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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4曰(星期日)

北区紫野的今宫神社里,身穿红衣白裤、扮成赤发鬼和黑发鬼的男人们正敲锣打鼓、上蹿下跳,表演一种勇武的舞蹈。

“最后唱的是什么?”

黑泽惠打听那些吹捧者像念咒似的话是什么意思。

“‘花儿花儿安息’吧。”

若槻不停地按着小照相机的快门,嘴里答道。

“从前每年到现在这个季节,也就正好是花粉纷飞之时,总有瘟疫流行。于是,为了驱赶疫神,各地就搞起了镇花祭。这是导游书上说的。”

“是‘花儿花儿安息吧’?我在京都住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有这种节日活动。所以这就叫做‘休息节’吧?要是为了这个,我也要祈求我的花粉症不要发作哩。”

阿惠用手帕捂住鼻子,打了个大喷嚏。

若槻回想起初遇阿惠时的情景。大学时代,阿惠作为新人加入了若槻所在的公益小组活动。她身材小巧苗条,日本人偶般的黑发白肤给人印象深刻。也许因为拘谨,她甚少说话,但某次有人为了搞活场面,开了些无聊玩笑,令她一启丹唇。他被她当时的笑容完全迷住了。

公益小组所组织的活动,是慰问京都府的老人之家,到智障者工作场所表演文娱节目,或年底在大阪西成区的爱邻地区为流浪者施粥饭等。

若槻原先并非对公益小组特别感兴趣。和多数组员一样,开学仪式一完,便被强拉硬劝,稀里糊涂人了小组。不过,阿惠却是从一开始就自愿参加的少数人之一。

她的性格,是一见社会上的弱者或受苦的人,便打心底里产生同情的那种。

某年除夕,她救助一名因躺在寒风凛冽的路边而患上肺病的老人,将他送往病院急救。老人因故离乡背井,但即使无家可归也丝毫不显得卑微、颓丧,衣服干净利落,齐胸的银须整齐清洁。但是,他因为年迈没有工作,已整整一周没有吃东西。阿惠热泪盈眶地听老人叙述。见此情景,若槻越发被她吸引。

不久,若槻谨慎的攻势奏效,两人开始约会了。所幸京都一地除一千六百古寺名刹外,更有众多名胜古迹,稍往远处,还可以置身岚山、大原等美丽的大自然之中。年轻情侣不花钱也不乏好的去处。

若槻毕业后到东京的人寿保险公司就职,两人继续远距离恋爱。他们的关系,即使见面机会少了,也没有走向自然消亡,直至今日仍几乎一如既往地持续着。

两人的性格,都不是那种轻易可以换情人或脚踩两只船的类型。而难得见上一面,可能反倒可防止流于形式。

后来,阿惠留在母校的研究生院。到去年,完全出于偶然,若槻调到京都支社。当初估计这样每周周末就可以约会的,但若槻的工作比预想的忙碌,所以近来是每月见一两次面。

“……想来,即便是祗园祭,原本也是为了降伏天花神而开始的吧?所谓祭节,现在是看热闹,很多是源于对疾病或死亡的恐惧哩。”

“噢。没有特效药的时代,对水痘、鼠疫的恐惧,大概比今天对艾滋病或埃博拉出血热更甚吧。整座村庄毁灭的事,似乎并不少见。”

两人出了神社,信步闲逛。暖融融的春光好舒坦。

“不过,如果你那时在做死亡保险金的核定工作,可不得了哩。突然之间,五百人的文件一齐堆上来,说是昨天水痘毁掉了一座村庄什么的。”

“如果连受益人也死了,就没有申领的啦。”

若槻淡然答道。

谈话中断了一下。两人转入通过大德寺墓地侧面的小路。阿惠“噢”了一声,颇含意味地看着他的脸。

“什么?”

“你对自己的工作,好像不怎么喜欢呀?”

“为什么这样想?”

“谈到你的工作,好像不大爱开口嘛。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是吗?”

“对。我到东京找你的时候,你开口闭口就是欧元如何、libor的日本保险费如何、美国财政部债券如何。我听了完全莫名其妙的,你却不在乎,一个劲猛说。”

“真是那样?我记不清了。”

若槻掩饰着,他感到被触动了内心的痛处。

“嘿,支社的保全工作,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嘛。”

“因为是后方的工作?”

“不,不是。正好相反呢。”

若槻摇摇头。

“保险公司的存在意义,在于向顾客支付保险金。一切公司或机构,可以说,都有它的终极目的。从这点来看,我在东京做过的资产运用的工作,反倒是后方。”

“不过,你认为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噢……不。当然正是如此腑。”

两人走到若槻停放爱车的大德寺内。那是一辆雅马哈sr125,平平常常的普通摩托车。一位学弟曾在京都支社做营业员,调离时很便宜地转让给若槻。若槻为了解决运动不足的问题,每天上班用山地自行车,休息日则用sr125代步,两车各司其职。

“不到两点哩,不早不晚的。离晚饭还有很长时间……往下怎么安排?”

“我已经累了。”

“找家小店坐一下?”

“这倒也行……不如……这么难得,就去一下你的住处?”

若槻眼前随即浮现出杂乱的房间。

“也行。不过我倒想看看你的房间。”

“不行。你知道的吧?虽说是公寓,却管得像大户人家的闺房。说好能进那房间的,只能是二等亲以内的家人、女友和猫而已。”

“那就没办法啦。今天就在寒舍招待稀客吧。”

若槻一边戴头盔,一边长叹一声,其实他心里很高兴。他将为阿惠买的粉红色头盔递给她,跨上摩车。

阿惠坐上后座,搂紧若槻的腰。

若槻将车钥匙插入,按下发动键。发动机启动了,摩托车沿北大路向东驰去。

若槻住的公寓位于御池道稍往北。不巧此时公寓电梯口正挂着“定期检修中”的牌子。两人无奈,只好从楼梯上去。途中,阿惠开口说道:

“刚才说的那件事……”

“什么事?”

“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的事。”

“那只是你这么说。”

“我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原因……”

终于上到六层与七层间的平台。很显然,若槻平曰运动不足,腰酸腿软。

不过,他仍要在阿惠面前装门面,一口气冲上最后几级台阶。

“等一下,别逃嘛。”

从楼梯口数起,他的房间是第五间,7。5室。插入钥匙开了锁,沉重的金属声在下午悄无人声的建筑物里回荡。

“总觉得有阿尔卡托拉兹监狱的味道。”

终于赶上来的阿惠嘟哝道。

“像单人牢房似的房间,不大妙吧。”

一拉铁门,响起了令人联想到监狱的悲凉之声。若槻将阿惠请进房间里。

房内是约六席大的厨房兼餐室和同为六席大的起居室兼寝室,其余就是洗手间。即一个单室套。虽然狭窄,但既然是靠近京都市中心的便利地点,又是公司付全额房租的社宅,所以他也不能再抱怨了。

为了防止万一,昨晚他已将不宜让阿惠看见的杂志之类收拾好了。但是,房间里仍然凌乱得很,是一个忙碌的单身男人住处常见的情形。换下的牛仔裤、旧报纸、灌了水的尼龙哑铃、空啤酒罐和空酒瓶等到处乱放着。

“哎呀,行李捆还没解开呀?”

阿惠见寝室一角堆着有搬家公司标识的行李小山,吃惊地说。算一算,她半年前来过。

“都已经一年了……”

“太忙没有时间收拾嘛。反正用不上的东西居多。在人家结婚仪式上得的餐具呀、交友后才用了三次的网球拍呀、高尔夫球具什么的。其余就是书了。”

“在我看来,你是期待早日逃出京都呢。”

“有点心理学家的潜质。你能不能再学深一点吗?”

“如果你成了杀人犯,警察见了这房间,绝对会将你分类为‘无秩序型’。”

阿惠小声嘟哝道。

若槻边混合咖啡豆,边往电动咖啡磨里放,然后启动。阿惠的口味偏酸,所以用来做底料的莫加或乞力马扎罗的分量,要比平常多放,曼迪琳或巴西产咖啡要减量。

其间,阿惠从餐具柜里取出杯子和杯垫摆好。

用沸水往滤纸上放的咖啡粉上一冲,房间里充满馥郁的香气。

“我现在才注意到,咖啡还有取代除臭剂的作用呢。”

阿惠深吸一口气,感叹道。

“你这么说,就好像这房间有臭味似的。”

若槻抗议道。

“虽然不至于有臭味,但我进来时,还是觉得有一股男人房间的味道。”

“真的?”

“你置身其中,反倒不易发觉嘛。”

阿惠以大姐姐的口气教训皱起眉头四处嗅着的若槻。

沸腾的咖啡几乎从小炉子上的曲管煮沸器上溢出。若槻慌忙熄了火,把黑而热的液体注入清水烧制的咖啡杯里。这个杯子也是两人前往别名“茶碗坂”的清水新道时买回来的。

“好看。若槻只有煮咖啡是一流的。”

“咖啡还有另一个优点,知道吗?”

“是什么?”

“有催情作用。”

“吹——晴?……”

阿惠仿佛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噢,你骗人。”

“真的嘛。如果你不介意味道,把一种叫‘豆斑猫’(土斑猫科甲虫,分布于日本本州、四国、九州一带。)的昆虫捣烂了放在里面,听说效果更好。”

“别说了,真是虫迷,倒胃口。”

若槻想把手搭在阿惠肩头。

“对了,刚才说的事。”

阿惠右手持杯,灵巧地避开若槻的拥抱。

“原是工作狂的若槻慎二,怎么一下子变得不爱谈公司的事了呢?”

若槻双手抱臂,以掩饰拥抱落空的尴尬。

“也不是特别地不爱谈嘛。”

“记得吗?去年春天,刚调职那阵子,你什么都跟我说。”

“好像是吧。”

“当时,你曾经一边说着,突然就神色黯然。对了,就是在店里喝波旁威士忌的时候。不知为何那次印象这么深。”

若槻默然起身,向杯里注入第二杯咖啡。

“说的是为了核定保险金,必须检查死亡诊断书的事。你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阿惠闭起双眼,像是要唤醒记忆。

“你说,一大早就在想‘今天也得努力干’,这种工作叫人心情不太好。而且,遇着寿终正寝的老人还好,真不想看小孩的死亡诊断书。看到父母偶一疏忽,让幼儿被车撞死之类的案子,就不由得联想到做父母的心情……”

“别说了。”

若槻原想尽量说得缓和,谁知出口的话,却像怒气难抑似的粗暴。

阿惠一怔。停住不说了。

房间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若槻心想:“糟糕!”

“没事,我并没有发火。”

他慌忙辩解。

“……对不起。”

阿惠一副被教训的小孩子的神情。她觉得非得说句话才行,但怎么也找不到该说的话。

阿惠并非光是表面的开朗和天真,内心同时也深藏着病态般敏感和易受伤害的因素。在长期交往中,他很清楚她对于自己不被人爱、被冷落有着异常的不安。

和若槻一起喝酒时,时常令人感到她与父母的关系有问题。她原是横滨一家著名的机械零件厂的厂长千金,她之所以离开父母来京都的大学专攻心理学,并留在研究生院的理由,似乎也在于此。

若槻将咖啡杯放在桌上,来到阿惠身边。从背后轻轻拥着她。她没有动,身子僵直,仿佛没有呼吸。

“……你不必道歉。我的确对现在的工作有点烦。让我负责保险公司的窗口业务。天天都得面对那些无赖家伙,你看我压力不小吧?”

若槻用话来填补这段空白。虽然只看见她的侧面,但他觉得阿惠的表情开始缓和了。

“你说‘那些无赖家伙’?”

“就是那些企图从保险公司榨取金钱的家伙。可能是经济不景气的原因吧,估计这种人还会络绎不绝地来呢。”

若槻详细说了日前有人到支社来,以签约人贷款为借口勒索的事。

“真正可怕的是普通人真正发火的场合。例如泡沫时期卖的那种‘变额保险’,最近几乎没有卖了。就是根据保险公司的运用实绩来决定保险金是多少的那一种。唉,与其说是保险,不如说是一种财务运作。”

“哎呀,说来我父亲好像也被人鼓动买了。”

“唔,像令尊这样的有钱人,只是用了兜里的钱而已。不妙的是,连手头没有余钱的人也卷进去了。它和银行融资捆在一起,简单说,是劝人从银行借钱买变额保险。按当初的设想,分红加满期保险金,除了可返还融资的本息之外,还会为顾客留下相当不错的收益。”

阿惠一脸陷于沉思的神色。

“我虽然不大明白保险的事……不过,原本所谓保险,人寿保险也好,损害保险也好,都是为了分散风险吧?这样的保险,却为了挣钱而冒险,好像不对劲呀。”

若槻叹一口气。

“大家都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唉,在泡沫经济持续时,保险公司也运作顺利,即使付了银行利息仍有赚头,既然保险金也好分红也好,都增加了,顾客也就高兴了。然而,从泡沫经济崩溃的那一刻起,地价股价同时下跌,加上曰元升值,连海外的运作也不行了,运作成效大跌,一下子变成了负数。其中有人因为从银行借大笔钱做巨额投资,而面临倾家荡产。”

“这些人是明知有风险,还搞投资的吧?”

“这里也有问题。在推销变额保险时,若认真向顾客说明,存在因利率变化而有风险的因素,这样就好了。但外务员一心要创佳绩,不少单子是在信口胡诌‘绝对赚钱’、‘没有风险’的情况下卖出去的。而且,不单保险业务员,连银行的融资负责人也拍着胸脯说行,顾客就信了,照此办理。对了,这就跟信用金库破产时出问题的抵押证券一样。所以,到赔钱时,顾客觉得跟当初说的不一样,上门强硬交涉。其中当然也有很激动的人。”

“……这样的也算‘无赖家伙’吗?”

若槻对阿惠这个没有恶意的问题,只能苦笑。

“不,这些人不同。耍无赖的反而是人寿保险公司和银行方面。”

若槻拥抱阿惠。

“难受,喘不过气了。”

阿惠终于有笑容了。

“这样抱一会儿行吗?”

“不好。”

“为什么?”

“今天挺闷热的,刚才走路时还出了汗……”

“洗个淋浴?”

“好,你先洗。”

“一起洗呢?”

阿惠做个要打人的动作。

若槻进了浴室,一边淋浴一边吹着变调的口哨。原想吹巴卡拉克的《你和另一个姑娘在那儿吗?》的,但自己听来也就像个自暴自弃、学鸟叫的人而已。外面的阿惠似乎在认真听,并禁不住笑起来。

若槻洗罢,轮到阿惠进浴室。她仔细上好门锁。

若槻浴衣下穿一条短球裤,从冰箱取出罐装啤酒喝起来。

过了一会儿,阿惠出来了,一头黑亮头发洗后用毛巾束着,照样穿着原先的连衣裙。

“怎么还穿着衣服?”

“还能光着身子跑出来?!”

“没有别人嘛。”

阿惠撅起嘴指指若槻的脸,然后,目光停在他手中的啤酒铝罐上。

“讨厌,又在白天喝啤酒!”

“这算什么呀,这年头,连牛也在白天喝啤酒啦。”

“对啊,你的肉必是上等肥牛肉,肝脏成了鹅肝馅饼啦。”

阿惠的食指戳戳若槻的腹部。

若槻两手轻轻搭在阿惠肩头。瘦削的肩骨整个被纳入掌中。阿惠只稍为挣一下,便松开了,闭上双眼。若槻把阿惠拉近来,双手绕到她背部拥吻她。然后两人并肩坐在床上,再次接吻。

若槻臂弯中的阿惠的身躯,柔若无骨,仿佛用力搂紧会挤坏了。他把她抱坐在膝上,自己马上有了反应。

轻抚小巧的乳房,解开连衣裙的前胸部。他将阿惠的连衣裙扔到床边,自己也脱下浴衣和短裤。

马上就有鱼水之欢时,突然,若槻身上的某个地方不行了。

额上渗出了汗珠。今天也不行吗?失望像冰冷的泥浆爬上身体。过了一会儿,若槻突然垂头丧气。阿惠握着他的手。

“不要紧嘛。”

那是一种完全体谅的微笑。

若槻自嘲地撇撇嘴,在她身旁仰躺下来。

“哎,搂着我好吗?”

若槻将阿惠搂在胸前。

有所期待的今天,结局却很悲惨。少量的酒精最终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非但如此,他甚至感到症状较以前恶化了。

心底里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当要奔向快乐之时,必然出来阻碍。

这种现象会一辈子缠着我吗?若槻长叹一声。

“只要这样就行。我很幸福。”

阿惠摸摸他的脸。

“你要永远在我身边。”

若槻换个姿势,翻到她上面,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胸沟。阿惠的手指轻轻在他的头发中扒梳,温柔地抚摸。

在性方面没有获得充实感,倒被孩子哭闹着入睡般怡人的自我怜悯所笼罩。若槻任自己置身于阿惠安慰的举动中,让睡意渐渐将自己吞没。

一片漆黑。刚才那么平和、满足的感觉消失了,一种荒凉、凄惨的感觉笼罩着他。

不知何故,他屏着气缩成一团。绝对不可发出声音。如果响声泄漏出去,会被逮住的。

对自己置身何处没有产生疑问。似乎是躲在防空洞之类的地方。说是防空洞,也仅能容身而已。简直就像乌龟的甲壳。

外面有不明身份的、可怕的敌人在徘徊。被发现的话就难逃一死。只有屏息以待,让危险过去。

透过防空洞的缝隙能看见外面的情况。他大吃一惊。他看见了阿惠的身影。

阿惠为寻找避难所而在荒野上拼命奔逃。她明白敌人马上就要从后面追上。而且她也明白绝对逃不掉了……

此时,追赶而来之物现身了。它的形象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一种不祥之感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惠发出凄惨的叫声。

阿惠。他心中一声绝望的叫喊。阿惠要被杀死了。

然而,不能冲出防空洞去帮助她。去了自己也得死。他思绪混乱,死盯着阿惠的身影。

阿惠在那可怕的大颚中慢慢死去。断气前的一瞬间,阿惠向这边回过头来。从一开始她就察觉到他的藏身之所。然而,她没有打算向他求助。看来她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使他得救。

阿惠。他的心灵在呼唤。她的意识已经消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泪如泉涌。

阿惠死了。如同世界末日到来,深深的绝望和悲痛一下子朝他涌来。

梦虽醒了,余悲仍在。他轻轻擦一下含着泪水的眼眶,看看身旁。阿惠正安详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为何会做那种梦?

若槻张开握得紧紧的手掌一看,掌心留下了四个深深的指甲痕。生命线、感情线等凹处和小皱纹里,聚成了小水珠的汗在闪烁。

阿惠带来的平和氛围消失无踪。有的只是深深的失落感,仿佛正被黑不见底的泥沼吞下。

若槻叹一口气。在梦中亲眼目睹阿惠遇难而不救的罪过意识,怎么也想不出其根源何在。对他而言,即便只是在内心里,也从未有过舍她而去的念头。

或许,这应当解释为对哥哥的感情换了一种形式发泄出来吗?受阿惠的影响,若槻有一段时间对心理学产生兴趣,涉猎多种书籍。但因为不是系统地学习的,所以对自己的分析还不够自信。刚才阿惠似乎就想谈这件事,不打断她的话就好了。

若槻突然想起几天前那个打到支社来的电话。当时,他向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说了哥哥自杀的事。当然,他只字未提自己也有责任。这岂不是说,自己只是哥哥自杀的受害者吗?

羞愧之心在无意识之中显露出来了。今天来讨这笔欠账了。

内心存有罪恶感的真正原因是非常清楚的。因为自己是眼看着惟一血肉相连的哥哥怎么死的。这件事必定是心中永久的伤痛。

那是十九年前,即卫977年秋天的事。若槻慎二九岁,读小学四年级。

周六的午后,慎二一回到家,便发现有东西忘在学校了,于是返校去取。

他从书桌里取回遗忘之物,便跑下教室楼的阶梯。中途忽觉有异。在鞋箱附近,他看见了以为早已回家的哥哥。

哥哥良一比慎二大两岁,读六年级。良一原先和好几个朋友在一起,后来有两个人挟持着哥哥走了。一副押送囚犯的样子。

良一他们换穿运动鞋后,向体育馆后面走。

年幼的慎二感到不对头,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校园内的白杨树的落叶,被风刮到水泥路面上,几乎遮没鞋面。慎二并没有特别躲着走,只是尾随而行,但六年级生们一次也没有回头,所以慎二没有被发现。

体育馆后面有一道高墙,外面是一大片梨树林。体育馆与高墙之间不到两米宽,除了能从体育馆的天窗望下之外,几乎从任何角度都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慎二从建筑物的隐蔽处悄悄窥探。

六年级生们围着良一,似乎在追问什么事。不久就开始对良一揪衣领、推搡起来。良一性格温和,几乎从不与人争斗。即使对小两岁的慎二,照理应是个争吵的对手了,可几乎没有吵闹过。

正因为如此,良一在学校便成了被欺凌的目标。和现在不同,当时校园暴力的问题还几乎未被媒体报道过。尽管那时没有勒索钱财的事发生,但把欺负弱小同学当成乐趣的学生,几乎所有学校都有。

慎二揪心地看着事态的发展。对良一的折磨逐步升级到推倒在地用脚踢。

慎二决心去叫老师。但他运气太坏了,此时一个六年级生一抬头,与从体育馆角落处探头察看的慎二的视线相遇。

“喂!你,到这边来!”

有人大声喊住慎二,其余的也都一齐恶狠狠地望着他。

撒腿就跑的话,也许逃得掉,但他没有这样做的勇气。都让人家看得一清二楚了,他今后还得在这所学校上学呢。

慎二胆战心惊地走过去。那些几乎高过他一个脑袋的高年级生问他看见什么了。

慎二沉默地摇了摇头。

踢良一最狠的那个头儿模样的六年级生说,咱们朋友间谈事而已。你是几年级的?

当他答是四年级时,被警告若说出去的话可不轻饶,还有把你杀了埋在山里之类的话。

这种吓唬人的话,以及当时的气氛,令年幼的慎二信以为真。

慎二被迫照这些小霸王们说的那样,保证不向任何人说出这里看见的事情。

良一在后面坐在地上,低着头不做声。好像在哭泣。慎二未能和良一的视线相遇。因为慎二心想若被人知道是兄弟俩,自己也可能受欺凌。良一不知是否为着这一点,没有显出他知道慎二也在这里。

结果,他丢下哥哥在那里,自己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天傍晚,出事了。

慎二因为难于回家向哥哥交代,一直在外闲逛。到他终于下了决心走回家时,已快5点钟了。若槻家住高层住宅区的八楼。正好太阳下山,晚霞将整座建筑物染得通红。

他家所在的楼前围了一堆人。停着急救车和开了警灯的警车。

慎二走近人群,想看看出了什么事。这时,他被人拉着胳膊扯了出来。一看,是住对门的、面熟的阿姨。

“你不能看!”

阿姨说道,那可怖的模样仿佛她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可怕的事情。

“对了,你知道怎么联络你妈妈吗?”

因为父亲在两年前死于交通事故,所以母亲伸子做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外务员维持一家生计。母亲一般在晚上7点前回家。营业所的电话倒可以回家查,但此时母亲一般正外出工作,很难联系上。

慎二摇摇头。

“有什么事吗?”

“你哥哥出大事啦。”

阿姨只说了一句,就闭口不谈了。

慎二见阿姨咬紧牙关,一脸苦相,不禁呆住了。这时,周围人们的窃窃私语传到他耳朵里。

说是从楼顶跳下来的。还是个小学生?六年级?他为什么要自杀?

自杀?慎二抬头仰望高层公寓。从楼下望去,仿佛不同于往日,有种大山压顶的感觉。跳下来?

奇怪的是,之后的事在记忆中很淡薄。

伸子自然是悲叹命苦,因为自丈夫亡故后,可以说,只有两个孩子才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各种人在他眼前来来去去。小叔叔、学校的老师……其他不知是谁的人。似乎他们都对慎二说了各种各样的话。想来不外是安慰他,事后再想,一句也记不住。

其次记得的。是丧礼上和尚以奇特的抑扬节奏念经,声音绵延不绝,令盘腿正坐的他双腿麻木,好生难受。然后,是从火葬场升起的一缕烟。他心想,人死了就是那么轻啊。

结果,他未能向母亲及其他人说出哥哥遭受欺凌的事实。因为说了的话,他丢下哥哥的事也非说不可了。

严密封存着的罪恶感没有消解,永远像炭火般在他的心底里灼烧。

平时可通过自制力抑制住。然而,一旦他去掉了压抑,想要表露真我时,漆黑一团的感情沉渣便如幽灵般泛起。

“你醒了?”

他回过神,发现阿惠头枕右手,静静望着他的脸。

“噢。现在几点了?”

若槻爬起来。

“4点差一点儿。”

感觉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但睡着的时间和醒着想事情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小时。

“要外出吗?一一现在还早了点。”

阿惠按住他。

“不必硬爬起来嘛。你不是累了吗?”

“噢。”

若槻仰躺下来,眼望天花板。

“你在想什么?”

“各种各样的事。”

“刚才一副很伤感的样子。”

“是吗?”

他想说出梦中的情景,听听她的意见。但尽管那是个梦,坐视她被杀,到底难说出口。

“哎……若槻,我问过你为何在大学里专攻昆虫学吗?”

阿惠突然发问。

“不为什么,喜欢虫子而已。”

若槻不解她为何现在提出这种问题。

“噢,一般地说,‘昆虫’是什么?”

阿惠趴着,探出身子来问。

“就是身体分为三段、六条腿、四片翼翅的节足动物呀。唔,翅膀退化了的也很多。”

“蜘蛛和蜈蚣不同吗?”

“不同。蜘蛛属蛛形纲,蜈蚣属多足纲。”

“那么‘昆’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若槻正要回答,此时喉咙深处突然有东西顶上来。

“怎么了?”

阿惠一脸诧异地问道。

“没事……是什么意思呢?我忘了。”

阿惠没有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

“那么,你是怎么喜欢上昆虫的呢?”

“可能是上小学时,读了法布尔的《昆虫记》吧。后来还反复读过数十次呢。那时候附近还有许多杂木林。我经常拿着捕虫网和标本采集箱出去采集昆,虫。”

“一个人去?”

“不……多数和大我两岁的……哥哥一道去。”

阿惠似乎想了想,又转脸向若槻提问:

“你其实是想做别的工作吧?”

她的声音有点儿紧张,好像害怕又破坏了若槻的兴致。他内心里害怕她再三问及哥哥的事,听她这样问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别的工作?例如呢?”

“例如继续研究昆虫。”

“那不足以谋生吧?”

“不过,你要是真喜欢,总会有办法。”

“像法布尔那样,带上饭盒,一早就到野外,整整一天在观察虫子中度过,我认为那是最大的奢侈了。可今天的日本,经济上还不是那么宽裕啊。”

“那是你理想中的生活吗?换了我,就觉得太闷。”

“普通人都会这样。尤其是你。心中没有虫子,所以会觉得无趣。大概自古以来,所谓‘虫鱼之学’,就是无聊学问的代名词吧。因为进入社会后,这些学问都无用武之地。”

“你为什么会选中保险公司?”

“要问为什么,噢,有我老妈的期待吧。另外,我们家是特别受过人寿保险的益处的。”

若槻长吁一口气。

“父亲因交通事故亡故时,加害者溜掉了,一元钱赔偿金也没有。所以,如果没有随大流加人人寿保险,简直就走投无路了。还有,因为老妈做了保险的外务员,才勉强供我读大学。没有特别技能的中年妇女,能够凭努力得到相应收入的工作,也不多见呀。”

阿惠双手托腮望着若槻。

“……噢噢。你对人寿保险还是抱有理想的。”

她趴在窄窄的床上,头部至腿脚的轮廓,形成了优美的曲线。若槻见一向整洁的她这副随意的样子,甚觉新鲜。

“也没有那么严重。只不过,既然是在保险公司工作,当初在理学系不选生物课,选数学课就好了。”

“数学用得上?”

“对呀。有种职位叫保险统计师,是成为保险数理专家的途径。是运用统计学来计算保险费率或年金等。咳,只要拥有保险统计师的资格,既不必担心被差去做最差地段的营业所长,董事会又须依靠保险统计师,所以成为董事的机会很大。”

“——噢,你喜欢这种工作?”

若槻想了想,说:

“不,一点也不。”

阿惠“嘻嘻”地笑了。若槻望着她的笑脸,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也咧开了嘴。

晚上,若槻回到房里,发现电话有一个留言。

一按键,传出了母亲的声音。留言可以说上一分钟,但母亲却在十五秒内匆忙地说了句“打电话给我”,就挂断了。

若槻心想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边却拨了电话。

电话铃响六次之后,伸子拿起了话筒。

“妈,我是若槻。”

“……”

“喂喂,是我。”

“啊啊,慎二。有什么事?”若槻生气了。

“你留言说给你打电话,我就打了嘛。”

“啊啊,不错。给你介绍对象,怎么样?”

“不要。”

“你也没个人照看着。对方如何,听听也不要?”

“我不喜欢搞这种事。”

“为什么?”

“那感觉就像彼此掩盖自己的弱点,虎视眈眈盯着对方似的……”

伸子对若槻的话充耳不闻。

“我已经寄了照片和相亲函(相亲时互相交换的身份说明。)啦。不管你满不满意,也还得看人家呢。看完马上寄回来。用挂号速递。”

“这种事事前也得问问我吧?!”

然而,伸子那边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径自说起人秋以来,为销售人身伤害保险而在支社进修的事情。

“又来了!”若槻烦了。伸子的话总是很长,而且说得很快,让人插不上话。

若槻原以为她在千叶独自生活太寂寞,总是多听听她的诉说,可她今天的话比平时还要长得多。

若槻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问母亲一件事情。

“妈……”

“哦。什么事?”

可能从若槻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伸子不说话了。

哥哥为何自杀的,你知道吗?

然而,这个问题在若槻舌尖上没有变成声音,就消失无踪了。

“我要挂了,明天要早起。而且,想一想吧,还得付电话费呢。”

“对对,我知道了。好吧,晚安。”

在若槻说出“晚安”之前,电话已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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