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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文学

二 文学导源之两大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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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者,不凭虚起。推原其故,则人生不堪内外之压迫实使之。何谓内?天赋情感是也。何谓外?生活环境是也。斯二者,内外相应,消息相通,非截然两事也。本此二义,则文学起原之故可得言焉。

一、情感之冲动 人类所以异于他动物者,以其有七情也;有情斯有感,有感斯有应,应而后有声,有声而后有言,而后有文辞。故《乐记》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此音乐起原论也,亦即文学之起原论也。《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按《乐记》稍异。)此诗歌起原论也,亦即舞蹈起原论也。诗也,乐也,舞也,分流而同源,异辙而同归者也。盖感而为声,咏而为诗,(初民止有讽咏之诗,无著于竹帛者。说详下章。)动而为舞,节而为乐,而莫不由于情感之冲动,特其进展之程序微有异耳。古者诗必入乐,乐必有舞,三者相连,未尝或间,殆以此也。刘彦和曰:“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篇)又曰:“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或且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物色》篇)此以四时物候之感人者言也。锺记室亦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又曰:“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横骨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娥入宠,再盼倾国:凡此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诗品》)此兼以物候与境遇之感人者言也。是故朱子《诗集传序》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综览众说,情感实文学之源泉,诗歌又文学之先导,不亦彰明较著也哉?

二、生活之压迫 太古之世,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类与万物纷然杂处,以生以长,以繁殖其子孙,迄于今不知几何年矣。虽然,其原始生活之状况则可推而知也。姑就其衣食居住三事言之:

《诗·大雅·绵》之篇云:“民之初生,陶复陶穴,未有家室。”《易·系辞传》云:“上古穴居而野处。”《淮南子·氾论训》云:“古者民泽处复穴,冬日则不胜霜雪雾露,夏日则不胜暑蛰蚊虻。”《说文》“它”部云:“上古艸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颜师古《匡谬正俗》引《风俗通》云:“上古之时,草居露宿。恙,噬人虫也,善食人心;人每患苦之,凡相问,曰:‘无恙乎?’”)《庄子·盗跖》篇云:“古者禽兽多而人民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于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按《韩非子·五蠹》篇略同。)《淮南子·本经训》云:“昔容成氏之时,道路雁行列处,托婴儿于巢上。”——此上古居处之大概也。

《庄子·盗跖》篇又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春秋历命序》云:“古初之民,卉服蔽体。辰放氏作,乃教民攓木茹皮,以御风霜;绹发閐首,以去灵雨。命之曰‘衣皮之民’。”——此上古衣服之大概也。

《礼记·礼运》云:“昔者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按《山海经·大荒东经》亦言中容国之人食木实,困民国之人食鸟。又《大荒南经》言张弘国、头国之人食鱼。)《韩非子·五蠹》篇又云:“上古之世,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肠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淮南子·脩务训》亦云:“古者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蚌之肉,多疾病毒伤之害。”——此上古饮食之大概也。

由上观之,则初民之于生计也实至简陋。此征诸今日未开化之民族而益信。故《礼记·王制》云:“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此我族文明进步早于他族之证也。大抵生民之始,莫不感于生活之压迫而思创造。此生活之压迫力与生活之创造力时时冲突,互相控制,至今日犹然。盖人类之生活,永无满足之时,欲求满足,亦绝不可能之事。然而此必不可免之缺陷又无时不思有以填补之;生活之压力愈高,创造之力亦愈强;创造之欲望愈发达,生活之缺陷亦愈多。此人类演进中无限之连锁,始卒若环,永无休止者也。当其缺陷之不克填满时,精神顿起苦闷,情感骤受戟刺,则文学创造之动机起焉。盖初民由渔猎而畜牧,由畜牧而耕稼,其风霜雨雪之淫威,禽兽蛇虫之苦毒,在在皆足以制其死命,而洪水之害尤酷烈而普遍。人群艰难辛苦,营营以求遂其生者,殆无时不遭其阻碍。当夫利害纷呈,吉凶迭见,必不免惊悸骇愕而生其趋避之心;趋避之心生,则祈福之事作矣。是故祈祷之辞,其文学之权舆乎?请举例以明吾说。

《礼记·郊特牲》称伊耆氏始为蜡。——蜡者,索也;岁十二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其祝辞曰: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按蔡邕《独断》引此辞,末句作“丰年若上,岁取千百”二句,共五句,与此不同。)

伊耆氏不知何人。郑氏注但曰古天子号,孔颖达以为即神农氏(见《诗谱序疏》),陆德明以为帝尧(见《经典释文》)。故刘勰曰:“上皇祝文,爰在兹矣。”(《文心雕龙·祝盟》篇)今虽未能定其时代,然观其所祭八神,一先啬,二司啬,三百种,四农,五邮表畷,六猫虎(为其食田鼠田豕),七坊,八水庸,其必为古代农村最普遍之仪式可知,亦犹今乡民之有报赛也。虽其辞或出后人所记,而初民因生活迫切之需要而产生类似宗教之文学,其事理有足信者。盖人生莫重于饮食,而利害莫大乎切身。初民以耕稼托命,其所以谋水土之利而远草木昆虫之害者必周且备,求其道而弗得,则归之于神焉。舜之《祠田辞》(亦见《文心雕龙·祝盟》篇),汤之《祷雨辞》(见《荀子·大略》篇及《说苑·君道》篇),周之祭天祭地辞(并见《大戴记·公符》篇),及《雩祭辞》、《请雨祝》(并见《春秋汉含孳》,《雩祭辞》又见《穀梁传》注,《请雨祝》又见《春秋考异邮》,作鲁僖公三年《祷雨辞》,与此小异),《田者祝》(见《史记·滑稽传》)等,皆此类也。古代农业社会,人群生活毫无保障之时,此类诗歌度必不少,惜乎其流传于世者不多见耳。愿更举后例,以明斯旨:

《吕氏春秋·乐成》篇:“魏王召史起而问焉,曰:‘漳水犹可以灌邺田乎?’对曰:‘可。’王曰:‘子何不为寡人为之?’……史起敬诺。……王使之为邺令。史起因往为之。邺民大怨,欲藉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相与歌之曰。‘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其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按《汉书·沟洫志》引此歌云:“邺有贤令兮为史公,决漳水兮灌邺旁。终古舄卤兮生稻粱。”与此微异。)

《汉书·沟洫志》:“太始二年,赵中大夫白公奏穿渠引泾水,首起谷口,尾入栎阳,注渭中,袤二百里,溉田四千五百余顷,因名曰白渠。民得其饶,歌之曰:‘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在后。举筿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晋书·束晳传》:“大康中,郡界大旱。晳为邑人请雨,三日而雨注。众为晳诚感,为作歌曰:‘束先生,通神明,请天三日甘雨零。我黍以育,我稷以生。何以畴之?报束长生!’”

凡兹所述,并小民以生计得遂,发为赞美之辞。从来此等歌谣正复不少。由此可知人类因生活环境之变化,而引触其内心之情感,实为文学导源之要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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