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布法罗
“对于布法罗的女孩,你只需要知道两件事,”黛西·别斯科娃说,“第一,她们像鱼一样喝水。第二,她们都是势利眼。”
伊娃·洛特曼咯咯地笑个不停。“我才不信呢。”她的德国口音几乎听不出来了。
“哦,是真的。”黛西说。两人正在黛西的粉白色闺房里试衣服,站在三面全身镜前。“白色和海蓝色适合你,”黛西说,“你觉得呢?”她把一件上装举到伊娃胸前,比划着。对比鲜明的颜色的确很衬伊娃。
黛西在衣橱里翻找着适合伊娃参加海滨野餐穿的衣服。伊娃并不算漂亮,黛西大部分有很多褶边和蝴蝶结的衣服只能让她显得土气。条纹衣服显然更适合伊娃粗犷的五官。
一头黑发的伊娃拥有深棕色的眼睛。“你应该穿颜色鲜亮的衣服。”黛西告诉她。
伊娃没有几件自己的衣服。她的父亲,一个柏林的犹太医生,用了一辈子的积蓄才把她送到美国。一年前,伊娃刚到美国的时候,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带。一家慈善组织支付费用,送伊娃就读黛西所在的寄宿学校——两人都是十九岁。暑假里,伊娃没有地方可去,黛西兴冲冲地把她带回了家。
起初,黛西的母亲有一点不乐意。“你一整年都在学校里,我多么希望暑假里就我们母女俩好好过。”
“妈妈,她是个好女孩,”黛西说,“她很有意思,很好相处,是个很棒的朋友。”
“我想,因为她是个从纳粹手里逃出来的难民,所以你才可怜她。”
“我才不管什么纳粹呢,我就是单纯地喜欢她。”
“好吧,但她非得和我们一起住吗?”
“妈妈,她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啊!”
和往常一样,奥尔加最后还是顺了女儿的心意。
这时,伊娃问:“势利眼?没人敢瞧不起你吧!”
“哦,有,就是有这样的人。”
“但是你这么漂亮,又这么活泼。”
黛西没有否认伊娃的话。“她们就是讨厌我。”
“而且你还很有钱。”
这是真话。黛西的父亲很有钱,母亲继承了一大笔遗产,黛西到二十一岁时也能拿到一笔财产。“这不算什么。在布法罗,谁有钱谁就有权势,认真工作的人谁都看不上。布法罗最受尊敬的是那些从爷爷辈就拿到上百万美金的人。”黛西掩饰着不满,故作轻松地说。
伊娃说:“而且你爸爸还是个名人!”
“他们都认为他是个强盗。”
黛西的外祖父,约瑟夫·维亚洛夫,拥有许多酒吧和宾馆。她的父亲,列夫·别斯科夫,用这些地方赚来的钱买下杂耍剧场,再把剧场改造成电影院。现在,他还拥有一家好莱坞制片厂。
伊娃为黛西的遭遇感到不平。“他们怎么能这样说?”
“他们说我爸爸是个走私犯。也许并没说错。我不确定禁酒令的时候,他的那些酒吧是怎么赚到钱的。不管怎样,我妈妈一次都没被邀请参加布法罗商界夫人联谊会的活动。”
两个女孩同时把目光投向奥尔加,她正坐在黛西床上翻看《布法罗哨兵报》。在年轻时的照片里,奥尔加是个身材苗条的美人。现在她已经发福了,穿着也极为平庸。奥尔加对自己的外表已经失去了兴趣,但她会精力充沛地陪女儿逛商场,只要能让女儿打扮得漂亮,她从不计较会花多少钱。
奥尔加从报纸上抬起头来,说:“亲爱的,你父亲是不是真的走私,他们才不在乎呢。那些人计较的是他俄国移民的身份,计较他时不时去埃迪尔街的东正教堂领圣餐。在他们看来,这和信奉天主教一样糟。”
伊娃说:“这不公平!”
“我也许应该提醒你,他们对犹太人也有偏见。”黛西说。伊娃有一半的犹太血统。“原谅我如此直白。”
“我喜欢你的坦率——和德国比起来,这里简直跟梦幻王国一样。”
“千万别高枕无忧,”奥尔加忧心忡忡地说,“这份报纸上说,有些美国的商界领导人憎恨罗斯福总统,敬佩阿道夫·希特勒。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黛西爸爸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政治好无聊,”黛西说,“《布法罗哨兵报》上就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倒是有一件,穆菲·迪克森受邀去英国了。”
“她真行啊。”黛西酸溜溜地说,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嫉妒。
奥尔加读着报纸上的新闻:“大战中,在法国阵亡的‘查克’查尔斯·迪克森,其女穆菲·迪克森小姐,下周二将在美国大使夫人罗伯特·w.宾汉姆的陪同下造访白金汉宫。”
黛西受够了穆菲·迪克森的消息。“我去过巴黎,但从没去过伦敦,”她转身问伊娃,“你呢?”
“两个地方我都没去过,”伊娃说,“我第一次离开德国就乘船来了美国。”
奥尔加突然说:“哦,我的天啊!”
“怎么啦?”黛西问她。
奥尔加把报纸揉成一团。“你爸爸带着格拉迪丝·安格鲁斯去了白宫。”
“哦,”黛西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惊叫道,“他原本说要带上我的!”
罗斯福邀请一百位商界人士到白宫,希望他们支持他的“新政”。列夫·别斯科夫觉得罗斯福总统比共产党人好不了多少,但他很高兴能拜访白宫。可是奥尔加拒绝和他一起去,她生气地说:“我可不想陪你到总统面前装模范夫妻。”
列夫名义上住在这里——黛西的外祖父维亚洛夫在战前建造的别墅,但事实上他更多时候都在市中心的豪华公寓里过夜,和跟随他多年的情人玛伽一起。更过分的是,人人都说他和制片厂里最有名的红星格拉迪丝·安格鲁斯也有一腿。黛西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觉得被冷落。在列夫驾车出去和别的女人过夜的时候,黛西也同样有被遗弃的感觉。
列夫让她代替母亲和他一起去白宫。听到这个消息,黛西非常兴奋。她告诉自己认识的所有人,她将去白宫做客。除了父亲是议员的杜瓦两兄弟,她的朋友里还没人见过总统。
列夫没有把确切的日期告诉黛西,黛西本来以为父亲会像以前那样,在最后一刻才通知她呢!他显然改变了主意,或完全忘了有这样一回事。无论是忘了还是改主意,总之他又一次遗弃了黛西。
“宝贝,对不起,”奥尔加说,“对你父亲来说,承诺根本不管用。”
伊娃同情地看着黛西,她的目光让黛西浑身难受。伊娃的父亲在千里之外的德国,也许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但她可怜黛西,好像黛西的处境比她更糟似的。
这让黛西义愤难平,她不想让报纸上的报道毁了这一整天。“不管怎样,我是整个布法罗唯一比格拉迪丝·安格鲁斯漂亮的女孩,”她说,“现在,我该穿什么好呢?”
巴黎今年的裙子出奇的短,但相对保守的布法罗不流行穿短裙。不过,黛西有一条及膝网球裙,浅蓝色,像她的眼睛一样。该让这条裙子亮相了。她脱下长裙,换上网球裙。“你们觉得怎样?”她问。
伊娃说:“黛西,这条裙子很漂亮,只是有些……”
奥尔加说:“你会让所有人眼前一亮的。”奥尔加喜欢女儿打扮出挑的样子。也许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伊娃说:“黛西,如果他们都是势利眼,为什么你还要去参加聚会呢?”
“查理·法奎森也会去,我想嫁给他。”黛西说。
“你是认真的吗?”
奥尔加兴奋地说:“他是条大鱼。”
伊娃问:“他长什么样?”
“非常可爱,”黛西说,“不是布法罗最英俊的男孩,但非常殷勤,还有点害羞。”
“听上去是个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
“性格相反才会互相吸引嘛!”
奥尔加又说:“法奎森是布法罗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伊娃挑起深黑色的眉毛。“他们家势利吗?”
“非常势利,”黛西说,“但查理的父亲在华尔街股灾中失去了所有的钱,然后就死了——有人说是自杀——因此他们家需要重新积累财富。”
伊娃很吃惊。“你希望他为了钱娶你吗?”
“当然不,我要他为我着迷而娶我。但他母亲一定是为了钱才接受我的。”
“你说要他为你着迷。他有这方面的意思吗?”
“现在还没有。但我想可以从今天下午开始。没错,这条裙子正合适。”
黛西穿着浅蓝色的裙子,伊娃的衣服则是蓝白相间的条纹。打扮停当以后,她们已经迟了。
黛西的母亲没有私人司机。“我嫁给了父亲的私人司机,毁了自己的人生。”奥尔加有时会这样说。她害怕黛西也会做类似的事情——所以她才如此醉心于让女儿和查理·法奎森在一起。如果她想出门,就会让园丁亨利脱去胶鞋穿上黑西装,开上那辆老掉牙的1925年款斯图兹载她。黛西有自己的车,她有一辆红色的雪佛兰跑车。
黛西喜欢开车,喜欢开车带来的力量感和速度感。汽车向南驶到了布法罗城外,五六公里的路程让她意犹未尽,黛西真想多开一会儿。
一边开车,黛西一边想象着成为查理妻子后的生活。有了黛西的钱和查理的地位,他们将成为布法罗上流社会的领军人物。晚宴餐桌上的精美餐具会让客人们惊羡,他们将拥有布法罗码头上最大的帆船,为所有爱享乐的有钱夫妇在船上办聚会。人人都希望得到查理·法奎森夫人的邀请。如果没有黛西和查理坐在主桌,任何慈善晚会都不会成功。黛西仿佛在脑海中看到一部以自己为主角的电影,她穿着一件令人着迷的巴黎礼服,从一群仰慕她的男女中间走过,微笑着接受他们的祝福。
到达目的地时,她仍然在做着白日梦。
布法罗位于纽约州北部,靠近加拿大边境。伍德劳海滩是一片长达一英里的沙滩,在伊利湖畔。黛西停好车,和伊娃一起步行穿过沙滩。
已经有五六十人到场了。他们都是布法罗上流社会的年轻人,每到夏天,他们都会白天滑水、玩帆船,晚上跳舞、聚餐。黛西和她认识的人打了招呼,几乎所有人她都认识,然后向大伙介绍了伊娃。她们拿了两杯宾治酒。黛西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有些男孩也许喜欢把宾治和琴酒混着喝,他们觉得好玩。
这场聚会是多特·伦肖办的,为人很刻薄,没人想娶她。和法奎森家一样,伦肖也是布法罗的名门望族,但在经济危机中他们的财产没有受到损失。黛西走到晚会的主办人——多特的父亲身旁,向他表示感谢。“抱歉我们来晚了,”她说,“我一时忘了时间。”
菲利普·伦肖上下打量着她:“这条裙子可真短啊。”不满的神情里掺杂着情欲。
“很高兴你能喜欢。”黛西假装听到的是对方的赞美。
“无论如何,你们总算来了,”菲利普说,“《布法罗哨兵报》来了个摄影记者,拍照最好要有一些漂亮女孩。”
黛西轻声对伊娃说:“这就是请我来的原因。他这人真是不错,还老实告诉我!”
多特出现了。她的脸型像个梨,有一个削尖的鼻子。黛西老觉得多特似乎会啄她一口。“我还以为,你和你父亲一起去见总统了呢。”她说。
黛西很窘迫。如果没到处吹嘘这件事,那该多好啊!
“我知道他带上了他的,嗯哼,女主角。”多特不依不饶,“真是罕见,这样的事情,在白宫发生。”
黛西说:“我猜,总统偶尔也想要见一见电影明星。他需要有魅力的女人,你不觉得吗?”
“埃莉诺·罗斯福才不会同意呢!根据《布法罗哨兵报》的报道,其他人都带了老婆。”
“那些人想得可真周到啊。”黛西转过身,想快点逃走。
她看见了查理·法奎森,他正在为沙滩网球设置拦网。查理脾气很好,不会拿格拉迪丝·安格鲁斯的事情捉弄她。“查理,今天过得好吗?”黛西春光明媚地问。
“还好。”他站起身。查理二十五岁左右,高个子,稍微有些超重,像是担心过高的身材会吓到别人似的微微弯着腰。
黛西向他介绍了伊娃。人多时查理会有些害羞,尤其在女孩子面前不大敢说话。但今天他努力地和伊娃搭话,问她是否喜欢美国,是否从德国收到了家信。
伊娃问他是不是喜欢野餐会。
“不太喜欢,”他真诚地说,“我情愿和狗一起待在家里。”
查理无疑觉得宠物比女孩更容易对付,黛西心想。但狗的话题十分有趣。“你养了什么狗?”
“杰克罗素犬。”
黛西在心里记了下来。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精瘦女人走了过来。“查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还没把网弄好吗?”
“快好了,妈妈。”
诺拉·法奎森戴着镶钻的细金手链、钻石耳钉,以及蒂凡尼的项链——她身上的珠宝对于一场野餐会来说奢侈了点。法奎森家并没有他们自称的那么穷,黛西心想。他们对外宣称破产,但法奎森夫人依然拥有女仆、司机和庭院里供骑用的几匹马。
黛西说:“法奎森夫人,下午好。这是我来自柏林的朋友伊娃·洛特曼。”
“你们好。”诺拉·法奎森没有伸手。在她看来,对于苏俄暴发户,礼貌是不需要的,更别说是犹太客人了。
这时她似乎突然想起件事。“黛西,你能不能四处走走,看看谁愿意打网球吗?”
黛西知道自己多少被当成了佣人,但她决定顺从法奎森夫人的要求。“当然可以,”她说,“可以来场混合双打。”
“好主意,”法奎森夫人拿出一个铅笔头和几张纸,“把参赛人的名字记下来。”
黛西甜甜地笑了笑,从包里拿出金笔和一本米黄色的记事本:“纸笔我都带来了。”
她知道网球打得好和打不好的都有谁。黛西属于网球俱乐部,从流行度来说,网球俱乐部略微逊色于高尚人士参加的帆船俱乐部。她让伊娃和杜瓦参议员十四岁的儿子查克·杜瓦搭档,让乔安妮·罗赫和杜瓦家的长子配对,十五岁的伍迪已经和他父亲杜瓦参议员一般高了,至于她自己,当然是和查理组队了。
黛西吃惊地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她认出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玛伽的儿子格雷格。两人很少碰面,黛西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他了。在这一年里,格雷格似乎已经长成了一个男子汉,他身高一米七,尽管只有十五岁,但嘴边已经长出了一圈胡子。小时候他就不修边幅,这点依然没变。他把一身昂贵的衣服穿得很马虎:夹克衫的袖子卷了起来,条纹领带松松垮垮,亚麻裤子被海水打湿了,裤脚上都是沙粒。
黛西看到格雷格的时候总是很尴尬。他一出现,她就会想起父亲遗弃自己和母亲,偏向玛伽和格雷格的事实。她知道,许多已婚男人都有情妇,但他们不会像她的父亲那样把情妇带到公开场合。爸爸应该把玛伽和格雷格送到谁也不认识谁的纽约,或是对这种事习以为常的加利福尼亚。只要他们不走,这桩丑闻就永远不会消逝。因为格雷格的存在,黛西难免会受到轻视。
格雷格礼貌地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黛西回答:“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只能说,真见鬼。爸爸让我丢脸了,又一次。”
格雷格小心地问:“他又做了什么?”
“他让我和他一起去白宫——最后却把那个荡妇带了去。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在笑话我。”
“这对格拉迪丝最近的影片《激情》是个很好的宣传。”
“爸爸偏向你,所以你也总是向着他。”
格雷格被惹恼了:“也许,那是因为我尊敬他,而不是天天抱怨。”
“我没什么……”黛西正想说自己没抱怨,突然间意识到格雷格说得也不错,“是啊,我的确是在抱怨,但他总应该遵守诺言吧。”
“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
“也许他不该有一个妻子外加两个情妇。”
格雷格耸了耸肩:“的确很难应付。”
他们都意识到了这种难以言传的默契,过了一会儿,两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黛西说:“我想我不应该责备你,你也不是自己要生出来的。”
“我或许也不该为每周三个晚上夺走爸爸而怪你——不管我如何乞求,他就是不肯留下。”
黛西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在她看来,格雷格是个篡夺者,是个偷走了她父亲的私生子。但这时她意识到,格雷格受到的伤害并不比她少。
她打量了格雷格一眼。不少女孩会觉得他很帅。不过他的年龄对于伊娃来说未免太小了一些。另外,长大以后,他可能像父亲一样自私和不可靠。
“对了,”黛西问,“你玩网球吗?”
他摇了摇头。“他们不让我这类人加入网球俱乐部。”他强迫自己装出笑容。黛西意识到,和她一样,格雷格也感受到了来自布法罗社交圈的排斥。“我打冰球。”他说。
“可惜。”黛西离开了。
找到足够的人以后,黛西回到查理身旁,他已经把网架好了。黛西让伊娃把第一组参赛的四个人叫过来,然后对查理说:“帮我一起列赛程表吧。”
他们跪在一起,在沙地上画起了小组赛、半决赛和决赛的图表。在表里填写名字时,查理突然问:“你喜欢看电影吗?”
黛西不知道查理是不是想和她约会。“当然喜欢。”她说。
“顺便问问,你看过《激情》吗?”
“查理,我没看过,”她用恼怒的语气说,“那是我爸爸的情妇主演的。”
查理吃了一惊。“报纸上说他们只是好朋友。”
“你觉得二十出头的安格鲁斯小姐会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半老男人做朋友吗?”黛西讽刺地问,“她是喜欢他渐渐后移的发际线,还是他的大肚腩,或者是他兜里的五千万美元呢?”
“哦,我明白了,”查理看上去很窘迫,“对不起。”
“不必道歉。我有点太恶毒了。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不会去想人最坏的一面。”
“我想我是太笨了。”
“不,你只是善良而已。”
查理看上去有些尴尬,但是也很开心。
“我们继续做表格吧,”黛西说,“必须把强弱分开,让最好的两组会师决赛。”
诺拉·法奎森又出现了。她看了看肩并肩跪在沙地上的查理和黛西,然后审视着他们在沙地上画的图。
查理说:“排得不错吧,妈妈?”他显然希望得到母亲的赞许。
“很好。”她打量黛西的眼神,就像是狗妈妈审视那些企图接近狗宝宝的陌生人。
“基本上是查理规划的。”黛西说。
“他才没那么聪明呢!”法奎森夫人直截了当地说。她看了看查理,然后又把视线转回到黛西这里。“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忍住了。
“怎么了?”黛西问。
“没什么。”她转身离开了。
黛西站起身。“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轻声对伊娃说。
“她在想什么啊?”
“她觉得我很聪明——如果出自一个更好家庭的话,就配得上她儿子了。”
伊娃不太相信。“你怎么知道她在想啥呢。”
“我敢肯定。而且只有证明她错了,我才能嫁给查理。”
“哦,黛西,你为什么要这么在乎别人怎么想呢?”
“看网球赛吧。”
黛西和查理并排坐在沙滩上。查理也许不够英俊,但是个能和妻子相濡以沫,会为妻子奉献一切的人。婆婆会是个问题,但黛西确定自己能对付她。
高大的乔安妮·罗赫正准备发球,她的白裙子正好衬出她的大长腿。她的搭档伍迪·杜瓦,比她个子更高,上前递给她一个网球。从伍迪注视乔安妮的样子判断,黛西觉得他被她吸引了,甚至也许爱上了她。但男方十五岁,女方十八岁,他们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转身看着查理。“也许我应该去看《激情》。”
查理没有理会她的暗示。“或许是的。”他不置可否地说。机会溜走了。
黛西又转向伊娃。“我想知道去哪儿才能买到杰克罗素犬。”
列夫·别斯科夫可以是孩子能拥有的最好父亲——如果能多陪孩子们一些,他本可以是个很好的父亲。他又有钱又大方,比任何人都聪明,甚至连穿着都很时髦。他年轻时或许很英俊,即便是现在,还有很多女人争相投入他的怀抱。格雷格·别斯科夫很尊敬他,只对不能经常见到父亲有点不满。
“我应该早点找机会把这家该死的铸造厂卖掉,”列夫走在安静的、荒废了的铸造厂里时,这样对格雷格说,“罢工之前,这里就开始亏钱了。我应该投资电影院和酒吧。”他挥着手指说教般地对儿子说,“不管时代好坏,人们都喜欢买酒喝。即便买不起票,还是想看电影。永远不要忘了这一点。”
格雷格确信父亲在生意方面绝不会犯错。“那你为什么要保留这间工厂?”他问。
“怀旧,”列夫回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在圣彼得堡的普梯洛夫机械厂工作。”他看着厂房里的熔炉、模具、起重机、车床和工作台,“事实上,那儿的情况比这里更糟。”
布法罗金属加工厂制作各种尺寸的风扇,包括汽船用的巨型螺旋桨。格雷格对叶片的弧度很感兴趣。他在班上数学最好。“你是个工程师吗?”他问列夫。
列夫笑了。“要给人留下好印象时,我会说我是个工程师。”他说,“但事实上,我是马夫,我是个在马厩里长大的孩子。我对机械并不精通。那是我哥哥格雷戈里的强项。你和他很像。同样,你们永远都不会买这种铸造厂。”
“确实不会。”
这个暑假,格雷格都将待在父亲身边学做生意。列夫刚从洛杉矶回来,而格雷格的课程也从这一天正式开始了。只是他对铸造厂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虽然精通数学,但对权力更加感兴趣。为了电影生意,父亲频繁前往华盛顿疏通各种环节,格雷格希望父亲偶尔能带上他。华盛顿是美国的政治中心,是真正做出决定的地方。
格雷格很期待今天的晚餐。晚上,父亲将和参议员格斯·杜瓦一起用餐。格雷格想请参议员帮个忙。但是,他还没和父亲提过这件事。他对此感到不安,索性换了个话题:“你有列宁格勒的哥哥的消息吗?”
列夫摇了摇头。“战争开始以后就没了他的消息。如果他已经死了,我丝毫不会感到奇怪。最老的那批布尔什维克,大多数都已经被清洗了。”
“说到家里人,那天我看到黛西了,她和我参加了同一个野餐会。”
“你们玩得开心吗?”
“她很生你的气,你知道吗?”
“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说会带她去白宫,事实上带去的却是格拉迪丝·安格鲁斯。”
“我答应过她。我忘了。带格拉迪丝去是为了宣传电影《激情》。”
他们走到一个高个子身旁,那人穿着条纹西装,即便以最时髦的眼光来看,也是花里胡哨的。高个男人碰了碰帽檐,对列夫说:“老板早。”
列夫对格雷格说:“乔·布列胡诺夫是这里的安全主管。乔,这是我儿子格雷格。”
“哈,幸会。”布列胡诺夫说。
格雷格和他握了握手。和许多工厂一样,铸造厂有自己的警卫。但布列胡诺夫看上去更像个恶棍。
“都好吧?”列夫问。
“晚上出了点小意外,”布列胡诺夫说,“两个机械工想偷一根十五英寸的钢材,飞机材料。他们准备翻墙出去的时候,被我们抓个正着。”
格雷格问:“叫警察了吗?”
“不需要叫警察,”布列胡诺夫神秘地笑了笑,“我们教会了他们关于私有财产的意义,送他们去医院好好想一想。”
父亲的警卫会把小偷打进医院,格雷格对这点并不奇怪。尽管列夫从来没打过他和母亲,但格雷格经常能感觉到,父亲在温柔外表下隐藏的暴力。他觉得这也许是因为父亲打小生长在列宁格勒贫民窟的缘故。
一个戴着工帽、穿着蓝色西装的胖男人出现在锅炉后面。“这是工会主席布赖恩·霍尔。”列夫说。
“早上好,霍尔。”
“早上好,别斯科夫。”
格雷格扬起了眉毛。人们通常称呼他的父亲为别斯科夫先生。
列夫两腿分开,双手叉腰。“现在能给我个答案了吗?”
霍尔的脸上浮现出顽固的表情。“工资削减,工人就不上班,这就是答案。”
“可我已经让步了!”
“工资还是减少了。”
格雷格紧张起来。爸爸不喜欢有反对意见,他也许会发脾气。
“经理告诉我,成本再增加的话,我们就拿不到订单了,现在的价格不足以和我们的对手竞争。”
“别斯科夫,成本高是因为我们的机器都已经过时了。很多车床都是战前的!你需要改进设备。”
“在经济大萧条的时候?你是不是脑子坏了!我不打算再浪费钱了。”
“你的人也这么想。”霍尔的语气就像是手握王牌,“如果他们自己吃不饱,就不会给你出力。”
格雷格觉得萧条中罢工的工人非常愚蠢,霍尔的态度也让他很生气。霍尔的言谈不像是个雇员,倒像是个和列夫谈生意的老板。
列夫说:“这样下去,大家都吃亏。有意义吗?”
“这就不是我说了算的。”霍尔说。格雷格觉得他的口气很无赖。“工会要派几个人过来接管这里,”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块大钢表说,“他们的火车一小时后就到。”
列夫的脸一沉:“我们不要外来者添乱。”
“你不想要麻烦的话,就不该惹事。”
列夫捏起拳头,但霍尔已经走了。
列夫转身看着布列胡诺夫:“你了解工会总部的这些人吗?”他生气地问。
布列胡诺夫很紧张:“老板,我这就去打探。”
“弄清楚都有哪些人,落脚点在哪儿。”
“没问题。”
“送他们回纽约,用他妈的救护车。”
“老板,放心交给我吧!”
列夫转身就走,格雷格连忙跟上去。这就是力量,格雷格带着一丝敬畏地想。父亲发话了,工会领导人难免要挨一顿揍了。
走出厂房,两个人坐进了列夫的凯迪拉克,这是新款的流线型五座轿车。它长且弯曲的挡泥板让格雷格想到了女孩的臀部。
凯迪拉克沿着波特大街开到湖边,停在布法罗帆船俱乐部。耀眼的阳光正照在码头的帆船上。格雷格知道父亲不是这个精英俱乐部的会员,但格斯肯定是。
两人走上码头。他们在湖里打桩,俱乐部就建在上面。列夫和格雷格走进去,寄存了帽子。意识到这家俱乐部不会接纳他为会员,做客的格雷格立刻感到很不自在。这里的人想必认为,他应该为了自己被允许进来而深感荣幸。他把双手插进口袋,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让其他人知道,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曾是这里的会员,”列夫说,“不过1921年主席以我走私为借口,让我退会。之后,他却在我这儿买了箱威士忌。”
“杜瓦参议员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吃午饭呢?”格雷格问。
“等会儿就知道了。”
“能让他帮我个忙吗?”
列夫皱了皱眉。“最好不要,你想让他帮什么忙?”
格雷格还来不及回答,列夫就已经在和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打招呼了。“这是戴夫·罗赫,”他对格雷格说,“我在生意上的主要对手。”
“你抬举我了。”老人说。
在纽约州,作为连锁院线,罗斯克影院已经老旧了。它的拥有者,戴夫·罗赫也已经年迈不堪了,但不乏贵族气质:他个子很高,一头白发,长着刀削般笔挺的尖鼻子。他穿着件蓝色的开司米套衫,胸前佩戴着俱乐部的徽章。格雷格说:“我有幸遇到您女儿乔安妮了,上周六,她在打网球。”
戴夫很开心:“她很漂亮,对吧?”
“非常漂亮。”
列夫说:“戴夫,遇见你太好了——我还想给你打电话呢!”
“什么事?”
“你的电影院需要翻新,那里的装修过时了。”
戴夫很疑惑:“你就为了这件事要给我打电话吗?”
“你为什么不尝试着做些改变呢?”
戴夫优雅地耸了耸肩:“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我赚够了钱。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不想要太大负担了。”
“装修可以使你的利润翻倍。”
“代价是提高票价。不了,谢谢。”
“你疯了。”
“不是所有人都贪财。”戴夫带着一丝厌恶地说。
“把你的电影院卖给我吧。”列夫说。
格雷格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我会出高价的。”列夫说。
戴夫摇了摇头。“我喜欢做电影院的老板,”他说,“电影能给人带来快乐。”
“八百万美元。”列夫开了价。
格雷格愣住了。他想:爸爸刚才是不是说要给戴夫八百万美元啊?
“这个价钱很公平,”戴夫承认,“但我不卖。”
“不会再有人给你这么多了。”列夫恼怒地说。
“我知道。”戴夫似乎受够了威胁,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很高兴见到你们。”说完,他离开酒吧去了餐厅。
列夫面露反感。“‘不是所有人都贪财。’”他模仿戴夫说话,接着说道,“一个多世纪以前,他曾祖父只带一身衣服和六个麻袋从波斯来到新大陆的时候,可不会拒绝这八百万美元。”
“我不知道你这么有钱。”格雷格说。
“我没这么多钱。但可以找银行借。”
“你准备用贷款去支付这笔费用吗?”
列夫又一次举起了食指。“能用别人钱的时候,永远不要花自己的钱。”
格斯·杜瓦走了进来,个子很高,头很大。他四十五六岁,浅棕色头发里夹杂着几根白发。格斯礼貌地和他们打招呼握手,为他俩点了酒。格雷格很快发现格斯和列夫互不喜欢,他担心这也许意味着格斯不会答应帮他的忙,也许该抛掉这个念头才是。
格斯是个大人物,他爸爸也曾经是美国的参议员,格雷格觉得这种传承不怎么符合美国精神。格斯帮助富兰克林·罗斯福当上了纽约州州长,后来又帮他当上总统。目前,格斯是参议院外交委员会的一员,是个在政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格斯的两个儿子,伍迪和查克,跟格雷格在同一所学校就读。伍迪聪明伶俐,查克擅长运动。
列夫问格斯:“参议员,总统有没有让你调停我这边的罢工?”
格斯笑了:“没有——至少现在没说。”
列夫转身对格雷格说:“铸造厂上次罢工是二十年前,威尔逊总统让格斯向我施压,提高了工人的工资。”
“我给你省了许多钱,”格斯温和地说,“他们要求每周加薪一美元——我帮你周旋到了五十美分。”
“我连那五十美分都不想给他们!”
格斯笑着耸了耸肩。“可以吃午饭了吗?”
三人一起走进餐厅。点完菜以后,格斯对列夫说:“总统对你莅临白宫招待会感到很高兴。”
“也许不该带上格拉迪丝,”列夫说,“罗斯福夫人对她有点冷淡,我想她也许不喜欢电影明星。”
她也许不喜欢和已婚男人睡觉的电影明星,格雷格心想,但他没参与这个话题。
吃饭时格斯一直在闲聊。格雷格寻找着请求帮忙的机会。他希望在华盛顿学习一个暑期,摸到进军政界的门道,学习跟人打交道的技能。列夫可以帮他找到一个实习生的职位,但只是在已经失势的共和党。格雷格希望在总统的亲密伙伴和助手——德高望重的杜瓦参议员的办公室实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犹豫,最糟的情况,不过就是被杜瓦当面拒绝而已。
甜点吃完以后,格斯进入了正题。“总统让我找你谈谈自由同盟的事情。”他说。
格雷格听说过这个反对“新政”的右翼组织。
列夫点起一根烟,吐了几口烟圈。“我们必须防备讨厌的社会主义。”
“美国如果不希望经历一场和德国一样的独裁噩梦,新政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自由同盟不是纳粹。”
“不是吗?他们已经计划了推翻总统的武装暴乱。这个计划不怎么现实——至少在当下不现实。”
“我有权保留自己的看法。”
“你支持错人了。你很清楚,‘自由同盟’和‘自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别跟我说自由,”列夫愠怒地说,“十二岁时,我就因为父母参加罢工,被警察鞭打。”
格雷格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说这个。怒斥沙皇的残忍似乎是在为社会主义辩护,而不是与之划清界限。
格斯说:“罗斯福知道你捐钱给自由同盟,他希望你停止这种行为。”
“他怎么知道我把钱给谁了呢?”
“联邦调查局告诉他的,他们一直在调查自由同盟。”
“我们生活在一个警察专制的国家!你们本应是自由主义者才对啊!”
格雷格觉得父亲的论点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他只是想运用能想到的一切反驳格斯,也不管自己的观点是不是自相矛盾。
格斯保持着冷静。“我会尽力不把这事儿闹到警察局去的。”他说。
列夫咧着嘴笑了:“总统知道我曾经偷走过你的未婚妻吗?”
这事儿格雷格从没听说过——但显然是真的,因为这次列夫成功地破坏了格斯的沉着。格斯涨红了脸,目光投向别处。我们开始得分了,格雷格想。
列夫告诉格雷格:“1915年,格斯和奥尔加订过婚,”他说,“可是后来奥尔加改变了主意,嫁给了我。”
格斯恢复了常态:“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了。”
列夫说:“你很快就把奥尔加忘了。”
格斯冷静地看了列夫一眼,说:“你还不是一样吗?”
格雷格发现父亲很窘迫,格斯的还击打中了要害。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格斯说:“列夫,你和我都参加了上一次的战争。我和校友查克·迪克森同在机枪营。在法国的蒂耶里堡小镇,我看着他在我面前被炸成碎片。”格斯说得很从容,但格雷格发现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格斯说:“我希望我的儿子们不要经历我们经历过的苦难,因此必须让自由同盟这类组织消失在萌芽之中。”
格雷格看到了机会。“参议员,我对政治很感兴趣,我想在这方面学得更多一点。暑假时,能让我做您的实习生吗?”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参议员的答案。
格斯很惊讶,但他只是说:“对愿意进行团队工作的年轻人,我的大门总是敞开的。”
这不算同意,也没有不同意。“我数学很好,还是冰球队的队长,”格雷格极力推销自己,“问问伍迪就知道了。”
“我会的。”格斯转身看着列夫,“你准备考虑总统的建议吗?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格斯就像是在拿格雷格的请求和列夫做交易。但列夫会同意吗?
列夫考虑良久,掐灭烟头,说:“我想这笔交易做成了。”
格斯站起身。“很好,”他说,“总统一定会高兴的。”
格雷格非常兴奋,这事成了。
列夫和格雷格走出俱乐部,坐上来时的车。
开出停车场以后,格雷格对列夫说:“爸爸,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时机选择得非常棒,”列夫说,“我非常高兴你能这么机灵。”
父亲的赞赏让格雷格很开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确比列夫聪明——他在学业上的成就远超父亲——但他觉得自己在生意眼光和待人接物的能力上,远没有父亲精明。
“希望你能成为一个聪明人,”列夫说,“别像大多数年轻人那样白痴。”格雷格不知道他指的白痴是哪些人。“必须永远领先一步,才能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列夫把车开回市中心的豪华办公楼,穿过大理石大厅时,列夫说:“我要给愚蠢的戴夫·罗赫好好上一课。”
乘电梯上楼时,格雷格琢磨着列夫将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别斯科夫影业在大楼顶层,沿着宽阔的走廊,格雷格跟着列夫穿过外间办公室,他们身旁还跟着两位年轻貌美的秘书。“给我接通索尔·斯塔尔的电话。”列夫走进里间办公室时说。
列夫在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索尔拥有好莱坞最大的电影公司。”他向格雷格解释道。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列夫接起来:“索尔,你和那几个妞混得怎么样?”一两句玩笑话以后,列夫转入了正题。“给你点建议,”他说,“纽约州有家破落的罗斯克院线……没错,就是那家……听我的,这个夏天别给他们刚上映的好电影——不然你会血本无归的。”格雷格意识到戴夫会被此举击垮:没有精彩的最新电影,连锁影院的收入将直线下降。“不错的建议,对吗?不用谢我,你也会这样帮我的……回见。”
格雷格再一次被父亲的强势震撼了。他可以轻易地击败生意对手。他可以用银行的八百万美元付账。他可以吓唬美国总统。可以把别人的未婚妻骗到手。甚至可以一个电话把一家企业逼到破产。
“等着瞧吧,”列夫说,“不到一个月,戴夫就会求我买他的电影院——只需要今天一半的价钱。”
“我不知道这条狗究竟是怎么了,”黛西说,“我让它做什么,它都不肯,我简直快被它逼疯了。”她声音颤抖,眼中含泪,只是稍微夸大了事实。
查理·法奎森审视着这条狗。“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说,“这条狗狗真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杰克。”
“嗯。”
在黛西家护养良好的两公亩牧场上,两个年轻人正坐在长椅上。伊娃和查理打过招呼,就识相地退下去写家信了。园丁亨利正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侍弄粉黄相间的三色堇。亨利的妻子——女仆埃拉拿了一壶柠檬水和几个杯子,放在长椅旁的折叠桌上。
这是条很小的杰克罗素犬,身体很壮,白色的狗毛里夹杂着深色的斑点。它看起来很机灵,像是能听懂主人的每句话,但似乎没打算听从。黛西把小狗放在膝盖上,用小巧的手指抚弄着小狗的鼻子,希望这种姿态能撩拨得查理心猿意马。“不喜欢这个名字吗?”她问。
“有点平淡,也许。”查理看着杰克鼻子上那只白嫩嫩的手,心神不安地在椅子上变换着坐姿。
黛西不想表现得太过分。如果她过于主动,查理一定会逃回家的。否则他也不会直到二十五岁还没有女伴。布法罗的好几个女孩,包括多特·伦肖和穆菲·迪克森在内,都打过他的主意,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黛西可不会轻易退缩。“你可以替它起个名字啊。”她说。
“最好是双音节,类似邦佐,狗狗比较容易分辨。”
黛西不知道如何为狗命名。“罗佛怎么样?”
“太普通了。拉斯蒂会更好些。”
“很好!”黛西说,“那就叫拉斯蒂吧!”
小狗轻易地挣脱了她的怀抱,跳到了地上。
查理把狗抱了起来。黛西注意到他有一双大手。“必须让拉斯蒂知道你是它的主人,”查理说,“紧紧抱住它,只有允许的时候才能让它跳到地上。”说着,他把狗放回到黛西的膝盖上。
“但它太壮了!而且我害怕弄伤它。”
查理谦逊地笑了。“想伤害它也没那么容易。抓住它的项圈——需要的话,可以用手拧一拧——另一只手按在它的背上。”
黛西照做了。拉斯蒂感受到黛西施加的压力,马上安静下来,似乎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叫它坐下,然后用力按住它的臀部!”
“坐下。”黛西说。
“声音大一点,清晰地发出‘坐’这个音,接着用力按住它。”
“坐下,拉斯蒂!”黛西按住狗。拉斯蒂乖乖地坐了下来。
“这不是做到了嘛。”查理说。
“你真是太聪明了。”黛西感慨道。
查理非常高兴。“我只不过恰好知道该怎么驯狗罢了,”他谦逊地说,“你必须对狗果敢大声一点,有时甚至必须对它们吼上两句。”说完他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他的块头很大,身体几乎占据了整把椅子。和黛西希望的一样,喜欢的话题让他很放松。
那天一早,黛西给查理打了个电话。“我绝望了,”她说,“我买了条狗,但调教不了它。能给我点建议吗?”
“什么品种的狗?”
“是条杰克罗素犬。”
“我最喜欢了——我养了三条。”
“真是太巧了。”
如黛西所愿,查理自告奋勇前来帮他驯狗。
伊娃曾疑惑地问她:“你真觉得查理适合你吗?”
“你在开玩笑吗?”黛西回答,“他是布法罗最有学问的男孩啊!”
聊了会儿狗的话题以后,黛西话锋一转:“你应该也很喜欢孩子吧?”
“这个倒没想过。”
“你喜欢狗,对它们却很严格。其实教育孩子也需要这样。”
“我不知道。”他马上换了话题,“九月,你要去上大学吗?”
“我也许会去奥克戴尔大学,那是两年制的女子大学。除非……”
“除非什么?”
黛西想说除非嫁人,但她显然不能这么说。她说:“我说不太清,除非发生些别的事情。”
“哪一类的事情呢?”
“比如,去英国看看。我爸爸去过伦敦,在那儿见到了威尔士亲王。你呢?你对未来有什么计划吗?”
“人们都以为我会接手爸爸的银行,但现在银行已经不是他的了。妈妈从自己家继承了一点钱,那些钱将来会转给我。除此以外我就一无所有了。”
“你可以去养马,”黛西说,“听说,你很擅长养马。”黛西也是个很优秀的骑手,前几年获得过一些骑马赛事的奖项。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和查理骑在赛马上并肩驰骋,两个孩子骑在小马上亦步亦趋的样子。这个想法让她心头一暖。
“我的确很喜欢马。”查理说。
“我也是!我最喜欢喂赛马吃东西了。”黛西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不用费力就能和查理搭上话。她梦想能举起一系列的奖杯。赛马主在她看来都是些国际社会的精英人士。
“喂养赛马需要很多钱。”查理悲伤地说。
黛西有很多钱。如果娶了她,查理就再也不会为钱的事烦恼了。黛西自然不会这样说,但她觉得查理会想到这一层,黛西希望这个想法尽可能久地留在查理的脑子里。
过了半晌,查理问:“你爸爸真把两个工会组织的人痛殴了一顿吗?”
“怎么会!”黛西不知道父亲是否真做了这样的事,但就算是真的,她也不会惊讶。
“纽约来的人要接管罢工的事,”查理继续着这一话题,“却被送进了医院。《布法罗哨兵报》说他们是因为和这里的工会领导人内讧而受伤的,但人人都知道是你爸爸搞的鬼。”
“我从不讨论政治。”黛西假装很快活,“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养第一条狗的?”
查理开始了长长的回忆。黛西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我已经把他叫来了,她心想,成功地让他放下了警戒。现在,我必须让他兴奋起来。谈论狗只是隔靴搔痒,她想要的是男女间的肢体接触。
“接下来我该怎么驯养拉斯蒂?”当查理说完他的故事后,黛西问。
“教它跟着你。”查理飞快地说。
“怎么教?”
“你有狗粮吗?”
“当然有。”厨房的窗户开着,黛西高声吩咐厨房里的女仆,“埃拉,能帮我把狗粮拿过来吗?”
查理掰开一块狗粮,把狗抱在自己的膝盖上。他捏住其中一片,让拉斯蒂嗅了嗅,接着打开手掌,让拉斯蒂吃下去。随后他拿起另一片,让拉斯蒂知道狗粮在他手里。然后他站起身,让狗蹲在脚边。拉斯蒂警觉地看着他握紧的拳头。“跟我走。”说完,查理往前走了几步。
拉斯蒂跟在他后面。
“好孩子!”说着,查理把狗粮给了拉斯蒂。
“太棒了。”黛西赞叹道。
“过段时间就不用狗粮了——为了被鼓励,它会跟着你。养成习惯后,久而久之,一招呼,它就会跟你走。”
“查理,你真是个天才!”
查理非常兴奋。黛西发现,查理长着一双小狗似的棕黄色眼睛。“你来试试吧。”他对黛西说。
黛西照做了一遍,取得了同样的效果。
“看到了吗?”查理说,“不难。”
黛西快活地笑了。“我们可以开业了,”她说,“开一家法奎森和别斯科夫驯狗学校。”
“这主意不错。”看起来他是真心实意的。
发展势头很好,黛西心想。
她走到折叠桌前,倒了两杯柠檬水。
查理站在她身边说:“和女孩子在一起,我总是有点羞涩。”
你没说错,黛西心想,但她什么话都没说。
“你却很好相处。”查理说。他以为这一切只是一个愉快的巧合。
把杯子递给查理的时候,黛西手一滑,把一点柠檬水洒在了查理身上。“我真是笨手笨脚。”
“没关系。”他说。但柠檬水已经把他的亚麻夹克和白棉裤子打湿了。他掏出手帕,擦拭起来。
“我来帮你擦。”黛西从他的大手中接过手帕。
她靠得离查理很近,拍了拍他的衣领。查理站着不动了,黛西知道他闻得到她身上的简·奈特香水——前调是薰衣草,后调是麝香。尽管没有洒到,但黛西还是用手帕把查理外套的前襟也擦了一遍。“差不多了。”她意味深长地说。
接着黛西单膝跪地,像参拜查理似的,开始擦他裤子上的水渍。她蝴蝶般轻盈地擦拭着查理裤子上的湿处。碰到他大腿时,黛西摆出迷人的天真表情,抬头看了他一眼。查理正低头盯着她。他张着嘴,呼吸粗重,意乱情迷。
伍迪不耐烦地检查着“马刺号”帆船,检查孩子们是否已经把一切都整理好了。“马刺号”帆船是艘四十八英尺长的竞赛级帆船,像把刀子一样又长又细。戴夫·罗赫把这条船借给了伍迪所属的布法罗失业人员子弟俱乐部,教他们划船的基础知识。码头的空船位和碰垫已经准备好了,船上的帆已收起,吊索已经放下,其他绳索也都卷好了。看到这些,伍迪非常高兴。
比伍迪小一岁、今年十四岁的查克,已经在码头上和两个黑人小孩玩游戏了。查克为人随和,能轻易和人打成一片。想和父亲一样从政的伍迪很羡慕弟弟这种自来熟的能力。
查克和两个黑人小孩只穿着短裤和沙滩鞋,码头上的他们组成了一幅天真烂漫的画面。伍迪后悔没带相机,不然这该是多么好的一张照片啊!他喜欢摄影,还在家里弄了间暗房。
把帆船收拾停当以后,伍迪满意地跳上码头。风吹日晒了一天的孩子们离开船坞,从一天的劳累中获得十足的满足感,相互嬉闹着。
一起远航、努力控制帆船的时候,这帮穷孩子和两位富家子弟之间没有太大差异。但在布法罗的帆船码头上,他们之间的贫富差距重新体现出来了。两辆车并排停在路边——一辆是参议员杜瓦家的克莱斯勒跑车,车旁站着身穿制服的专职司机,来接伍迪和查克的;另一辆是雪佛兰皮卡货车,后头放着两条长板凳,来接其他孩子的。伍迪在和孩子们道别时,因为司机正为他开车门而感到尴尬,但那些孩子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他们向伍迪表达了谢意:“谢谢你,下周六见!”
汽车开上特拉华大道以后,伍迪说:“和他们一起的确很开心,但我不知道这有多大用。”
查克很吃惊。“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没法帮他们的父亲找到工作,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学会驾驶帆船也许能使这些孩子在未来几年找到工作。”布法罗是个港口城市:来往于五大湖区和埃利运河之间的商船和游艇上,有上千个工作机会。
“那得要总统重新把经济推动起来才行。”
查克耸了耸肩:“所以你选择为罗斯福工作。”
“有什么不好呢?爸爸也为伍德罗·威尔逊工作过。”
“我要继续航海。”
伍迪看了看腕上的表。“我们还有时间为舞会换装——时间刚好够。”他们要去网球俱乐部参加晚上的舞会。他因期待而心跳加速。“我喜欢和那些说话轻声细语、爱穿粉红裙子的可人儿待在一起。”
“呵呵,”查克笑道,“乔安妮·罗赫从来没穿过粉红色的裙子。”
伍迪吃了一惊。连续几周,他日思夜想着乔安妮·罗赫,但查克是如何知道的呢?“你怎么会以为——”
“别装了,”查克讥诮地说,“那天在沙滩聚会上,你盯着她的网球裙都看呆了。所有人都知道你对她着迷。走运的是,她好像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走运’?”
“你们根本不配——你十五岁,而她已经十八岁了。她要找的是丈夫,而不是你这样的男孩。”
“哦,哎呀,谢了。我差点忘了你在女人这方面是个高手。”
查克脸红了。他还没交过女朋友。“虽然我不懂女人,但也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兄弟俩总是这样对话。谁也没有恶意,他们只是对彼此非常坦率罢了。他们是兄弟,不用那么客气。
他们回到了家,那是一幢仿哥特式的建筑,是他们已故的爷爷——参议员盖姆·杜瓦建造的。兄弟俩进屋冲了澡,换了身衣服。
伍迪差不多和他父亲一样高了,他穿着一件爸爸的礼服。尽管有些旧,但是正合身。小男孩穿校服和夹克,大学生则穿半正式的无尾晚礼服,而伍迪想显得老成一点。今天一定要和她跳舞,他一边想一边往头发上抹了点发胶。乔安妮也许会允许他挽住她。到那时,伍迪的掌心将感受到她皮肤的温度。她微笑时,他会凝视着她的双眼。跳舞时,她的胸部会摩擦他的上装。
伍迪下楼的时候,父母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爸爸在喝鸡尾酒,妈妈正在抽烟。爸爸又高又瘦,活像个挂着双排扣无尾礼服的晾衣杆。但妈妈非常美,尽管只有一只管用的眼睛——她一出生就这样了。今晚,她穿着黑蕾丝装饰的拖地红丝裙,外面套着黑丝绒短礼服,美得令人眩晕。
祖母最后一个出现。六十八岁的她沉静而优雅,和她儿子一般瘦,但娇小玲珑。她看着伍迪母亲的裙子说:“罗莎,亲爱的,你可真美。”除了对儿媳妇亲切之外,她对其他人都很尖刻。
格斯体贴地为母亲倒了杯鸡尾酒。伍迪尽力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快,祖母做任何事都慢悠悠的。也许她认为,任何活动没了她就不会开场呢。但实际的情形也差不多:她是布法罗社交界最德高望重的女士,儿子和丈夫都是参议员,是这个布法罗最古老最有名望家族的实际操控者。
伍迪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乔安妮的。他打小就认识她,但一直把女孩当成看着男孩探险的无聊观众——两三年前,女孩子才突然超越汽车和赛艇,成为人世间对他最有吸引力的东西。不过那时,他只对同龄或更年轻的姑娘感兴趣。乔安妮一直把他看成小孩子——值得偶尔聊几句的聪明孩子,但肯定不是男朋友。然而在这个夏天,出于某种伍迪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原因,乔安妮突然成了世界上对他最具吸引力的女孩。可悲的是,她对他的感情却没有升华。
至少现在还没有。
祖母问弟弟:“查克,学校里怎么样?”
“糟透了,奶奶,你应该非常清楚。我是这个家的白痴,一只返祖的猴子。”
“根据我的经验,白痴可不会说‘返祖的猴子’这种话。你确定自己没有在偷懒吗?”
罗莎插话说:“妈妈,查克的老师说他在学校里非常用功。”
格斯说:“他下国际象棋总能赢我。”
“那我倒要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祖母执著于这个话题,“如果继续这样,他连哈佛的边都摸不着。”
查克说:“我读书很慢,就是这样。”
“这可不算是理由,”她说,“我公公,也就是你的曾祖父,是他那个年代有名的银行家,可他也只是勉强识字而已。”
查克说:“这事我可没听说过。”
“这是真事,”她说,“只是别拿它作为不努力的理由。给我用点心!”
格斯看了看表:“妈妈,准备好的话,我们该走了。”
一行人终于坐上车,向俱乐部进发。格斯订了张桌子,邀请伦肖夫妇和他们的儿女一起吃饭。伍迪朝四周看,但没找到乔安妮,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看了看前厅架子上的订位表,发现罗赫家没有订位。他们没来吗?这一晚可算是砸了。
两家人一边吃牛排和龙虾,一边聊着德国的话题。菲利普·伦肖觉得希特勒做得很不错。伍迪的父亲说:“今天的《布法罗哨兵报》上说,他们以批评纳粹为理由,逮捕了一个神父。”
“你们是天主教徒吗?”伦肖先生惊奇地问。
“不,我们是圣公会教徒。”
“菲利普,这和宗教无关,”罗莎清晰地说,“这事关自由。”罗莎年轻时是个无政府主义者,现在骨子里仍然是个自由主义者。
有些人不吃晚餐,只出席餐后的舞会。许多人在杜瓦家用甜点的时候才出现。伍迪眼巴巴地寻找着乔安妮的身影。隔壁房间里,乐队演奏起了去年开始流行的《新大陆》。
伍迪说不出乔安妮身上哪点最吸引他。大多数人不会觉得她很美,但她非常动人。她看上去像一位阿兹特克的公主,高高的颧骨,以及和父亲戴夫一样的高鼻子。她有波斯血统,因而长着浓密的黑发和橄榄色的皮肤。乔安妮身上特有的专注使伍迪渴望多了解她一些,让她快乐,听她温柔地说话,哪怕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伍迪觉得,乔安妮令人敬畏的外表下可能藏着一颗火热的心。他突然自嘲地想:现在是谁在假装了解女人呢?
“伍迪,你在找人吗?”洞悉一切的祖母问。
查克暗暗地笑了。
“我只是想知道有哪些人来跳舞。”伍迪故作随意地答道,但还是不自觉地脸红了。
在母亲和其他人都起身离开餐桌的时候,伍迪仍然没见到乔安妮。在本尼·古德曼《月光》的曲声中,伍迪失魂落魄地走进舞厅——没想到乔安妮已经在舞厅里了,她一定是伍迪没注意时进来的。伍迪一下子振奋起来。
这天,乔安妮穿着银灰色的真丝裙和一件凸显她苗条体形的v字领套衫。她穿露出长腿的网球裙已经够性感了,这一身更是迷人至极。看到她优雅自信地穿过房间,伍迪感到口干舌燥。
伍迪朝乔安妮走去,但舞厅里已经挤满了人。伍迪非常气恼:撞上的人几乎个个都想和他说上两句。从人群中挤过时,他吃惊地发现老古板查理·法奎森正在和明艳照人的黛西·别斯科娃跳舞。在他的记忆中,查理似乎没和任何人跳过舞,更别说动人的黛西了。黛西是如何让他就范的呢?这点他很感兴趣。
到了舞厅离乐队最远的地方时,伍迪终于追上了乔安妮。让他懊恼的是,乔安妮正在和一帮比他大四五岁的男生说话。幸好伍迪比其中绝大多数人都高一些,因此他的出现并不算太突兀。他们拿着可乐瓶,但伍迪闻到了烈酒的气味:他们中一定有人在口袋里放了酒。
站定以后,他听见维克托·迪克森说:“没人喜欢动用私刑,但你们必须理解他们在南方遇到的问题。”
伍迪知道瓦格纳参议员提出了一项严惩允许私刑的治安官的议案——但罗斯福总统拒绝支持这项议案。
乔安妮非常生气。“维克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私刑就是谋杀!我们不必理解他们的问题,我们必须阻止他们继续杀人。”
和乔安妮政治立场一致,伍迪感到非常高兴。但不幸的是,这显然不是请她跳舞的时候。
“乔安妮,你不明白,”维克托说,“南方的黑人都是没开化的野蛮人。”
我也许年轻没经验,伍迪心想,但不能允许他对乔安妮如此不敬。
“执行私刑的人才没开化呢!”乔安妮说。
伍迪觉得帮腔的时候到了。“乔安妮说得没错。”为了装老成,他故意把声音放低,“我家帮佣乔和贝蒂的家乡就发生过私刑。他们从我和弟弟出生起就照顾我们了。贝蒂的堂兄在众人的围观下被剥光衣服放在火上烤,接着就被吊死了。”维克托怒视着这个吸引走乔安妮注意力的小家伙,但其他人都饶有兴致地聆听着。“不管他有什么罪名,”伍迪说,“对他执行私刑的白人都是暴徒。”
维克托说:“你所敬爱的罗斯福总统没有支持反私刑法令,不是吗?”
“这点的确很令人失望,”伍迪说,“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怕愤怒的南方人会毁了他的‘新政’。不然的话,他会让他们滚一边去的。”
维克托说:“你懂什么?你还只是个孩子。”他从衣袋里拿出个玻璃酒瓶,往杯子里倒满了酒。
乔安妮说:“维克托,伍迪的政治立场比你成熟多了。”
伍迪高兴坏了。“政治也是讲家族传承的。”他说。这时有人拉了下他的胳膊,这让他很是生气。他转过身看个究竟,看见拉他的是满身大汗、刚从舞池上下来的查理·法奎森。
“能和你稍微谈两句吗?”查理问。
伍迪耐住性子,没叫他到一边去。查理是个不会对人造成任何伤害的好好先生,你会为他有那么个专横的母亲而感到难过。“查理,有什么事?”他尽量优雅地说。
“我想跟你谈谈黛西的事情。”
“我看见你和她跳舞了。”
“她跳得好吗?”
伍迪完全没有注意,但还是礼貌地说:“当然跳得很好。”
“她干什么都很棒!”
“查理,”伍迪试图隐藏住讶异的情感,“你和黛西一直在约会吗?”
查理的表情很腼腆:“我们在公园里骑过几次马,还在其他地方见了几次。”
“这么说你们是在约会了。”伍迪很吃惊。查理和黛西看上去并不般配。黛西很乖巧,查理则像头笨熊似的。
查理说:“她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她很好相处。她喜欢狗和马。可许多人把她的爸爸当强盗看。”
“查理,她爸爸和强盗差不太多。禁酒令实行期间许多人从她爸爸手里买过酒。”
“我妈妈也这么说。”
“看来你妈妈不喜欢黛西。”伍迪丝毫不感到奇怪。
“她喜欢黛西,不喜欢她的出身。”
伍迪突然产生了个奇怪的想法:“你是不是想要娶黛西?”
“哦,被你猜着了,”查理说,“我想,如果求婚的话,她多半会答应。”
这算是互补了。查理有地位没钱,黛西有钱没地位。也许这样的组合反倒能成为绝配。“奇怪的事情有时候的确会发生。”这事值得深究,但伍迪希望把精力集中在自己的恋情上。他看了看四周,确定乔安妮还没走开。“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查理。其实,他们算不上非常好的朋友。
“如果别斯科夫夫人受邀加入布法罗商界夫人联谊会,也许我妈妈会改变主意。”
伍迪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为什么要她加入?那可是城里最势利的联谊会啊!”
“你的话的确没错。但如果奥尔加·别斯科夫是那里的一员,我妈妈就不会反对黛西了。”
伍迪不知道这个法子是否能奏效,但查理确实热切希望这件事能达成。“你的想法也许不错。”伍迪说。
“能找你奶奶帮我说说情吗?”
“哇噢,等一下!杜瓦祖母可不好惹。我有事都不敢找她帮忙,更何况你呢?”
“伍迪,你应该很清楚,你祖母是那个小圈子里的头儿。她想让谁进谁就能进——如果她不同意,想进的人即使有通天的本事也进不了。”
这的确是事实。尽管有主席、秘书长和司库,但乌苏拉·杜瓦却是这个联谊会的实际主宰者。但即便是这样,伍迪也不愿去求这个情。祖母会让他下不来台的。“我实在帮不了你。”他带着歉意说。
“伍迪,求你了,”查理压低了声音,“你不会明白的,你不明白深爱一个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错了,我知道这种感觉,想到这一层,伍迪改变了想法。如果查理的心情也那么急切,我又如何能拒绝他呢?如果有人能帮一把,说不定我和乔安妮也会更进一步的。“好吧,查理,”他说,“我会帮你去说说看。”
“谢谢你。对了,你奶奶不就在这里吗?现在你能帮我去说吗?”
“不行,我还有别的事情。”
“好吧……但你什么时候才能帮我去说呢?”
伍迪耸了耸肩:“明天去说。”
“谢谢,够朋友!”
“别先谢我,她也许会拒绝。”
伍迪转身想和乔安妮说话,可她已经走了。
伍迪想找到她,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能显得太过执著。他深知,偏执的男人是不受欢迎的。
他和几个姑娘例行公事般跳了舞:多特·伦肖、黛西·别斯科娃,以及黛西的德国朋友伊娃。跳完舞以后,他拿了罐可乐,走到男孩们平时吸烟的地方。乔治·伦肖往伍迪的可乐里倒了些威士忌,这样会使口感好一点。但伍迪不想喝醉。他以前喝醉过,那滋味可不好受。
伍迪觉得,乔安妮要的是一个和她一样聪慧的男孩子——维克托·迪克森自然不是这样一个人。伍迪听乔安妮提过卡尔·马克思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他在公共图书馆看过《共产党宣言》,那看起来仅仅是篇政治演讲。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弗洛伊德的《歇斯底里症研究》,这本书深入探索了人类脑部的疾病,类似于一本推理小说。伍迪想通过一种不经意的方式让乔安妮知道他已经读过了这些书。
今晚,他至少要和乔安妮跳一曲,过了会儿,他再次折回舞厅寻找乔安妮。乔安妮既不在舞厅也不在酒吧。今晚没机会了吗?为了不显得太过急切,他是不是过于被动了呢?如果一整晚连乔安妮的胳膊都碰不到,那就太失败了。
他再一次走出俱乐部。天黑了,但乔安妮出现在了眼前。她刚和格雷格·别斯科夫分开,脸色有些发红,像是刚和他吵了一架。“你也许是这里唯一不那么保守的人。”乔安妮有点醉醺醺的了。
伍迪笑了:“我应该谢谢你的夸奖。”
“你知道明天的游行吗?”乔安妮猝不及防地问。
伍迪恰巧知道。布法罗金属加工厂的工人计划明天示威游行,对纽约来的工会组织者遭到殴打进行抗议。伍迪猜测这就是乔安妮和格雷格争吵的内容:格雷格的父亲是金属加工厂的老板。“我准备去,”他说,“也许会拍些照片。”
“祝你好运。”乔安妮说,然后吻了他一下。
伍迪吃了一惊,差点连道别都忘了说。两人的嘴唇轻触让他呆立了一会儿。他从乔安妮的嘴上尝到了一股威士忌的味道。
他很快恢复了常态。他环抱住乔安妮,把她的身体扳向自己,感受着抵触在身体上的乳房和大腿。他心里有点害怕,害怕乔安妮会觉得被冒犯,推开他让他滚一边去。但直觉告诉他这样做不会有事。
他没和女孩接过几次吻——和他接吻的女孩都比十八岁的乔安妮小多了——但他喜欢柔软的嘴唇,喜欢咬着嘴唇一点点亲下去的快感。吻了一会儿,乔安妮发出轻吟,他成功了。
他突然想到,如果有成年人路过此地,彼此可能都会觉得很尴尬。但既然被撩拨起来,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乔安妮张开嘴,伍迪感受到了她的舌头。这对他来说可是件新鲜事:和他接过吻的那几个女孩可从来没跟他舌吻。不过他觉得乔安妮肯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无论如何,他喜欢这样。他也有样学样,张开嘴,和乔安妮的舌头交缠在一起。这感觉既亲密又让人兴奋!乔安妮又开始呻吟,看来他做对了。
伍迪壮起胆子,把右手放在乔安妮的左胸上。乔安妮的胸部在她的丝质衬衫下显得又重又软。他轻抚着,感受到一个小小的突起。伍迪又惊又喜,他一定碰到了乔安妮的乳头。他用拇指摩挲着它。
乔安妮突然摆脱了他。“老天,我在干什么?”她说。
“你亲了我。”伍迪愉快地说。他的双手停留在乔安妮浑圆的臀部。透过真丝裙子,他感受到了乔安妮身体的温度。“我们继续吧。”
乔安妮推开了伍迪的双手。“我一定是昏了头了,再怎么说,这里也是名流汇聚的精英网球俱乐部啊。”
伍迪知道艳遇就此结束,今晚不能再吻乔安妮了。他四下看了看。“别担心,没人瞧见我们。”他有一种偷偷摸摸的喜悦。
“我得回家了,不然可能还会干出些蠢事来。”
他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要送你上车吗?”
“你疯了吗?如果看到我们一起走,人们一定猜得出我们干了些什么——看到你那一脸傻笑,没人会猜不出来。”
伍迪忍住笑。“你现在进去,我在外面再待一会儿,这样行吗?”
“这个法子好。”说完,乔安妮便进去了。
“明天见!”伍迪对着她的背影喊了句。
乔安妮没有回头。
乌苏拉·杜瓦在特拉华大街的维多利亚大宅里,有只属于她自己的卧室、浴室和化妆室。丈夫死后,她把化妆室改造成了一个小客厅。大多数时间,宅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格斯和罗莎大部分时间在华盛顿,伍迪和查克在上寄宿学校。不过家人们都聚齐时,乌苏拉大多数时间也都在自己的房间里。
周日早晨,伍迪去找她谈话。尽管大半夜都在琢磨乔安妮的吻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依然沉浸在幸福中不可自拔。乔安妮可能喜欢他,也可能的确是醉了。无论如何,他都想早点再看到乔安妮。
伍迪跟在手拿早餐托盘的女仆贝蒂身后,走进祖母的卧室。昨天晚上,他提到贝蒂的亲戚在南方被私刑折磨致死时,乔安妮生气极了,这让他颇为自得。她真是个充满正义感的女孩!在政治的大是大非面前,平心静气是不可能的。乔安妮理应为残忍和不平感到气愤。
祖母已经坐在床上了,她穿着灰色的睡袍,身上盖着条毯子。“伍迪,你怎么来了?”乌苏拉一脸惊讶地问。
“奶奶,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喝咖啡。”他事先让贝蒂带来了两个杯子。
“荣幸之至。”乌苏拉说。
贝蒂五十多岁,头发灰白,保持着被人们称为“还算匀称”的体形。她把托盘放在乌苏拉面前,伍迪把咖啡倒进托盘上的两个瓷杯子里。
他事先想过该怎么说这件事,列出了自己的理由。禁酒令业已失效,现在的别斯科夫是个正经的生意人,在商场上正常地和别人进行竞争。即便他以前犯过罪,惩罚黛西也是不公平的——更何况,布法罗大多数尊贵家庭都在列夫那买过私酒呢!
“您知道查理·法奎森吗?”伍迪问。
“是的。”
祖母当然知道。她对布法罗上流社会的每个成员都了如指掌。
乌苏拉问:“你要吃块吐司吗?”
“不用,我已经吃过早饭了。”
“你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是吃不饱,”她精明地看了他一眼,“除非他们正经历着恋爱的烦恼。”
这天早晨,她的精神很不错。
伍迪说:“查理处处受到他母亲的管制。”
“她对她丈夫也一样,”乌苏拉无动于衷地说,“死亡才使他得到了解脱。”她喝了几口咖啡,开始用叉子吃葡萄柚。
“查理昨晚找过我,想请您帮他一个忙。”
乌苏拉抬起眉毛,但什么话都没说。
伍迪深吸了一口气说:“他想让你邀请别斯科夫夫人参加布法罗商界夫人联谊会。”
乌苏拉放下叉子,在银盘上碰出叮当的响声。她像是要掩饰心中的不安似的对孙儿说:“伍迪,再给我倒点咖啡。”
伍迪为祖母倒上咖啡,一时没有说话。伍迪从来没见过祖母如此心烦意乱的样子。
她喝了口咖啡问:“看在上帝的分上,查理·法奎森这样的人,为什么想让奥尔加·别斯科夫进我们的联谊会呢?”
“他想娶黛西。”
“真的吗?”
“他怕他母亲反对。”
“这点倒是对的。”
“他觉得也许能说服他母亲……”
“如果我让奥尔加进入联谊会,是吗?”
“那样的话,人们也许会忘了她父亲曾经是个强盗。”
“什么强盗?”
“至少是个私酒贩子。”
“哦,那种事啊,”乌苏拉不屑地说,“不是那个原因。”
“真的吗?”轮到伍迪吃惊了,“那是为什么呢?”
乌苏拉陷入了深思。她久久没有说话,伍迪一时间还以为她把他给忘了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说:“你父亲和奥尔加·别斯科娃谈过恋爱。”
“天哪!”
“别大惊小怪的。”
“对不起,我确实被惊到了。”
“他们甚至还订了婚。”
“订过婚?”伍迪很吃惊。他想了想说,“布法罗大概只有我还不知道这件事。”
她对他笑了笑。“青年人有种智慧和天真兼而有之的特质,我在你和你父亲身上都看到了这一点。你说的不错,布法罗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只不过你们这代人都把它当作无趣的陈年往事罢了。”
“发生什么事了?”伍迪问,“我是说,谁撕毁了婚约?”
“是奥尔加,她怀孕了。”
伍迪的嘴张得老大:“是爸爸的孩子吗?”
“不是,是她家司机列夫·别斯科夫的。”
“列夫是她们家的司机?”今天早上的冲击真是一个接着一个,伍迪沉默了,试着去理解这件事,“真该死,爸爸一定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你爸爸不是什么傻瓜,他只是一时昏了头罢了,”乌苏拉尖刻地说,“这辈子他做过的唯一蠢事就是向奥尔加求婚。”
伍迪记起了自己的任务。“但是,奶奶,那已经是很长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你的语法不怎么样,但判断力倒是不错。这事的确过去很久了。”
似乎有希望了。“你会帮他吗?”
“你觉得你父亲会怎么想?”
伍迪想了想。他不能跟乌苏拉打马虎眼——她马上就能看出来。“他会在乎吗?如果奥尔加作为年轻时的耻辱象征经常出现在他眼前的话,我想他也许会有点尴尬。”
“你说得没错。”
“即使会尴尬,他也会力求对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做到公平。他痛恨不公正。他不会因为奥尔加的事而迁怒于黛西,更别说查理了。他有着宽广的胸怀。”
“你想说他比我更宽容,是吗?”乌苏拉说。
“奶奶,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我敢打赌,如果征求他的意见,他也绝不会反对奥尔加加入联谊会的。”
乌苏拉点了点头。“没错。但我不知道你想没想过,谁是这个请求的真正始作俑者。”
伍迪明白祖母的意思。“您想说是黛西?这不奇怪。对于让她妈妈加入联谊会有影响吗?”
“我想没有。”
“那您愿意帮忙吗?”
“我的孙子心肠这么好,我很高兴——即便被一个有野心的聪明姑娘利用,我也为你自豪。”
伍迪笑了:“奶奶,这算是同意了吗?”
“我不能保证任何事,但我会向委员会提议的。”
乌苏拉的话在联谊会里就是圣旨,但伍迪不会这么说。“谢谢您,您真是太好心了。”
“亲亲我,准备和我去教堂。”
伍迪吻了祖母一下,离开了她的卧室。
他很快忘了查理和黛西。坐在希尔顿广场的圣保罗教堂里,他没怎么听布道——讲的是诺亚和基督的宝血——心里都是乔安妮·罗赫。乔安妮的父母在教堂里,但乔安妮没有来。她会出现在示威现场吗?如果她去的话,伍迪会约她见面,她会同意跟他约会吗?
在伍迪看来,乔安妮非常聪明,不会介意两人的年龄差异。相比维克托·迪克森那个傻瓜,她肯定知道自己和伍迪的共同点更多。伍迪对那个激动人心的吻还是无法忘怀。她的技巧真是高超——别的女孩也会这样用舌头吗?他想尽快再尝试着和她深吻。
展望未来,即便她同意和他约会,九月,他们又将分开。乔安妮要去波基普西的瓦萨尔学院,他则将返校读书。直到圣诞节,他们都不能见面。瓦萨尔学院尽管是女子学院,但波基普西多得是男人。她会和别的男孩约会吗?伍迪已经开始妒忌了。
出了教堂,他告诉父母不回家吃午饭,而是要去参加抗议游行。
“去那儿对你有好处。”他妈妈说。年轻时她曾是《布法罗无政府主义者》杂志的记者。她转身对丈夫说:“格斯,你也应该去。”
“工会已经提起了上诉,”父亲说,“你应该很清楚,我不该干扰法庭判案。”
她转身对伍迪说:“去吧,只是别被列夫的打手给伤着。”
伍迪从父亲的后车厢里拿出照相机。这是部徕卡三型的照相机,这种相机小得可以挂在脖子上,却有着每秒五百分之一的快门速度。
他走过几个街区,抵达游行的起点尼亚加拉广场。列夫·别斯科夫以会引发暴力为由,要求政府取缔这次示威,但工会却称这是场和平示威。伍迪到那儿时,几百个工人已经集中在市政厅门外,看样子工会说服了政府的相关部门。许多人带着条幅、红旗和写有“不要强盗老板”的标语牌。伍迪四处寻找乔安妮,但没有找到。
天气明媚,艳阳高照,伍迪拍了好几张照片:穿着礼服、戴着帽子的工人们,一辆挂满了条幅的汽车,一个咬着指甲的警察。他仍旧没有看到乔安妮,也许乔安妮不会出现了。他猜乔安妮早上可能会头疼。
游行计划在正午十二点开始,最后却延迟到将近下午一点才开始。伍迪注意到,游行路线两旁站满了监视的警察。他自己则身处游行队伍的正中央。
从华盛顿街向南,接近工厂区的中心地带时,伍迪看见乔安妮在前面几码处加入了游行队伍,他心跳加速,两眼放光。乔安妮穿着做工考究的裤子,勾勒出窈窕的身段。他加快步伐,很快赶上了她。“下午好!”他欢快地说。
“老天,看把你开心的!”乔安妮说。
这话一点不假。伍迪的确开心极了。“你宿醉了吗?”
“不是宿醉就是患上了黑死病,你知道黑死病吗?”
“黑死病人脸上有麻子。你又没有麻子。”伍迪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顺着乔安妮的话题乱说,“我不是医生,但很乐意为你诊断。”
“别油嘴滑舌了。这个话题的确很有趣,但我实在没心情。”
伍迪尽量平下心来。“我们在教堂没看见你,”他说,“今天布道的主题是诺亚的经历。”
出乎意料,她竟然笑了起来。“哦,伍迪,”她说,“你讲笑话的时候我非常喜欢你,但今天千万别让我笑。”
伍迪认为这句话可能是赞许,但他并不是很确定。
他看见旁边的小街上有家正在营业的杂货店。“你需要补点水,”他说,“我买好水就回来。”他跑进杂货店,买了两瓶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乐。他让店员打开瓶盖,拿着可乐回到游行队伍之中。乔安妮接过瓶子说:“小家伙,你真会疼人。”她把可乐贴近嘴唇,一口气喝下大半瓶。
伍迪觉得自己至少前进了一大步。
尽管游行主题非常严肃,但游行队伍快乐满满。工人们轮番唱着政治歌曲和传统歌谣。游行队伍中甚至有几个带着孩子的家庭。天气好极了,空中一点云都没有。
“你看过《歇斯底里症研究》这本书吗?”并肩前进时,伍迪随口问道。
“连听都没听说过。”
“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写的。我以为你很喜欢他的书呢!”
“我对他的理论很感兴趣,书却一本都没看过。”
“应该找来看看。《歇斯底里症研究》这本书非常棒。”
乔安妮惊奇地看着伍迪。“你怎么会去读他的那类书呢?你们这种收费昂贵的老式学校应该不教这个吧。”
“的确不教。我只是听你说过这方面的话题,觉得心理学很了不起。读了这些书以后,我认为心理学的确是一门很棒的学问。”
“从哪方面来讲很棒?”
伍迪觉得乔安妮在测试他,看他是真的理解了书的内容,还是仅仅在装样子。“有些疯狂的行为,比如说往桌布上洒墨水,其中常暗含一些说得通的逻辑。”
她点了点头。“是的,”她说,“说得没错。”
伍迪本能地意识到,乔安妮实际上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在弗洛伊德的知识上,他已经领先了乔安妮一大步,乔安妮只是窘迫得不愿承认而已。
“你喜欢干什么?”伍迪问乔安妮,“话剧还是音乐剧?你家有一百多家电影院,你一定看腻了电影吧。”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他决定据实以告,“我想约你出去,我想和你一起做你真正喜欢的事情。因此我想知道你的爱好,然后和你一起去做。”
乔安妮对他笑了笑,但这不是他期待的那种笑容,而是那种带有怜悯的友善笑容,伍迪知道等来的是坏消息。“伍迪,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玩,但你只有十五岁啊!”
“你昨天晚上不是说我比维克托·迪克森更成熟吗?”
“我同样不会和他一起出去。”
伍迪的喉头发紧,声音突然变得很嘶哑。“你是在拒绝我吗?”
“是的,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我不想和比我小三岁的男孩约会。”
“三年后可以吗?那时我就和你一般大了。”
她笑了,然后说:“别这样跟我玩心眼,我的头都要被你搅和大了。”
伍迪决定不再隐藏自己的痛苦。把话挑明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他克制着心中的沮丧问乔安妮:“昨天那个吻又算什么呢?”
“什么都算不上。”
他可怜地摇了摇头说:“它对我却意味着一切。我从来没经历过这么棒的吻。”
“老天,我就知道这是个错误。听着,这的确很有趣。我喜欢这个吻——你也配得上我的吻。你是个聪明孩子,很会察言观色。伍迪,无论你多么喜欢这个吻,那都不能算是爱的宣言。”
两人的位置接近游行队伍的前端,伍迪已经能看见前方的目的地——布法罗金属加工厂四周的高墙了。工厂大门紧闭,门前站着十几个保安,他们身上的淡蓝色衬衫类似警察制服,这些人看着也像恶棍。
“我昨天喝醉了。”乔安妮说。
“我也醉了。”伍迪连忙说。
伍迪借这句话来挽回自己残存的尊严,乔安妮假装相信了。“我们都做了傻事,把它忘了就行。”她优雅地说。
“是的。”伍迪尴尬地看向别处。
他们已经到了工厂外面。走在队伍前面的人站在工厂门外,有人开始用高音喇叭发表演说。走近一看,伍迪发现演说者是布法罗的工会领导人布赖恩·霍尔。伍迪的父亲很喜欢布赖恩——在不怎么美好的过去,他们曾经合力化解过一次罢工。
游行队伍后面的人还在不断地朝前涌,街上正在酝酿一场冲突。尽管厂门紧闭,但保安仍然排成了一条警戒线,不让人们接近。保安们携带着警棍:“这里是私有财产,别接近这扇门!”伍迪拿起相机,拍下一张照片。
但人群后面的人依然在不断往前涌。伍迪抓住乔安妮的胳膊,试图把她拉到人少一点的地方。但往外走非常难:人群很密集,没人愿意给他们让道。推搡了一阵,伍迪发现他们不但没能远离人群,反而离工厂大门和拿着警棍的保安越来越近。“形势可不太妙啊!”他对乔安妮说。
乔安妮却很兴奋。“这群王八蛋不能让我们退缩。”乔安妮大声喊。
站在她身旁的男人大喊:“是的,他们绝对不能让我们退缩!”
人群仍然离门口有十几码,保安们却开始毫无必要地把示威者往外推。伍迪抓住机会,连拍了几张照片。
布赖恩·霍尔一直在谴责强盗老板,怒斥工厂保安的暴行。现在他却缓和态度,呼吁示威者冷静。“兄弟们,请离门远点儿,”他说,“稍微往后退一点,不要制造冲突。”
伍迪看见保安推搡一个妇女,把女人推得向前踉跄。她没有被推倒,却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和她一起来的男人对保安说:“伙计,别这么凶好吗?”
“你想怎么样?”保安不依不饶地说。
女人朝他大喊:“别再推我们了!”
“往后退,往后退!”保安举起警棍大嚷。女人惊声尖叫。
警棍落在女人身上的时候,伍迪抓拍了一张照片。
乔安妮说:“那个王八蛋竟然打女人!”说着,她朝前挤了过去。
但大多数人往反方向挤,开始远离工厂。保安们追在他们身后推搡踢打,用警棍加以驱逐。
布赖恩·霍尔对着喇叭高声说:“工厂保安,请退后一点,没必要使用暴力,放下你们的警棍!”话还没说完,他的喇叭就被保安打掉了。
一些年轻人奋起反抗。六七个真正的警察这时出场了,他们没有喝止工厂保安,反倒逮捕了几个反抗的年轻人。
开始这场骚乱的保安倒在地上,两个年轻人上前连踢了他好几下。
伍迪又拍了张照片。
乔安妮怒吼起来。她扑向一个保安,用指甲抓他的脸。保安伸手把她向外推。保安的手有意无意地打到了乔安妮的鼻子,乔安妮跌倒在地,鼻子开始冒血。保安拿起警棍就要往她身上打。伍迪见势不妙,连忙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后拉。因为躲得及时,警棍没打到她。“我们最好离开这里。”伍迪对乔安妮说。
脸上的重重一击熄灭了乔安妮的怒火,伍迪顺势把她半推半抱地带离了工厂门口,任凭吊在脖子上的照相机左右晃荡。游行队伍中的人们开始恐慌,有人跌倒在地,其他人在试图逃离的时候踩在了他们身上。
伍迪比大多数人都高,他用尽全力,才使自己和乔安妮不致跌倒。他们奋力挤出人群,离保安越来越远。周围的人渐渐少了以后,乔安妮摆脱了他的怀抱,两人一起开始逃跑。
打斗声越来越小。伍迪和乔安妮转过几个街角,在一条周日工厂和仓库都不上班的寂静街道上停住了。他们调整好呼吸,开始健步朝前走。乔安妮笑了。“太让人兴奋了!”她说。
伍迪比她更为冷静。“没什么好高兴的,”他说,“情况原本会更糟的。”他救了乔安妮,他暗暗希望乔安妮会因此改变心意,同意和他约会。
但乔安妮并不觉得欠了他什么。“别扯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没人死。”
“那些保安险些惹出一场暴乱。”
“他们是成心的,别斯科夫想让工会难堪。”
“我们知道真相,”伍迪拍了拍照相机说,“我可以用照片加以证明。”
步行了半英里以后,伍迪看见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并把它拦下了。他把罗赫家的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
在出租车后座上坐定以后,伍迪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我不想让你爸爸看到你这样。”他打开白色的棉布手帕,轻轻擦去乔安妮上嘴唇的血渍。
这个亲密的行动让他很兴奋,但乔安妮没让他继续。“我自己擦。”她抓过手帕,擦干净嘴唇上的血,“看看擦干净没有?”她问。
“还有一点。”他撒了个谎,把手帕拿了回来。她嘴很大,牙齿洁白,嘴唇丰满。他假装乔安妮的下嘴唇上沾了什么东西。伍迪轻擦了一下她的嘴唇说:“这就好多了。”
“谢谢你。”她用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看着伍迪。伍迪觉得乔安妮已经知道了实情,只是不确定要不要向他发火。
出租车在乔安妮家门口停了下来。“别进来,”她说,“我不想让父母知道我去了哪儿,你一进来就穿帮了。”
伍迪觉得自己是两人中比较审慎的一个,但他不会当面这样说。“回头我给你打电话。”
“好吧。”乔安妮下了出租车,敷衍地跟他挥了挥手。
“她很不错,”司机说,“但对你来说,年纪大了一些。”
“把我送到特拉华大道。”伍迪把门牌号和岔路名告诉司机。他可不想和该死的司机谈论乔安妮。
他回味着被拒绝的滋味。他不应该过分奇怪:不光这个司机,连查克都说两人在年龄上不相配。虽然是真话,但伍迪还是感觉受了伤害。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但眼下,又该怎么度过这余下的一天呢?
回到家后,他父母正和往常的周日下午一样在家里打盹。查克觉得他们只有在亲热时才睡午觉。查克不在家,他和包括贝蒂在内的一帮朋友游泳去了。
伍迪走进暗室,从相机里拿出胶片。他往盆里倒了些热水,使感光的化学物质达到理想的温度,然后把胶卷插进黑色小包放入感光盒中,等待照片冲洗出来。
冲胶卷是个需要耐心的冗长过程,但伍迪很喜欢坐在黑暗里想着乔安妮的感觉。在暴乱中共同奋战的经历没有使她爱上他,但显然让他们更近了一点。伍迪相信乔安妮对自己的感情正在加深。也许她的拒绝只是暂时的。也许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成功。他对别的女孩根本不会有兴趣。
闹钟响了,他把胶卷从感光盒里拿出来,停止化学物质的感光作用,然后把胶卷转移到定影槽里。定影完之后,他把胶卷擦干,看着胶卷上的黑白图像。
他觉得这些照片拍得真是好极了。
他把影像逐一框好,把第一张插进放大机。接着把一张10×8的相纸装进放大机,打开灯,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把胶卷上的黑白图像对准相纸。然后把相纸摆进装有显影剂的槽里。
这是冲照片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白色的相纸开始慢慢变灰,图案渐渐出现在相纸上。伍迪总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奇迹。第一张照片上出现了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他们穿着西服,戴着礼帽,共同举起的牌子上用大写字母写着“兄弟情谊”这个词。影像清晰以后,他把相纸放入定影槽,然后冲洗晾干。
冲好所有的照片以后,伍迪把它们带出暗室,放在餐厅的桌子上。他非常高兴:这些照片栩栩如生地描绘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听到父母在楼上的走动声,他赶忙叫来了母亲。罗莎婚前就是个记者,现在仍在为报纸和杂志撰写文章。“你怎么看待这些照片?”伍迪问母亲。
罗莎用能看见东西的那只眼睛审视着这些照片。过了会儿,她说:“我觉得这些照片非常棒,你应该把它们送到报社。”
“真的吗?”伍迪受到了鼓励,感到非常振奋,“哪家报社比较好呢?”
“很可惜,现在的报社都很保守。也许你该试试《布法罗哨兵报》。它的总编是彼得·霍利尔——他在那里几十年了。他了解你父亲,也许会同意见你。”
“该什么时候给他看这些照片呢?”
“现在就给他看。游行示威是刚发生的新闻。如果要登上明天的报纸,今天晚上就得把照片送过去。”
伍迪精神一振。“好的,我现在就去。”他拿起照片,把它们理整齐。母亲从父亲书房里拿出两块硬纸板,让他把照片夹在中间。伍迪亲吻了母亲以后离开了家。
他搭了辆去市中心的公交车。
《布法罗哨兵报》的正门关着,伍迪非常失望。但他马上又想到,如果周一要出报纸,记者们一定会进出报社。果然没错,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扇边门。“我有些照片要交给霍利尔先生。”他对站在门内侧的人说。守门的说上楼就能见到霍利尔先生。
找到总编办公室后,总编秘书问了他的名字,很快他就握住了霍利尔先生的手。霍利尔是个白发黑胡子的高个子,似乎刚和一个年轻下属谈完事。他说话声音很大,像是要压过嘈杂的印机声一样。“杰克,撞人逃逸的故事很棒,但评论写得不是很好,”他用手搭着年轻记者的肩膀,把他送到门口,“换个角度看这个问题,把重点放在市长声明和致残儿童的遭遇上。”杰克离开以后,霍利尔转身看了看伍迪:“孩子,你带来了什么?”他开门见山地问。
“今天我参加了游行。”
“你是指那场暴动吗?”
“在工厂保安用警棍击打游行队伍中的妇女之前,秩序一直都很好。”
“我听说示威者试图闯入工厂,保安只是把他们赶开而已。”
“先生,这不是真的,我的照片能证明。”
“给我看看。”
伍迪在公交车上已经把照片的次序整理好了。他把第一张照片放在总编的办公桌上。“开始的时候一切平安无事。”
霍利尔把这张照片推到一旁。“这种照片什么都证明不了。”他说。
伍迪拿出一张厂门口拍摄的照片。“保安们早就在工厂门口候着了,他们都带着警棍。”下一张是骚乱开始前拍下的,“游行者离门至少有十码的距离,保安根本不需要把他们往后赶。他们是有预谋进行挑衅。”
“好吧,让我仔细看看。”这次他没有把照片推开。
伍迪拿出自己最得意的一张照片:保安用警棍打一个女人。“我经历了整个过程,”伍迪说,“这个女人只是叫他别再推了,可他还是打得这么狠。”
“拍得很好,”霍利尔说,“你手头还有别的照片吗?”
“还有一张,”伍迪说,“打斗开始以后大多数游行者都逃走了,但少数几个人进行了回击。”他给霍利尔看了两个示威者脚踢摔在地上的保安的照片,“他们把打女人的保安狠狠地教训了一通。”
“小杜瓦,你干得真不赖。”霍利尔坐到办公桌后面,从托盘里拿出一份表格,“二十美元够了吗?”
“你是说要把照片印上报纸吗?”
“你应该是为了这个才来的,难道不是吗?”
“是的,先生,我正是为这个来的。二十美元完全够了。”
霍利尔在表格上写了几行字,然后在表格末尾签上了名。“把这张表拿到出纳那里,我秘书会带你去的。”
桌上的电话响了。主编拿起电话大嚷:“我是霍利尔。”伍迪意识到主编这是在赶他走,于是便离开了主编办公室。
他非常兴奋,二十美元对他来说固然是笔很大的收入,但更让他兴奋的却是照片能印在报纸上。他依照秘书手指的方向,来到一个有柜台和出纳窗口的小房间,拿到了属于他的这二十美元,然后叫了辆出租车回了家。
父母对他的行动感到很高兴,甚至连弟弟查克都非常快活。但祖母在晚餐时说:“别把记者当作一个职业,那会降低你的身价。”
事实上,伍迪确实想过当个摄影记者,而不是进军政坛。他很不理解祖母为何会提出异议。
罗莎笑着说:“乌苏拉,我就是个记者啊!”
“那不一样,你是个女人。”祖母说,“和他父亲及祖父一样,伍德罗要成为一个有地位的人。”
母亲没有提出异议。她和祖母的关系很好,对祖母的理论持全盘接受的态度。
查克很讨厌长子为尊的传统思维。他讥讽地说:“那我要去做什么,卖猪肉吗?”
“查尔斯,别这么粗俗。”祖母像往常一样把握着最后的决定权。
伍迪那天晚上失眠了很长时间。他等不及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照片了。他好像又回到了孩提时的圣诞节夜晚:盼望着早晨赶紧到来而久久无法入睡。
他想着乔安妮。她错把他当成孩子了,其实他们正合适。乔安妮喜欢他,和他有许多共同点,她也很喜欢那个吻,他仍旧觉得自己也许已经征服了乔安妮的心。
后来他终于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在睡衣外披上睡袍,一溜烟跑下了楼。管家乔总是很早出去买报纸,买回来的报纸已经摊开在餐厅的茶几上了。伍迪的父母都在,父亲正在吃煮鸡蛋,母亲正在喝咖啡。
伍迪拿起《布法罗哨兵报》,发现自己拍的照片上了头版。
但情况和他预料的完全不同。
报纸只用了他拍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上两个工人正在狠踢倒地的工厂保安。文章的标题是:“金属加工厂工人暴动。”
“哦,天哪!”他叫道。
他难以置信地读完了这则报道。报道中说暴动的工人试图闯进工厂,却被英勇的工厂保安所阻止,几个保安在冲突中受了轻伤。市长、警察局长和列夫·别斯科夫谴责了工人们的行为。文章后面附上了工会发言人布赖恩·霍尔的说辞。他否认了工人的暴行,宣称是保安先动武的。有照片为证,他的说辞更像是一种狡辩。
伍迪把报纸放在母亲面前。“我告诉霍利尔暴动是保安挑起的——还提供了可资证明的照片!”他出离愤怒了,“霍利尔为什么要歪曲事实呢?”
“因为他是个保守人士。”母亲告诉他。
“报纸应该揭示真相,”伍迪的声音因为愤怒而不断升高,“他们不能光制造谎言。”
“制造谎言是他们的看家本领。”母亲说。
“但这不公平!”
“我的孩子,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格雷格·别斯科夫和父亲在华盛顿丽思-卡尔顿酒店的大堂遇见了戴夫·罗赫。
戴夫戴着草帽,穿着白西装。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列夫上前跟他打招呼,但他轻蔑地掉头走了。
格雷格知道其中的奥妙。因为罗斯克院线拿不到最新的电影,一整个夏天,戴夫都在亏钱。他想必认为列夫在一定程度上得为此负责。
上周,列夫提出用四百万美元购买戴夫的电影院——是第一次报价的一半——戴夫又一次拒绝了。“戴夫,再不卖还得降。”列夫提出警告。
格雷格说:“他来这儿干吗?”
“他是来见索尔·斯塔尔的,他想问斯塔尔为何不把好电影放给他。”列夫显然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斯塔尔会怎么做?”
“把他踢出去。”
格雷格对父亲无所不知的能力非常佩服。正是因为这一点,父亲才能永远领先于潮流。在生意场上,他总能比别人快一步。
他们乘电梯上楼。这是格雷格第一次造访父亲在丽思-卡尔顿酒店的长住套房,格雷格的母亲玛伽从没来过这里。
政府总想插手电影界的事情,列夫每年都有很长时间住在华盛顿。自认为意见领袖的那些人对银幕上放些什么总是非常挑剔,他们向政府施压,要求有关机构仔细审查电影的每个镜头。列夫把这看成一场谈判——他认为人生就是一场谈判——他的最终目的是废除常规的电影审查制度,代之以索尔·斯塔尔和众多其他好莱坞大人物都极力支持的行业自律守则。
格雷格和父亲走进一个奢华的大套间,本来格雷格觉得他和母亲住的布法罗的房子已经够大够奢侈了,但这个套间更甚。房间里都是细长腿的法式家具,还布置了棕黄色的天鹅绒窗帘和一台庞大的留声机。
格雷格在套房正中的黄色天鹅绒长沙发上看到了格拉迪丝·安德鲁斯,他吃了一惊。
人人都说格拉迪丝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格雷格很清楚这是为什么。从充满诱惑的深蓝色大眼睛到短裙下的两条长腿,格拉迪丝身上的每一处都散发着性的魅力。当她伸出手时,格拉迪丝的红唇笑意盈盈,柔软的胸部在毛衣下若隐若现。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握住了她的手。他觉得对不起母亲玛伽。母亲从没提过格拉迪丝·安德鲁斯这个名字,显然她听说了关于格拉迪丝和列夫的流言蜚语。格雷格觉得自己和母亲的敌人交上了朋友。如果被玛伽知道,她一定会被气哭的。
但此时他只有惊奇。如果有人事先告诉他,让他有时间考虑对她伸出手的反应,他也许会事先演练怎样优雅地拒绝。但在此种情况下,他实在不忍粗鲁地拒绝一个可爱女士的优雅表示。
于是他抓住格拉迪丝的手,看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露出人们通常称之为傻笑的那种笑容。
格拉迪丝握着他的手说:“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你爸爸跟我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但没告诉我,你是这么英俊。”
这番话令人不快,有股宣布对列夫的所有权的意味,格拉迪丝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别斯科夫家的一员,而不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妓女。然而格雷格还是倾倒于她的魅力。“我喜欢你的电影。”他略带尴尬地说。
“哦,你不必这样说,”格拉迪丝说,但格雷格觉得她喜欢他这么说,“过来坐在我边上,”她说,“我想好好了解你。”
他照做了。格雷格不想扫她的兴。格拉迪丝问他在什么学校上学,当他告诉她时,套房里的电话响了。他依稀听见父亲对着话筒说:“应该是在明天……好,如果必须的话,可以加速促成……交给我吧,我负责跟进这件事。”
列夫挂断电话,打断了格拉迪丝的话。“格雷格,你的房间在走廊那一头,”说着他递给格雷格一把钥匙,“房间里有我送你的礼物,好好享受一下,七点下楼吃晚饭。”
列夫的插话很生硬,格拉迪丝看起来有些不快。但列夫有时就是这么专横,格雷格知道最好照做。他拿起钥匙,离开了父亲的套房。
格雷格在走廊里看到一个穿着廉价西服的宽肩膀男人,他让格雷格想起了布法罗金属加工厂的保安主管乔·布列胡诺夫。格雷格对那人点了点头,跟他打了个招呼:“先生,下午好。”也许他只是个酒店雇员罢了。
格雷格走进自己的房间。这间房没有父亲的套房那么大,但也够舒适的。他没有看见父亲提到的礼物,不过他的箱子已经被送进来了。他一边整理箱子,一边想着格拉迪丝。和父亲的情妇握手算是对母亲的背叛吗?当然是的。但格拉迪丝只是重复着玛伽的旧事,和一个已婚男人睡觉罢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很不舒服。要把见到格拉迪丝的事情告诉玛伽吗?不,当然不行。
往橱里挂衬衫时,他听见一声敲门声。敲门声来自一扇看似通往隔壁的门。很快门开了,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她比格雷格大不了多少,皮肤呈黑巧克力色,穿着条圆点花纹的裙子,拎着个手提包。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你好,我住在隔壁房间。”
“我知道,”他说,“你是谁?”
“我是杰姬·杰克斯,”她伸出手说,“我是个演员。”
一小时之内,格雷格和第二个女演员握上了手。杰姬生机勃勃,相对于格拉迪丝磁石般的吸引力来说,格雷格觉得这种生气更有吸引力。杰姬有着诱人的深红色嘴唇。格雷格问她:“爸爸说给我准备了件礼物——他指的是你吗?”
杰姬咯咯直笑。“我想应该是。他说我会喜欢上你的。他准备让我上他的电影。”
格雷格大致猜到了。列夫也许觉得格雷格不情愿和格拉迪丝交朋友。为了不让他吵闹,列夫用杰姬作为补偿。格雷格觉得他应该拒绝这份贿赂,但他拒绝不了杰姬的诱惑。“你是件非常好的礼物。”他说。
“你爸爸对你真好。”
“他很棒,”格雷格说,“你也很棒。”
“你不也很动人吗?”她把手提包放在梳妆柜上,走近格雷格,踮着脚尖吻了他的嘴。她的嘴唇软绵温润。“我喜欢你,”杰姬用手摸了摸格雷格的肩膀,“你很壮实。”
“平时我练冰球。”
“能给我们女孩一种安全感,”她把双手放在他的脸颊上,又吻了他,这个吻的时间很长,接着她叹了口气说,“孩子,我们该找些乐子了吧。”
“找什么乐子呢?”华盛顿算是个南方城市,白人和黑人之间依然泾渭分明。在布法罗,白人和黑人可以在一个餐馆里吃饭,可以在一个酒吧喝酒,但华盛顿完全不一样。格雷格不知道华盛顿有什么规矩,但确信单独在一起的白种男人和黑种女人一定会惹上麻烦。杰姬能住进这个酒店就已经够奇怪了:列夫一定为她做好了安排。不过格雷格、杰姬、列夫和格拉迪丝四个人一起逛逛华盛顿倒应该没什么问题。那杰姬说的“找些乐子”又是指什么呢?他突然闪过了一个美妙的念头,杰姬也许愿意和他睡上一觉呢!
他用手搂住杰姬的腰,把她拉近自己准备再次接吻,却被她挣脱了。“我要先洗个澡,”她说,“等我几分钟。”她转过身,走进两个房间之间的连接门,然后把门关上了。
格雷格坐在床上,试图把整件事想个清楚。杰姬想上电影,她想靠出卖色相发展自己的事业。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她都不是第一个采取这种策略的女演员。格拉迪丝也是通过向列夫出卖色相才当上主演的。格雷格和父亲只是通过自己的权势尝到点甜头而已。
格雷格发现杰姬把手提包落在这儿了。他拿起手提包,推了推连接门。门没锁,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杰姬正穿着件粉红色的睡袍打电话。她对着话筒说:“是的,包在我身上,没问题。”她的声音比方才成熟多了。格雷格意识到杰姬是用性感女生的不自然声音和自己说话。看到他,杰姬笑着变回小女生的声音对着话筒说:“别挂断,我一会儿再打过来。谢谢你,回见。”
“你忘了这个。”格雷格把包递了过去。
“你只是想看我穿浴衣的样子而已。”她轻佻地说。浴袍前襟没完全盖住她的乳房,棕黑色的美妙曲线在浴袍下若隐若现。
他露齿一笑。“还真不是,但我很高兴看到了。”
“回你的房间去。我必须先洗个澡。一会儿,也许会让你看到更多。”
“老天,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说。
他回到房间。这一切太让人瞠目结舌了。“一会儿也许会让你看到更多。”他大声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什么样的女孩会这样说!
他勃起了,但他不想在动真格时反倒一蹶不振。为了让自己分心,他开始整理东西。玛伽送过他一套剃刀和珍珠手柄毛刷组成的剃须刀套装。他把这套装备放进浴室,心想杰姬看到这些东西时会不会对他留下整洁的好印象。
墙面很薄,隔壁浴室传来的流水声清晰可辨。他忍住不去想杰姬赤身裸体浑身湿漉漉的样子,集中精力把内衣和袜子收拾在抽屉里。
这时他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尖叫。
他突然一愣。一时间他惊讶得动都动不了。这意味着什么?杰姬为何会这般尖叫?接着杰姬又尖叫一声,格雷格马上展开了行动。他推开两个房间之间的连接门,步入杰姬的房间。
杰姬一丝不挂。格雷格从没见过光着身子的女人。杰姬有一对带着深黑色乳头的傲人双峰,私处有一丛湿漉漉的毛,她退缩到墙边,双手徒劳地遮挡着自己的裸体。
站在她面前的是戴夫·罗赫,红通通的面颊上印着两块抓伤,显然是杰姬粉红色的尖指甲造成的。戴夫的白色双排扣外套的大翻领上还有几点血渍。
杰姬大声尖叫:“让他离我远点儿!”
格雷格挥手就是一拳。戴夫比格雷格高一点,但他老了,格雷格却是个经常锻炼的大男孩。拳头击中了戴夫的下巴——格雷格血气冲头,击中戴夫靠的完全是运气——戴夫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格雷格刚才看见的宽肩膀酒店雇员走了进来。他一定有这儿的万能钥匙,格雷格想。“我是这里的警卫汤姆·克兰默,”这位酒店雇员说,“发生什么事了?”
格雷格说:“我听见尖叫声,进门就看到他。”
杰姬说:“他想强奸我!”
戴夫费劲地站了起来。“她在撒谎,”他说,“有人让我上这个房间来见索尔·斯塔尔。”
杰姬哭了起来。“哦,现在他要撒谎了!”
克兰默说:“小姐,快穿上点东西。”
杰姬穿上了粉红色的浴袍。
警卫拿起房间里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说:“街角通常会有个巡警,快让他到大堂里来。”
戴夫瞪着格雷格:“你是别斯科夫家的混小子,是吗?”
格雷格再一次握起了拳头。
戴夫说:“老天,这是你们的陷阱!”
格雷格被他的话震了一下。他隐约觉得戴夫说的是事实。他意识到这必定是列夫设的局,戴夫·罗赫不是什么强奸犯,杰姬不过是在演戏,他也只是这幕戏里的一个角色而已。他感到非常震惊,不禁放下了拳头。
“先生,跟我走。”克兰默不由分说拽上了戴夫的胳膊,“你俩也一起来。”
“你不能逮捕我。”戴夫说。
“先生,我是不能,”警卫说,“但我能把你交给警察。”
格雷格问杰姬:“你想把衣服穿好吗?”
杰姬飞快而坚决地摇了摇头。格雷格意识到穿着浴袍去警局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他拉着杰姬的胳膊,跟着克兰默和戴夫经过走廊走进电梯。大堂里已经有个警察在等着了。格雷格估计他和酒店的警卫都是这个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
克兰默说:“听到房间里的尖叫声以后,我在这个女孩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个老家伙。女孩说自己差点被他强奸。这个小伙目睹了一切。”
戴夫一脸无助,像刚做了个噩梦似的,格雷格心里对他充满了歉意。他被列夫残忍地捉弄了一把。父亲比自己想的更加残酷无情。他敬佩父亲,但对这样做是否必要抱有疑虑。
警察铐住戴夫,说:“好了,跟我走吧。”
“要带我去哪儿?”戴夫问。
“市中心的警察局。”
格雷格问:“我们也需要去吗?”
“是的。”
克兰默低声对格雷格说,“孩子,不必担心,”他说,“你做得很好,到警察局录好口供就没你什么事了,之后你可以一直把她玩到圣诞节。”
警察把戴夫带到酒店门口,杰姬和格雷格跟在他们身后。
走出酒店的时候,格雷格感到闪光灯一闪,有个记者抓拍到了此时的照片。
纽约的书商给伍迪·杜瓦邮寄了一本《歇斯底里症研究》。今晚将举行帆船俱乐部舞会,这是布法罗夏季社交聚会的顶峰。伍迪用牛皮纸包上这本书,还用红丝带绑了一圈。“是给哪个幸运女孩的巧克力吗?”路过客厅的母亲问道。她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东西,但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送给乔安妮·罗赫的书。”他说。
“她不会参加舞会的。”
“我知道。”
母亲停下步伐,探究地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她说:“看来你对她是认真的。”
“也许是吧,但她觉得我太小了。”
“她会怕伤了自尊而不和你交往。朋友们也许会问她,为什么要和一个年龄比她小很多的男孩出去约会。女孩们在这点上往往很残忍。”
“我可以等她成熟些,再追她。”
母亲笑了。“我想你会让她高兴的。”
“是的,这是我能给她最好的东西。”
“其实,我也等了你父亲很长时间。”
“真的吗?”
“我对他是一见钟情。我想了他好几年。我看着他倾情于轻佻的奥尔加·亚洛夫却什么都不能做。奥尔加除了能让男人神魂颠倒之外,什么本事都没有,还好她被那个司机降服了。”母亲的话时常会有些蛮不讲理,尤其是祖母不在的时候,这是她在报社工作时养成的坏习惯。“失恋以后,他就打仗去了。为了拴住他的心,我还专程去了次法国。”
看得出,母亲的回忆里饱含着心酸。“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你就是他的另一半。”
“是的,但这其间经历了很多。”
“也许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母亲吻了他一下。“孩子,祝你好运。”她说。
罗赫家离杜瓦家不到一英里,伍迪很快就走到了那里。罗赫家今晚没人会在帆船俱乐部出现。丽思酒店的离奇事件以后,戴夫频繁被各大报纸报道。一家报纸的报道标题是:《影业大亨被艳星起诉》。伍迪最近才知道报纸的话不能全信。但大多数人都相信这些报道,不然警方为何要逮捕戴夫呢?
那件事发生以后,罗赫家的人便再没在公众场合露过面。
伍迪在罗赫家门外被一个带着枪的警卫拦了下来。“这家人不接待来客。”他强硬地说。
这个警卫一定是被来访的记者们惹毛了,伍迪没有介意他这种不恭的态度。他努力回想起罗赫家女仆的名字,然后对警卫说:“请让伊斯特拉小姐转告乔安妮一声,就说伍迪·杜瓦带了本书给她。”
“你可以放在我这儿。”警卫伸出手。
伍迪紧抓着书不放。“谢谢你,但我要亲手交给她。”
警卫似乎被惹恼了,不过他还是带伍迪沿着车道走到宅子门口,按下了门铃。伊斯特拉一见是他,连忙开心地说:“你好,伍迪先生,快进来吧——乔安妮见到你肯定很高兴。”进门以前,伍迪得意地看了不让他进门的警卫一眼。
伊斯特拉把他带进一个没人的客厅。她像对待个孩子似的让他喝牛奶,吃饼干,但是被他婉拒了。乔安妮很快就出现了,她苦着脸,皮肤也没了光泽。但一见到伍迪,她马上展开了笑容,坐下开始和他闲聊。
乔安妮很喜欢伍迪带来的书。“这下我可以好好看看弗洛伊德的书,而不只是对他的理论泛泛而谈了,”她说,“伍迪,你真是我的良师益友啊!”
“我怕只会给你带来坏影响。”
乔安妮换了个话题:“你不去舞会吗?”
“我有舞会的门票。但如果你不去的话,我也没有去的必要了。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吗?”
“谢谢你,但我现在不想去。”
“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吃个晚饭。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乘公交车去。”
“伍迪,我自然不介意乘公交车,但你对我来说太年轻了点。再说,暑假马上就要过去了,那时我会去瓦萨尔念书,你也要回学校了。”
“到那时,你一定会和别的男孩约会吧。”
“我想是的。”
伍迪站起身。“那好,我将发誓独身,进教堂当修士去。请别来找我,你会让别的修士分心的。”
她笑了:“你真是好心,帮我从家里的烦心事里解脱出来。”
这是乔安妮第一次提起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情。他几次想提这个话题,但都没说出口,这时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了:“听着,我们都支持你。那个女演员的话根本没人信。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列夫·别斯科夫设的局。我们都对此义愤填膺。”
“这我都知道,”她说,“只是这种指控太屈辱了。我想我父母也许会搬去佛罗里达。”
“真是太可怜了。”
“谢谢你,现在去舞会玩吧。”
“也许我真会去呢!”
乔安妮送他到门口。
“能和你吻别吗?”伍迪问。
乔安妮凑上前,吻了他的嘴唇。这不是普通的告别之吻。伍迪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抱住她使劲吻她。这只是个轻柔之吻,嘴唇之间的接触只维持了甜蜜的一刹那。很快她就挣脱开来,打开了门。
“晚安。”伍迪出门时说。
乔安妮也和他道了声晚安。
格雷格·别斯科夫恋爱了。
他知道杰姬·杰克斯是父亲送他的礼物,因为他帮忙陷害戴夫·罗赫。尽管这样,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杰姬。
从警察局回到酒店以后,他很快失去了初贞,他和杰姬几乎一整个星期都没下过丽思酒店的床。她说她已经“做了安排”,格雷格不用担心避孕的事情。他不太清楚杰姬说的是什么意思,但知道只需按杰姬说的去做就可以了。
格雷格有生以来从没这么快乐过,他喜欢她,尤其喜欢他小女孩般的狡猾和无处不在的幽默感。她承认诱惑格雷格的确出自他父亲的命令,但没想到真的爱上了他。她的真名是梅贝尔·杰克斯,尽管对外宣称是十九岁,但实际上她十六岁,只比格雷格大几个月。
列夫承诺在电影里给她安排一个角色,但又说适合她的角色暂时还没有找到。杰姬学着列夫的苏联口音英语说:“我想他肯定没有尽力地帮我去找!”
“我觉得电影里的黑人角色并不会很多。”格雷格说。
“我知道,要演也是演一些揉着眼睛、对主人说遵命的黑人女仆。话剧和电影里的黑人角色其实并不少——克娄巴特拉、汉尼拔、奥赛罗——但通常是由白人演员出演的。”杰姬已故的父亲是黑人学院的教授,她在文学方面的知识丝毫不逊色于格雷格。“为什么黑人不能演白人呢?如果白人女演员能演克娄巴特拉的话,黑人女演员为什么不能演朱丽叶呢?”
“观众会觉得怪怪的。”
“观众会习惯的。他们能习惯一切事情。难道耶稣一定要由犹太人来扮演吗?没人在乎这个。”
格雷格觉得她说得没错,但这种事永远都不会发生。
当列夫说要返回布法罗的时候——和以往一样是在最后一刻宣布的——格雷格简直要崩溃了。他问列夫,杰姬能不能去布法罗,列夫却笑着说:“儿子,吃饭和拉屎的地方要分开。下次来华盛顿,你还可以见她。”
一天之后,杰姬却还是跟他来到了布法罗,住在运河街附近的一家廉价公寓。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列夫和格雷格都在忙着罗斯克院线的接管工作。戴夫最终以初次报价的四分之一——二百万美元,把他的所有影院卖给了列夫,格雷格对父亲的敬仰又深了一层。杰姬撤销指控,并向报界暗示双方用金钱交易私下里解决了这件事。格雷格对父亲的招数感到敬佩不已。
不管怎样,他拥有了杰姬。他告诉母亲每晚和男性朋友在一起,但实际上,他一有时间就和杰姬一起厮混。他和杰姬在城里到处闲逛,在湖岸野餐,甚至借了艘汽艇和她一起泛舟。没有人把杰姬和报纸模糊照片上走出丽思-卡尔顿酒店那个穿着睡袍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挤在杰姬狭小公寓的窄床上,甜蜜又尽兴地做着爱。他们决定到了年龄就结婚。
今晚,格雷格要把杰姬带到帆船俱乐部。
搞到票很难,不过格雷格贿赂了学校里的朋友。
他给杰姬买了一件粉红的丝缎裙。格雷格经常能从玛伽手里拿到很多零花钱,列夫也不时给他五十美元,他的钱多得用也用不完。
他隐约有些不安,除了侍者之外,杰姬将是舞会上唯一的黑人女孩。她不太愿意去,但格雷格说服了她。年轻人会嫉妒他,长者会表现出敌意,参加舞会的人会小声地说三道四。但那又如何呢?他认为杰姬的美能战胜一切偏见,又有谁能抵挡得了她的魅力呢?如果有谁醉酒胆敢侵犯杰姬,格雷格一定会用双拳好好教训他一顿。
这样想的时候,他脑中却响起了母亲的告诫:男人千万不能被爱蒙蔽双眼。但大男人哪能老听母亲的话呢?
戴着白领带、穿着燕尾服走在运河街上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杰姬穿着新裙子的样子。杰姬也许会跪地行礼掀开裙摆,让他看见里面的内裤和吊袜带呢!
他走进杰姬住的老房子,那里被分成了多个隔间,楼梯上铺着一条抽丝的红毯子,楼道里一股辛辣的油烟味。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杰姬公寓的门。
房间里空空如也。
太奇怪了,没有他在的话,杰姬会去哪儿呢?
他不安地打开了壁橱。壁橱里孤零零地挂着那条为舞会准备的粉红色缎裙。杰姬的其他衣物都不见了。
“不!”他叫了起来。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松垮的木桌上放着个信封。他拿起信封,看见封皮上杰姬工工整整的笔迹。他突然感到一阵害怕。
他用颤抖的手撕开信封,看着杰姬留下的简短信息。
亲爱的格雷格
过去三周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打心底里明白我们不可能结婚,但假装夫妻的样子也能让我满心喜悦。你是个可爱的男孩,如果能不那么像你父亲的话,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好男人。
列夫发现了杰姬住在这儿,他想办法把她赶走了吗?他不会这么干吧?
再见,别忘了我。
你的礼物
杰姬
格雷格把信纸揉成一团,低声抽泣起来。
“你看上去非常棒,”伊娃·洛特曼对黛西·别斯科娃说,“如果我是个男孩,一眼就会爱上你。”
黛西笑了。伊娃是有点被她迷住了。黛西穿着凸显她深蓝色眼眸的蓝色丝质蝉翼纱长裙,的确非常动人。裙子正面的褶边到脚踝处,后面却能隐约看到她的小腿,透明长袜中的那双美腿愈发动人。
她戴上了一条母亲的蓝宝石项链。“这是你父亲在时不时还对我好的那段时间买给我的,”奥尔加说,“不说这个了。黛西,你动作快一点,再慢我们就迟到了。”
奥尔加穿着一身威严的海军蓝套装,伊娃则穿着和肤色相近的红色套装。
黛西喜洋洋地下了楼。
三个女人走出门外。兼做司机的园丁亨利为她们打开了黑色斯图兹汽车的门。
这将是黛西终身铭记的一个晚上。今晚,查理·法奎森将正式向她求婚。他将把家族传承的珍珠戒指交到她手里——她已经试过了,戒指也已经按照她手指的粗细进行了改制。她会接受查理的求婚,两人将在舞会现场所有人面前宣布订婚。
她坐上了车,感觉自己像个灰姑娘。
只有伊娃还心存疑虑。“我觉得你应该找个更适合你的人。”她说。
“你说那种不会被我颐指气使的人吗?”黛西问她。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和你比较接近、具有亲和力、更为英俊的人。”
伊娃很少这样一针见血:这句话暗示查理黯淡无光,喜欢待在家里。黛西吃了一惊,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妈妈打了圆场。奥尔加说:“我嫁了个英俊、很有亲和力的男人,他却让我吃透了苦。”
伊娃不再说什么了。
快到帆船俱乐部时,黛西把心情平静下来。她不能显得那么趾高气扬。她必须表现得对母亲受邀参加布法罗商界夫人联谊会这件事毫不知情。给别的女孩看宝石项链时,她必须姿态优雅,装出配不上查理那样完美的人的样子。
黛西准备让查理变得更完美些。蜜月结束以后,他们就马上着手建造自己的马厩。五年后,他们会参加全球顶级的赛马会:萨拉托加斯普林斯赛马会、长滩赛马会和英国皇家赛马会。
秋天将至,抵达码头时天已经黑了。“亨利,恐怕我们来得太晚了一点。”黛西愉快地说。
“黛西小姐,我们来得正好,”亨利很崇拜黛西,“属于你的夜晚就要开场了。”
在俱乐部门口,黛西注意到维克托·迪克森跟在她们身后进了门。为了给所有人留下好印象,她大大方方地对迪克森说:“维克托,听说你姐姐见到了国王,祝贺你们!”
“是的,谢谢你。”迪克森十分尴尬。
一行人走进了俱乐部。她们一进门就遇见了同意接收奥尔加成为势利夫人俱乐部一分子的乌苏拉·杜瓦。黛西笑着对她说:“晚上好,杜瓦夫人。”
乌苏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我有点事,一会儿见。”说着,她穿过俱乐部大堂离开了。即便把自己看成女王,你也需要懂点礼貌啊!黛西心想。她暗暗发誓,等到她凌驾于布法罗社交圈的那一天,她会时刻保持对所有人的优雅。
奥尔加母女和伊娃走进女厕所,在镜子前检查服装和脸上的妆容,确保二十分钟的车程没有对她们的装扮有任何影响。多特·伦肖走进厕所,看了她们一眼,却又马上退了出去。“蠢娘们。”黛西说。
奥尔加却表情忧郁。“发生什么事了?”她问,“我们刚到这儿,却已经有三个人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我们。”
“她这是嫉妒,”黛西说,“多特也打过查理的主意。”
奥尔加说:“现在多特·伦肖几乎谁都可以嫁了吧。”
“别管她,我们有自己的事情。”黛西领头走出厕所。
走进舞厅时,伍迪·杜瓦跟她打了个招呼。“总算出现了个绅士。”黛西说。
伍迪放低了声音说:“我只想说,我觉得人们因为你父亲可能做过的事而责怪你完全是不对的。”
“尤其是他们都还从我父亲那里买了私酒。”黛西回答。
这时她看见了穿着无法遮掩住瘦削身材的紫红色长裙的未来婆婆。诺拉·法奎森对儿子的选择并不是很高兴,但她最终还是接受了黛西,并在两家相互拜访时态度和善。“法奎森夫人,”黛西说,“您这条裙子真是太漂亮了。”
诺拉·法奎森背过身就走。
伊娃倒吸了一口冷气。
黛西感到非常恐惧。她转身问伍迪:“不是因为私酒的事情吧?”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问查理吧,他过来了。”
天气不热,但查理的额头上全都是汗。“怎么啦?”黛西问他,“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搭理我啊?”
查理极度紧张。“这里所有人都对你们家很生气。”他说。
“这是为什么啊?”黛西越发不明白了。
周围的人听见黛西高八度的声音,纷纷转过身看她,但黛西根本顾不上那么多。
查理说:“你父亲栽赃戴夫·罗赫,毁了戴夫。”
“你是说丽思-卡尔顿酒店的那个小插曲吗?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虽然是从伊朗来的,但这儿的人都和罗赫一家很友好。他们不相信罗赫会去强奸任何人。”
“我从没说过罗赫强奸了谁。”
“我知道。”查理的声音很轻,他显然也很难办。
人们纷纷朝这边看了过来:维克托·迪克森、多特·伦肖、还有小不点查克·杜瓦。
黛西说:“这事不能算在我头上,你说是不是?”
“你父亲做了件可耻的事情。”
黛西心一凉,她难道会在终点线前败阵吗?“查理,”她说,“看在上帝分上,请你直截了当地说你想怎么办!”
伊娃抱住黛西的腰,对她表示支持。
查理回答:“妈妈说,这件事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是什么意思?”
查理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必说话了,黛西完全知道他想说什么。“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她说,“你把我抛弃了。”
他点了点头。
奥尔加说:“黛西,我们走。”她已经满脸是泪了。
黛西朝周围看了看。她抬起下巴,做出鄙视他们的样子。多特·伦肖幸灾乐祸地笑着,维克托·迪克森冷眼旁观,查克·杜瓦不知所措地张着嘴,伍迪则看着她,一脸怜悯。
“你们都他妈的该死,”黛西高声说,“我要去伦敦找国王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