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下里漆黑一片，冷得出奇。火心从未感 觉过这么冷，似乎体内所有的热量和活力都被 吸走了。他的四肢痛得抽筋，感觉自己就像一 座冰雕，稍有移动就会立刻化为碎片。

但梦境并没有出现，既没有星族的身影， 也没有他们的声音，只有冰冷和黑暗。火心惊 慌起来，心想：“事情肯定不对劲。”

他壮着胆子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但眼前 的景象立刻使他睁大眼睛。他看到的不是深埋 在地下的月亮石，而是一片草地，这里充满了 潮湿的泥土气息。火心撑着坐起身，发现自己 竟然在“四棵树”的巨岩旁边。周围便是四株 巨大的橡树，夜空中横过一道绚丽的银河。

他心想：“我怎么到了这里？这就是炭毛 所说的梦境吗？”

他仰天而望，只见夜空变得异常清澈，他 感觉银河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低过，简直要贴 在树冠上了。火心定睛细看，顿时热血上涌。

群星居然在移动。

它们盘旋着缓缓落下，来到了森林，来到 了“四棵树”，来到他的面前。火心看得心里扑 通直跳。

星族从夜空中走来。他们的爪子和眼睛都 亮晶晶的，身上发出白色的光芒，散发出夜晚 大自然的气味。

火心恭恭敬敬地趴在他们面前，既不敢唐 突直视，也不愿移开目光，他想把这一刻永远 留在脑海里。

那一刻漫长得犹如过了千百年，却又短暂 得就像电光闪过。星族里所有的猫都降临到地 面。“四棵树”所在的山谷被他们带来的光照 得明亮耀眼。他们把火心围在当中。火心发现 距离他最近的一些猫竟然是那么熟悉。 “是蓝星！”他高兴地几乎要叫起来，“还 有黄牙！”接着，他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他转 过头，看见自己梦里时常见到的那个玳瑁色的 身影、那张温柔的脸庞。 “斑叶——噢，斑叶！”火心深爱的那位医 生来到了他面前。他快乐得想跳起来大吼大叫， 可是他不敢破坏眼前这神圣的气氛，只得乖乖 趴在地上。 “欢迎你，火心。”这个说话声似乎糅合了 火心认识的所有猫的声音，但又像只有一只猫 在说话。“准备好接受你的九条性命了吗？” 火心环视四周，却没有看见有谁在说话。 他强作镇定地说：“是的，我准备好了。”

一只金黄色的虎斑猫站起来昂首阔步地向 他走来。火心认出他是狮心。狮心做族长代表 时火心还是一名学徒，他在一次和影族的战斗 中壮烈牺牲。在火心的记忆中，他是一只老年 猫，可如今看上去却年轻力壮，光彩非凡。

火心倒吸了口凉气，说：“狮心！真的是你 吗？”

狮心没有回答。他用鼻子触了触火心的额 头，火心感觉自己就像触到了千年烈火万古寒 冰。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但他没有向后退 缩。

狮心低声说：“在这一条性命里，我授予你 勇气，希望你能保卫好你的族群。”

一股能量如闪电般涌遍火心全身，他的毛 一下子竖立起来，耳边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咆哮。他感到自己就像在打仗、在捕猎，只想 撕开敌人的皮毛，将牙齿插入猎物体内。

痛苦渐渐消失，火心变得虚弱不堪，身体 不住地颤抖。如果这是他接受的第一条性命， 那么他要受九次这样的罪。他想：“这我怎么 受得了？” 狮心转身回到星族的队列中，另一只猫站 起身走了过来。火心起初没有认出他，后来看 见对方拖着一条火红的尾巴，这才想起对方一 定是红尾了。火心从来没见过这位族长代表， 红尾死的时候火心不过是一只初入丛林的小宠 物猫罢了。可是火心发现了红尾死亡的真相， 并由此揭开了虎星的真面目。

红尾低头用鼻子触了触火心的额头，说： “在这一条性命里，我授予你正义，希望你能 辨别是非。”

火心随即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紧咬牙 关才没有叫出声来。痛苦过后，他气喘吁吁， 仿佛刚刚一口气跑回营地。红尾凝视着他，郑 重其事地说：“谢谢你。若不是你，真相将伴随 我的尸体永远掩埋地下。”

火心点头致意，红尾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 这时第三只猫从行列里出来了。

这一次，当火心认出那只漂亮的母猫时， 吃惊得下巴颏差点儿掉到地上。原来第三只猫 竟然是灰条的爱侣银溪，这只河族母猫在难产 中死去。只见她飘飘然地来到火心面前。

银溪说：“在这一条性命里，我授予你坚贞 不屈，希望你能在族群陷入迷惘时为他们指引 方向。”火心不知道她指的是不是他对灰条的 态度。灰条违背武士法典，陷入与银溪的苦恋 中而无法自拔。火心一直对灰条不离不弃，千 方百计使他看清自己所处的困境。

火心硬着头皮等待着又一次痛苦的折磨， 但当这条性命进入他的体内时，他感到痛苦要 比前两次轻得多。这是一种爱的暖流，犹如银 溪一生的写照——对她的族群的爱，对灰条的 爱，以及用生命换取的对两个孩子的爱。

银溪转过身，火心低声对她说：“银溪！先 别忙着走，难道你没有口信让我捎给灰条吗？”

但银溪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回眸凝望，眼 睛里充满爱意和悲伤。此情此景胜过了千言万 语。

火心闭上眼睛，等待下一次生命的洗礼。 第四只猫走上前，这回是雷族武士奔风。在一 次外出执行巡逻任务时，他在雷鬼路边被虎星 杀害。

奔风低头触了触火心的额头，说：“在这一 条性命里，我授予你无穷的精力，希望你能做 一位尽职尽责的族长。”

随着这条性命进入火心体内，他感到自己 在森林大地上急速奔跑，迎面的风将他的毛吹 得贴在身上。这是一种酣畅淋漓的奔跑，他感 到任何敌人都别想跑到自己的前面去。

奔风回到他的位置，第五只猫走过来。火 心见了顿时万分欣喜，她是云尾的养母纹脸。 虎星为了激发恶狗嗜血的欲望，将她残忍杀害 并且抛尸在营地门前。

纹脸说：“在这一条性命里，我授予你爱 护，希望你能像母亲呵护孩子们一样悉心照顾 你的族群。”

火心原以为这条性命会像银溪赐予的那条 一样充满温柔和爱意，不料一股狂暴的感觉涌 遍全身。他感到自己的体内充满了祖先虎族和 狮族的全部愤怒，似乎要把所有恃强凌弱的恶 霸们打倒。接着，他产生一种惊慌和战栗的感 觉，他知道这是母猫在拼死保卫孩子时的心理 感受。他体会到纹脸是多么爱她的孩子们—— 包括了她的养子云尾。

火心体内的怒火在减退，他想：“我要把这 种感觉告诉云尾。”但他随即想起，仪式上的 任何情况他都不能向别的猫透露。

纹脸回到星族的行列里，又一个熟悉的身 影站了出来。火心认出对方竟然是迅爪，顿时 感到羞愧无比。 他凝视着迅爪，低声说：“对不起，是我害 了你。”

迅爪不满蓝星拒绝晋升他为武士，为了证 明自己的实力，他去查找森林里恶魔的真相， 结果被恶狗杀害了。火心觉得当初应该更加努 力地使蓝星回心转意，所以心里一直耿耿于怀。

可是此时的迅爪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的样 子。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是他那 个年龄所不应有的。迅爪对火心说：“在这一 条性命里，我授予你孜孜不倦的教诲，希望你 能多为族群培育英才。”

这一次的生命洗礼令火心痛苦得几乎停止 心跳。他感到了濒临死亡时的恐惧，眼前闪过 血一样的红光。火心知道这是迅爪临死前的感 受。

痛苦渐渐消失了，火心呼呼喘着粗气。他 感到自己的身体快要炸开了，再也没有力量接 受剩余的三条性命了。

第七次轮到黄牙。她生前独立性强，是根 硬骨头，她的作风令火心既钦佩又头疼。他想 起那场大火过后奄奄一息的黄牙。尽管她为了 使雷族免受灾祸，亲手除掉自己的亲生儿子断 尾，但她仍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深怕死后不能 升往星族。如今她站在火心面前，眼睛里充满 了往日那种诙谐的目光。

黄牙宣布说：“在这一条性命里，我授予你 同情，希望你能怜老惜弱。”

火心知道逃避不过去，于是干脆闭上眼睛， 真诚感受黄牙的勇气和忠诚。这条性命就如一 道光射进火心体内：她的幽默、她的伶牙俐齿、 她的慈悲心肠以及她的荣耀。火心对黄牙的了 解又深入了一层。

火心睁开眼睛，低声说：“哦，黄牙，我非 常想念你。”

黄牙转身离去。第八只猫步态轻盈地朝火 心走来，她的身上和眼睛里都星辉闪耀。是斑 叶——火心初恋的那只玳瑁色母猫。自从斑叶 死后，火心时常梦见她，她的音容笑貌从未像 现在这么清晰。火心有满腹的衷肠想向她倾吐， 因为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日子是那样短暂。 “斑叶——”

斑叶柔声说：“在这一条性命里，我授予你 爱，希望你能好好对待所有你关心的猫——尤 其是沙风。”

这一次火心没有感觉到痛苦。那是一种春 天般的温暖，那是爱的感受，同时，他也如同 依偎在母亲怀抱中的幼崽一般，充满了安全感。 他抬头凝视着斑叶，觉得自己别无所求。

斑叶眼睛中闪过一抹嘉许的神情，转身离 去。火心既感到失望又觉得欣慰，失望的是他 不能和斑叶倾诉衷肠，欣慰的是斑叶赞同他找 到新爱。现在，他再也不必感到对不住斑叶了。

最后走上前的是蓝星，脸上再也看不到往 日的苍老与消沉，步态矫健，犹如一头威武雄 狮。她身上发出炫目的星辉，照得火心难以睁 开双眼。

蓝星说：“欢迎你，火心，我的徒弟，我的 武士，我的族长代表。长久以来，我都知道终 有一天你将会成为一位伟大的族长。”

火心低下头，蓝星用鼻子触了触他的额头， 接着说：“在这一条性命里，我授予你高尚的 品格、果断的意志和坚定的信仰。希望你能带 领族群贯彻星族的意愿，遵行武士法典。”

火心刚刚才享受到斑叶生命的温暖，此时 冷不丁地承受蓝星生命的痛苦，身子不由得颤 抖起来。他感觉到蓝星的勃勃野心，抛弃孩子 的痛苦，还有战斗时的凶猛。他感觉到蓝星在 失去对族群信心后的那种深深的恐惧。注入火 心体内的能量越来越大，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再 也承受不下这么多的能量了。就在他濒临崩溃 的时候，这股力量开始减弱，好像狂风暴雨后 的平静和欢愉。

会场上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息。所有的星族 武士都站起身，蓝星站在会场中央朝火心摆了 摆尾巴，示意他也站起来。火心晃悠悠撑起身 子，他感到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无穷无尽的 生命活力，他的精神也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蓝星宣布说：“恭喜你获得了新的名号，火 星。你已经告别了过去，成为一位九命族长， 领受星族的意志统治雷族。你要誓死保卫你的 族群，照顾老弱病残，崇敬你的祖先，严格遵 守武士法典，让每一次生命都充满自豪和尊严。”

就像森林里的族群庆贺学徒晋升为武士一 样，星族武士们也都高声欢呼这位新族长的名 号：“火星！火星！”

忽然，欢呼声减弱下来。火星感到情况有 些不妙。他看见蓝星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身后， 于是急忙转身，眼前的情景顿时让他失声大叫。

只见会场的另一边有一座数丈高的小山， 这座小山竟然都是由白森森的骸骨堆起来的。 整座骨山发出诡异的光芒，每一根骨头似乎都 在燃烧——这些骨头既有猫的，也有猎物的。 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夹杂着腐肉的腥臭味。

火星急忙向左右张望，想知道星族怎么解 释这件怪事，不料星族的武士们忽然都不见了， 会场上只剩下他和那座骨山。火星陷入了极度 的恐慌，这时，他感觉体侧传来了阵阵暖意， 这是种熟悉的感觉，他知道是蓝星站在身边。 “四棵树”一片漆黑，只听蓝星在他耳边说： “大难就要临头了，火星，四个将变成两个，狮 子和老虎之间发生大战，血将统治森林。”说 完这些话，她的气味和体温便消失了。

火星大声喊道：“等等！别离开我！我听不 懂你说的话！”

可是没有猫向他解释这个可怕的预言。骨 山发出的白光开始变成血红色，骨头之间往外 汩汩冒血，血流越来越大，最后形成了一条血 河朝火星涌来。火星被淹没在血河中，吓得目 瞪口呆。他想逃走，可四肢如立地生根一样不 能挪动半步。过了一会儿，血浪滚滚而来，四 周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火星大叫：“不！”但森林里没有任何回 应，只有血流的哗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