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厅的捜查支持分析中心完成了罪犯侧写的追加修正。”犬养出话引诱,果然古手川把脸凑近来。
“结果如何?”
“‘年龄为二十岁后半到四十岁前半的男性。在东京近郊有自己的办公场所,一个人住。善于自我抑制,目的意识高,很会社交。’”
“……就这样?”
“就这样。”
古手川和也扫兴地说,犬养隼人也是。最初提示出来的罪犯侧写几乎乏善可陈,现多了一条人命,于是多了这么一点点侧写数据,其实是意料中事。当有效的调查资料搜集齐全时,恐怕已经死尸累累了。
“最后那个‘很会社交’,有什么证据?”
“目前还找不到六乡由美香或半崎桐子从事卖淫工作的证据,所以说,凶手既然能够接近被害者,肯定要有相当程度的社交能力才行……大概是这个理由吧!”
“切!”怎么听都不像是理解的口气,倒更像正好相反。
“不爽?”
“没什么爽不爽,我担心的是,这么一来就更棘手了啊,那样的罪犯侧写。”
警视厅为居中协调而设置的这处中心,古手川嘲笑那中心似地说。
“以前,我说过我负责追査过连续杀人魔吧!那时候也有罪犯侧写,可结果凶手和罪犯侧写的推论根本完全不一样!”
“是经验法则而来的不信任感?”
“那时我老板就说了,罪犯侧写说穿了就是统计学。”
“的确如此。”
“所以说,如果样本数据不够多,可信度就不高了啊!英美两国从以前就累积了相当多资料就不必说,在日本,残暴的犯罪资料还很少。从那么少量的数据得到的推论,精确度不可能高的不是吗?再说之前世田谷的灭门惨案,那罪犯侧写不也很瞎吗?”
犬养隼人稍感兴趣地听着。近来的警官似乎在警察学校受到彻底的教育养成,大都百分百信赖科学调查。科学调查是为了牵制调查方针过于偏重嫌犯的自白,所以并非坏事,但要是过头了而变成偏重科学调查,那也不行。科学调查日新月异,目前可以信赖到什么程度,的确是个问题。
重点是如何平衡。犬养心想。一面重视科学调査,在未尽其力的地方就以捜查员的观察力来填补。此观察力仅能在犯罪现场培养。科学调査一面倒的结果而产生冤案,追根究底,还是暴露出现场的捜査员与检查官的观察力不足了。
这一点,这个叫古手川的男人虽然很年轻,但深知平衡的重要性。虽然不是什么金科玉律,但有此素养,就能在一堆乌合之众的刑警中脱颖而出了。
“差不多都是那个样子啦!那样的犯人描述,光在首都圈就有好几万人了吧!”
“只会按规矩来的指挥官,这下就会采取人海战术做地毯式捜索了!”
然后,像无头苍蝇般瞎忙一场,白白搞得搜查本部人仰马翻,结果依旧让真正的凶手跑了—这是闯进迷宫的典型模式。
看来古手川还没学会如何不动声色,他对地毯式捜索的厌恶之情完全写在脸上。
“古手川,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底下的小卒可以在现场自由发挥的方法吗?”
“拿出实际绩效来是吗?”
“答对了!也不知幸或不幸,我的拘捕率还不差。所以只要基础打得稳,稍微现一下,上面是会睁只眼闭只眼的,多多少少啦!”
古手川和也突然噗嗤笑出来。
“我说了什么可笑的事了吗?”
“不是啦……为什么和我搭档的人,都是爱现的人呢?”
“你不喜欢这种搭档?”
“呃,犬养隼人兄,我话先说在前头喔!我也是那一型的,而且还是失控型!所以还要请犬养老大哥帮忙踩踩煞车。”
“那可不敢当!”犬养隼人撇清似地说。
“真不好意思,我并不想和你携手合作!因为这次的凶手到底不是普通人,对付这样的家伙,不适合一板一眼照规矩来。你想油门踩到底时,要是我想踩煞车,那怎么也追不到凶手。失控就失控吧!只是,我可不帮你擦屁股喔!”
此话一出,古手川却哈哈笑个不停。
“好啊!就不要帮我擦屁股!要是我暴冲错方向了,就拦我一下啰!言归正传,犬养隼人兄,刚刚那个罪犯侧写,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总觉得不搭啊!善于自我抑制又目的意识很高,重点是有计划性这件事吧!这些……嗯,不合吧!搭不起来不是吗?”
啊,注意到这点了吗?——犬养再次对古手川另眼相看。他的直觉似乎也在常人之上。
“我懂你意思!所谓有计划性,一般认为是谨小慎微的人。但这,次的事件是剧场型犯罪。你不认为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会去演出剧场型犯罪,对吧?”
“啊,对对对!难道犬养兄知道原因吗?”
“没,我也不知道原因,所以很干!”
这点,罪犯侧写报告还没出炉前就注意到了。计划性犯罪的话,为达目的,务必事先尽可能排除不确定因素,但剧场型犯罪的话,不仅犯人和警察,还要把观众拉进来。亦即,大众媒体与一般大众为案情加温的结果,整体犯罪布局很可能完全走样。这两个大矛盾,让犬养一直困惑不已。
“呃,这也是从我老板那里现学现卖的,有个拆穿魔术机关的方法喔!”
“拆穿魔术机关的方法?是什么?”
“魔术师让大家全神贯注在右手时,他的左手就在悄悄做准备工作。所以当右手做出华丽的大动作时,只要反看左手,就知道其中的机关了……话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了解言下之意了。
“换句话说,凶手让大家看剧场型犯罪,其实是想隐瞒些什么!?”
“对对对,就是你说的那样,好强喔!犬养兄!我想的你都能正确地说出来呢!”
“我想见一下你老板!”
“以我的立场的话,想见就见啊!但我觉得还是不见的好!第一印象很差!”
“那么,第二印象就会很棒啰?”
“第二印象,更差!”
虽然说得沮丧,但古手川的口气听来总有亲切感。犬养思考了一下,这口气就和儿子对老爸说话时一模一样呢!
“无论如何,注意魔术师的左手这一点我是赞成的。那么,我们快去看那只左手吧!”
“去哪看?”
“六乡由美香和半崎桐子的家。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搞不好那就是魔术师想隐藏的左手也说不定。”
江户川区中葛西四丁目。两人一到场,见六乡家的大门上还贴着“忌中”白纸。
“由美香之后,好像又有别的女孩子犠牲了…”
六乡武则比第一次见到时更老了。两餐白发苍苍,看上去宛如一口气老了十岁。
“即使这样,还是连个凶手的影子都没找到是吗?”
老人家的措辞相当克制了,但还是忍不住发泄出对警察的不信任和愤慨。此时才要撇清责任也没用,而且也不打算这么做。此时只能低头致意而已。犬养深深一鞠躬,古手川也在后面跟着鞠躬。
“我今天是为了拿线索来的。为了防止再出现受害者,请您配合、”
“再出现受害者?你的意思是说,还、还会再出人命?”
“研究过杀害您女儿的凶手后,这个可能性很高。”
“可是,关于由美香的事,我差不多都说了啊!”
“不,其实那时候您说的话里,有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那个时候,伯母说‘好不容易你才又回到社会工作’是吧?”
“嗯。”
“然后,您说由美香小姐体弱多病,所以没有什么称得上朋友的人。事实上,您女儿房里的通讯簿里也只有十四个人。”
“没错。”
“难不成由美香小姐是长期住院?”
“是啊!由美香开始工作后就一直病着,有两年时间都在住院。”
“是什么病呢?”
“猛爆性肝炎。刚开始以为是感冒,但一直好不了,检查后被诊断为猛爆性肝炎,就马上住院了。听说这个病会常常引发意识混乱,死亡率也很高,所以我们由美香很可怜。”
“但是,出院了。”
“是啊!多亏医师仁心仁术,帮我们做了肝脏移植。”
“您遗记得主刀医师和其他人员吗?”
“帮我们动手术的是惠帝医院的筑波医师。”
“进行移植手术的话,不是也会有其他人员吗?例如器官移植协调师之类的。”
“器官移植协调师……啊,对了!有这个人,我记得是一个姓高野的小姐。”
“您知道她的连络方式吗?”
“我应该有她的名片才对……请等一下。”
武则进去房间找了一会,但空手回来。
“很抱歉!不知道塞哪去了……手术后,为了术后追踪报告,倒是和筑波医师见过几次,但器官移植协调师,只有在动手术那时才见一次面而已。”
“这就可以了。如果找到那名片的话,请通知我一声。”
犬养隼人道谢后便离开六乡家。古手川马上追问。
“那就是你说的魔术师的左手?”
“嗯,没错。去看半崎桐子的司法解剖时,光崎教授就说了,肩甲骨下方到侧胸部有缝合线。半崎桐子和六乡由美香一样,过去都动过手术。”
会注意到这点,是因为自己的女儿也面临必须动手术的状况,但犬养没说出口。
“所以跟手术有关啰?但是,那是怎样的一只手呢?”
“还不晓得。走吧!接下来去半崎桐子的家。”
两人接着朝熊谷市前去。从高速公路交流道下,南下中山道十七号线,一过久下桥就是半崎家了。和六乡家一样,这里的大门上也贴着“忌中”白纸。这一带是新的住宅区,可以听到从巷弄间传来小朋友们的声音,虽然很热闹,但半崎家却静悄悄。
“这里我很熟。”这次由古手川走在前面。
来接待的是母亲。看起来更憔悴了,而且眼睛四周有着暗沉的黑眼圈。这是犬养看过多次的被害者家属特有的脸。哭泣与悲伤都会消耗体力。哀恸了好一阵子,自然会有如此消瘦的面容。
“我们想请教您女儿的病情。桐子小姐是不是生过什么重病?”
“我女儿得过肺炎。”
“肺炎啊?”
“被诊断出细菌性肺炎……原本应该是吃药就会好的病,但她太忙着工作导致延误就医,差点要了她的命!”
“动过手术了吗?”
“是的。在川越的黎名医院接受移植手术。很幸运地恢复健康,也可以回去工作,我才正要放下心来,就发生这样的事……”
“主刀医师的名字是?”
“鲇川医师……鲇川达志医师。”
“动移植手术的话,事前应该有器官移植协调师跟您们接触才对,您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吗?”
“移植协调师……?啊,请等一下,她有给我名片,我去拿。”
进去屋内的母亲马上拿了一张纸片过来:“就是这位。”
犬养隼人和古手川凑近看那张名片。
帝都大附属医院器官移植协调师高野千春
犬养隼人不由得叫出声。万万想不到会在此看到这家医院的名字。
“帝都大附属医院,不就是犬养兄的女儿正在住院的……”
“啊,的确是当局者迷啊!”
“高野。我记得六乡由美香的移植协调师也姓高野。一定是同一个人!”
“会不会是巧合?”
“是巧合的话,那我干脆不干刑警了!”
终于找到两起事件的共通点了。名片上的名字彷佛飘浮了上来。刑警的第六感透露,高野千春正是事件的突破口。
两人飞也似地离开半崎家。
到医院后,犬养隼人一报上名字,高野千春便会意地点点头。
“啊,是沙耶香小姐的事吧!嗯,我听真境名医师说了!”
“不,你搞错了!今天不是为沙耶香的事来,我是来调查案子的。”
一开始就气势受挫似地,犬养隼人说话支支吾吾。对方握有女儿的生杀大权,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而且,还是自己最不知如何应付的——女生。
即便如此,还是报上了两名被害者的名字,但千春回答得很干脆。
“六乡由美香和半崎桐子的确是我负责的。”
“经过媒体报导,你已经知道自己卷进这两人的事件中了吧!”犬养隼人进一步追问,千春对此仍是轻松地点头。
“既然知道,为什么你不通知我们?”
“因为电视上说,自称开膛手杰克的凶手,是随机挑选女性的……我没想过这两人之间有关连。”
犬养隼人窥视着千春的眼睛她现在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谎言呢?若对方是男性,他可以毫不费力地从眼球的转动、声音的高低、手势等来看穿谎言,但对方是女性的话,他的观察力和洞察力就都变得迟钝。虽然觉得泄气,但这点真的没辙。
“这两人的移植手术是什么时候进行的?”
“要査一下纪录才能确定,可我记得是今年的五月。”
“两人都是吗?”
“是同一天动手术的。”
“两人都是接受器官的人,也就是受赠者,而且两人的血型都是b型。若说这两人是同一天动手术的,那么捐赠者就是同一个人啰?”
“是的。”
“请告诉我那位捐赠者的连络方式。”
“不行。”千春立即拒绝。
“不行……这是在调査命案喔!捐赠者家属和这件事有关的可能性相当大。”
“再怎么说都只是可能性而已。我们对病患有保密义务,不能轻易将个人资料提供出去。组织移植协调师的理念中也是强调这一点。”
“如果你说的是个人资料保护法,那这个案子适用例外规定。第二十三条第一项之四,对于国家之机关为达成法令所订定之事务,有协力之必要时……”
“那么请循正规手续来索取资料。不能凭我个人独断,就将病患的详细资料曝光。”
是特别忠于职业伦理?又或者是有什么不得不隠匿捐赠者数据的特殊理由呢?——从千春的表情无法窥知。
看不下去的古手川走到两人中间:“你是不是隐瞒着什么?”
对这单刀直入的措辞,千春怒目相视。
“我只是说明希望你们依照手续办理而已。”
“你说你看过电视了啊!所以你应该知道这和那些个窃盗案是不同的才对!”
“我又不是刑警。”
“这不是普通案件。你负责的病患被杀,而且内脏还被掏个精光。你负责的病患不会只有这两个人吧!说不定还会出现其他被害者,这样你还能这么平心静气吗?”
“我并没有隐瞒什么。”
千春后退,但古手川往前进逼。
“保密义务是吗?这话常听。不过,人命关天时,就没什么守不守密的了。你们会这么说多半是出于推卸责任,是不想之后被追究责任才这么说的!”
“你这话太失礼了!”可以觉察出千春的表情不对劲了。
古手川和也不光是在扮演一个粗暴的刑警,他还故意挑衅千春,是想引她说出隐瞒的事实。手法虽然有点老套,但对高举职业伦理的那帮人是有一定效果的。就这点来看,古手川的演技还算不赖。
无论如何,都是古手川在试探对方的本事吧?要是快越界了,在那之前再出手制止也还来得及。
“失礼吗?这要看情况定夺吧!我倒是觉得,你将那些明明只要把数据提供给警察,就有机会保住性命的人曝晒在危险之中,才叫做失礼呢!”
“我只是跟你说,这件事和捐赠者或受赠者都没有关系。”
千春的语调突然拔尖起来。
“活体移植和生命的授受是同样意义的。你可想过捐出自己生命的人,以及除了接受别无他法的人,他们的心情吗?!有捐赠者家属在手术后懊悔而受尽折磨,也有受赠者终其一生都怀着罪恶感。要是公开他们的资料,让双方得知彼此的来历,就会引发不必要的争端。而对于今后打算捐赠的人,以及登记要成为受赠者的病患而言,都会让他们产生犹豫。”
“即使这样,也比杀人要好!”
古手川和也一下把脸凑向前。
“你说的都是些感情用事的话。而且,你自己本身也根本不了解别人的感受。不就是场面话罢了!”
“场面话?”
“人在说场面话时,不是为了明哲保身,就是有所隠瞒。你如果不是为了明哲保身,那就一定是隐瞒什么了。到底是什么?”
剎时,千春惊恐万分。
古手川和也也暂停步步进逼,一副等待她开口的样子。
然而,千春只是用严峻的眼神回瞪古手川,一句话也不说。
“就到此为止吧!”静观情势发展的犬养隼人,此时插话进来。
“看来你是个比一般人更坚守伦理观的人。对这样的人只能用正攻法来沟通了。高野小姐,那么请让我们提出正式的调查关系事项照会书。”
“这件事我抗议!”
“这是你的自由。不过,要是进行调查时,你或是医院这边企图隐匿犯罪相关重要文件的话,你这个抗议就有可能变成自找麻烦了。这点请你考虑清楚。”
犬养隼人一鞠躬,千春看都不看两人,径朝走廊走去,消失在尽头了。
呼!古手川吐了一口大气。
“全力演出,辛苦了!”
“犬养兄,你退缩了!”
“我说了啊!我拿手的是那些男混混。”
“那女的,完全是在隐瞒啊!”
“唉!也还不知道那是和她自己有关的事,或者是和别人有关的事。”
“如果是别人的话,就是捐赠者,可能就是捐赠者家属!”
“唉!她自己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家属中有人在移植手术后懊悔而受尽折磨啊!那样的家属,就算对移植后的器官放不下也不奇怪。”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为了拿回被移植的器官而剖开尸体吗?”
“没什么不可能的!爱的反面就是恨啊!”
“不过,照刚刚说的那样,提出照会书后,也未必会立即得到回复喔!要是又变出什么大道理来该怎么办?”
“如果这条线对了的话,迟早犯行应该会停止才对。一旦知道握着机关的左手被盯住了,魔术师就无法轻易进行下一个动作。这段期间,我们监视着高野千春的行动就行了。”
古手川和也理解地点头。犬养也觉得至此这案件应该接近尾声了吧!不料,这是个大误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