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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倪萍)

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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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苦苦地思索着……

此前的文章我写得恨顺手,无不娓娓道来,所感的,所悟的,所要倾诉的都是那么地容易,那么地心悦。那个傍晚,当这个题目啪地跳在了我的眼前,我脱口而出:不堪回首……

我不是轻易表达喜怒哀乐的人,生活的重负早已在我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很多人情世态,我总是抱着疏离和宽忍的态度,不想让自己的情绪过激,是因为身心已经相当疲惫,这些年来,我甚至视而不见或掩耳盗铃般地面对尖锐的现实,我真是感到“经不起了”。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现在之所以还要“回首”面对“不堪”,正是像有位哲人所说:“我们虽然不提及太一陽一,太一陽一总在我们头上。”而今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但分明过不去的思索一直纠缠着我,我可以逃避一时,但不可能逃避一世啊。基于我对生命对情感的诚实,基于我已逃离那样的日子,且让它在我的生活中彻底结束,基于我如今终于找到了我的所爱,我必须做一次坦言。

我想任何一个女人在恋爱和婚姻的初始都是充满了对幸福真挚的憧憬和自信。不论是住茅草屋还是住别墅,不论丑俊,不论文化水准高低,不论有名无名,谁不想找到一位称心如意的恋人和丈夫,缔结一个完满幸福的家庭直至终生厮守,百年好合。而严酷的现实恰恰是做为一个女人很难甚至是不可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往往是在你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生活,特别是婚姻生活发生猝不及防的变故,你的自信和理想在一夜 之间全部坍塌。

我不能幸免。

我有一份让我可以为之倾注生命的职业。我没早没晚,兢兢业业做着那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每当直播结束,机器关掉,灯光熄灭,人群离散,我都会一个人静静坐在演播厅外的台阶上,让散了架的身体小憩片刻。那个时刻,我从来没有想过春天的第一场春雨滴落在了哪里的这类小布尔乔亚的遐想,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回家能否喝上一碗飘着葱花的热汤面,我没有这样的奢望。周围的人都以为我身前身后热热闹闹,只有我知道人前的“宴席”散后,我的心是怎样地杯盘狼藉。我曾想念的只是谁在我累得站不起来的时候拉我一把,护拥着我回家,和我一起熬过那些漆黑的夜晚。

说到家,也就说到了婚姻。婚姻,是社会按照传统指派给男女的命运。

我曾经的婚姻挫败,在意志上我是挺过来了,可在内心深处却留下了永久的创伤。一个太自尊的女人往往太注重意志的磨炼,而忽视了情感的建设,或者说是对情感的修养。我性格中一种急切的诚实,一种纯真的善良使我信赖他人更胜于信赖自己,倍倍尔说:“把妇女类比于无产阶级是有道理的。”

我真是没带一点私心杂念走到爱慕我的男人面前的,我的坦荡我以为能让这世界磊落,我的痴情我以为能让恋人珍重,我首先确立爱是无条件的,之后,我想爱的最完美的境界便是两人的结合。

我并不是以为婚姻是女子的唯一出路才去寻找出路的。我也并不是那种认为“如果没有人娶她,从社会的角度来看她就成了废品”的谬论是一种事实,我几乎就是直觉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结婚,天经地义。

为了爱情,我身不由已地过起了不堪回首的生活。倘若现在有人问我:那样的日子给你的最深感受是什么?我会说没有一点尊严。倘若有人问我一千遍,我会一千零一遍地告诉他没有一点尊严。

爱情的可怕也正是这种奋不顾身。当你能奉献的时候,你绝对不会想到你生活的灶火也快灭了。事实上,那是一段迷失了理性的日子。你以为自己的行为是以离经叛道的姿态出现的,是超越世俗,捍卫情感。你以己之心度恋人之腹,确实,你的恋人告诉你:我是真情的,我们貌似不正常的生活表现方式,恰恰是正常人的感情在不太正常的生活环境压迫下,所做出的正常反应,你认为婚姻的形式比内容更重要吗?

当恋人如是说的时候,我多少次多少次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婚姻是对社会做出的一种责任,是对人生观做出的一种承诺,甚至是直面人生最基本的态度。古人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像没有苹果树,怎么会有苹果一样,再朴素不过的道理我都不懂。

当然,谁也不能否认我们曾经是那么心心相印,我们曾手挽着手走过了许多生命的一交一 叉点,我们的灵魂也曾一起走进向往……

于是,我们什么都不在乎。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逃避公共关系的日子。到中央电视台这些年来,不论是领导还是同事们,不论是挚友还是方方面面的熟人,对我的工作和生活都给予了热忱的帮助,但是,每当好心的人询问起“过得好吗?”“什么时候到你那儿玩玩?”“你不打算再成家了?”之类的问题时,我都会陷入无边的尴尬和叹喟。我们是在一起了,可灵魂却在飘泊,灵魂无处安放。陈冲曾对我说:一个男人要真是爱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他都会娶她的。一个不打算娶她所爱女人的男人是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你决不能信赖这种男人。我深信陈冲的洞察力是对的,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我觉得做为一个女人,我能做的都做了,在与恋人厮守来去匆匆的时间里,我用心,用行动,用情绪,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表达着我的爱情。如果我是苟且偷安的女人,我的心事哪里会那么重,总觉得心口堵得慌,我觉得自己为了情感已经越轨逾矩,已经体验到情感的卑微和懈怠了,我剩下的只是做女人的最后一点尊严,我绝不可能对恋人说:你娶我吧。我以为婚姻不是靠哀求得来的,哀求婚姻,意味着感情分赃。我在想,如果我连尊严都可以拱手一交一 换,都可以弃之不顾,我做为一个人来讲还有什么价值?还有什么意义?我从不怨恨我所有的付出,怨恨是依赖的反面,我的精神是独立的,我只是在梳理我的心路历程。

痛苦的是,他无数次以真诚的感情、良善的行为告诉你,他爱你,他不愿意离开你,他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

可悲的是,我相信。

心就这么悬着,又死不了。我是一个对生活非常认真和明确的女人,我总在想:属于我的是一个丈夫,一个家,一个子女,足矣!我不奢望别的,我只想要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抽象点来说,今天是昨天的继续,明天也必然平安无事,年年岁岁花相似的日子。具体点来说,那就是我能在购物、吃饭时亮亮堂堂喊出“孩子他爹”的日子。

事实上,那一段日子,现在一旦提起,都有一种冷飕飕、心悸的感觉。

工作有的时候搞得很晚,朋友们或同事出于对一个女人走夜路的不放心,常常执意送我,“送你去哪儿?”普普通通的一句问话,我会吞吞吐吐,半天答不上来。

你明明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却过着不清不白的生活。多少观众来信,多少好心人都在询问着你,关心着你。由于我处在这种有苦难言的境地,我被情感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几乎连招架之功都没有了,我在众目睽睽面前,在媒体面前,在最关心最了解我的亲人、朋友面前,无法坦言,我能说什么?

什么都不能说,我几乎都要被种种中伤吞没了,可是我却不能自救,靠生命滋生的爱情正扼杀着我的生命,所有的爱都在,可自己在哪儿呢?我情感的解放并不想以精神的一奴一役为代价,可事实上,,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在亿万观众的心目中,真正认识了解我的上下级同事中、朋友中变得模糊,变得闪烁不定,变得越来越不是我了。

最可怕的是做人的信仰被破坏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明明告诉你,他是一个诚实的人,可是欺骗你的事实又一次一次地发生,我却一直相信着。

这样的日子是践踏生活秩序的日子。在那苦恼不宁的日日夜夜,我没有踏实地,完全放松地睡过一个好觉。我觉得呼吸都是一截一截的,从没有流畅顺达过。我觉得每天早晨醒来都要面对又一次无望,我没有希望灌溉她,我几乎连泪水都没有了。

我忙于奔波着我和恋人幽会的日期,时间,地点,我忙于打点我和恋人在一起时短暂的生活。我期待一个电话远远超过了一切;我等待他的归来像迎接盛大的节日;“我随你”,碰到并非鸡毛蒜皮的小事时,我依旧这样说;我从来不敢说我用心在等他。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曾那样认真地拉着我的手说:你要跟我过。

这样的生活是一种自欺的、不真实的生活。每当我无法真正公开地和恋人随心所欲地在哪儿出现的时刻,我的心一下子便揪紧了,被扎得生疼,我自圆其说:谁让人家都认识我!其实并非如此,我不可能无视社会道德规范;我们的关系不正常,这是毋庸置疑的,我想我清楚,我的恋人也很清楚。竭尽全力想改变这种不正常生活的我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几乎把自己一生的力量都耗尽了。

最痛苦的是我的这段生活还要对最疼爱我的亲人隐瞒着,我无从解答他们向我提出的最人之常情的问题:“你们打算结婚吗?”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不能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家人不能原谅我的自欺欺人,那一段时间,家里几乎和我不怎么来往,他们不能原谅我犯这种清醒的错误。

没有契约、没有仪式的日子是认定“爱就是爱”这一人生朴素又深邃的真理去实践的。“名不正,言不顺”,中国这句老话老得在每一个人的行为道德的根上盘根错节,死都带不去。婚姻说起来是把道德上的地位给了女人的生活,而对于男人来说,婚姻只是生活模式的一种,并不是注定了的命运。

我完全可以隶属于恋人的宇宙,可恋人绝不想揽回来结婚这一职责,他是分离的,是另一个人,更透彻他说就是恋人并不想完成高尚腔调和实际行为之间的统一。

多年飘泊在外,情感和身心都需要一种稳固的、平稳的寄放地点,我没有,纵然可以爱得头破血流,却没有谁为你清洗伤口。

那样的日子,就像初裂的冰河,冰河下流着刺骨的潺潺的尊严的辛酸,而冰面上,又让感情的太一陽一晃出炫目的银光。

莱辛说对了,上帝在创造女人时,用了过分柔软的黏土。我在想:我衣橱里的衣服摆得那么整齐,书架上的书,也摆得那么整齐,卫生间的护肤品、化妆品都陈放得整齐,甚至连鞋柜里的鞋也从来没有凌乱过,为什么那段日子会让我感到凌乱,感到面目全非?为什么自己心态如此失衡,而恋人总是一副恰如其分的表情?

我的那些好心的女友告诉我:算了吧,你是在自己毁自己。我能对她们说些什么?爱给了男人,就像把生命的合同给了雇主一样,允许你一人无私地给予,当对方不履行合同时,你,女人连尊严也得贴上。

我一生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这段清醒的错误。当我独立地将它从我生命中清理出去的时候,我看上去会更真实一些。

曾经那么相爱,不也是不堪一击吗?

我真是把肠子都悔青了!

我真看不起自己!

如今,那一段日子成为历史,成为我生命完成的最艰辛、最苍白的实践,成为我迎来明媚春天前的冬夜。古人云: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我会竭尽全力去跋涉,因为我又有了力量,我已经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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