铁马门未当一令之主,自感委屈万分,四令之中前三令令主,云飘飘以次各领风一騷一,俱为一方怪杰,尚昆一陽一自知难以望其背项,不敢与之抗衡,惟独第四令令主帅星斗,在江湖上并无显赫声望,自己屈居其下,似乎有些不当,眼前若能显些能耐,一来可以杀杀他的威风,正可在总令主面前谋个晋升之阶,谁曰不当?

帅星斗岂有不明白他心里所想的道理?聆听之下,不禁暗暗好笑,忖思着,不知死活的老狗,你当这女人是好惹的么?如果真是那位主儿,不要说你、便是总令主云飘飘此刻身在面前,也当网开一面,容她三分,你这老儿恁地如此逞能托大?

心里虽这么想,表面却不动声色,谛听之下,微微一笑,抱拳道:“尚前辈如能出手管教一下这狂傲女子,自是最好不过。”

他原有意提醒要对方注意一下这妇人的可能出处,却是话到唇边又临时止住,原因是自己对此并不能确定,正可在他们双方动手之际,冷眼旁观以为定夺。

“千手飞石”尚昆一陽一忿恨在心,竟无暇多想,他身恃一身暗器手法,天下独步,绝不信这妇人真能抵挡,最起码也要把她手里的这盏灯打灭,找回先时的面子。

嘴里大声应着:“错不了。”

用手一指当前妇人,尚昆一陽一冷笑接道:“这女人你先报上了名字——”

中年妇人其实胸有成竹,微笑道:“我看不必,尚昆一陽一,你自恃一身暗器,当世无双,可是我却不信,就拿我手里的这盏灯来说,你就不一定能把它打灭,你可要再试一试?”

尚昆一陽一“嘿嘿”一笑说:“女人你欺我太甚。”

话声出口,只见他上身颈项微侧:“哧——”一声,即由他左面肩头处,发出一线银光,直取向妇人手中灯盏。

却是灯光一转,金丸跳掷,这盏灯却到了妇人的另一只手上。

尚昆一陽一冷叱一声,右手屈指一连弹了三弹,三点飞星脱指而出,呈“品”字形,直向对方飞来——这一手非比等闲,大有名堂:“点中窍,挂两肩”分别照顾了对方三处所在,即是那妇人的左右两侧,以及正中头顶。

换句话说,亦即是无论中年妇人这盏灯在左在右,或是持向正中头顶三处不同方位之任何一处,均在尚一陽一所发暗器照顾之中。

却是中年妇人显然有先见之明。

即在对方暗器将发即出的一霎,手上金灯“呼。”地脱手而出,略略向头顶飞起四尺高下,手法之奇妙,无与伦比,时间配合恰到好处,若早出一霎,对方暗器未出,自可改变,晚出一霎,时间不及,妙在不早不晚,容得尚昆一陽一发觉,已无能更变。

“咻——”

一阵尖锐细小破空声过处,三缕银光尽皆走空。

观诸中年妇人之身法微妙,可说站立得身子纹丝不动,运转从容,真正是大家身手了。

公子锦、帅星斗等数人冷眼旁观之下,俱感觉到这个女人的超人镇定,极是大异寻常,其实无需直言姓名,已说明了她的大家风范。。

偏偏那个倔强老人尚昆一陽一还不死心,他的“弹指神针”向不轻发,出必中,想不到又自落空,好在他全身暗器齐备,可以随意施展。

在一阵痛悔惊讶之后,左手大袖挥动:“哧——”发出了一口柳叶飞刀。

这一刀看似直奔妇人前额,妙在距离对方面部二尺左右,忽地向上跳起,正好迎上对方落下接在手里的灯,取势极准,风头疾劲,应是万无一失,暗器施展到如此地步,也真令人叹为观止了。

中年妇人何尝不知对方的暗器手法高明绝顶,她却偏偏要折服对方,当面给对方以羞辱。

金灯一转,于方寸之间,避开了对方的刀锋。

却是,尚昆一陽一另有高招,即在前此飞刀出手的一霎,嘴里“赫!”的一声,双手大袖齐挥:“咻咻!”声里,一连发出了九口飞刀。

凭恃着他灌注的内家真力,九口飞刀形成一个极大的光圈,一股脑齐向妇人身前招呼了过去。

这老头儿在连番受辱失利的心情之下,其懊恼可想而知,这才施展出最称拿手的绝活儿“千手飞刀”,双袖挥动之间,九口飞刀同时掷出。何止是那盏金灯而已,包括对方妇人全身上下无不在照顾之中。

看样子这老儿显然是动了肝火,决计要与妇人一个厉害,暗器走势已不仅仅只是那盏金灯而已,颇有取向对方人身的意图。

中年妇人岂有不明白对方意图的道理?她唇角带着一丝微微的笑,分明并不把尚昆一陽一这个所谓的“劲敌”看在眼里。

尚昆一陽一这一手飞刀,又称“向心环”,九口飞刀全数敛聚着内家真力,透过他极称得体的力道运转,形成了极为巧妙迂回之势,一般人万难理解,自不易事先有所提防。

说时迟,那时快。

猛可里,这取向妇人身侧四周的一圈刀光,霍地向里一收,变成了刀尖向内,呼地直向中年妇人上下左右齐发而来。

各人眼看如此,都不由暗吃了一惊,事实上尚昆一陽一这般出手,已违背了事先约言,眼前九口飞刀分明有意制对方妇人于死地,足见用心之毒恶,实在有辱尚昆一陽一在武林中之崇高身份,更遑论“铁马门”在武林黑道的隆重声名。

身为一令之主的帅星斗,一时大感羞忿,正要开口喝止,其势已有所改变。

中年妇人显然大非寻常,一身功力更非眼前各人所能想象,即在九口飞刀环身而进的一霎,她仍然是伫立不动,仿佛只是脚下着力地跺了一跺,手上金灯为之一震,挣然作响里,灯光一时大盛,一明一暗之间,即有无限力道向四外排散而开,其力万钩,出人意外。

自然,这等神奇功力,也只有身历其境者才能有所感觉,当前各人也只能凭借目力观察而已。

尚昆一陽一所发出的九口飞刀,眼看着已招呼到了中年妇人身上,却是即在妇人一顿足灯光一亮之间,全数向外反方向炸飞开来,竟然没有一口能够接近她身边左右,致使九口飞刀全数为之落空。

众人看到这里,俱不禁大大吃了一惊。

“千手飞石”尚昆一陽一满以为可以在这一手绝活儿上大大奏功,怎么也没料到又自白费了心机,心里一怒,竟然没有想到对方妇人异于寻常的身手,必然大有来头。

恼羞成怒之下,圆瞪着两只眼,忿声道:“好个婆娘,你再看这个……打!”

说时平手一指,耳听着“咔!”的一声,即由其袖管里打出了一点火星,直射向妇人正面而来,其势绝快,一闪而至。

中年妇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身势略略向上一长,那点火星险险乎擦着她的衣边打了过去——“波!”一股白烟冒起,燃烧起面盆大小的一团火色,色作碧绿,暗夜里看来越觉一陰一森可怖。

“千手飞石”尚昆一陽一以为对方必将举手以迎,一经爆破,哪怕是沾在她身上少许,也必然能构成伤害,谁知道这妇人却像事先知晓一样,并不像先时那样出手以迎,轻轻一闪便躲了开来。

尚昆一陽一若是自知不敌,此刻收手离开还算丢脸不大,偏偏他在恼羞成怒之下,总想着要找回颜面,并给对方一个厉害。

当下怒吼一声,叱道:“贼婆娘,我跟你拼了。”

话声出口,耳听着“劈劈啪啪”一阵暴响,随着这老头儿手上舞动的一面旗帜,一大团闪烁星光,众蜂出巢般一股脑齐向着妇人身上涌了过来。

双方原说,只不过以妇人手上金灯为准,试一试尚昆一陽一的暗器手法,却没有料到竟自变成了眼前的人身功击。

眼前这一手“星光灿烂”,其实正是尚昆一陽一最称满意压箱子底儿的玩艺儿。

那看来“星光灿烂”的一天飞星,其实与先时此老所发出的暗器,并无二致,俱为黄磷硝石硫磺等爆炸燃烧物什所一精一制,如爆炸开来,威力可想而知。

老头儿手法更不足此,一不做,二不休,即在暗器出手的同时,脚下一连几式着力飞点,施展轻功“八步凌波”身法,唆……一缕飞烟般的轻功,直向中年妇人身前袭来。

旁观各人看到这里,俱都吃了一惊。

眼前高一潮迭起,显然大大出乎各人意外。

先者,即在尚昆一陽一那一天飞星暗器出手的一霎,对方妇人早已有了警觉,猛可里,她修长的身子微微向下矮了矮。

任何人都没有感觉到,即在这妇人身子下蹲的一霎,发出了奇异的内家功力——那是一种怪乎其怪,玄乎其玄的内家气功。气机一经逼运而出,形成了一个丈许方圆的硕大气罩,无影无形,却有一股坚韧的弹性力道,这便是内家高手中所谓的“护身气功”

了,却又因为每人功力的不同,所表现的高低自然也就大有差异,眼前中年妇人所施展的这门护身气功,却是各人前所未见。

即在各人简直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的当儿,那为数千百飞来的一天星光磷火,都格阻于那面无形的气罩之外,像是猝然遭遇到一阵迎头怪风,怒涛拍岸般,霍地一个倒卷,反向而回。

这么一来,千手飞石尚昆一陽一自身反倒成了攻击对象,更何况他奋身而前,不期然迎了个正着,一时间吓了个魂飞魄散。所幸老头儿一生浸一一婬一一于暗器,能发能收,手法确实高明,超人一等,眼前情形固是危急万分,他却也能有自救之道。

随着他一式定步盘身,手里的三角怪旗“劈啪”一声迎向当前一天星光怒卷过去。

旗身上发出了巨大的迂回内吸劲道,致使那看来散漫的一天星光磷火,有似狂猛喷泉般俱向旗身聚涌而至。话虽如此,终因劲道的骤猛,难以压抑。

耳听着“轰”的一声大响,大片火光耸起,那一面拿在尚昆一陽一手里的三角旗帜,一时竟为之燃烧了起来,流火飞星溅处,尚昆一陽一右手大袖亦为之殃及着起火来。

各人眼见如此一时惊心不已。

尚昆一陽一害人不成,自身反而受害,怪叫一声,掷出了手里燃烧的旗子,就势一个打滚,把几乎燃及身上的余火压熄,好一阵子折腾,才算完全平息下来。

那一面丢出燃烧的旗子,也因为帅星斗及时警觉,上前践踏,才致未酿成焚烧全林的祸害。这么一来,自然使得敌方一面锐气全失。

尤其是尚昆一陽一,当着己方帅星斗等二人面前,更感到灰头土脸,面上无光,却也因此使他警觉到对方敌人——那个中年妇人的功力强大,高不可测,再者不见机收手,往后丢脸更大。

火光在一度燃烧明亮之后,又复回到了先时的黑暗。所见的仍然还是那一盏黄光四溢的小巧金灯,一如原样地高举在中年妇人手里,甚至她的脸也同刚才一般模样,并不着丝毫表情,像是现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尚昆一陽一由地上爬起来,远远向她打量着,甚久,才自慨然发出了一声叹息,抱拳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当今天下,能够以护身真气,击退老夫这一手‘星光灿烂’暗器手法的应该不出五人……足下莫非是人称‘冷玉仙子’的……”

蓦地,帅星斗在一旁大咳了一声,打断了尚昆一陽一待要出口的话。

无如“冷玉仙子”这四个字却已听在了公子锦耳中,这使他为之怦然一惊。

被称作“冷玉仙子”的中年妇人聆听之下,脸上微微牵起一丝笑容,不愠不火地徐徐说道:“你认错人了……”

话声微顿,眼皮一转,看向一旁惊愣的帅星斗以及那个背背双拐面容枯瘦的老汉道:

“怎么样,帅令主,徐副座,你们也要试试么?”

背背双拐的老汉,姓徐名铁,人称“风雷叟”一身内外功力,俱称一流,早年在云贵道上,堪称黑道盟首,加入“铁马门”后,眼下屈居帅星斗之下,身当第四令副座之职——他久处黑道,见多识广,先时尚还有些举棋不定,猜不透对方妇人真实身份,尚昆一陽一这一提起,猝使他为之大吃了一惊,身边帅星斗更是早已惊觉,不时以目光向他示意,警戒他不可妄动。

中年妇人说完话后,更不迟疑,手上金灯一转,巧移莲步,竟自款款向着一旁发愣的公子锦身边走去。

公子锦呆了一呆,才自想起,当下抱拳一揖,碍及帅星斗一行在侧,不便开口。

妇人身形站定,高举着手里金灯,在他脸上照了一照,缓缓道:“对不起,我迎客来迟,阁下受惊,现在可以同我一起去了。”

说话的当儿,四下里人影晃动,悆窣作响——公子锦移目四盼,才自觉出来人一行,包括尚昆一陽一、帅星斗、徐铁等三人,甚至于先时部署在暗中之人,俱已悄悄撤退。悄悄而来,悄悄而去,一些儿也不着痕迹。

眼前中年妇人显然已察知确实情况,才自会如此直言无讳,却也解除了公子锦心里一时之疑。

“这么说,前辈是燕子姑娘的……令堂大人?”公子锦不胜惊奇地打量着对方。

妇人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只向他点点头道:“我们走吧。”

随即掉身而去。

她依然高高举着手里的那盏小巧金灯,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公子锦亦步亦趋地在她后面跟着。

灯光照处,附近数丈方圆,依稀可辨。

公子锦道:“要不是前辈及时仗义援手,今天晚上我真糟了。”

中年妇人说:“吉人自有天相。”回头用灯光照着他说:“陆安难道事先没告诉你,铁马门的人已经插手了这件事,要你特别提防?”

“那倒……没有。”公子锦正色道:“我此行事关重要,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中年妇人笑了笑:“是么?别人不知倒也罢了,像陆老头子那样一精一明的人,能不知道?”

公子锦怔了一怔。

妇人说:“再说他徒儿不是跟你在一起么?”

这么一提,公子锦才不禁为之恍然大悟,敢情徐小鹤此行亦非偶然,说不定正是为了保护自己,她师徒对自己真正是恩同再造了。

中年妇人早已运用敏税感觉四下默察,确信敌人俱已撤离。

她说:“铁马门的人走了,你可以放心说话。”又说:“刚才情形,虽说有惊无恐,可却是险得很,这一位帅令主最好说话,武功也差一点,要是换了‘神眼木三’那可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说着,她深深地吸着气,脸上显示着微微苦笑。这个表情忽然提醒公子锦,让他想到刚才他才听说有关燕子姑娘母亲生病的事……如果眼下这中年妇人真的是燕子姑娘的母亲,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于是他忍不住问道:“前辈,你怎么了?”

“没什么,”妇人苦笑着说:“老毛病了,我原以为已经好了,谁知秋天一到它就又犯了……幸亏,幸亏……要是刚才被他看见,恐怕就没有这么容易脱身离开了,真的好险。”

公子锦一惊:“要紧么?”

妇人摇摇头说:“不碍事……”继续前行。

走出了这片稀疏的林子,前面荒草蔓芜,冷月稀星,颇见凄凉,远远看见茅屋数间,错落在山势不高的山洼子里。

中年妇人继续前行,看似缓慢,其实步履轻灵,这种运用内家真气的步法,正是轻功一流境界,外表看起来从容舒徐,不缓不疾,其实脚程极健,一般人万万追赶不上。

公子锦一面运功跟随,心里不禁想到方才尚昆一陽一嘴里提起的那个人——冷玉仙子。

这个人,他很早很早就听师父谈起过,被誉为当今宇内硕果仅存、最称杰出的七名高人之一。

在他印象里,这个人岁数应该很大了,何以看起来并不甚老,还这么年轻?

思念中,已来到当前山根。

竹篱边,黄花开得好茂盛,夜色里亦可辨见,妇人站住脚步,回头向公子锦道:

“小燕儿等着我们哩——”

话声才歇,柴门吱呀一声敞开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已迈门出现,冲着妇人叫了声:“娘——”又说:“你们来了,我好急,正要往江边接你们去呢。”

眼波一转,看向公子锦,裣衽说道:“这是公……先生了?”

公子锦自报姓名:“公子锦——姑娘便是燕子——小姐?失礼了。”

大姑娘说:“不敢当,外头凉,咱们里面说话去——”

里面倒也宽敞。堂屋里摆设虽不华丽却很雅,木制的几把椅子,还有一张竹子的躺椅,矮几上置着一张七弦琴,看上去款式特别,像是件古物。

燕子姑娘走过去把灯拨亮了,屋里摇晃起幢幢人影,一条大黄狗由墙角爬起来,走向来客,燕子姑娘用手指了一指门外说:“到外面看门去。”大黄狗也真听话,一声不吭地就出去了。

妇人说:“有它在外面看着,一里外有人来它都知道。”

公子锦告了扰,在椅子上坐下,再看这位“燕子”姑娘——嘿!可真是好标致窈窕个姑娘,长身玉立,细腰丰臀,脸上眉目舒朗,不带一些儿小家子气,神清质爽,倒似有几分侠女气质。

公子锦心里动了一动,不需多言,已可断定这位姑娘大非凡女,必然也和自己一般属于同路之人,不折不扣是个出身“剑门”之女,一时不自禁对她生出了几许敬意。

“我怎么跟你说的?”中年妇人对燕子姑娘说:“铁马门的人来了。”

燕子姑娘一惊道:“真的?您是说云飘飘……”

妇人冷冷说道:“云飘飘当然不会轻易露面,只见着了帅星斗,被我吓唬跑了,当然他们不死心……还会再来的,这件事你们要特别小心——”

燕子姑娘担心地道:“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三太子的下落了?”

妇人摇摇头:“这一点还不致于,否则又何必还盯着他?”转向公子锦道:“你此行可要千万小心了,我想云飘飘还不会出面,桑老二人也有几分义气,最头疼的就是那个叫‘神眼木三’的人,这个人武功既高,人又一陰一狠,六亲不认,唯利是图……我如果身上利落,谅他还不敢跟我作对,可是我眼下却又病着……如果被他知道,难保不会兴风作浪,这一点,燕儿,你也要特别注意。”

燕子姑娘点头说:“您放心吧,神眼木三这个人我知道,他要是敢……”

还要说下去,却被妇人冷竣的目光止住,随即改颜笑道:“您放心——我会特别小心就是了,您的药熬好了,在后面灶上,您该歇着了。”

中年妇人笑了笑,站起来道:“怎么,还嫌我碍你们的事?好吧,到时候你别求我就是了。”

公子锦忙站起来:“前辈别走,正要向您请教。”

妇人一笑说:“算了,你的事我都清楚,这件事我也帮不上大忙,问她吧,她能助你一臂之力。”

说完转身自去。

公子锦欠身施礼,随即落座。

燕子姑娘皱眉道:“我娘的病犯了,以她老人家的内功,虽可无事,可是病发时的痛苦,却是一般人万万挺受不住的,也真难为她了……”

说话的当儿,即听得由后面传过来一阵微微呻吟声,立时使人联想到那声音必是妇人所发,以中年妇人那等武功造诣之人,竟然无能抑止住病发之时的疼痛,竟自发出了呻吟,可以想知该是何等一番椎心碎骨滋味?令人油然大生同情——公子锦随即明白过来,何以燕子姑娘忽然要母亲离开,原来病发有自,每日似有定时,真正匪夷所思,该是前所未闻的一种怪疾了。

所幸,那呻吟声很快的即行止住,公子锦固是心涉同情,终因彼此初见,不便刺探,只以奇怪同情的目光看向对方姑娘。

燕子姑娘苦笑了一下,讷讷道:“我从小随义母长大,虽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要说到恩情,可比我亲生的娘更大,更疼我。”

公子锦这才明白,点了一下头。

姑娘又说:“她老人家一身武功造诣,当今天下罕见,却因为这样为她招惹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因而五年前在四川青城山的一次聚会里,被人暗算……误饮了毒酒,伤到了她十二经脉中,最要紧的一条脉络,这个人不愧是用毒的高手,竟然事先查知我娘练功的路数与习惯,这样一来,我娘在返回用功驱毒之际,第二次又中了他的计谋,才自感染上当今人世绝无仅有的怪病……”

“啊……”

公子锦岂止是同情,简直惊惶失措了。

燕子姑娘微微一笑:“所幸她老人家一身内功已至炉火纯青地步,在发觉不妙之后,还能运用奇功把身上的毒,全部驱除干净,可是却因毒气攻心,与那条先前受伤的经络互为表里,这个病根儿,一直都去不掉,原以为已经好了,谁知前几天立秋一到,又发作了,真叫人悬心……”

“这……”公子锦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请人医治?那江南神医陆安……”

“我们认识。”燕子姑娘说:“就是为了他,我们才搬来这里,陆先生医术高明,举世无双,可是这种病,他老人家也自承生平仅见,不过,我娘说幸亏是遇见他……要不然情况更糟。”

公子锦又点点头,心里甚是欣慰,却也不无惊讶,原来这些奇人异士,彼此之间表面上各处东西,暗地里却血脉相通,除去私人间的友情酬酥之外,更都像肩负着一项神圣“反清复明”的大业使命,以此牵连,共纤侠义,实在令人钦佩。

燕子姑娘说:“公兄这一次来,我在二十天以前,已由麻四叔边得到了指示,正等着你呢。”

公子锦点头道:“麻四先生现在人在哪里?这一趟要不是他老人家暗中帮忙,引开了神眼木三,结果如何还真难料,我自出发以来,已有七八个月没见着他老人家了。”

“别慌!”燕子姑娘微笑道:“他这个人一向就是这样,你想见他,急死了也见不着,他要想见你,可是说来就来,天南堡的人不都是这样吗,包括公兄你,不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吗?”

公子锦笑道:“夸奖,夸奖,我哪里敢当,比起这几位,我差得太远了……”

“那也不一定,”燕子姑娘笑说:“公兄你在南京办的那几件事,还不够露脸的?

我听着佩服极了,麻四叔一直夸你说是可造之材,我娘也说想见你,这一次她更抱病去江边接你,不惜亲自现身惊退了铁马门的人,你的面子可真不小哩。”

“惭愧……”公子锦抱拳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好意思了。”

燕子姑娘发出了清脆的笑声,又道:“无论如何这一趟你是主角,我们这些人,包括麻四叔在内,都是配角,要配合你把事情完成,公兄请不要客气,有什么事你就直接吩咐吧。”

一番对答之后,越见这位燕子姑娘秀外慧中,聪明伶俐,若是再加上过人的机智武功,便真正才堪大用。

几只飞蛾在灯前绕来绕去,燕子姑娘信手拿起一只灯签,随便点了几点,俱已坠落地上,手法之快速利落,大非寻常,看在公子锦眼里,实已一目了然,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必定有非常身手。

稍稍寻思之后,公子锦道:“四先生传话要我来此见你,想是由姑娘安排,才能得见太子?”

——便是传说中的那位神秘人物“三太子”了,传说这位太子便是当年李自成攻破北京,走逃遗失至今下落不明的“永王”朱慈炯了,当年城破临危出走时,年仅十三岁,如果他果真还活着,今年已是年过三旬,应是个中年人了。

燕子姑娘站起来走向门边,向外张望了一下。

公子锦同时也似觉出些异状,感觉着外面冷月稀星之下,似有人影一闪。

“啊——有人。”

“不要紧!是我娘……”燕子姑娘含笑说:“这么晚了,她还出去,说是不放心铁马门中的人,暗中在替我们小心着呢……”

公子锦感慨道:“可是她身上的病……”

“不碍事。”燕子姑娘说:“刚才我不是说了吧,怪病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要紧,现在我们更可以放心地谈论一切了。”

公子锦道:“我最想知道的是三太子现在哪里?天南堡有一封承自延平郡王的密札……”

“这我都知道……”燕子姑娘稍稍凝思,点头道:“明天我销假回到八音画航上班,三天以后,也就是十二号,我在船上等你,你来看我,我会告诉你一切。”

公子锦点点头,忽然一惊道:“糟了。”

“怎么?”

“嗳!”公子锦叹了一声,忽然站起来道:“我来得匆忙,竟忘了那一位管事先生了。”

公子锦跌足道:“他受伤倒地,生死不明,大概还在河边——”

燕子姑娘微微一惊说:“怎么回事?你别急,慢慢说。”

公子锦不及多说,待将外出,院外传来声音道:“别担心,没事情了。”

一个窈窕的身影,蓦地现身门外,随即款款步入。正是燕子姑娘义母——中年妇人去而复还。

来无影,去无踪,这妇人真有鬼神不测之妙。

公子锦忙即欠身施礼道:“前辈偏累了,这是从哪里回来?”

燕子姑娘说:“那还用问,准是去救杨管事了。是不是,娘?”

“就你聪明。”妇人侧身落座,看向公子锦道:“你放心,那位管事的伤不要紧,我己为他服下了灵药,用真气和血打通了经脉关窍,招呼了一条小船,送他回家去了。”

燕子姑娘“哼”了一声,笑笑道:“这个人一天到晚在女人堆里打转,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今天活该他受罪,也是他的报应。”

妇人点点头说:“话虽如此,他对我们母女却很照顾,要不看在这一点份上,我懒得管他,刚才他还有些神智不清,等回家醒过来以后,一定吓坏了,问起你的时候,就说是公先生救的,别的什么也不多说就是了。”

公子锦近看妇人,越觉神气内敛,尤其是一双眼睛,光华内蕴,顾盼间每有夺人之势,他已略有测知,眼下不敢造次,当下恭敬见礼,请示对方真实姓名身份。

燕子姑娘在一旁笑而不言,只把眼睛瞟向妇人,倒要看看她如何作答。

中年妇人聆听之下,并无怪罪,淡淡一笑道:“我以为你早已知道我是谁了,还用我再说一遍?”

公子锦讷讷道:“这么说,您真是人称‘冷玉仙子’丁……前辈了?”

燕子姑娘“哧——”地一笑说:“还真被你猜着了,咦——我娘早已不出江湖,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你怎么会知道的?”

被称为‘冷玉仙子’的中年妇人,颇似有所伤感地微微点头道:“燕儿说得不错,这些年我早已不再出现江湖,就是以往知道的人也是不多,我就是丁云裳,这个名字今天还知道的人,可是少之又少了!”

公子锦顿时脸现尊敬,钦佩地向对方深深打了一躬:“丁仙子大名,我早就听师父提起过,更知道前辈是当今天下,武功最称杰出的‘海内七隐’之一,今夜何其荣幸,竟然见着您……”一时间,他脸上充满了激动的欣悦,显然情发于衷。

丁云裳微微一笑,眼角带出了隐隐皱纹,淡淡地说道:“别信这些鬼话,什么‘海内七隐’无非是一些无聊的武林中人吃饱了饭没事干,胡乱瞎编出来的,其实天下至大,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比我们七个本事大的人多啦,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罢了!”

轻轻叹了口气,她颇似有感伤地接下去道:“就是这‘海内七隐’四个字把我害苦了,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些自认了不起的人不服气,偏要找到我,要斗一斗我……

唉,这几十年来,我被这些人都欺侮怕了,到处躲,到处藏……”

燕子姑娘嘻嘻一笑说:“藏来藏去到这里来了,倒是这两年还像好一点……”

看着公子锦,丁云裳仍有感伤地说:“有句话说‘大隐于市’,有时候藏身在人最多的地方反而最安全,这句话还真有点道理,比较起来,还真是这两年的日子比较平静,不过——”

苦笑了一下,她接下去又道:“……这番平静生活,到今天为止,应该是结束了……

今天铁马门的人认出了我,以后便万万不会再有平静生活了!”

公子锦愧疚道:“这都是因为我。”

“也不尽然是因为你!”丁云裳淡淡笑道:“我略通易理命数……是时候了,就不是你这件事也会别有牵连,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公子锦问:“这么说,前辈莫非与铁马门的人有过怨仇?为什么他们要与您为敌?”

“没有过结……”丁云裳脸上带着微笑:“我这个人一辈子都不会与人家结仇,就拿刚才的事来说吧,你也看见了,他虽对我施展卑劣手段,可是我并没有以同样手段对付他们,我甚至于没有还手……你问我有没有跟铁马门的人结过仇?我告诉你不但没有仇,而且还有过恩,这一点云飘飘心里最清楚……”

“云飘飘?”公子锦心里一惊道:“您是说,铁马门的总令主?”

燕子姑娘“哧”地一笑,白了他一眼,那样子像是说“那还用说。”

公子锦接道:“听说这个女人——”

话还没说完,燕子姑娘又笑了,一面笑一面看向丁云裳,想要她提出纠正。

“难道不是……”公子锦讷讷道:“云飘飘这个女人——”

燕子姑娘嘻嘻的又笑了,不好意思地忍住,反问公子锦道:“你见过他?”

“没有……”

“这……”公子锦怔了一怔:“谁都……知道她……难道不是?”

“他是个男的。”燕子姑娘说,睁大了眼睛,讳莫如深地向对方看着。

公子锦怔住了,就从他有记忆开始,在谈论着这个武林黑道魁首时,就从来也没有获知过一个真正的定论——即这个人——“云飘飘”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这个悬疑,不仅仅是外人,甚而就连‘铁马门’本门中人,除了几个首要领导之外,也都弄不清楚,而这几个首要领导,却又基于一项神秘的本门契约,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口吐实,如此一来就更助长了云飘飘其人的神秘莫测,似乎如此一来,也正合乎了“铁马门”的用心,公子锦之所以认定云飘飘是个女人,其来有自,甚而筑因于他本人的“亲眼”所见——这又该怎么说呢?

压制着心里极度的费解、好奇,公子锦转向丁云裳望去,希望由她嘴里得到证实。

“他的确是个男人。”丁云裳也这么说。

“可是,我曾亲眼见过……”

公子锦脸上显示着一片茫然……事缘三年前的一个秋天早晨,在闽省武夷山,一个前明忠烈策划抗清复明的聚会上,那一次聚结,可真是风云险恶,非但清廷大内鹰犬暗中云集,企图一举把这些前明遗孽铲除干净,江湖上黑白两道亦各有异图,公子锦一面的“天南堡”不用说为维护正义一面,肩负着此一番盛会的正面主力,既要对付那朝廷大内鹰犬,更要防患江湖武林的苦干不肖意图:“铁马门”便是他们假设中的最大敌人,出乎意外的,那一次“铁马门”的人并不曾卷入,令人不可置信的是那一位“铁马门”

的总令主云飘飘,戏剧性的临终一现,反倒帮了“天南堡”的大忙,击退了清廷大内高手的主力人物——“十三飞鹰”。

就是那一次,在天南堡的七大高手与清廷大内十三飞鹰对峙不下的紧要关头,云飘飘突如其来的戏剧一现,以其神妙罕世身手,居高而下,临空一击,打败了十三飞鹰中的主力人物“翻天鹞子”唐飞羽,使之负伤铩羽而遁,遂使十三飞鹰的此一行动彻底瓦解,云飘飘乃在众家英豪面前,留下了生平未有美名,他的传奇生涯,更令人扑朔迷离,毁誉不一。

重点在于,那一次云飘飘的现身,分明是女儿之身。

公子锦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她那临空一跃的奇妙美姿,长发飞舞,彩衣飘飘,一如天际云霞,七彩飞凤,而身段之绰约翩跹,玉容之若即若现,即使置身坤道亦是罕见美姿,更逞论纠纠气慨的丈夫行列了。

是以“云飘飘”是女人的认定,便在此一盛会之后,在武林高层人中间,甚嚣尘上地秘密传开了,也在公子锦心里深深地留下了记忆……

云飘飘真是一个男人?

“冷玉仙子”丁云裳一语释疑说:“他的的确确是个男人,但是,多数时候他却喜欢以女人的姿态出现,你说你见过他,是不是指的武夷山的那一次?”

公子锦点头称是,对于丁云裳的凡事料定、未卜先知着实佩服。

“那就对了。”丁云裳说:“那一次他是以女人姿态出现的,还有的时候,他喜欢乔装成一个老人,所以云贵川藏一带的武林中朋友,又多盛传他是一个老人,这就更加添了他的神秘性了。”

公子锦原已有告辞之意,听到这里竟是走不动了,实在是这个人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不由不一探究竟。

太多的“为什么?”等待着丁云裳的解答。

“你觉得奇怪么?”丁云裳说:“其实这个人风度翩翩,虽然年华老大,由于他保养得体,看上去一点也不老……还有一点,这个人天生没有胡子,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触发了他常常喜欢去乔扮一个女人的用心……”

太奇妙了。

丁云裳说:“他武功高强,更因为早年随师练功,出身崆峒、无极二门,这两派的武功都以高异著称,难得他质禀过人,年纪轻轻即学兼二家之长,后经他独立见解,发展出独树一帜的‘七随’身法,这门功夫太奇特了,因以奠定了他今日领袖黑道武林的基础。”

公子锦道:“太可惜了,其实以他如此高深功力成就,大可行侠仗义,有一番轰轰烈烈作为,又何故自暴自弃,厕身黑道,未免令人不解……”

丁云裳微微一笑:“人各有志,每个人的性情想法,以及对人生的抱负都不一样,你认为行侠仗义,大丈夫当如是,别人的看法并不一定,云飘飘这个人更不这么认为。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观察他,他这个人野心极大,行为乖张到了极点,常常做些令别人莫名其妙的事,至于是非好坏,在他那里可就是一千个说不清楚了。”

公子锦道:“您这么说,这个人岂不是不分善恶好歹了?”

丁云裳道:“那要看怎么说了,总之他自有他的一套处世之道,这一点日后你就会体验到……铁马门在武林中虽然夙评不好,却也不曾有过大恶,这一次的事情,铁马门的介入,不问可知他们为的是什么了。”

“为什么?”公子锦问。

“钱!”丁云裳冷冷说道:“除了钱,再没有别的事情吸引得了他。”

“钱?”公子锦不胜惊讶地道:“什么钱?难道他也相信外面传说的那些话?说是有大批宝藏……”

“难道不是真的?”

“……”公子锦真的怔住了。

平心而论,有关这批宝藏的传说,他还真不知情。盖因为天南堡行事,极是谨慎,且是各有专司,设非负责承办,负有任务,谁也不知道,公子锦即使与此有关,在指令未下达之前,仍然是昧于无知。是以聆听之下,一时无言置答。

丁云裳见他模样,心里也就明了。

“这也难怪,你们天南堡最喜故作神秘,这件事外面都已传开,你这当事人竟然还蒙在鼓里,不过,我想,你也就要知道了……”

燕子姑娘惊讶地道:“这么说,这个老怪物这一次一定会出来了。”

“也不一定……”丁云裳说:“我知道‘神眼木三’已经来了,这个人相当厉害,手狠心毒,云飘飘对于他是十分器重的,我看这次劫宝的事,多半由他负全责指挥一切。”

“可是我们这边的人更多。”燕子姑娘说:“更何况他们已经知道您老人家在这里,神眼木三他难道敢跟您公然为敌?我看他还没有这个胆子。”

丁云裳冷冷说:“那你是太小看他了。”

说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原来是无意插手管这件闲事的,而由于你的介入……

使我终不能置身事外,现在再想抽身也已无及,只希望云飘飘能即时觉悟,悬崖勒马……

要不然……一场火并之下,可真是不堪设想……”

燕子姑娘说:“娘,外面曾传说,云飘飘一生最忌讳三个人,好像您是其中之一,可是真的?又为了什么?”

丁云裳微微一笑,摇摇头道:“真不知道这些谣言传说是怎么来的。就像刚才他说的什么‘海内七隐’一样,让人无从追溯,漫无边际……”

“那么,为什么有一次您告诉我说,就是因为您在岳一陽一,所以铁马门的势力,永远也不会伸向三湘——嗯!这可是您亲口告诉我的!还想赖?”

燕子姑娘得意的地把这位“义母”看着。她们之间显得这么随和融洽,旁观的公子锦好生羡煞。

“你这孩子……”丁云裳向一旁的公子锦看了一眼,微似脸红地含笑道:“别听她胡说,我真要有这么大的威风就好了……我看天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公子锦这才记起,匆匆站起告辞。

丁云裳转向燕子姑娘道:“你就送你公大哥一程吧,记住,不管中途发现了什么,都不许你惹事,记住了。”

燕子姑娘笑应了一声,便与公子锦步出草舍。

夜风瑟瑟,外面竟然有了点儿寒意,月色下所见清晰,尤其是远处江水,一泻如箭,亮如匹练。大地沉寂,万籁无声,偶然传过来几声夜犬的氏吠,声如狼嚎,更增加了夜的一陰一森与神秘。

二人并肩月下,连灯笼也没有——却是燕子姑娘身上的一袭薄缎长帔,在月色里闪烁有光,衬着她亭亭玉立的身材,真有“仙女”的神采,二人比肩漫步,直似有出尘之感。眼前一片竹影婆娑,公子锦站住抱拳道:“不劳姑娘多送,这就告辞了。”

燕子姑娘娇哼一声,站住道:“你怎么走?山路不通,只有水路,这么晚了,你到哪里雇船去?”

公子锦怔了一怔:“那……”

“所以你就跟我走。”燕子姑娘近瞧着他道:“以后咱们少不了还要多联系,你就别客气啦。”

公子锦抱拳说:“那就有僭了,只是又到哪里雇船去?”

“雇什么船?咱们自己就有。”

说时她身子微偏,即闪身竹林。随即像她义母丁云裳那般施展出上乘轻功,踩步云朵样地快速轻飘,直向江边行进。

公子锦亦即施展出师授“陆地飞腾”之术,乃与燕子姑娘同行并进,看似不疾不徐,仍能比肩共话。

“你的轻功不错!”燕子姑娘眼角睨着他说:“麻四叔说你的功夫比我强,看来像是不假,不过……找一天咱们过过手,看看到底谁行。”

公子锦谦虚笑道:“我哪里是姑娘的对手,你就别让我出丑丢脸吧。”

忽然,燕子姑娘停下了脚步,打量着他“哼”了一声,脸上似笑又嗔——

“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越叫你不客气,你越谦虚,怎么着,以为这样,我就会饶了你不成?”

公子锦嘻笑道:“不敢!”

话声出口,心里已有了预感,怕是对方要向自己出手。果然不错,一念未已,燕子姑娘已娇笑道:“看打!”

她身子蓦地向前一欺,右手骈中食二指,直向着他前胸点来,果然是大家出手,指尖未及,先就有一股尖锐指风,剑也似的锋利,直刺而前。

公子锦心中有备,凹腹吸胸的向后一收,恰到好处地便自消除了对方指尖上凌人的气机,紧接着身形一转,已飘身三尺以外,动静舒徐,一些儿也不着搏斗气息,即所谓“雷霆万钧,冰雪一片”俨然莫测高深,诚然大家身手了。

燕子姑娘肩势一沉,原待趁势而前,忽然却又收住身子,微微笑道:“很高明,看来麻四叔的话不错,果然不寻常,今天晚上不是时候,等这件事情办完了以后,我们再比比,咱们走吧。”

公子锦抱拳一笑,也不多说。

二人继续前行。

“有句话向姑娘当面请教……”公子锦说:“燕子姑娘——这称呼只是你的艺名,而你的本来姓氏……”

“我姓杜——杜鹃花的杜,名字吗——暂时卖个关子,先不告诉你……”

说着她站下来,偏过脸打量着公子锦,月色疏影里,无限娇媚美丽。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谜,像是我的来历呀,为什么会在船上卖唱啦……等等,是不是?其实……每一个认识我的人,都想知道……”

公子锦摇摇头说:“姑娘错了,我可没有这个念头,事实上,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说明了你目前工作的重要,这也应该就是你为什么要委屈卖唱的理由,别的我也不想多问……这就够了。”

燕子姑娘笑着点头道:“你这个人……倒是真的引起了我的兴趣,以后倒要好好认识你一下……唷……可是真不早了,我们走吧。”

说着左右顾盼了一下,识定一个方向快速奔去,她轻功既佳,倏起倏落,一霎间已来到一处所在——月色里但见这附近杂草蔓生,淙淙流水声直充耳鼓,其时已来到江边。

燕子姑娘纵身一处,举脚踢了一下道:“喏,船在这里。”

杂草丛中露出船底一脊,敢情这里面藏有一只小船。

公子锦纵身面前道:“我来。”随即轻而易举把小船举起当空。

那是一艘两头翘起的蚱蜢小舟,舟身既窄,看起来顶多能挤下三个人,再多可就不行了。

舟身极轻,连同置于舟内的双桨,携行起来俱称轻便,好在江边就在眼前不远。

把小船放在水边,燕子姑娘笑说:“抓紧着点儿,小心被水冲跑了,这船只有我能使,换上你可就不灵了,上来吧!”

说完,莲足轻点,已踩上船头,姿态绝妙,一如月下仙子。

公子锦点头道:“那就偏劳了。”

当下提定真气,随即登舟坐好,小船打了个转儿,顺流而下。

燕子姑娘紧挨着公子锦坐好,拿起一只长桨说:“划船好像绣花,要手下轻灵!”

略略一点,船头即朝左侧,再一点即归向中流。看得公子锦好生钦佩,不禁一时手痒,也学样插桨水中。

却不知这看来极容易的事情,偏偏也出差错,只听得轰隆一声,小小船身就像是触到了礁石一般,一声大震之后,向右一偏,几乎为之倾翻。

公子锦“啊!”了一声,吓了一大跳。所幸一旁的燕子姑娘眼明手快,即时抡起桨一偏一正,劈啪两声,即行把船稳住。

却是先时那一震余威未了,激荡起一片水花,弄了二人满身满脸都是。

公子锦“哈哈!”笑了两声,转向燕子姑娘抱拳道:“佩服——这又是怎么回事?”

燕子姑娘一手拿桨,一手在脸上揩拭,笑向公子锦嗔道:“还说呢,差一点翻了船,我不是跟你说了吧,这船只有我一个人使得,别人无论你功夫再好,也休能划动,你不信,现在可好……真是……咱们都成了落汤鸡了!”说时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

公子锦擦着脸上的水,再看燕子姑娘比自己更狼狈,头发都湿了,一时好生过意不去,想要帮对方擦拭,却又不便。

好在对方姑娘并不介意,反倒笑得开心,一面偏过身子,把一头被水打湿的长发,像拧手巾把儿那样地拧水。

“还真凉快……好舒服……”她说:“真恨不能跳下去洗个痛快,那才过瘾。”

公子锦自己也童心未涡,燕子姑娘这番话亦说明她的稚气未褪,一霎间倒像是回到了童年孩提岁月,一番说笑无形中拉近了彼此距离,倒像是多年老友重逢,语多投缘。

“怪事!”公子锦不解道:“我从小就喜欢划船,这船上你弄了些什么手脚?怎么会这么奇怪……”

燕子姑娘被逗得笑了起来。

“当然啦——不弄点手脚还行?”她笑得好开心:“你知道吧,这船只有我能用,要不然我岂敢随便放在江边?过去曾有两次被人偷去了,结果偷船的人差一点被淹死,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偷了。其实只是一点小技巧,学会了就很简单,住在这个地方,自己要没有一条船,行动起来就太不方便了。”

江面上黑漆漆一片,所幸明月如霜,照得沿江两岸景致如画,虽不若白昼之清晰,却也依稀可辨。

船行甚速,渐渐来到了人口密集的市镇,只见沿江两岸,舟舶云集,看看已到了江都地面。

燕子姑娘对这里甚是熟悉,略一顾盼,即行操桨引舟侧岸,穿过了一道细窄的支流,把小船靠向一处宁静的岸边。月白风清,四野萧然。

“好了!”她说:“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公子锦纵身上岸,旋即回身抱拳,燕子姑娘打量着他,状似依依,忽然一笑,双桨轻运,已掉过了船身。

“别忘了咱们的约会,我走了。”

话声甫落,小船已快速前驰,在她双臂内力运使之下,箭矢也似地已隐向前道无尽烟波浩渺之中。

公子锦转向客房,时已午夜。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运施轻功由敞开着的窗户潜身而入。

晃亮了火折子,点亮了灯。

灯光一亮,嘿!一个人坐在那里。

公子锦吓了一跳,事出突然,一时几乎呆住了,半天才后退了一步,冷竣地问了声:

“谁?”

那人原是背朝着他,矮矮瘦瘦的个头,头上蓄着的短发多已花白,一身灰布短衣褂,看上去毫不起眼。

随着公子锦的一声喝问之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来:“少侠别来无恙,我等你有一会儿啦。”

瘦削的一张黄脸,眉成一字——好奇怪的样子。

“啊——”公子锦这才认出他来:“四先生是你呀!”

那人嘿嘿一笑,拱了拱手,露出一嘴雪白的牙,低着声音道:“岭南一别,总有年把子没见了。”指了一下身边:“坐下说话。”

原来这人就是他们所说“麻四先生”——一个久历江湖的风尘侠隐。

此人厕身“天南堡”有年,从事反清复明工作不遗余力,由于其行踪飘忽不定,来去无踪,武功高不可测,人既矮小,武林中乃送了他一个“矮昆仑”的外号。

眼下不请自来,自非寻常。

“你老人家怎么忽然来啦?”

公子锦戒心既去,一时满面春风。此时此刻他真巴不得有人能来为自己分担一下眼前重任,且是许多事都没有交侍,眼前一头雾水,麻四先生的忽然出现,料必有所指点,乃能使他茅塞顿开。

“我原本不打算今夜见你,可是偏偏丁仙子提前出现与你见了面,小燕的嘴又快,有些事说出来你还未必清楚……而且如今……”

话声甚是难懂,浓重的赣省口音。标准的一个江西老表——九江佬。

顿了顿,他把桌上的一杯凉茶,仰头一饮而尽,抹抹嘴唇,继续又道:“这两天风声很紧,铁马门的木老三已是极不易招惹,丁仙子这一出现,等于逼着他叫上了阵,这件事很棘手……另外小孤山的谢老头也来凑热闹,还有卢九太婆……嘿嘿……都来了,来就来吧,看来往后几天还有更多人来,十足的一场武林大会串,我原本不想要你先知道,现在看来只好提前告诉你了,大概这件事你多少听说过了。”

公子锦说:“前辈说的是关于宝藏的那件事?”

“你果然听说了。”麻四先生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件事。”

“这么看来,果然是真的了。”

公子锦喃喃地说着,心里仍不禁充满了迷惑,到底是这件事过于离奇,前此未闻而令人不着边际,无如,麻四先生既然也这么说,甚至先前丁仙子也曾提到,看来这件事是千真万确,而非一般的道听途说了。

麻四先生冷冷一笑:“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除了当事人之外,只有一个人能够证实!”

“这……”

“也只有这个人才知道。”麻四先生冷笑了一声:“所以……这个人便成为各方所重视的唯一目标。”

公子锦激动道:“这人是谁?”

“你要知道他是谁?”麻四先生嘿嘿笑了两声,锐利的眼光像是两把剑,直盯向对方:“问得好——告诉你吧,这个人就是你。”

“我?”

公子锦简直要跳了起来。

“我——”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是我!我能证实?我能证实些什么?”

“当然,现在你的确不能证实些什么。”麻四先生微微笑道:“可是马上你就能证实,非但如此,很可能你还会成为这批宝藏的一个关键性人物。”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子锦简直被他弄糊涂了。

“小伙子坐下来,坐下来……”麻四先生神秘地笑道:“坐下来听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坐下来之后,公子锦仍然是一头雾水。

麻四先生说:“你不是马上就要去见三太子吗?”

公子锦点点头。

“这件事一俟你见过三太子之后就完全明白了。”麻四先生说:“刚才我说的当事者,就是三太子,除了他以外,目前没有一个人知道实情,你是唯一的一个例外,所以你应该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的重要性……”

“可是……我现在却一无所知。”公子锦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为什么选上了我?三太子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知道?”

“这就是现在我要告诉你的。”麻四先生哼了一声:“天南堡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当然不是偶然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公子锦当然不知道,便又摇了一下头。

“第一,当然是你的人品武功,值得信赖,这一点是最重要的,第二,这件事却要朔源令尊公总兵的头上了,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极少。”

“先父?这又和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公子锦又加深了一层糊涂。

“你父亲才是这件事最关键的人。”麻四先生说:“告诉你吧,当年先帝在城破之先,确曾搜罗宫中库存所有,并把自己生平积蓄,悉数都由专人秘密运到了福建漳州,交由令尊保管,令尊在故世之前,为示公允,由天南堡召集天下英豪,秘密会商结果,将这一笔为数甚巨的现银分成了两份,一份送交给台湾的延平郡王郑成功,另一份即交给了天南堡,保留至今——”

“啊——”公子锦才似为之恍然大悟。

麻四先生嘿嘿笑道:“当然,这笔庞大数目现银、珠宝,天南堡是无权动用的,只不过是负责保管而已,保管的目的,是在一个适当时候,按照当年先帝的心愿,交由其子用以匡复大业而用——”

顿了一下,他继续接道:“若是按照当年先帝的意思,这些钱财,悉数俱应交给太子……在先帝当日的想象中,明皇还有半壁江山,太子和永定二王一经逃出,其势将是大有可为,哪里知道,事实情况却是大谬不然,太子和定王不旋踵间俱遭擒杀,若不是叶侍卫的机警智勇,怕是连永王也落在了他们手里……”

公子锦点头道:“这事情我知道,当年的永王,便是今天所谓的三太子,皇天有眼,让他还活着,真是太令人振奋了。”

“对了!”麻四先生说:“三太子不仅如今健在,尤其可贵的是,他还在一直为着匡复明室大业而努力,看看时机成熟,天南堡于是打算把这笔令尊留交的钱财,物归原主交给三太子本人,这便是你此行的主要目的。”

公子锦缓缓吁了一口长气,点头道:“我明白了……可是……”

“事情千头万绪,牵涉既多,当然不会这么简单……”麻四先生冷冷笑道:“风声微启,江湖上已是草木皆兵。天南堡责任重大,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为了保护这批钱财不致落入外人之手,已是全力以赴,既要安全完成任务,又不欲打草惊蛇,实在是难上加难,尽管如此,还是惊动了那一个我们最怕的魔头……以后的事,还真难说……”

公子锦讷讷道:“前辈指的是铁马门的头子云飘飘?”

麻四先生哼了一声:“那还用说?当今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难缠?”

“不过,丁仙子的出现,总能给他一点约束吧。”公子锦道:“难道他连丁仙子的账也不买?”

“哼——他谁的账也不买。”麻四先生说:“更何况这位老姐子如今玉体欠安,他们之间过去的一段恩恩怨怨,江湖上传说纷纷,谁也弄不清……”

说到这里他“哧!”了一声,打量着公子锦道:“你还年轻,当然不明白当年的那些事情传说。”

“什么事情?什么传说?”

“那是……”麻四先生“唉!”地叹了一声,摇摇头道:“说不清……说不清,算啦……”

公子锦心里一怔,道:“难道丁仙子云飘飘之间……”

“这事难说……难说得很……”麻四先生皱着眉,伸手搔了一下花白短发:“这话要让她听见,非要我的命不可,你可得嘴下留神。”

公子锦又是一愣。

麻四先生顿了顿,终于说了出来——

“你知道吧!”他说:“他们当年根本就是一对恋人,曾经爱得死去活来,也曾有过白首相约……哼哼,这件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

“啊……”

公子锦又一次愣住了——这个震惊对他太大了。

“怎么会……呢?”公子锦脸色发白地道:“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麻四先生冷笑道:“我不知道刚才她们母女跟你怎么说来着,不过,这件事是绝对错不了,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我看连她义女小燕儿也不一定知道,原因很简单,这两个人都是最难招惹的人,男的不用说是出了名的魔头,女的也一样……

你不要以为她那么美的人,人又和气,温柔端庄……嘿嘿……你真要这么以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公子锦无话可说,只看着他发呆。

麻四先生嘿嘿笑道:“今天我是豁出去了,照说,这位老姐子对我还真不赖,我不该泄她的底,可是今天的事太重要,我不能不对你说清楚,公事公办,咱们应该对事不对人。”

公子锦点点头,脸上不无惊悸道:“你老人家应该对我说清楚,这样我心里有个谱儿……”

“唉——”麻四先生愁着一张脸道:“这件事还真说不清,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情,神仙也扯不清,再说得明白一点,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据我所知他们后来确是反目分开了,为什么——没人知道。”

公子锦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他总算明白了一点,即为什么丁仙子在面对铁马门一干恶煞时,像似手下留情。先时在谈论云飘飘其人时更似充满了矛盾,毁誉不一,遮遮掩掩,欲语还休……在在显示着她内心的不能持平,对于云飘飘其人,总是有几分故情,这就难怪了。

“所以……你应该知道……”

麻四先生声音压小了:“天南堡不是不想请她出来帮忙,是怕她……”

“我明白了。”公子锦慨然道:“不过,今夜她老人家已表明了立场,这就很难得了,云飘飘得知报告以后,不能不对她有所顾忌,重新估计这件事,前辈你以为如何?”

“不错!”麻四先生歪着头想了想:“确是如此。对云飘飘来说,她的出现总是一大阻力,这是好消息,可是天南堡一面,却也不敢期望她太深,你知道吧!要不是小燕儿的介入,她绝不会出面管这件闲事,咳咳……这事太复杂琐碎,一半时还真说不清,总之,对于燕儿你可以一千万个放心,我们的计划也是要紧紧拉住她,她介入越深,丁仙子就越不能袖手旁观,对于我们就越是有利,原因是云飘飘这个人太厉害,丁仙子不出来,谁也对付不了他,云飘飘这个人我们太清楚,这个人是极多情的人,对于丁仙子他绝狠不下心真的与她为敌,这就是我们之所以努力争取小燕介入此事的原因……”

公子锦心里暗忖说,好狡猾的伎俩。再想此番作为皆秉诸正义,一切既为挽救民族存亡努力,也就说不得了,退一步再想,即使没有这个光明正大的帽子,即以云飘飘之为恶武林,也理应给他一个教训,若能寻机瓦解了他铁马门的实力,也是一大功德。

心里盘算着这件事,公子锦没有吭声

麻四先生看着他点点头道:“总之,眼前你的责任重大,三太子那边更是一点差错也出不得,你知道吧,现在各方打他算盘的人多啦,听说吴三桂那边更是不惜全力在争取他……”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这是我们要特别小心注意的。”麻四先生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三太子落在这个败类手上。”

公子锦默默地又点了一下头。

实在说,他现在确实感觉着责任重大,听了四先生的话,心里不住地在盘算着应对之策。

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位叛王吴三桂也来插上一脚,使得原已错综复杂的情势,变得更为波谲云诡,真个从何说起。

“吴三桂如今起兵造反,说得冠冕堂皇——反清复明,谁知道他骨子里是卖的什么膏药?”麻四先生冷笑道:“今后碰上了他们的人,你要特别小心,这个人翻云覆雨太可怕了。”

公子锦苦笑一下:“这事我无能为力,,眼前我所关心的只是三太子那一边,我很奇怪,为什么要见他必须通过燕子姑娘呢?”

“这是叶先生的安排。”麻四先生说:“叶先生为了太子的安全煞费苦心,老实说,就连我现在也不知道三太子住在哪里,眼前只有燕子姑娘一人知道,不久你会知道。”

“叶先生……”

“就是刚才我跟你说起的那个叶侍卫……”麻四先生继续道:“此人武功极高,当年北京城破之前,他是先帝身前的贴身侍卫,先帝驾崩之前,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救出太子和永定二王……他事后虽尽了全力,却只救出了永王一人而已,有人说长公主也是他救出大内的,可就人云亦云,无法证明了。”

“那么,你应该知道他是谁了?”

“我知道!”公子锦会心地笑了一笑:“遵照本堡的指令,我曾两度去拜访他老人家,可是两次都扑了空,据我所知,除了陆安先生以外,很少有人能见着他。”

麻四先生说:“他不得不这样,就我所知当今大内的‘十三飞鹰’曾把他悬为第一要犯,各地衙门都接获了密令在对付他,他焉敢掉以轻心?”

公子锦说:“金陵的福郡王一死,我就知道是他所为,自此他就离开栖霞寺,再也找不着他的踪迹——”

蓦地,纸窗“波!”地响了一声,飞进来一粒极小的石子。

麻四先生哼了一声,手掌挥处“呼!”地发出掌风,几上灯光应手而灭。

几乎在同时之间,公子锦早已扑身而出。

他施展的是“龙形乙式”身法,随着他扑出的势子,窗扇霍地敞开,他身子一如戏檐狸猫,极其轻巧地已滚落窗外。同一时间里,房里的麻四先生也已遁身而出。二人身子看来是一般的疾快,却是奔驰的方向却大为迥异。麻四先生身子并不停留,脚下力点,长空一烟般地升空直起,飞掠上对面瓦脊,即刻隐逝黑夜。

公子锦却另有所图。

原来即在他身子方一翻出的瞬间,一条人影倏地向右侧急闪欲退。

公子锦焉能容他脱身?脚下一连三点,施展云中飞步身法,已把身子欺了上来。

那人却也不是弱者,“嘿!”了一声,猛地身子一个倒仰,用鲤鱼倒窜之式反纵起两丈开外,噗噜噜衣袂声里,已落身墙头。

淡月稀星下看他不清,只仿佛来人身着一袭绸质紧身衣靠,身材瘦削,双肩高耸,却是交插后背,高出两肩的一对兵刃铁拐,使得公子锦乍睹之下,似曾相识,这人惊鸿一瞥的当儿,第二次已施展“潜龙升天”的身势,再一次拔起了身子,向墙外纵出。

公子锦原也有此顾忌,因为自己居住之处,虽甚安静,到底是投宿客栈,若是就此打斗厮杀,难保不为之惊动,自非所宜,对方飞遁栈外,自是再好不过。

二人一前一后,形影不离地便自展开了一场追逐之战,霎时间已是里许开外。

眼前一座庙宇,占地既大,门前两株龙柏,伞盖垂荫,尤具气势。

前行瘦削汉子,一步逼近庙前,霍地转过了身子。

公子锦一扑而前,即行定住,与前行汉子成了照脸之势。

“阁下好俊的身法,佩服之至,倒要请教暗夜窥窗,所为何来?”

说话之时,公子锦踏进一步,仔细向对方打量,却因那人立身树下,月光不及,一时看他不真。

“呵呵……”

那人一连笑了几声,双手拱了一拱:“公少侠你好记性,咱们才见过,怎么忘了?

老夫姓徐,单名一个铁字,这里问你一个“好”字,不恭之处,还请见谅,勿罪,勿罪……”

公子锦在对方说话的当儿,已由对方声音里辨出他是谁来。“徐铁”二字出口,便自证明不误,正是方才在江边曾经邂逅,几欲交手的“铁马门”中人物,当时他站在铁马门四当家帅星斗身边,双方剑拔弩张,若非丁仙子的出面化解,几成不了之势,想不到这人犹不死心,居然探知自己下榻之处,偷偷前来刺探,居心叵测,极是可恶。

此人——“风雷叟”徐铁,原为云贵道上出名黑道魁首,一双铁拐,据说得自异入传授,舞动起来几有风雷之势,随即为“铁马门”重视,经云飘飘亲自出面,收归门下效力,如今他的身份是铁马门第四令副座,较之令主帅星斗虽是低了一级,若是论及武功,却不在帅某之下。

即以公子锦所居住之处,何等谨慎隐秘?依然为他识破,此番单身刺探,实是期功过甚,无非自恃武功,并不曾把对方少年人看在眼里。

“原来是徐副座,失礼,失礼!”

公子锦抱拳见礼,早已将两膀真力凝聚双掌,哼了一声,接道:“足下以堂堂副座之尊,竟然效法鼠盗狗偷之流,此事若为贵门云总座所知,岂不有失令誉,在下倒要听听,这又是怎么回事?”

徐铁“呵呵!”笑了两声,伸手指向对方道:“娃娃,你休逞口舌之利,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此番身负重命,要来见什么人,这些都不干我徐某之事,我只向你借样东西,你可赏脸赐借?”

公子锦心里有数,冷笑道:“洗耳恭听。”

徐铁“嘿嘿!”沉笑道:“我要向你惜的是台湾延平郡王致大明三太子的一封亲笔书信,自然,只是看看而已,三日之后,双手奉还……”

话声未已,公子锦早已按捺不住,低叱一声:“无耻之尤——”身势已倏然掠起。

显然公子锦早已窥测清楚,不出手则已,一经出手,必然全力以赴。

眼前这一手,便透着高明。

随着他的起身疾势,右足飞勾,一式“笑点天灯”,“呼——”的一声,尖锐风里,直身风雷叟徐铁两眉之间直踢过去。

徐老头嘿了一声,身子向下一矮,双手蓦地怒盘掠起,用左右交叉之势,反向公子锦足踝小腿间绞剪而来,力道疾劲,非比寻常。

公子锦眼快肚明,那只脚其时才出一半,当下蓦地向后一收,双膝后收,一式倒剪金风,成了头下脚上之势,两只手有如一双快刀,便向徐铁双肩上切来。

徐铁双手猝分:“叭!”四只手掌已迎在了一块。

黑夜里简直看它不清,蓦然交接,蓦地又分了开来——像是一双燕子样的轻飘,两个人已分了开来。

徐老头嘿了一声道:“高明——”显然这一式交接之下,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恼羞成怒之下,这个瘦老头儿双手向背后一探,己把背上的一对冰铁双拐撤在手里。

二话不说,随着他脚下的一个猛窜,已到了公子锦身前,掌中双拐倏地抖出,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向公子锦两肩上戳来。

原来他双拐顶头,锋利如一双剑刃,并可当刀倒挑刺之用,猝然刺出,令人混淆莫名。

公子锦仓促跃出,并不曾携有长剑,却是那一柄描金折扇却随时插在腰间,当下手握扇柄,蓦地抡出,左右挥动之下,只听得“叮当!”两声,已把来犯的双拐磕向左右,紧接着“唰”地撤开扇面,直向对方咽喉上扫去。

“风雷叟”徐铁蓦地向后一仰,双拐抡处左右齐出,反向公子锦两肋上夹击过来。

双方一动上手,转瞬间已是十几个照面。

公子锦暗忖对方老头儿,果然是个棘手人物,不出奇招难以致胜。由是霍地一个疾滚,翻出三尺开外。

徐铁足下飞点,以“花田八错”步法,直欺而近,双拐抡施,暴雨也似,直向公子锦身上袭来——随即展开了他轻易不曾施展的“风雷十三式”。

一场疾战,有如暴雨狂风。

妙在公子锦背及地面,一反常态,纯然以“地蹚”身法应战,如此一来,徐铁“风雷十三式”虽是勇猛不可一世,竟然一大半用它不上,大大失去了作用,心中之懊恼自可想知。

蓦地,公子锦自地面弹身跃起,掌中铁扇“火中取栗”直向徐铁前额“天心”点来。

徐铁一惊,慌忙闪身,同时双拐疾速抡起以迎。

却是,公子锦早已料定他会有此一手,前此“地蹚”身法应战,全在掩饰此刻一霎之出手,使对方简直无能防范。

徐铁双拐作势待扬的一霎,猛可里公子锦左腕乍分,春风一拂,看似轻松平常,却封住了对方双拐的起势——雷霆万钧,冰雪一片,高明之极。

徐铁心里叫了声不好,再想从容化解,哪里还来得及?危急一瞬间,这老头施了个“铁板桥”的姿式,蓦地向后仰倒。

——却是,那一双铁拐连同双腕,显然还在对方控制之下,使他终不能全身而退。

妙在公子锦智珠在握,这一招处心积虑,志在必得,事先与已想好了多种变化,一见徐老头仰身作势,掌中扇“唰!”地抡开,疾若电光石火,直向徐铁面颊削去。

“风雷史”徐铁此刻招式已老,再想撤换,哪里还来得及?随着他的双足力蹬,也不过仅能错开半尺开外。公子锦敞开的扇面,不啻是一把锋利的刀,即在他右面肩头,连同前胸,足足划了三四寸长的一道血口子。

按说公子锦大可趁势追杀,事实上他手头折扇一十三根扇骨,均系一精一钢所铸,亦可当暗器使用,眼下情景,只需乘势一戳必将深入徐铁内腑五脏,一任他功力再强,也难捡回活命,总是他居心仁厚,不忍伤了对方性命。

当时一招得手,脚下飞点:“呼!”地跃身而出,即行立足例下。

徐铁这一面,侥幸捡回了一条活命,却也吓得面无人色,只见他身势踉跄着一连后退了五六步,才自拿桩站住,肩上伤口怒血泉涌,霎时间已是遍体淋漓。

“好……小子……”

嘴里说着,这老头儿拐交左手,右手指掌连连运施,一连封住了上身七处大穴,才行止住了流血。

尽管是黑夜,这个脸也觉得丢不起。

猫也似的,他发出了一声怪笑。

“小子……你行!”徐铁睁圆了双眼,声音颤抖着道:“老夫四十年横行江湖,今夜竟败在了你这个后生的手里,却也不能就此拉倒,咱们骑驴看唱本,往后走着瞧吧。”

话声一落,再也不片刻停留,突地拧过身子,一路倏起倏落,如飞而逝。

公子锦原想交待几句场面话,这么一来倒也干脆,当下收起折扇,往回路速速赶回。

一路轻登巧纵,不消片刻,已转回居住客栈,施展轻功,越墙而入。

却是,他蓦地定住了脚步。

原来房子里的灯竟是亮着。

记得出来之时,麻四先生明明已把灯挥掌熄灭,怎么现在还在点着?莫非四先生又回来了?

麻四先生果然又回来了,而且屋子里又多了个人。

一个身穿黑丝短衫,留有长须的瘦削老人,二人正在对坐喝茶。

“你回来了!”麻四先生笑嘻嘻地站起来道:“快来快来,老先生等你有一会了。”

黑衫老者正在喝茶,放下茶碗,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向他直直看着,公子锦心里不觉为之一震,都是因为对方老人好奇怪的一副长相,乍看之下,不由得使他吓了一跳。

高瘦高瘦的个头儿,端着一双肩膀,原来他背有点儿驼,是个驼子。黑黝的脸上,有几道刀刻也似的显著皱纹,衬着高耸的双颧,刀削过也似的脸上棱角,真正慑人心魄,好吓人。

一眼之下,几可断定是个极不寻常的人物。

他是谁?

公子锦抱拳见礼,尚未表明心里的疑问。

麻四先生先已呵呵笑了。

“猜猜是谁看你来了?”麻四先生说:“要不是他刚才指弹飞石示警,连我也被蒙在了鼓里,看来咱们真得处处小心了。”

说话的当儿,黑衫老人手捋苍须,只是向公子锦注视不已,忽地一笑,打着一口浓重的川贵口音道:“公少君竟然不认识我了,这也难怪,那一年见你之时,才这么高—

—”

用手比了一比,黑衫老人哈哈笑了两声,口音清脆地道:“在福建鼓浪屿,你们家里,你那时大概才五六岁,自然是不记得了!”

公子锦心里还在纳闷。

麻四先生“嗳!”了一声,道:“怎么还想不起来?这不是刚才还在说吗,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不是说曾经几次去拜访他都扑了空,现在人家自己来了,却又怎么不认识了?”

“啊——”公子锦神态顿悟道:“是叶老居士?”

“这就对啦!”麻四先生说:“这就是你天天盼着一见的叶老侠客,老居士。多年来他可轻易不见外人,今晚上专程会你来啦。”

公子锦惊喜着,待要二次见礼,却为老居士一只胳臂架着,嘿嘿笑道:“少君不要多礼,请坐!”

落座之后,公子锦不胜惊喜地向对方道:“叶前辈怎么忽然来了?”

“我早就打算来看看你了。”叶老居士说:“那天你在船上,四面八方都朝着你,我还真为你担心,后来看见了他,我才放心离开。”

麻四先生“嘿!”了一声道:“到底你在庙里呆了几年,道行比我高,怎么你发现了我,我就没发现你呢?”

看来他们俩原本就认识,只是并不常相往还而已。

叶老居士那一双炯炯的瞳子直直向公子锦望着,点点头道:“这一趟你的责任太重,多少人都在打你的主意,太子对你很关心,不止一次要我注意保护你,就拿刚才来说,徐铁偷偷到了窗外,你们还没发觉,要是被他听见了什么,可就不好,是我心里一急,不得不弹石示警,此人武功虽高,谅他还不是你的对手,我们两个也就得安闲,让你去处置。”

麻四先生一惊道:“原来老哥神目如电,已能预见五行造化,钦佩之至。”

老居士又哈哈一笑,忽而苦笑摇头道:“过誉,过誉,我还不配,比起贵堡主紫薇先生,怕还有所不及——”

原来“天南堡”主人称“紫薇先生”,此人姓百里名长风,与叶老居士、丁云裳等皆是武林中最称神秘飘忽人物,并同属“海内七隐”中人,武林中知者不多。

老居士这么一说,麻四先生才明白过来——何以公子锦独能当此重任,确是妙不可言。

对于这位前明大内侍卫叶照,公子锦真正心仪日久,猝然相见,惊喜不置,多年以来,有关他的种种传说,不一而足,即以他当年救走永王及后二十余年之休养生息,以至今日永王以三太子之名再起江湖,只此一端,已饶富趣味,堪为传奇,而此人日后之寄身空门,行侠仗义,反清复明之种种义行,早已脸炙人口,尤其令人击节赞赏。

现在这个人——叶照,就在面前,公子锦焉能不对他投以特别注意?

由于这人喜爱穿着黑色衣裳,来去无踪,行动诡异,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江湖上给他取了个“黑鹰”的外号,是以锄奸杀人时的“黑鹰”与庙里静居修行时的“居士”

俨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两种身份了。

“黑鹰”叶照用着炯炯瞳子注视着公子锦道:“你离开南京时,那里又发生了件大事,虽然与你无关,却是不可不知!”

公子锦一愣。

叶照说:“栖霞寺的无叶和尚问斩——”

公子锦“啊——”了一声,霍地站了起来:“已经被杀了?”

老居士道:“你沉住气。”哈哈笑了一声,却又冷下脸来,轻轻哼了一声,又接道:

“有我在,岂能容他们猖狂得逞人?人,我已经救出来了!”

公子锦又“啊——”了一声,脸上现出无比兴奋,才又坐了下来。

麻四先生惊道:“这件事我还不知道,我只当没这么快,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下手。”

叶照冷笑道:“江南提督衙门,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无叶和尚处理掉,好向北京朝廷对于福郡王的被刺有个交待,我就偏不叫他们称心,南京城这几天势将因为和尚的被劫,闹得天翻地覆,却是至终又将奈何?”

“无叶和尚呢?”

想到了同是“天南堡”地下抗清行动的一员,麻四先生与公子锦自然极是关心。

“你们放心,和尚不死自然还有重用。”叶照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临江寺的忍大师正是用人之心情迫切,无叶和尚去那边助他一臂之力,那是再好不过,我想这边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大家也会在那边见面,就劝他先去临江寺了。”

“好得很!”麻四先生鼓掌乐道:“临江寺那边这一次可热闹了,我听说北京那边大内的什么‘十三飞鹰’全出动了,看来很可能会有一次双方实力的交接,倒要看看,鹿死谁手?”

叶照说:“北京方面,我们全力联合,也许还可以对付,只是若加上铁马门方面,可就有点麻烦,难操胜算……”

公子锦道:“那么,眼前我们应该怎么来对付呢?”

叶照哈哈一笑,站起来道:“贵门天南堡,人才济济,一定已有妥善安排,这个我就不便代疱了。好了,我走了,有什么事,我自会与你联系。”

麻四先生含笑抱拳说:“一切偏劳,我就不送你了。”

叶照走向窗前,向着外面观望了一刻,回头看向公子锦道:“这地方既已为徐铁所知,今夜又负伤落败,必将大不甘心,为你着想,还是迁地为良,就这样吧,我走了……”

话声一顿,单手轻轻在窗上一按,人已腾身飞起,巨鹰展翅般,遁身而出。

月夜下只看见他硕大的身体,一起而落,紧接着二次腾起,幽灵也似的,已掠上了对面屋脊,好快的身法,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自天踪。

公子锦膛目结舌道:“喀——”

麻四先生亦不禁赞叹道:“此人轻功造诣,显然已至登峰造极地步,便是丁仙子也无能过之……有他在三太子身边,莫怪乎太子能履险如夷了。”

公子锦道:“我很久已听过对他的种种传说,据说他早年是先帝身边最称得力的一名侍卫,还有,传说长公主断臂之后,也是他救出来的,不知是真是假?”

“这就不知道了。”

麻四先生讳莫如深地笑道:“这件事他本人从来不曾提起,更没有一人出口询问,问他也不会说,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以当时情况而论,除了他以外实在不会有别人能有这个本事,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是了。”

他随即又道:“这一次你朝见太子事,事关重大,看起来暗潮汹涌,略有不慎,一切不堪设想,叶兄既这么说,我看事不宜迟,明天一早你就搬吧,小万柳塘边的‘铁镜观’那里最是隐秘清静,观主金子和,也是我道中人,与我交非泛泛,你只提我名字,他必会另眼相待……”

公子锦一怔道:“啊——是他,金子和……我一直以为他在华山……不是传说他已经……死了?怎么会搬来这里?”

“这就是了!”麻四先生说:“他原本一直是在华山的‘太虚观’,后来因为仇家迫害,在一次与对头决斗之下,翻落悬崖,是以便传说他死了,其实他还活着,不过……”

说着他摇头叹息不已,又道:“他如今已是一个废人,不过勉强还能走动而已,你见了面就知道了,经过这件事之后,他便潜身来到了南方,改名换姓,在小万柳塘边顶下了前人的‘铁镜观’,潜心修道,再也不问外事,谁也不知这个如今行动不便,口齿不清的年老的道人,便是当年声震武林有‘华山一剑’之称的武林奇人。唉!这世道,白云苍狗,一切都匪夷所思,变化太离奇,太大了。”

公子锦只是静静地听着,若在平日,他势将对此事循根刨底,问个不休,只是目前,他身担重任,焉能有暇再顾及这些不相干事?听过略生慨叹,也就不再多问。

略事交待之后,麻四先生站起来便走了,留下来的公子锦,非但心里没有得到预期的平静,反倒是心里更乱了。

在床上他翻来覆去地想着,简直是一团乱麻样的纠缠不清,真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越想越乱,越想也越糊涂,不知不觉浑然入睡。

天似乎刚刚亮的时候……

感觉着,好像床边上坐着个人,公子锦一经发,霍地挺身坐起。

“哟——”

一声女人的娇呼,把对方吓了一大跳。

下意识里,公子锦待将向对方出手,定睛看时,才自觉出自己孟浪了。

那人一身轻便绸衫,葱绿颜色衬着雪肤靓容,更似无比娇丽,像是受了惊吓,由床边霍地跳起,瞪着双眼睛,惊讶地向公子锦望着。

“阿——是你呀!”

公子锦既惊又喜道:“小鹤姑娘。”

一面说,抱拳为礼,收拾着下了床铺。

徐小鹤背过身子笑说:“别急,你慢慢收拾,穿整齐了才好说话。”

她随即背向着公子锦坐下来,举起纤纤细手,理着头上的叠螺云鬓,自从她乔装风尘卖唱姑娘之后,造型与以往确是大相径庭,即以头发一项而论,亦为之变化多端,时而“云鬓叠螺”,时而、“雨后高椎”,本地官妓歌艺流行的是“一窝丝”“杭州攒”,眉间若是再贴了个所谓的“花子”,又叫“眉间俏”或是加上个“遮眉勒条”什么的,可就更见花俏,妍彩多姿。

“姑娘这么一拾掇,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公子锦一面坐好,抱拳道:“这是从哪里来?”

“你可真忙。”徐小鹤说:“昨天我来了三趟,都没见着你,只有这个法子才行,再不,你又不知搬到哪去了,就更见不着了。”

公子锦一位道:“咦?你怎么知道我要搬家?”

徐小鹤也一怔,说:“你真的要搬?这么说我还猜对了?”

双方相知既深,更是同路人,实不便再相瞒,除了与三太子克期见面,事属极机密,不便事先泄露,其它大可坦诚相告。于是略略把叶照与麻四先生昨夜来访,以及与“铁马门”徐铁交手一段经过说了个大概。

小鹤聆听之下,惊喜道:“啊——叶老爷爷也来了?他老人家现在住在哪儿?”

摇头一笑,她又说:“我看谁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一向是顶怪顶怪,除了陆老师父以外,他跟谁都不来往,想不到居然也对你如此垂青,可真是难得。麻四爷爷我已经见过,想不他们都凑在了一块,要是我陆老师父也来了,该有多好!大家显然可以好好商量一下了。”

说完,她略略眯着眼睛,向公子锦瞧着,微微一笑道:“怎么,这两天过得可好?

都见了些什么人?”

公子锦一笑:“不都给你说了吗。”

“还没说全。”小鹤挑动了一下眉尖:“最起码还漏了一个人——不是吗?”

“谁?”

公子锦一下子还真转不过来。

“你可真健忘!”小鹤讪讪地笑着:“再想想看……昨天夜里你都上哪里去了?”

“啊——”公子锦说:“你是说……”

“我是说你很潇洒!”小鹤说:“一个人穿得漂漂亮亮的……到哪里逛去了?”

“嘿!”公子锦这才想起,一笑说:“原来你又跟着我了,既然来到扬州,总要四下走走……”

“这个我没有兴趣,再说我也管不着。”

徐小鹤忽地把头转到了一边,过了一会儿,才又回过脸来,用着奇怪的眼光向他看着——

“我只是奇怪,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这个闲心,居然还会到那种地方去?

真让我心里纳闷儿……”

说时,小鹤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是在他脸上转着,那样子还真像是弄不明白。

公子锦被她这种奇怪的眼神看得怪不自在,莫名其妙的脸也红了。

徐小鹤“哼”了一声,喃喃说道:“别以为我是故意跟着你……我只是不放心,怕铁马门的人对你使坏。所以才……”

公子锦干咳了一声,待要解说,无如事涉机密,一时不易说清。

徐小鹤见他并不解释,更以为他是理亏,哼了一声,把脸转到了一边,气得还真不轻,脸都白了。

“陆师父还一直夸你好,什么少年人知道自爱……没有不良习惯……”

“我——”公子锦搔搔头,只是觉得好笑。

这样子看在小鹤眼里,气就更大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小鹤脸一绷说:“好雅兴呀!去一个地方还不够,还去两家,好风流呀。”

公子锦真是哭笑不能,一时还真说它不清。

愣了一楞,他讷讷道:“原来你都看见了……”

“不但看见了,还听见。”

徐小鹤低着头,生了一阵闷气,忽然又抬起头来,冷冷说道:“要不要我把你的那些风流事说出来听听——嗯?”

公子锦一笑摆手道:“算了,别说了!”

“别说了,我偏要说。”

徐小鹤还真气得不轻,站起来走到窗前,拿着个花绸子手绢只是胡乱地扇着。

忽然她回过身来,气呼呼地说:“好阔气呀,一叫就是两个,哼哼,小云,小仙……

什么丑八怪,还当自己是大美人儿……我都为你害臊……要是陆老师父知道,不被你气死才怪。”

公子锦心里忖着,原来她一直都在跟着我,倒要听听她知道多少,当下并不解说,只是微笑。

徐小鹤冷下脸来,讷讷说道:“你可也别多心,照说这是你个人的私事,我也管不着,只是陆老师父的好心,要我在暗中多照顾你,我才不得不……要不然我也不会管这个闲事……”

公子锦抱拳道:“姑娘偏劳……”

“别来这一套……”徐小鹤白着脸说:“你还没有把话说清楚——我问你,你离了‘醉八仙’酒楼,又到仙女湖的八音画舫,找谁去了?”

“这——”

去八音画舫找燕子姑娘,事关重要,公子锦心里一直在盘算是否当说。

徐小鹤却已忍不住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哼哼……

我就代你说了吧,不是去找那个鼎鼎大名的美人儿燕子姑娘吗?”

公子锦不得不承认,点了一下头。

徐小鹤气就更大了。

“好——”她说:“你自己承认了,那……可不是我冤枉你……你……你找她干什么?”

忽然她往前逼近了一步,声音颤抖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陆师父和我爹都在夸你好,说你是个能担当大任的人……谁知道你却是个沉醉于女色的风流鬼……”

越说越气,也越伤心,一时眼泪也淌了出来。

“还当我不知道……我都打听清楚了,人家姑娘病了,不在船上,你可真体贴,还去探病……看来,你们早就是一对老相好了……算我多事……我……对你失望透了……”

公子锦被这突如其来的举止惊得呆住了,一时简直不知如何置答。

徐小鹤哭了一阵,大概自己也觉出了不对,看了公子锦一眼,强行止住了伤心,鼻子里哼了一声,霍地把头转向一边。

双方谁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子。

“当然……”恢复了冷静之后,徐小鹤显得怪不好意思的讷讷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没有理由来管你,那就当我是白说好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来管你的闲事,你是你,我是我,就当我们原本不认识就是了。”

公子锦微微一笑,这可真是从何说起?却是对方姑娘这哭,不啻暴露了内在真情,这可是公子锦始料非及,心里错综复杂,一时更不知如何解说才好。

耳边上听着徐小鹤的一声轻轻叹息,便幽幽站起,离开自去。候到公子锦警觉,忽然赶过去,目送着对方身影的飘然一瞥,便自无踪。

清晨。

小万柳塘,铁镜观。

踏着一径的露水,公子锦直趋向这座看似壮观,其实早已颓废的观楼正前。

沿着观院四周植满了青松翠竹,倒也绿意盎然。才这么早,蝉儿竟已发出了“吱—

—吱——”的呜声,意味着又是炎热一天的开始。

一个弯着腰,破衣百袖的老道人正在观门前扫地,他实在太老了,也太不起眼了,头上支离白发,身上破衣百衲,在晨光交织里所显示的只是微弱与叹息,令人想象到,生命可能即将结束。倒是那一方“铁镜观”的三字长匾,在晨光映照里,尚有几许生意,却与那颓废老旧的观院不大相衬,很可能这方字匾是后来重新加上去的。

公子锦一径地来到观门正前,正在扫地的年老道人,不得不停住了动作,仰起头来向他望着。

他原是想说些什么,诸如:“你是谁?”“来干什么”之类的话,可是,或许是过于世故,久经历练,还是老了,懒散了?便连这样一类的问话也懒得出口,只是向公子锦看了两眼,便自低下头扫他的地了。

公子锦咳了一声道:“这是铁镜观了,老道人,借问一声,金老观主可在这里?”

一面说,他把随身携带的一个颇大行囊由身后卸下来,放在地上。老道人一听他要找金观主,顿时便停住不动,缓缓地直起腰来——

其实直起来并不比弯下要高出多少,再者,由于左面半边身子像是瘫痪,已是不折不扣的半身不遂,看起来怪异得很。连带着左边的脸部也都走了样儿,口歪眼斜,这一仰起脸,更是怪样,连带着口水也淌了出来。

“你说……你找谁?”声音更透着沙哑,十足的已是一个废人,即使用他来从事像眼前这样扫地一类的工作,也不称职,难得他努力奋发,还想到自己找点事做。

公子锦嘿嘿笑了两声,实在是对方那副样子太滑稽,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立时,对方道人脸上便现出了不愉快的神态,却是那一正一斜两道眼神,犹自瞬也不瞬地狠狠向他“盯”着,仍然在等待着对方的回话。

公子锦这才想起,同时警觉到自己的失礼,忙自收敛笑容,双手抱了一下拳——

“对不起——我是来这里找一位金道长,金老观主,不知他老人家可在?”

老道人才似听明白了,重重地哼了一声,说:“什么金……道长,金……老观主,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公子锦怔了一怔,说:“没有?怎么会呢?这位老观主是从华山……”

忽然心里一动,恍然大悟,暗忖着自己的孟浪,好糊涂——试想那位金道长为避仇家迫害,才潜藏来此,外面俱已知道他翻落悬崖死了,焉能“死而复活”?毫无疑问,必已是改名换姓了,岂有仍然还沿用当年名字的道理?

道人见他久不置答,也就不再理他,一时低下头来,拖着半边仍能动弹的身子,继续又去扫他的地去了。

公子锦赶上一步说:“麻烦道长,请代为通禀一下,我有事要求见贵观主,他老人家可在?

道人鼻子里哼卿着,颇是不屑与他答话,嘴里口齿不清的也不知在说什么,仍然是自顾地在扫地。

“你们的观主可在这里?”

——只当是他的耳背,公子锦这句话几乎是叫出来的。

道人这一次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不得不停住了扫地的动作。

“他……不能见你。”

停了一下,又说:“他……也不认识你……”

说了这两句话,又继续扫他的地。

公子锦说:“这又为什么?”

“不……为什么……”道人说:“他……就是不能见你……”

“咦——”公子锦说:“见不见他也要他老人家自己说呀,你怎么可以代他拒绝呢?”

道人哼哼了两声,生气的道:“我就能代他说……我就说……不见……你走吧,你这个年轻小……伙子。”

公子锦气由心起,却是看见对方这样的一副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微微一笑,压置着心里的不悦,继续与他打着交道。

“对不起!”他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来看他老人家,是一位麻老先生介绍我来的。”

道人歪过头来说:“谁?谁……介绍你来的?”

“麻老先生。”公子锦赔笑道:“麻四先生,请道爷你代我回一声,就说是由岭南来的一位麻四先生让我来看他老人家来的!”

这么一说,道人才似完全听明白了,缓缓地又直起腰来,一面转过身子来,开始很注意地向他看着。

“岭南来的麻……四先生?”他讷讷说:“你是说……麻仁先生……”

这一说,连麻四先生的本名也报了出来。

“啊——”公子锦为之一惊:“不错——就是他老人家,道爷……你也知道?”

道人撩着左边下垂的眼皮,吃力的向公子锦看着,讷讷说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我怎么……不知道?”

“才来……”公子锦奇怪地向对方看着。

这时道人已丢下了手里的扫帚,怪不得劲儿地转过身来,移步向观门步入。

公子锦忙上去搀扶他,却被道人倔强的用膀子给挣开了。

这一挣力量还真大,公子锦无备之下,差一点站立不住,暗吃一惊,忖着,好大的劲儿。

“吱哑——”一声,道人推开了虚掩着的两扇门扉,斜过身子来,极吃力地迈过了门坎。

公子锦呆了一呆,忙拿起了行李,跟着他迈进了观门,这一次道人没有阻拦他。

门内光线一陰一晦,主要是树荫太密了,几乎掩遮了所有的天光。

正面堂殿的门敞开着。

两个年轻的道人,一个端着碗面,一个还在扣衣服扣子,似乎都为着突然出现的公子锦大感惊异。

道人理也不理他们,拖着半边僵硬的身子,绕过了正面堂屋,来到一个偏间门前站住。

这房子门还关着,道人用右肩头一顶,门就开了,他回过头向公子锦看了一眼,随即迈步而进。

公子锦欲罢不能,也跟了进来。

屋子时很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张八仙桌,两条榆木长凳,一只装水的瓦罐,两只陶碗,别无长物。

道人一声不吭地在凳子上一坐,两只死鱼眼瞬也不瞬地向公子锦望着。

公子锦放下手里的行囊,也向对方道人望着,略似尴尬地笑了一笑,等候着对方的发落。

道人忽然开口说:“四先生要你来看我,有……什么事?”

公子锦一怔说:“你……”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道人说:“麻仁要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公子锦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他虽由麻四先生嘴里听说过金观主的大概遭遇,也知道他身罹残疾,可是却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眼前这个道人联系到一起,怎么也想不到昔年那位名重一方的华山武林名宿,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简直毫不起眼半残废的道人。

惊异只是刹那间事,立刻回复如常。

对方道人灼灼目神,兀自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忽然点头道:“是……了……大概是介绍你来这里投宿的吧,你就住在这里吧。”

说完就要站起来离开。

公子锦忙道:“前辈别走。”

道人吃力地又坐下,看着他说:“别叫我前辈,这里人都叫……我是跛……跛道……

人,你就叫我跛……跛道人就得了。”

“那就太不恭敬了。”公子锦抱拳道:“四先生确是介绍在下来此居住,在下……”

“够了……”道人比着手式,吃力地道:“这就够了……住就住吧,别的我……也不想多……多问,也不想……知道。”

说完他就站起来,拖着半边不利落的身子走了,过门坎的时候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把腿迈去。公子锦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只觉着这个人好怪——无论如何他已是一个十足的废人,或许是前逢仇家,几已丧命,此番侥幸拣回了半条活命,自然是余悸犹存,再也不愿牵扯是非,多管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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