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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迈利的人马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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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解下锁链,开门让他进去,他们问他话,甚至在接过他的外套之前就已开始,简洁但热切。尸体上有任何遗留的蛛丝马迹吗,乔治?任何可以把他和我们扯上关系的东西?天哪,你已经碰过一次了!他们告诉他到哪里去清洗,竟忘了他其实早已知道。他们让他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史迈利谦逊地坐着,似乎已被遗弃。此时,奥立佛·拉康,白厅情报部门的首席行政官,正在陈旧磨损的地毯上来回踱步,像是出于良心不安而走动不休;劳德·斯屈克兰则把相同的一句话,以十五种不同的方式,对十五个不同的人说:“把我接回警方联络渠道,女人,马上!”——他时而恫吓,时而奉承,端视对方的阶级而定。督察长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但事实上,才刚过了十分钟。这层闻起来有陈旧酒味与腐坏香烟味的公寓,位于一幢雕饰漩涡状花纹的爱德华时代公寓顶楼,离汉普斯特德石南园不到两百码。在史迈利心中,瓦拉狄米尔碎裂的脸,与活着的这些人的苍白面容混在一起。然而,此刻死亡并不让他震惊,而只是让他确信,自己的生命也正在流逝,他正与情势奋战。他毫无期待地坐着,像个坐在乡间火车站的老人,看着特快列车呼啸而过。一直就只是坐看快车飞驰,怀想古老的旅程。

危机总是这样,他想,一群乌合之众谈话毫无重心。一个在打电话,一个死了,还有一个不停踱步。神经紧张,却又行动迟缓,无所事事。

他环顾四周,想让自己的心智停驻在身边正步向衰微的事物上。破损的灭火器,公共工程部的事。破了洞的棕色沙发——污渍让情况更糟。但安全公寓,永远不死,不像老将军们,他想。甚至也不慢慢凋零。

在他面前的桌上,放着情报员待客的笨重器具,专门用以唤醒了无生气的客人。史迈利拿起存货。一桶融化了的冰。一瓶斯托利奇纳雅伏特加,瓦拉狄米尔登记在案的最爱品牌。盐渍绯鱼,仍封在罐头里。腌黄瓜,散装买来,已干燥。还有一条不可或缺的黑面包,就史迈利所知,几乎每一个苏联老男孩喝伏特加时,都不能缺少此物。两只马克与史宾塞连锁百货的伏特加酒杯,可能是干净的。一包苏联香烟,尚未开封,如果他来到这里,必会抽上许多根,但他死时却一无所有。

瓦拉狄米尔死时一无所有,他再次对自己说,但却出于心理因素吞吞吐吐,像他手帕上的一个死结。

一阵噼里啪啦声打断了史迈利的冥想。厨房里,男孩莫斯汀打碎了一个盘子。正在打电话的劳德·斯屈克兰转过身来,要求安静。但他早已重获安静。莫斯汀到底在准备什么?晚餐?早餐?葬礼的香菜籽饼?而莫斯汀又是什么人?莫斯汀是谁?史迈利曾握过他潮湿、颤抖的手,但却很快就忘记他的长相,只知道他很年轻。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记得莫斯汀,尽管只记得他大概的类型。莫斯汀是我们的苦恼,他没来由地想。

踱着步的拉康突然停下脚步。

“乔治,你看起来很烦恼。别担心。我们完全没有嫌疑。我们所有人!”

“我并不担心,奥立佛。”

“你看起来像在自责,我看得出来!”

“当情报员去世——”史迈利说,但没把整句话说完,而拉康也没有等他。他又开始走动,像有长路要走的徒步旅人。拉康,斯屈克兰,莫斯汀,在斯屈克兰如雷贯耳的爱尔兰土腔声中,史迈利想着。一个内阁办公室的听差,一个圆场协调人,一个恐惧的男孩。为何不是真正的人物?为何不是瓦拉狄米尔项目官员,无论他是谁?为何不是索尔·恩德比,他们的首脑?

他在莫斯汀这个年纪所读过的一首奥登的诗,突然在他心里响起:“如果可以,让我们称颂至尊无上之人;虽然我们重视的是平凡之辈。”或其他什么的。

而且,为何是史迈利?他想。最重要的是,为何是我?在这么多人之中,而且就所有相关的人看来,我比老瓦拉狄米尔更了无生气。

“您要茶吗,史迈利先生?还是要烈一点的东西?”莫斯汀透过开着的厨房门廊叫道。史迈利觉得很怀疑,他是天生就这样苍白吗?

“他只要茶,谢谢你,莫斯汀!”拉康猛然转身,突然开口,“受惊之后,喝茶比较安全。加糖,对不对,乔治?糖可以补充流失的能量。会不会很可怕,乔治?那真是遭透了,够你受的。”

不,那并不糟糕,而是事实,史迈利想。他被枪打中,我看见他死了。或许你也该这么去瞧瞧。

拉康显然无法弃史迈利于不顾,因此走到房间的这一头,以聪慧、难以理解的眼光瞧着他。他是个令人感伤的人物,行动迅速却缺乏活力,年轻的容貌残酷地老去,衬衫领子在他脖子的皮肤上磨出一圈不健康的粗糙皮疹。在日出微曦、充满宗教色彩的光线里,他的黑色背心与白色衣领,闪耀着如神父长袍般的光泽。

“我几乎还来不及说声嗨呢,”拉康抱怨道,好像是史迈利的错,“乔治,老朋友。我的天啊!”

“你好,奥立佛。”史迈利说。

拉康仍站在那里,目光朝下瞧着他,他的头侧向一边,像个正观察昆虫的孩童。史迈利在记忆中回放两个小时前拉康那个急迫的电话。

“事出紧急,乔治。你记得瓦拉狄米尔吗?乔治,你醒了吗?你记得老将军吗,乔治?以前住在巴黎的?”

对,我记得将军,他回答说,对,奥立佛,我记得瓦拉狄米尔。

我们需要了解他过去的人,乔治。一个了解他那些龌龊事的人,去指认他,以免有丑闻发生。我们需要你,乔治。现在,乔治,醒醒。

他努力要清醒过来。他将听筒换到听力较佳的一只耳朵上,在对他而言有些过大的床上坐起身来。他的身子横过被妻子抛弃的寂冷空间,因为电话在床的那一侧。

你是说,他被枪击了?史迈利复述一次。

乔治,你为何不听呢?被枪打死了。今天晚上。乔治,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快醒过来,我们需要你!

拉康又开始踱步,一面用力拉扯着他的图章戒指,好像戒指太紧似的。我需要你,史迈利想,望着他来回打转。我爱你,我恨你,我需要你。千金散尽,或情爱耗尽的安恩,说出的这些犹如天启的宣言,依然在他心中。这个句子的重心是主语,他想。不是动词,更不会是受词。那是自我,需要满足。

需要我做什么?他再度想着。安慰他们?给他们赦免?他们做了什么,需要以我的过去弥补他们的未来?

房间的另一头,劳德·斯屈克兰举起一只手,一面行了个法西斯式的敬礼,一面与当局对话。

“是,长官,他现在和我们在一起,长官……我会告诉他,长官……的确,长官……我会转告他这个消息……是的,长官……”

为何苏格兰人对神秘世界如此着迷?史迈利觉得很奇怪,在职业生涯中,他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船舶轮机员、殖民地行政官、间谍……苏格兰的异教历史,驱使他们寻找远方的教堂,他这么想。

“乔治!”斯屈克兰突然大声叫唤史迈利的名字,仿佛下达命令:“索尔长官要向你表达个人最诚挚的问候,乔治!”他转过身,手仍举着,“在较安静的时刻,他会更适切地向你表达感激之意。”又回头打电话,“是的,长官,奥立佛·拉康也和我在一起,而他在内政部的同等官员此刻正和警察局长协商,讨论我们过去对死者的兴趣,并准备对新闻媒体发出d通告。”

过去的兴趣,史迈利暗自记下。我们过去对他感兴趣,但他脸孔碎裂,口袋里没有香烟。黄色粉笔。史迈利以坦率的眼光打量斯屈克兰:可怕的绿色西装,刷制成麂皮式样的猪皮皮鞋。史迈利看到他身上惟一的改变是一道红褐色髭须,但不像瓦拉狄米尔生前的那种军人胡须。

“是的,长官,‘纯粹只具历史性的陈年旧案’,长官。”斯屈克兰继续对着电话说。是陈年旧案没错,史迈利想。陈年旧案,灰飞烟灭,他加上一句。“这真是了不起的用词。”斯屈克兰说,“奥立佛·拉康提议在d通告的文字中加上这一句。我说的对吧,奥立佛?”

“只关乎历史,”拉康气急败坏地纠正他,“不是具历史性,是关乎历史。这是我们最不需要的!历史!”他大步穿过房间,假装望着窗外即将来临的新的一天。

“现在还是恩德比负责,是吗,奥立佛?”史迈利在拉康背后问道。

“对,没错,还是恩德比,你的老对手,而且他可神了。”拉康很不耐烦地回嘴。他把窗帘扯离轨道。“不是你的风格,我承认——但他干吗要有你的风格?他是大西洋岸的人。”他使劲想打开窗扉。“要在这样的政府底下做事,可真不容易,我可以告诉你。”他又用力敲了把手一记。一阵寒风爬上史迈利的膝头。“要花许多脚力。莫斯汀,茶呢?我们好像要永远不停地等。”

一辈子,史迈利想。

在货车吱吱嘎嘎爬上山坡的声音中,他又听见了斯屈克兰的声音,永无止境地与索尔·恩德比对话:“我认为处理媒体的重点是,别把他贬得太低了,长官。模模糊糊最好,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私人生活的角度也是危险的,就此而言。我们需要的是完全和现在没有关联,任何关联都没有。噢,真的,真的,的确,长官,对——”他平板单调的声音谄媚奉承,但仍充满警觉。

“奥立佛——”史迈利已失去耐性,开口说。

但拉康正在说话,而非聆听:“安恩还好吧?”他站在窗边,前臂伸直在窗台上,含糊地问,“和你的相处,诸如此类,我相信?不会彷徨徘徊吧,她?天哪,我真恨秋天。”

“很好,谢谢你。那么——”他努力回想拉康妻子的名字,却没成功。

“遗弃我了,该死。和她那个讨人厌的骑术教练跑了,畜生!把孩子留给我。女孩就都交给寄宿学校,感谢上帝。”拉康双手撑住窗台,仰望逐渐明亮的天空。“猎户座是不是在那里?像在烟囱顶管间粘了一颗高尔夫球似的。”他问。

又是另一桩死亡事件,史迈利悲伤地想,他的心瞬间留驻在拉康破碎的婚姻上。他记得一位美丽脱俗的女子和好几个女儿,在他们位于阿斯科特那幢有宽阔房舍的庭园中,骑着小马的景象。

“我很遗憾,奥立佛。”他说。

“你有什么好遗憾的?又不是你老婆。她是我老婆。男人只会为自己的爱感到遗憾。”

“你可以关上窗户吗,拜托!”斯屈克兰一面说,一面还拨着号,“真是冷死了!”

拉康心不甘情不愿地关上窗,又踱回房里。

史迈利再试一次。“奥立佛,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你们为什么需要我?”

“只有一个人从一开始就认识他。斯屈克兰,你快好了没?他真像机场的广播员,”他露出愚蠢的笑容,对史迈利说,“永远没完没了。”

你可以打断啊,拉康,史迈利想,他注意到拉康在灯光下的双眸,有着疏离的神情。你已经做得太多了,他突然同情地想。我们都是。

神秘的莫斯汀从厨房端出茶来:一个热诚、外表时髦的男孩,穿着花哨的长裤,有一头浓密棕发。看着他放下托盘,史迈利终于在自己的过往记忆中找到他的踪影。安恩以前曾有过一个像他一样的情人,一个出身威尔斯科技学院、预备担任神职的人。她助他走下凡俗,后来却又说只是为了让他不致成为同性恋。

“你在哪个部门,莫斯汀?”史迈利平静地问他。

“后勤组,长官。”他弯下腰,与桌面齐平,放上一壶亚洲货。

“事实上是从您的时代就开始了,长官。这是一种执行部门。主要是等待外派海外的见习生。”

“我懂了。”

“我在沙拉特的训练所听过您的课。新生训练的课程。‘干员实务操作’。那是那两年里最棒的一门课。”

“谢谢你。”

但莫斯汀稚嫩的眼光仍热切地凝望着他。

“谢谢你。”史迈利又说了一次,但比之前更困惑。

“牛奶,长官,或柠檬,长官?柠檬是给他的。”莫斯汀自言自语地加上一句,仿佛在推荐柠檬似的。斯屈克兰挂掉电话,拉扯着长裤的腰带,不知道是弄松还是弄紧些。

“没错,好了,我们得稍微调整一下事实,乔治!”拉康突然大声吼叫,仿佛宣扬自己的信仰一般,“有时候有些人根本是无辜的,但情况让他们看起来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从来就没有黄金时代。只有中庸这条黄金法则。我们必须记住。用粉笔写在我们刮胡子的镜子上。”

用黄色粉笔,史迈利想。

斯屈克兰摇摇摆摆地走过房间:“你,莫斯汀,年轻的奈吉尔。你,先生。”

莫斯汀抬起他棕色的眼睛作为响应。

“无论如何,千万别对媒体承认任何事。”斯屈克兰边警告他边用手背抹着唇上的髭须,好像髭须湿了似的。“听到我说的了吗?这是高层的命令。没有过任何接触,所以你没有必要去填写一般的接触报表或其他任何东西。你没什么要做的,除了闭紧你的嘴。了解吗?你要把你的费用列入普通的零用费支出。对我负责,直接的。没有档案资料。了解吗?”

“我了解。”莫斯汀说。

“还有,别对登记处那些小娼妇掏心掏肺地咬耳朵,否则我一定会知道。听到了吗?给我一些茶。”

听到这段对话时,史迈利心中涌起了一些波涛。不是因为这些对话所隐含的欺骗意味,不是因为石南园中骇人的场景,而只是一桩惊人的事实令他惊骇不已。他觉得胸口一紧,而且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这个房间,还有出没在这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抽离开来。接触?莫斯汀与瓦拉狄米尔的接触?老天爷啊,他想,努力弄清楚这疯狂的念头。上帝保护、宠爱、关照我们。莫斯汀是瓦拉狄米尔的项目官员!那个老头子,将军,曾经是我们的荣耀,他们竟把他交给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心中的惊骇已转化成怒火,不禁又是一阵踉跄,比之前更为猛烈。他觉得自己的双唇颤抖,他觉得自己的喉咙被莫大的屈辱紧紧锁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当他转向拉康时,他的眼镜似乎已因心中的怒火而蒙上一层烟雾。

“奥立佛,我在想,你能不能好心地告诉我,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他听见自己第三次提出问题,几乎是喃喃自语。

他伸出手,把伏特加瓶移出桶子。仍然没人招呼,他打开瓶盖,给自己倒了大大的一杯。

即使到了此时,战栗、沉思、目光巡狩的拉康,仍迟迟未语。在拉康的世界,直言不讳的问题是最最糟糕的品位,但直言不讳的回答更等而下之。有那么一会儿,拉康定定地站在房间中央,带着怀疑的眼光瞧着史迈利。一辆汽车摇摇晃晃地开上山坡,带进了窗外真实世界的信息。斯屈克兰喝着他的茶。莫斯汀小心翼翼地坐在钢琴椅上,虽然这里并没有钢琴。但维持着可笑姿势的拉康,仍只能努力搜寻足够简略的字句,来掩饰自己的意图。

“乔治。”他说。骤雨打在窗上,但他毫不在意。“莫斯汀呢?”他问。

才刚坐下的莫斯汀,又飞快地掠过房间,去应付焦急的需求。他们听见奔腾的雨声,宏亮如铜管乐团,整幢建筑的水管都哗啦作响。

拉康举起一手,摸着颈部粗糙的皮疹。他极不情愿地开口:“三年前,乔治——让我们从头说起——在你离开圆场不久之后——你的接班人索尔·恩德比——你杰出的接班人——受到内阁关切的压力一—我指的是最近才形成的关切——决定对情报工作进行某些范围广泛的变革。我是在向你说明背景,乔治。”他突然改变话题,解释说,“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的身份,因为过往的年代,因为——”他伸出手指戳着窗户,“因为这一切。”

斯屈克兰解开腰带,躺下打盹,像夜航班机上的头等舱旅客般心满意足。但他那双充满警戒的小眼睛,仍紧紧跟随着拉康的每一个动作。门打开又关上,莫斯汀走了进来,重新在钢琴椅上落座。

“莫斯汀,我希望你关上耳朵,不要听。我要讲的是最重大、最重大的政策。这些范围广泛的变革,其中一项,乔治,就是决定设立一个跨部会的指导委员会。一个混合委员会——”他用手在空中写出字来,“一部分是西敏寺(英国国会)的人,一部分是白厅的人,代表内阁以及白厅的那些家伙。通称为‘贤士’。但地位——乔治——地位介于情报机构与内阁之间。作为一种渠道,扮演过滤器的角色,煞车的角色。”他一手仍前伸,洗牌似的说出这些比喻,“凌驾于圆场之上,执行控制,乔治。为了符合更开放的政府利益,负起监督的责任。你不会喜欢的。我可以当着你的面这样说。”

“我已经离开了。”史迈利说,“我没有资格评断。”

突然之间,拉康脸上出现了不寒而栗的表情,音调低落至几近绝望。“你应该听他们怎么说,乔治,我们那些新主子们。你应该听听他们是怎么说我们圆场的!我是随便他们差遣的手下,该死,我知道!每天都这样。嘲弄,怀疑,不信任,每次都一样,甚至那些应该比较了解情况的部会官员也是如此。好像我们圆场是超乎他们理解范围的狂浪野兽。好像英国情报单位是完全隶属于保守党的分支机构。完全不是他们的盟友,而是他们社会主义巢穴中不受控制的毒蛇。三十年代又卷土重来。你知道吗,他们甚至重新倡议要以美国模式制定英国信息自由法案。从内阁内部开始。听证会,揭密,都只为了供大众消遣娱乐。你会很吃惊的,乔治。很痛苦。想想看,这种事光在道德上就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在媒体上听到这类恶名昭彰的劣行之后,莫斯汀还会加入圆场吗?你会吗,莫斯汀?”

这个问题似乎对莫斯汀打击甚深,因为他那双严肃的眼睛,黯淡的颜色更加深重,显得愈益严肃。他举起拇指与食指,贴在唇上。但未发一语。

“我讲到哪里了,乔治?”拉康问,突然有些失神。

“贤士。”史迈利同情地说。

劳德·斯屈克兰从沙发上丢出评论:“贤士?还我的芬妮姑妈呢!一群油腔滑调的左翼商人。替我们支配我们的生命。告诉我们怎么做我们的本行。如果我们没照着做分内的事,就鞭打我们。”

拉康责难地瞪了他一眼,但没出声驳斥。

“贤士较不引起争议的一项职权,乔治——他们的首要任务之—我们的主子们特别赋予他们的——铭记在附带的征召授权书中一是盘点存货。检查圆场在全球各地的资源,配置在合法的当前目标下。别问我在他们眼中什么叫做合法的当前目标。这是非常具争议性的问题。无论如何,我不应该不忠诚。”他回到正题,“别的不提,就只说六个月的评估期限一到,削减人力的大斧就如期开铡。”他停了下来,盯着史迈利,“你还在听我说吗,乔治?”他的声音有些疑惑。

但是,此时实在难以断定史迈利到底有没有听任何人说话。他沉重的眼睑几乎已闭上,双眼惟一可见的部分,也已被眼镜上的厚重镜片遮蔽。他仍坐得直挺,但却低垂着头,沉重的下巴直抵胸前。

拉康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现在,开铡的结果——或盘点存货,如果你比较喜欢这个说法的话——在我们的贤士看来——某些类型的秘密行动,事实上根本是超出权限。被禁止的,对吧?”

平躺在沙发上的斯屈克兰,念咒似的吐出一串拗口字句:“不准策反。不准设陷阱。不准用双面间谍。不准引诱叛逃。不要流亡团体。什么家伙都不要。”

“这是什么?”史迈利仿佛从深沉的睡梦中猛然惊醒问道。但是,这种直截了当的对话非拉康所喜欢,因此他听而不闻。

“不要过度简化,拜托,劳德。让我们探讨事情的根源。概念的思考才是最重要的。因此,贤士们拟定了一套准则,乔治。”他继续对史迈利说,“列举了所有禁止从事的行为,对吧?”但史迈利与其说是正在聆听,毋宁说是正在等待。“所有的范围都包括在内——干员的利用与滥用,我们在英联邦国家的钓鱼权——或不具此权——各形各色。监听,海外监视,嫁祸行动——这是庞大的任务,勇敢的行动。”拉康手指交缠,双掌朝下,毫不在意地把关节弄出喀啦声响,这让其他人有些不自在。

他继续说:“他们的禁止清单上还有别的——这是赤裸裸的手段,乔治,毫不尊重传统——例如行之多年的双面间谍的运用。执迷,我们的新主子在他们的判决书里这样说。还有策反的老把戏——策动我们敌人的情报人员转投阵营。在你那个年代,是反情报工作的无上乐趣;今天,乔治,贤士们共同的看法——这个做法应该淘汰不用。不符合经济。全盘否决!”

另一辆货车轰隆隆地开下山丘,也或许是上山。他们听见车轮驶过路边石的颠簸声。

“老天!”斯屈克兰喃喃低语。

“或者——例如——我随便再举个例子——对流亡团体的过度重视。”

这次,没有货车的轰隆声,只有车迹远去之后,留下的深沉、责难似的寂静。史迈利坐姿未改,只聆听,不评断。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拉康身上,以盲人般的敏锐听觉凝神倾听。

“流亡团体,你会想要知道的。”拉康继续说,“或者更正确的说法是,圆场与他们由来已久的关系——贤士们喜欢称之为依赖,但我觉得这个措词稍嫌强烈——我曾和他们争论,但没有用——在今天,被看成是挑拨、反低荡、煽风点火。太过昂贵的沉溺行为。凡是干预他们这么做的人,都要付出代价,被驱逐离开。我是说真的,乔治。我们已经落到这种地步,他们的统治权无远弗届。想想看。”

拉康张开手臂,仿佛要阻挡史迈利攻击他胸部似的。他仍站着,俯视着史迈利,但背景里传来斯屈克兰的苏格兰腔,更不留情地述说同样的事实。

“那些团体被丢进垃圾桶了,乔治。”斯屈克兰说,“许多都是。高层下的命令。不准接触,连走近一臂的距离都不行。已故的瓦拉狄米尔那些从容就义的艺术家也包括在内。五楼还有他们的档案,特别装上双重锁,除非有头子手写的同意书,否则没有任何官员可以进入。每周抄录,送交贤士检查。乱世啊,乔治。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乱世啊。”

“乔治,请镇静。”拉康不安地提醒,他捕捉到了其他人所没听见的一句话。

“真是荒谬!”史迈利郑重其事地再说一遍。

他抬起头,目光凝注在拉康身上,仿佛要强调他的反驳有多直率。“瓦拉狄米尔并不昂责。他也不是沉溺于此。更不能说他不符合经济。你很清楚,他讨厌拿我们的钱。我们必须强迫他拿,否则他就会饿死。至于煽风点火——反调和,无论这些字是什么意思——没错,我们偶尔牵制他一下,就像我们对大部分优秀情报员做的一样,但每次有情况发生,他都像绵羊一样乖乖听从我们的指示。你很迷他,奥立佛。你和我一样清楚他的价值。”

平静的声调无法掩藏史迈利的责难意味。而拉康也没忽视他脸颊上的颜色变化。

突然间,拉康转向在场最弱势的成员。“莫斯汀,我希望你忘掉这一切。听到了吗?斯屈克兰,告诉他。”

斯屈克兰干脆利落地照办:“莫斯汀,今天早上十点三十分整,你必须到家务管理处,签署一份我亲自撰写、见证的信条奉行证明!”

“是的,长官。”莫斯汀怯畏地略一迟疑后说。

此时,拉康才响应史迈利的重点:“乔治,我很敬佩这个人,但不是他的组织。这是完全不同的。这个人,没错,在许多方面,是个英雄人物,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但与他为伍的那些人并不是,只是一些空想家,落魄的王公贵族。莫斯科中央的那些渗透人员对他们根本没兴趣。从来都没有兴趣。贤士的确指出了重点,你无法否认。”

史迈利拿下眼镜,用领带宽的一端擦拭着。在透过窗帘照进室内的朦胧光线中,他丰满的脸显得湿润,毫无防备。

“瓦拉狄米尔是我们所曾有过的最优秀的情报员之一。”史迈利毫不掩饰地说。

“因为他是你的人,你指的是?”斯屈克兰在史迈利背后嘲讽地说。

“因为他很优秀!”史迈利高声怒斥,四周顿时惊骇沉默,但他瞬即恢复冷静。“瓦拉狄米尔的父亲是爱沙尼亚人,热情的布尔什维克信徒,奥立佛。他的忠诚,换来的斯大林的回报,却是在整肃中被谋杀。瓦拉狄米尔出生时名叫沃尔德玛,后来出于对莫斯科和革命的效忠,才改成瓦拉狄米尔。虽然他们对他父亲痛下毒手,他仍然想要相信他们。他加入红军,在上帝的眷顾下躲过整肃。战争让他获得晋升,他像狮子一样奋战,战争结束后,他等待着自己梦想已久的伟大解放,让自己的同胞重获自由。但这个梦想始终没有降临。相反的,他亲眼看到家乡被自己服务的政府无情蹂躏。数以万计的爱沙尼亚同胞被送进集中营,其中还包括他自己的亲戚。”拉康张开嘴,想打断他的话,但又明智地闭上。“走运的人逃到瑞典和德国。我们说的是一百万个质朴、勤奋的人民,被摧残殆尽。一晚,陷入绝望的他为我们提供服务。我们,英国。在莫斯科。往后三年,他一直在首都的核心为我们从事情报工作。为我们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每一天。”

“而且,不必说,当然是我们这位乔治负责他。”斯屈克兰咆哮道,他仍认为这个不争的事实已让史迈利失去抗辩的资格。但史迈利不会因此而停步。年轻的莫斯汀站着,听得入迷。

“我们甚至还颁奖章给他,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奥立佛。不能戴,也不能持有,当然。但在某个地方,记载在某张羊皮纸上,他偶尔可以获准去看一眼,而且上面的签名,非常像元首。”

“乔治,这都是历史,”拉康无力地反驳,“不是现在。”

“漫长的三年里,瓦拉狄米尔是我们最好的情报来源,让我们了解苏联的能力和意图——在冷战的高峰期。他非常接近他们的情报圈,也可以接触到他们的报告。然后,有一天,他趁着到巴黎出差,掌握机会,投奔自由。感谢上帝,还好他这么做了,否则他会在更早以前就死在枪口下。”

拉康突然有些失神。“你说什么?”他问,“什么更早以前?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后来圆场被莫斯科中央情报员掌控住了。”史迈利极有耐心地说,“真是幸运,瓦拉狄米尔为我们工作的那段时间,比尔·海顿正好派驻国外。要是再过三个月,比尔就会把他整得很惨。”

拉康无言以对,所以斯屈克兰替他回答。

“比尔·海顿这样,比尔·海顿那样,”他嘲讽说,“就因为你和他有其他的纠葛——”他正要继续往下说,但考虑之后却改变心意。

“海顿已经死了,该死!”他沉着脸下说,“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瓦拉狄米尔也一样。”史迈利平静地说,他开口之前,再次略显迟疑。

“乔治,”拉康严肃地说,仿佛太晚找到祈祷书中的页数,“我们是务实主义者,乔治。我们适应了。我们不是什么圣火的传递者。我请求你,我命令你,记住这一点!”

平静但坚决的史迈利,还没讲述完瓦拉狄米尔的生平事迹,而且他也感觉到,这是他惟一想做的事。

“而当他出来之后,很好,他就成了贬值的资产,像所有的前情报员一样。”他继续说。

“就是这样。”斯屈克兰轻声说。

“他留在巴黎,全心全意地推动波罗的海独立运动。没错,这是注定要失败的运动。今天的情形就是这样,英国拒绝承认苏联吞并波罗的海三小国的合法性——但也不太在乎。爱沙尼亚,你可能不知道,奥立佛,在女皇大道上还保有非常体面的公使馆和总领事馆。很显然,这些注定要失败的运动一旦完全失败,我们也不再给予支待。但事前可就不同了。”他深呼一口气,“好啦,他在巴黎成立了波罗的海组织,这个组织开始走下坡路,就像所有的流亡团体与注定失败的运动一样——让我继续,奥立佛,我不常这么啰嗦。”

“我亲爱的伙伴,”拉康脸红地说,“随你高兴。”制止了斯屈克兰的再次咆哮。

“他的组织分裂,有一些纷争。瓦拉狄米尔很性急,想把所有的党派都纳入旗下。每一个党派都有各自的盘算,并不同意。后来发生了一场斗殴,有些人打破了头,因此法国当局将他们驱逐出境。我们把他和他的几个军官安置到伦敦。晚年的瓦拉狄米尔又归正回祖先的基督教信仰,从马克思主义的救世主改信耶酥基督。我们应该也鼓励这么做,我相信。或者,这已经不再是政策了。现在,他被谋杀了。因为我们要讨论背景,所以这就是瓦拉狄米尔。那么,我又为什么在这里?”

门铃恰在此时响起,精准无比。拉康脸色仍泛着红晕,史迈利呼吸沉重,再次擦拭着眼镜。莫斯汀毕恭毕敬地当起跑腿,打开门,领进一个骑摩托车来的信差,高个子的信差戴着手套,拎着一串钥匙。莫斯汀毕恭毕敬地将钥匙交给斯屈克兰,斯屈克兰签收了之后,登载到工作日志里。信差对着史迈利凝视良久,然后离开,让史迈利觉得有些罪恶感,因为即使在这一身行头下,自己也应该能认出他来。但史迈利有更迫切的事要担心。斯屈克兰毫无恭敬之意地将钥匙放进拉康张开的手掌里。

“好吧,莫斯汀,告诉他吧!”拉康突然高声说,“你自己来告诉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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