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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论中西全史

283竹林七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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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节

【283】竹林七贤(下)

作为一个群体名词,竹林七贤是著名的。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叫得上名字的,还是只有两个:阮籍和嵇康。

也只有这两个人,才能真正代表那个时代的卓然风骨。

权倾朝野的司马昭曾想让儿子迎娶阮籍的女儿。他的这个儿子不是别人,正是后来晋朝的开国皇帝司马炎。如果阮籍答应,他几乎就预订了未来国丈的地位。

可阮籍没有。他不能容忍他的女儿就此堕入肮脏的政坛之中。

但阮籍也并不想死。于是,他酩酊大醉整整两月,每日必喝到人事不省方才罢休。提亲之人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只得作罢。

这就是阮籍的生活方式,用最痛苦的逃避去对抗那无以对抗的强权。他本来是不需要对抗的,对方正张开双臂欢迎他。可他还是选择了对抗,因为生命的纯净,容不得半分名利的玷污。

终其一生,阮籍都选择了逃避的姿态,用酒一精一带来的沉默封闭住所有艺术之外的才华。他独善其身的代价,是一生的长醉不醒。

阮籍以蔑视礼法著称于世。可对一个醉人,讲礼法、规矩,有什么意义么?

他的生命本身,就在宣告,生命中有着远远比礼法、规矩重要得多的东西。礼法对人是一种束缚,但实际上束缚住你的,往往是礼法背后、隐于你内心角落处不可见的私心。当你一无所求,融于天地,还有什么能够束缚你的呢?

朝一陽一不再盛,白日忽西幽。

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阮籍《咏怀》第三十二首

阮籍一生,写了八十二首五言咏怀诗,也因此成为中国五言诗体例重要的奠基人,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影响深远。

这些五言诗之所以能够深深打动陶渊明、李白这些后来者,正在于他们在这诗中,读到了那份沉挚与悲凉,读出了阮籍发自心底的呐喊。

活着的时候,他一直醉着。死了之后,他才苏醒过来。

阮籍临死之前,最后悔的事情一定是,他没能一直醉下去。

263年,司马昭灭蜀,因功劳极大,颇有代魏自立之心。这个时候,制造舆论自是一件不可不做的大事。于是他找来许多文人,为自己写《劝进表》。

他也找到了阮籍。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的原因,阮籍醉得不够彻底,半夜被使者喊醒。阮籍半睡半醒间,无可推托之下,竟真的为司马昭写了一份《劝进表》。

阮籍文采冠绝当世,司马昭收到此表之后,欣喜若狂,阮籍也自此背上了千古骂名。最重要的,是此举颠覆了他一生的坚持。

仅仅两个月之后,阮籍就在无法抑制的苦痛中郁结死去,将无尽的评议和追思留给后人。

一千五百年后,一个家道中落的才子,在历尽世态炎凉之际,想起了阮籍这位先人。他以“梦阮”为篊

他以“梦阮”为号,在他的作品之中大量注入了阮籍的一精一神。于是,一个同样离经叛道、同样醉生梦死的形象跃然纸上,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不朽的经典。

你一定知道,这位才子,叫曹雪芹,那部著作,叫《红楼梦》。

阮籍和书中的贾宝玉一样,选择了用逃避去对抗污浊的尘世。这种一精一神已足可动人,但跟他的至交好友嵇康相比,光辉却黯淡得多了。

嵇康与阮籍死于同年。与阮籍郁郁而终的沉闷不同,嵇康的死,慷慨激烈,惊天动地,成为一道划破历史长空的绝响,震撼千年。

作为一个与阮籍齐名,甚至犹有过之的人物,嵇康自然也少不了被司马氏纠缠。但嵇康拒绝得更加干脆。他的至交好友山涛被司马昭征辟之后,准备举荐嵇康以自代,结果嵇康立刻写下了一篇名垂千古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其态度之强硬决绝,远胜阮籍。

嵇康与山涛的这段故事,大家耳熟能详。但他俩还有另外一段故事。嵇康在临终前,将十岁的一爱一子嵇绍亲手托付给山涛,并对嵇绍言道:“巨源在,汝不孤矣。”嵇康死后,山涛对嵇绍视如己出,并将其养育成才,长大之后,又是一个佼佼名士。成语“鹤立鸡群”的出处,便是世人对嵇绍的形容。

绝交得天崩地裂,但二人肝胆相照之意,丝毫未减。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仍可遥相敬重、生死相托。这段伟大的友情,堪称魏晋风骨的绝佳诠释。

“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一尸一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你为厨子,我为祭司,我不近你,只因怕你引刀割肉之时,溅上我一身血腥。你为生计而下厨,我全然理解,只是我嵇康宁折不弯、一尘不染,不得不孑然远去,以避膻腥。

嵇康真正与之决裂的,并非他的至交好友,而是那个血腥的政坛。面对那来自丑恶的召唤,嵇康不会像阮籍那般佯作不知,他只会愤然而起,擎着手中那只闪烁着微光的火炬,在无边的黑暗中孤傲前行。

黑暗是终究要将他吞没的。早已习惯黑暗的动物,是见不得光的。263年,司马昭借故将嵇康逮捕。

嵇康下狱,震动天下。许多士子要求与嵇康一同坐牢。三千太学生集体情愿,要求拜嵇康为师,让司马昭放人。

然而司马昭杀心已起,士子学生们无力回天,终于,在历史上留下了那幕经典的刑场画面。

那一日的东市,千人众聚,为他送行。

嵇康之风采,天下皆知。《世说新语》有云:“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但这样一个妙人,经历了牢狱的折磨,走上断头的刑场,又会是何模样呢?

人们不忍心去想,却又忍不住要看。因为嵇康是天下的偶像,寄托着天下士子的希望。这样一个圣洁的灵魂,在死亡临至諥

在死亡临至之时,将会如何面对?

嵇康来了,面色如常,神气不变。王戎曾说:“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这一日的嵇康,依然如此。

淡泊,宁静。

他抬了下头,看了看那只正在为他生命倒计时的日晷,说了句:“把我的琴拿来。”

顷刻,天地间万籁俱寂,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琴声响起,是嵇康最喜弹的那一首《广陵散》。北宋琴书《琴苑要录》中,对它有过一段动情的描写:“怨恨凄感,即如幽冥鬼神之一声,邕邕容容,言语清冷。及其佛郁慨慷,又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粗略言之,不能尽其美也。”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在战斗,用指下的七弦。

那一声声既怨凄清冷、又慷慨纵横的琴音,在刑场上空久久回荡,震动着每一个观刑者的心弦。

人为何生?人如何死?

嵇康用一生的轨迹回答着生命本质的问题,并用最后一曲为他的回答划上了一个凛冽的句号。

曲终,嵇康留下了最后的话:“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

嵇康死了,广陵散却并没有绝。琴谱被辗转传抄,流传至今。

古琴,为中国艺术的核心之一,其中寄托着中国文化的重要理念。即便你不熟悉音律,细听之下亦可分辨出它的三种音色:泛音清越如天,按音沉厚如地,按音婉转如人,每曲之中,交错相合,有“天地人和”之意。

因而,古往今来之琴曲,大都中正平和、悠长清远,广陵散实为异数。

但它是难得的异数。

在中国文化中,一个完美的人,智慧可通天地,胸怀可括山海,但在看惯是非成败,望尽沧海桑田之后,所能选择的,不仅仅是隐逸和逃避。

无论世界变得何等浑浊,善与恶,正与邪,分野永在,绝不混淆。一个隐者,也可以战斗。

这样的战斗一精一神,让很多人不安。朱熹就说过:“琴家最取《广陵散》一操一,以某观之,其声最不平和,有臣凌君之意。”但正是这种不安,才是对极一权者最大的约束。没有了这种约束,没有了这种一精一神,中华民族无以维系。

一个传承了几千年的民族,是必然有斗士的。

嵇康,就是一个。

从苏格拉底,到耶稣,到嵇康,历史上总有一些英雄的死,如此动人心魄。

那是因为在那些时刻,在人类这种谋生的动物中间,突然迸发出了超越死亡的一精一神。而且,它并不是狂风般的冲动,而是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力量,绵绵不绝,生生不息。

我一爱一读历史,因为历史中有他们。

在雅典人面前,苏格拉底是胜利者。他开创的希腊哲学流传千古,而雅典却日渐衰弱。

在犹太祭司面前,耶稣是胜利者。他播下的基督一精一神遍及天下,而犹太人却还在为家园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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