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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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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9日(星期五)

那所医院位于地铁的山科站进入山边之处。

龟冈营业所的营沼所长在正面大门前停下车,若槻先下,眺望四层楼的医院。

白色的墙壁已发黄,给人阴森之感。玄关周围也极冷清,没有任何花坛或植物。转到侧面一看,与水泥墙之间有三十厘米左右的空隙,满满堆积着报废的自行车、空铁罐、塑料饮料瓶等垃圾。

即便若槻没有任何先人为主的看法,恐怕也不想住进这种医院治疗。

“让您久等了。我们走吧。”

菅沼把车停在停车场,摇晃着矮小肥胖的身躯快步走过来。

即使进入建筑物里面,医院给人的印象也没有任何改观。原本就采光不足,加上照明也不够,大厅里就像黎明时分。抬头一看,日光灯约有一半不亮。

三排发黑、变形的沙发上,都坐着无所事事的老人。距午休时间还早,问讯处的窗口已拉上了帘子。

内科病房在四楼。三台电梯都停在高层,似乎没有下来的意思,两人无奈,只好跑楼梯了。

“上次去的时候,他不在病房里。”

菅沼艰难地登上狭窄的楼梯,呻吟般说道。脚步声和说话声在封闭的空旷空间里回响。楼梯上的油毡已磨损,变得滑溜溜的,防滑橡胶也没有了,稍不留神脚下就会打滑。

“我假装不在意地问同房间的病人,据说他日间天天到本站前打弹子机。”

“常见的类型吧。”

健康的人长期住院度日,实在闲得无聊。自然日间要偷偷外出,若没有走远的勇气,目的地也就限于弹子机店之类的地方。

“于是我打算改日再来,正要走,却跟他碰个正着。他两手还抱着一大堆威士忌酒瓶、蟹肉罐头之类的。一见我,就一副‘糟了’的神情。他的解释才有趣呢。什么有极要紧的事才外出的呀,威士忌是替别人买的呀之类……”

“真有福气啊!”

与人寿保险有关的犯罪之中,诈骗住院费不像为了保险金杀人那么耸人听闻,所以几乎不被媒体提及,但其实诈骗住院费是最损害保险公司利益的做法。

人寿保险附带住院特约时,每住院一天,通常可领取一万日元给付金。若在好几家保险公司都投了保,一天就有数万日元收入。这比认真打工合算多了。因此,以诈病不正当地捞取给付金的人,从不间断。

用得最多的病是颈椎挫伤,即头部震颤症(因车祸、撞伤等的后遗症。)。医生也难于客观地诊断,若患者本人自诉疼痛,便可过关。不过,这回若槻要拜访的出租车司机角藤,还牵连着更复杂的问题。

“说是连院方也参与合谋。是真的吗?”

“这里可是出名的‘道德冒险’(英文为moral risk,指参加保险者为拿到保险金而有意制造事故。)医院哩。”

虽然楼梯里别无他人,但声音很响,若槻担心被人听见,小声答道。

所谓“道德冒险”,是人寿保险业界的用语,指起因于人的性格或精神的危险。也就是说,被冠以此定语,即意味着与犯罪有关联。以若槻所知,医院本身参与欺诈给付金犯罪的“道德冒险”医院,仅在京都市内便有四家。

原本拥有不动产等巨额资金的医院,可谓暴力团伙的好目标。因为医院极重声誉,所以找个小小的医疗差错进行要挟,轻易便能弄到钱。

自针对暴力团伙的新法实施之后,明目张胆的恐吓减少了。然而,近年因几乎所有的医院都陷入经营困难的境地,让暴力团伙找碴的机会反而多了。

医院的院长虽然是医学上的专家,但经营管理上是外行,习惯于被周围的人奉承,因此不懂世故者居多。

暴力团伙把目标瞄准这类院长,最初装成地道的实业家与之接近,慢慢取得信任,在经营上提供意见或出谋划策。最典型的手法,是向苦于医院经营、口吐怨言的院长介绍经营顾问,这类顾问号称曾整顿过多家医院。

这种人一旦进入医院,随即掌握了医院的经营管理大权。之后,为了向毫无关系的企业融资:随意将地皮或昂贵的医疗设备用做担保,被多次利用之后,终因乱发支票而倒闭,这是注定的结局。

之中也有的医院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期待地产市场复苏。对于想要欺诈给付金的人来说,这类医院就是再好不过的“温床”。

“角藤先生,你好。身体如何呀?”

菅沼一进人大房间,便向盘腿坐在最里面床上的正在吸烟的男子打招呼。

男子转过头来。“地道的无聊之人”,这是若槻的第一印象。这人身上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够引起别人的兴趣。

蓬乱的一头浓发,几乎看不见额头。吊眼梢,小眼睛显示出对利害得失精明敏感的样子,而想像力则完全缺乏。脸膛是不健康的紫黑色,颧骨高高。简言之,若槻看到的只是个一脸无聊神色、过着无聊日子的男人。

“这位是支社的若槻主任。”

菅沼这么一介绍,角藤随即将香烟掐灭在代替烟灰缸使用的空饮料罐里。口和鼻流里流气地冒着烟,眯着眼问:

“什么什么,这位是?我说的是要带支社长来,对吧?”

似乎无聊之人还挺不识好歹。

“若槻主任是支付方面的负责人。”

营沼向若槻那边摆摆手,试图转移对方的攻击目标。

“是吗?明白了。那么说,你是负责的人了?”

那男子在床上调整一下朝向,盯着若槻问道。

“喂,我申请这么久了,总不见付钱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投保时怪麻利的,到了支付时,却翻脸不认账啦?你是负责的吧?得把事说清楚,真是岂有此理!还想不给吗?”

面对这种人已有一年的经验了,是否是真正危险的对手,马上就能明白。若槻一眼看穿这角藤的能耐。与日前带矢田部社长来公司的壮汉相比,压力可差远了。他肯定是个胆小鬼,只会大呼小叫。

角藤漫长的住院史的头一次,是他开的出租车被其他车追尾撞上了,得了头部震颤症。据交通事故证明书的描述,是出租车后部严重破损的大事故。若槻心想,这一次可能是真的。不过,他大概一尝出甜头便忘不了,逐渐变成一种惯用伎俩。

“关于支付给付金的问题,目前总社正在研究。”

“研究、研究,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嗯?别想欺负人!”

“关于这件事,我有两三个问题要问一下。”

“要问问题?事到如今……”

“首先,你为何进这家医院?”

“哼,我挑这儿,碍着你们了吗?”

“角藤先生家住龟冈市吧?龟冈不是在京都西面的边上吗?为什么你特地挑选京都市最东面的山科区医院住院?”

“为什么?……因为别人说这儿好。”

角藤的虚张声势开始一落千丈。

“是个好医院吗?”

若槻环顾污迹斑斑的病房四壁。

“你是胃溃疡痛得厉害,对吧?自己驾车上医院的吧?一般该找一家近的医院,对吧?”

“你想说什么?这种事情……上哪家医院,难道不能由我自己定吗?”

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入院证明的复印件,故作认真浏览之态。

“还有关于病名,住院之后变过两次吧?最初是胃溃疡,住院过程中出现肝功能障碍,然后现在是糖尿病吧?的确……”

“那又怎样?做检查嘛,后来才发现有毛病嘛。”

“的确。不过,住院一次支付给付金的限额是一百二十天,可是不知为何,每次刚好到一百二十天时,病名就变了?”

“你……你小子!……你闭嘴听我说!”

角藤试图再次恐吓若槻,但声音却带着颤抖。以往因保险公司太软弱而以为自己够硬气,现在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境的不利,动摇了。

“有意见去问院方。是医院诊断出来的……”

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和圆珠笔。

“你可以在这上面签名吗?”

“这是……是什么?”

“解除合同的同意书。”

“解除?这是怎么回事?”

“关于住院给付金,我们不能付,但角藤先生迄今所交的保险费,会还给你。你让这份保险合同就此作废,本公司迄今所支付的住院给付金,也就不要求你返还了。”

“你……你这臭小于啊。别想欺负人!”

角藤嘴唇哆嗦着,吼叫着推开同意书。圆珠笔滚到房间的一角。

“你们以为我……我是谁?你以前在哪里混?嗯?滚回总社去吧!你这种毛孩子,我就这样,你能把我怎样?!”

“你仔细考虑。今天就此告辞。”

若槻从地上捡起纸片放在床上,转身走出病房。最后瞥一眼角藤那张紫黑色的脸,已全无血色,变得苍白了。

“若槻主任,行吗?”

在楼梯处,营沼赶上来问道。

“噢。会让我滚到哪里去呢?”

若槻边打哈欠,边嘟哝遣。

“什么?”

“要是像那家伙说的,能调一下岗位,真是意外的幸运了。”

“不,我不是说那个。把他惹成那样,往后会不会闹大了?”

“没关系。解约的方案,是总社决定的。今天只是来通知他而已。”

“不过,那家伙要是说什么也不签字,该怎么办?”

“怎么也不行的话,就要打官司。”

“能打赢吗?”

“不,到了那时候,因为非证明医院是同谋不可,会变得非常难。医生协会是决不会承认有‘道德冒险’医院存在的。还非得让他同意解除合同才行。”

“那倒是。该怎么做才行?”

“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啦。总社请了‘能人’,后面的事交给‘能人’好了。”

第二天,搭乘早上头班新干线来的“能人”在支社露面了,此人出入意料地是个小个子男人。身高不过一米七。递过来的名片上只印着“保险数据服务 三善茂”几个字。

出来接待的是支社业务负责人,内务次长木谷,以及葛西、若槻,共三人。三善说声“久违,葛西”,葛西也笑嘻嘻地点点头。看样子是熟人了。

在会客室,若槻递上有关角藤的资料,一边说明情况,一边打量这个叫三善的人。

大致四十出头,眉毛稀疏,脸颊瘦削,有纵向疤痕。眼窝深陷,几乎不眨一下眼。头发剪得很短,几乎能看见头皮。是一种经常晒太阳的健康肤色。眼看去像个普通职员。

然而,尽管他穿着朴素的西服,举止得体,却令人感到他身上有某种常人所没有的气质。并非运动员般的阳刚之气,而是一股积聚在内里的凄楚气息。

“明白了。”

三善看了资料,点点头。声音是与体格不相称的低音,但其中混杂了金属性的高八度音,特别刺耳。这种声音大概就属于那种苍老的声音吧。

起初,若槻几乎怀疑那是喉癌的初期症状,因为他刚刚审阅过喉癌患者的住院证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察觉到那声音大起来,足以恐吓他人。

“大概两三天里解决吧。”

“那就拜托了。”

大家一站起来,木谷便弯腰致谢,其他人也随之向三善致意。

“不过,三善先生也不容易呀。”

葛西送三善到电梯口,说道。

“之后还要到哪里去吗?”

“对。解决这宗以后,到九州的小仓。是其他的人寿案子。”

三善的身影一消失,若槻便思忖自己为何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与角藤的大发雷霆相比,三善随便说说的样子,更令人感到可怕。葛西捅捅若槻的腋下。

“这家伙有压迫感吧?”

“是啊,跟平常人不一样。”

“好像原来也是来硬的那种人。”

葛西用食指在脸颊处比划着伤疤的样子,说道。

“传说他以前帮人收债什么的,做过不少心狠手辣的事,但婚后就洗手不干了。似乎难找什么正经事做,正好被那边的社长看中他的特长,录用了他。”

“特长?”

“擅长软硬兼施,根据对方情况,或强硬或怀柔,巧妙地解除合同。既能耐心从对方的弱点人手施以压力,又能大发雷霆吓得对方胆战心惊,以毁掉合同。说是他擅长此道。不过,我反对依赖这种人。即便对方来者不善,只要花时间堂堂正正地去说服,大多能有好的结果。”

“不过,像角藤这样的,可能这种人才是……就是所谓‘以毒攻毒’吧。”

若槻对于每天做出笑脸与寄生虫般的人打交道已经烦了,内心是欢迎采取强硬手法的。葛西苦了苦脸。

“顺利时的确爽快。反之,受挫时就难收拾了。唉,这次但愿他能顺利吧。”

葛西的担心没有成为事实。

那天傍晚。支社的窗口关闭之后,三善又出现了。

因为支社长在其他楼层召集营业所长们开动员会,木谷和葛西要出席,留下来的负责保全管理的只有若槻一人。

“你好,我们见过。……是若槻先生吧?”

“他们都走开了。您有什么问题吗?”

若槻因还记得葛西说过的话,见了三善,担心解除合同的交涉受挫。

“没有。我只是来交回这个的。”

三善从小公文箱里取出来的,是解除合同的同意书。若槻有点匪夷所思地加以确认。的确是角藤的签名和印章。

“这么快!不过,那人肯同意?”

“让他同意嘛。……这人好对付。”

“实在给您添麻烦了。您真帮了我们大忙。”

若槻注意到三善的小公文箱内盖上,贴有一张过塑的照片。

年约三十有半、和善但已稍稍发胖的女士,抱着一个两三岁、也是胖乎乎的女孩。一个偷拍的瞬间情景。女士笑容满面地附在女孩耳边说话,像是告诉她要面向镜头,但女孩好像睡着了,口张开着;眼却差不多是闭合的。

“您的家人?”

若槻这一问,三善才头一次微露笑容,只答了一句:“我老婆和女儿。”

三善和来时一样悄然离去,若槻一直送至电梯门闭上。

若槻返回座位,舒适地躺靠在椅背上,给总社拨电话。管这事的人还在,他报告合同已经解除了。打完电话,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文件装入文件夹里,放进带锁的办公桌抽屉。营业会议似乎拖长了,内务次长也好,葛西也好,都还没有回来。

若槻起身上洗手间。

偶尔望一眼镜子,见自己脸上带有从未见过的扭曲的笑容。笑容缓慢延伸,然后消失。

若槻按了几下按钮,弄了些粘糊糊的绿色洗手液,花了很长时间搓洗双手。

5月7日(星期二)

连休后的工作日从早上起就很忙碌,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丝不安定气息。

过了10时,税务署的调查员到窗口查访,出示了塑料夹子里的身份证明,催着要查看顾客的详细的保险合同内容。

答复是因为事关隐私,要出示正式的书面通知方可照办。但对方不肯。那人以根本不像个公务员的傲慢态度。声称自己到任何地方都是出示身份证明即可。

税务署和福利事务所每天都给保险公司送来大堆关于合同内容的通知,但若无本人的同意书或官厅的正式通知书,便不能告知内容,这是原则。

调查员开始粗声粗气了,但这种程度的口角早已司空见惯。最终,一番斗嘴之后,调查员涨红着脸,恼火地离去。

仿佛替换似的,这时从东京来了一位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顾问律师,由木谷内务次长、葛西和若槻三人出面接待。因为第二天要在京都地方法院对诉讼的事件进行首次庭辩,为此要进行磋商。这是继承人之间围绕领取保险金的骨肉之争,把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也卷进来的一场官司。

第一次口头辩论只是确定第二次及以后的日程,并不进行实质性审理。头发垂额、和若槻年龄相差不多的律师,基本上是怀着一种来旅游的心情,喝着茶,除了谈天之外,就是打听去名胜古迹的路线,并一一记录下来。

下午第一个出现在窗口的顾客,一眼便能看出不是东亚人。头发又黑又鬈,皮肤苍白。来京都的外国人甚多,出现在保险公司窗口的却从没有过。

接待他的是青柳有香,她读过短期大学英文课程,现在又在英语会话学校学习。但仅仅三言两语之后,青柳便过来向若槻求助。

若槻带着些许困惑坐到柜台前。那是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男子,看不出是来自哪个国家。

此人一副万不得已的表情,一开口便用英语问:外国人是否可以投保?

若槻一边从应试英语的记忆中寻求帮助,一边答:虽不必一定是日本籍,但原则是在日本居住的人。对方又问:投保时必须检查吗?

答复是根据投保的险种和金额,由医生诊查后,填写告知书即可。那男子又重复问道:必须要做检查吗?若槻迫问是指何种检查,却没有明确的回复。

过了一会儿,那男子终于说道:不必提交血液样本吗?

若槻勉强挤出笑容,掩饰内心的迟疑。

……责任免除条款在英文里应是“escapecause”,但“被责任免除”该怎么说才好呢?

若槻字斟句酌地说,血液检查虽无必要,但投保时已患病,则必须告知,否则死亡时若发现违反告知义务,不付保险金。

见那男子已明白的样子,若槻松了一口气。他目送那男子乘电梯离去。

在现实中,艾滋病渐渐变得不那么致命了,在美国,据说也有接受hiv抗体呈阳性的人投保的意向。然而,在日本,要使之现实可行,还得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吧?

他返回时,葛西正面带难色地搁下电话。

见了若槻,葛西招招手。

“若槻主任,指定找你的。”

若槻胺过打印的保险合同内容和葛西手写的记录,却不明就里。打印的内容有三页纸。

投保人菰田幸子,被保险人菰田幸子,保险金受益人菰田重德,三千万日元的定期终身保险。被保险人为菰田重德的,也是三千万日元定期终身保险。然后另一份是五百万日元的儿童保险,被保险人是菰田和也。

“叫菰田重德的人打来的,认识吧?”

“不,没听说过。”

若槻有个癖好,遇有投诉时首先看对方的年龄。四十五岁。从经验得知,最危险的是三十至三十五岁的人,不过与这个年龄相差不多的也还不能大意。再看住址,是岚山附近。说来应该是个高级住宅区。试着回忆一下,却一无所获。

“是吗?怎么回事?总之是指定的。特别提出是若槻主任,要你去一趟。”

“投诉的内容是什么?”

“说起来哕哕嗦嗦的,究竟想说啥也不清楚。好像是埋怨前去收款的外务员态度不好吧。”

“你感觉他很气愤吗?”

“也不是。”

葛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

“其实,让个营业所长跑一趟也可了结,但对方说了要见若槻主任,只好劳驾你现在跑一趟,行吗?”

“好的,我明白了。”

反正在支社里,也一样要应付令人头疼的顾客。只要不是太严重的投诉,外出反而感觉更好。

收款是太秦营业所的事,先给所长挂个电话,碰巧所长外出。既然问题不算严重,若槻便决定单独前往。他用住宅地图查出地点。复印了所在的一页。

走出大楼,外面是明媚的五月天。

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位于四条乌丸路口往北的昭和人寿保险京都第一大厦,占用了八层建筑物的最高一层。人寿保险公司的支社和营业所设在自己公司的大厦时,大多会将有较高房租收入的楼层出租,自己使用高层。

灿烂的阳光照射在朴素的深咖啡色墙面上,透过成了半透明镜的窗子,隐约可见一排排亮着的日光灯。

若槻到附近一家对昭和公司定点供应的日本点心店买了问候顾客的点心盒。根据投诉的情况,点心盒的大小不同,这次用最小的该可以了。乘阪急电车走一站到四条大宫,在那里换乘京福电铁的岚山线。

在京都,十多年前,以妨碍交通的理由取消了市内电车,但有部分线路与一般道路相连的京福电铁或叡山电铁,则至今仍为市民所用。

若槻刚人大学时,就知道京福的“福”指“福井”,记得曾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并不存在京都至福井县的线路。

然而,暑假到福井一游,才知道福井这边也行走着京福电铁,疑问顿释。有朝一日将现有京都和福井各自的线路连接起来,似乎是经营者的宏愿吧。

一辆孤零零的旧电车,从宽敞的道路钻人小巷般的区域,几乎是擦着屋檐和绿篱行走。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若槻心中不知为何增添了不安的感觉。三条口、山之内、蚕社……极具京都特色的站名一个接一个。一过以电影村而闻名的太秦,接下来是北野线岔口的“帷子辻”站。当播音报出站名时,若槻突然产生了极不吉利的感觉。

为什么?他一边看站牌一边想,发觉从“帷子”一词联想到给死者穿的经帷子(麻衣。)。和将天花板的木纹看成幽灵一样,情绪不安时常有这种现象。然而,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变得如此神经质。像葛西说的,这回并不是多么严重的投诉啊。

终点岚山的前一站:是位于jr(jr:japan railways,日本铁路的缩写。)山阳本线的嵯峨站旁的“嵯峨站前”——一个好谦卑的站名。菰田的住所,从这里步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那一带似乎自古以来住有不少殷实人家。古色古香的竹栅栏里面,时时显露出富豪车或奔驰车亮晃晃的车身。若槻一手拿着住宅地图的复印件,沿着大弯道走,过了一家有树篱的显赫人家,对面出现一所似已半朽的黑黑的房子。

那一瞬间,若槻的心脏不知何故“咚咚”地惊跳起来。

从位置上看,应该就是这所房子了。房子看上去朽坏严重,占地却颇广。黑色的木板栅栏里面的庭园里,传出几只小狗的吠声。

只有门像是新造的,但却是与周围人家不相称的便宜货。确认一下门牌,是“菰田”。没错。

若槻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按了内部通话器的开关。等了一会儿,未见人来应门。再按一次,并喊了一声“打扰啦”。但除了小狗的叫声之外,没有任何反应。

若槻突然感觉到背后的动静,回头望去。对门人家的门扉处,有一个中年妇女在窥探这边的情形。似乎是那家人家的主妇。那女人见若槻以目致意,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若槻走近两三步,那女人“砰”地关上了门,菰田家的事也就无从打听了。房子的外观莫各地让人感到厌恶。加上对门女人的奇特态度,若槻得出一个菰田家为邻居所孤立的印象。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葛西虽然说了“请你现在跑一趟”,自己却忘了问是与对方怎么约定的。说来或许是听错了,产生了什么误解,葛西不是说,菰田说话唠唠叨叨,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吗?

算了,家里没人的话也就没有办法了。一般情况下,他会设法尽量在那一天里与对方见面,惟有今天不同。若槻为一种无论如何尽早一刻离开的情绪所驱动。

他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很久以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

那应是刚上初中的时候。时间是4月或5月。

他到新结识的朋友家去玩,练习投球接球。最初彼此投简单的球,不久就玩起花样,比试起旋转球来。当然也没有多大变化,但朋友投了旋转的一球,在若槻的皮手套上一弹,飞向了另一个方向。

若槻追赶着在斜坡上一蹦一跳缓缓滚动的小球,进入了一条没有人的奇特的小巷。

左边是个仓库,右边是朽掉半边的废屋。小巷往前三十米被堵死了。尽头处是木框上钉塑料波纹板的围墙。它的外面,应该是私营铁道线路,他就是搭乘这条线路的车到这儿来的。

奇妙的是,从线路对面的建筑物上,正好能看到和这边道路大致相同的空隙。说不定,那边也是同样堵死的小巷。

小球滚落小巷中的电线杆柱基里。若槻走近一步要去取出小球的瞬间,忽然不寒而栗。

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固定在死巷尽头空无一物的地方。那廉价的波纹塑料板,他觉得那外面有什么东西。异样的感觉令他脖颈上汗毛倒竖。

他悄悄一伸手拾起小球,一溜烟逃离那个地方。不知为何,他认定在那地方待久了一定没有好事。

他感到去追球并拾回球所花的时间很漫长,但实际上不过三十秒左右而已。

后来他向朋友打听那条小巷。朋友说那里是个封闭的岔道口,封掉的原因不明,似乎是因每年这里事故频仍,无法容忍的居民委员会与电铁公司协商之后,从两侧将小路封闭了。

他乘坐回程电车时再次通过那里。仔细观察,薄薄的围墙内侧,果然留有横道栏杆的残迹,一晃而过……

若槻蓦地从回想中返过神来。此刻头脑中鸣响着明白无误的警告:

尽快离开此地!

类似焦灼的不快感觉催逼着他。缓缓退后,正要迈步返回的若槻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从他来路走来的人。

身穿沾了油污的工作服的中年男子,径直向若槻走近来。

此人身高与若槻相仿,但身板单薄,手足干瘦,显得体质贫弱。他额头已秃,但年龄不见得有那么大。大而黑亮的双眼像凝视什么东西似的,一动不动。嘴巴小得使整张脸失去了均衡,还浮现着一种不可理喻的嗤笑。若槻看着这个人,被一种后悔之情攫住。

“您是哪一位?”

那男人问道。也许因为不常说话,发音有点含混。正如葛西说的,很难听清。

“我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的若槻。是菰田先生吗?刚才您给我们来过电话。”

“噢噢,有这回事。家里……什么人也没有?”

“对,好像没有人。”

“奇怪呀……”

那男人从工作服兜里取出钥匙。不知何故,他只有左手戴着白线手套。男人开门人内,若槻只好无奈地跟在后面。

似乎是听见了男人回家的动静,几只小狗从庭园跑过来。是茶褐色的茶犬(日本一种竖耳卷尾小狗。),垂耳的白色杂交种,带着可怜眼神的长身黑犬……似乎都是随处捡来的丧家之犬。

男人蹲下挨只抱抱小狗,用脸颊亲亲它们。

“哎,贤太,寂寞吗?想爸爸了吗?好啦好啦。喂,淳子,你也到这边来。”

与其说是宠狗,他更像是在宠自己的孩子。男人一门心思招呼他的狗,仿佛完全忘记了若槻的存在。

男人站起身,小狗们又跑到庭园去了。男人用钥匙打开玄关的门,邀若槻人内。

“挺脏的地方,请进吧。”

“打扰了。”

屋里昏暗,若槻刚往门槛内跨人一步,异臭扑鼻而来,甚至令人产生进入了奇怪的动物巢穴中的错觉。

旧房子大抵有某种独特的味儿,但菰田家的味道却非一般。垃圾变馊的不快味儿,加上腐败的酸臭及麝香般膻味香料的味儿等等,复杂的混合味令若槻感到恶心。

无法猜测是什么味,但似乎已长年充斥这所房子。任何人都对自家屋内的味儿不敏感,但在这种程度的气味中也能处之泰然,只能说是异常。若槻拼死与想从衣兜里掏手帕捂鼻子的念头作斗争。他只愿早一刻获悉投诉的内容,好溜之大吉。

男人低头看看放鞋的石板,嘟哝道:“怎么回事,和也不在呀。……老婆上哪儿去啦?”若槻一看,角落里放着一双小学生穿的运动鞋。只要有可能,若櫬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但他仍脱下皮鞋整齐地摆在旁边。

廊子的木地板黑亮,似乎蹭磨已久,但在浓烈的臭味中,只能让人感觉这黑色是污垢凝成的。

男人边走边向屋内喊:“和也,和也!……”然而没有人应。中途他一回头,微笑着问若槻:“有臭味吧?”若槻只能表情僵硬地晃晃脑袋。

看来这男人并非鼻子不灵。至少他承认恶臭的存在。要是这样,为何不放置除臭剂呢?

若槻被带到面向庭园的客厅。那里的异味也很浓重,但男人拉开拉门后,有风吹进来,才变得稍稍可以忍受。

男人隔着矮桌,在壁龛前落座。

“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工作时间比预想的,拖长了。”

“没有没有,我刚到而已。”

若槻把点心盒放在桌上。

“您是打电话来的菰田重德先生吧?”

“没错。”

“我们营业所的人员好像有些不周之处,向您致歉。”

“哪里。你也很不容易呀。”

“不敢当。”

男人收下点心盒,但显得心不在焉。左手的棉手套在家里也不打算脱下。关于至关重要的投诉问题,没有打算谈的样子。

他为什么把自己叫到这里来?若槻想起葛西说过,此人指名要自己来解决。他原以为即使记不起名字,但见了面总能回想起来,但记忆中自己在支社窗口从未接待过此人。

这就留下了一个疑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

“哎,和也。你要是在家,到这边来一下!”

菰田重德突然伸长脖子,对若槻背后的隔扇吼叫起来。好像是在演戏似的。没有回应,一片寂静。

“和也?怎么客人来了,却假装不知道?对客人很失礼吧?”

“不,实在不必……”

若槻劝解道,菰田意犹不平。

“你帮我打开那里的拉门好吗?”

“嗯?”

“那里是学习间。和也应该在那儿。”

若槻无奈,只好照他说的,站起来,边说“你好”,边打开拉门。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半翻白眼,眼球朝上地凝视着他。男孩脸色苍白,半张的嘴巴上方,有鼻涕干后的痕迹。

若槻猛眨几下眼。男孩子双手双脚耷拉着,悬吊在离地约五十厘米的空中。

然后,里面的横隔与男孩之间的一条绷紧的绳子跃人若槻的眼帘。地下的榻榻米像被水浸过似的变了色,前头翻倒着一张带小脚轮的椅子。

当发觉这是一具上吊而死的尸体之后,若槻已弄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他突然清醒过来时,菰田重德不知自何时起已并排站在他身边。

若槻转向菰田,目光与他漆黑的双眸相遇。菰田重德无表情的脸令他惊慌失措,他移开了目光。

莫名的不适一下子变为惊愕。

菰田重德的眼睛不是在看孩子。

菰田不理会吊着的孩子尸体,而是窥测着若槻的反应。那是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目光,丝毫没有感情上的波动。

菰田像要避开若槻的目光似的走近吊着的尸体,嘴里唠叨着“和也,怎么做出这种事”之类的话,然而,这些念白是那么不自然。

简直像是两种不同的时间在流动。菰田演戏似的所作所为,显示了周围世界的时间在正常地流动。然而,瞪着恐惧的双眼的孩子周围,仿佛静止的绘画一样,时间是凝固的。

若槻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菰田重德。

菰田没有触摸尸体之意。仿佛害怕自己的指纹会印在上面似的。

若槻突感喉部有东西往上涌,想呕吐。他用手帕堵在嘴边。胃酸“呼”地蹿上来刺激着鼻腔,泪水涌了出来。

他呆立着,拼命与想吐的感觉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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