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秀梅赶到清溪乡,天色还不晏,家家的屋顶上已飘起了灰白色的炊烟。冬闲时节,清溪乡的农家只吃两餐饭,夜饭都很早。
这个离城二十来里的丘陵乡,四围净是连绵不断的、黑洞洞的树山和竹山,中间是一片大塅,一坦平阳,田里的泥土发黑,十分肥沃。一条沿岸长满刺蓬和杂树的小涧,弯弯曲曲地从塅里流过。涧上有几座石头砌的坝,分段地把溪水拦住,汇成几个小小的水库。一个水库的边头,有所小小的稻草盖的茅屋子,那是利用水力作为动力的碾子屋。
虽说是冬天,普山普岭,还是满眼的青翠。一连开一两个月的白洁的茶子花,好像点缀在青松翠竹间的闪烁的细瘦的残雪。林里和山边,到处发散着落花、青草、朽叶和泥土的混合的、潮润的气味。
一进村口,邓秀梅就把脚步放慢了。她从衣兜子里掏出她的那块蓝布手帕子,揩了一揩额上和脸上的细小的汗珠。邓秀梅生长在乡下,从小爱乡村。她一看见乡里的草垛、炊烟、池塘,或是茶子花,都会感到亲切和快活。她兴致勃勃地慢慢地走着。一路欣赏四围的景色,听着山里的各种各样的鸟啼,间或,也有啄木鸟,用它的硬嘴巴敲得空树干子梆梆地发出悠徐的,间隔均匀的声响。
走了一阵,她抬起眼睛,看见前面不远的一眼水井的旁边,有个穿件花棉袄的扎两条辫子的姑娘,挑一担水桶,正在打水。姑娘蹲在井边上,弓下了腰子。两根粗大、油黑的辫子从她背上溜下去,发尖拖到了井里。舀满两桶水,她站起来时,辫子弯弯地搭在她的丰满的鼓起的胸脯上。因为弯了一阵腰,又挑起了满满两桶水,她的脸颊涨得红红的,显得非常的俏丽。邓秀梅停步问道:
“借问一声,乡政府是哪个屋场?”
姑娘微微吃一惊,站稳身子,回转头来,顺便把挑着的泼泼洒洒、滴滴溜溜的水桶,换了换肩,上下打量邓秀梅一阵,才抬起右手,指着远处山边的一座有着白垛子墙的大屋,说道:
“那个屋场就是的。”接着她又问:“同志你是来搞兵役工作的?”
邓秀梅走上几步,跟挑水的姑娘并排地走着。从侧面,她看到她的脸颊丰满,长着一些没有扯过脸的少女所特有的茸毛,鼻子端正,耳朵上穿了小孔,回头一笑时,她的微圆的脸,她的一双睫毛长长的墨黑的大眼睛,都妩媚动人。她肤色微黑,神态里带着一种乡里姑娘的蛮野和稚气。邓秀梅从这姑娘的身上好像重新看见了自己逝去不远的闺女时代的单纯。她一下子看上了她了,笑着逗她道:
“你为什么猜我是搞兵役的呢?怕你爱人去当兵,是不是?”
挑水姑娘诧异而又愉快地抬起眼睛,撅着嘴巴说:
“你这个人不正经,才见面就开人家的玩笑,我还不认得你呢。你叫什么?哪里来的?”
“我么?你猜猜看。我看你力气有限,挑不动了。放下,我来替你挑一肩。”
“你挑得动么?”姑娘轻蔑地发问。
“等我试试看。”邓秀梅谦虚地回答。
双辫子姑娘颤颤波波地把水桶放在路边枯黄的草上,邓秀梅把背包雨伞解下交给她,轻巧地挑起水桶往前走,脚步很稳。竹扁担在她那浑圆结实的肩膀上一闪一闪的,平桶边的水,微微地浪起涟漪,一点也不洒出来。她挑着水,一边慢慢腾腾往前走,一边从从容容跟姑娘谈讲:
“你贵姓?”
“姓盛,叫盛淑君。”
“你们这里有个叫盛佑亭的人吧?他是你们家的什么人?”
“房份里叔叔。你认得他吗?”
“刚才碰到他出街去卖竹子。他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去卖竹子?”
“不晓得他。恐怕是听到什么话了。”
“有谣言吗?”
“谣言总有的。”
“有一些什么谣言?”
“说是竹木都要归公了,如何如何的。”
“你们相信吗?”
“信他个屁。李主席没讲过的话,我通通不信。”
“乡长讲的,也不算数吗?”
“乡长不在家,治湖去了。”
“你们李主席人很好吗?”
“他好,没得架子,也不骂人,不像别的人。”
“别的人是指哪一个?”
盛淑君脸上一红,扭转脸去说:
“我不告诉你。”
邓秀梅看了她脸上的神色,猜到里边一定有故事,但也猜不透。她转换话题,问道:
“你们这里的互助组办得好吗?”
“不晓得,我没有过问。”
“你没入组吗?”
“我妈妈入了,后来又退出来了。”
“为什么?”
“不晓得她打的什么主意。”
“你爸爸做不得主吗?”
“爸爸不在了。”
“依你的意见,是互助组好呢,还是单干强?”
“不晓得,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
“这样大的事,你都不想吗?”
“一个人不能对世界上的事,桩桩件件都去想一想。”
“大事还是要想想。你读过书吗?”
“完小毕业了。”盛淑君懒洋洋地说。讲完又低下头来。
邓秀梅看她的神色,猜到她可能有不如意的事,也许没有考得起中学,就不往下问。盛淑君倒问她了:
“同志,你能介绍我进工厂去吗?”
“你真四海[1],才认得我,就要我帮忙。”
“县里派来的,都是最肯帮忙的好人。”
“看你这张嘴,好会溜沟子,真不儿戏,这个小家伙。”
“不要叫我小家伙,我不小了。我拍满十八,吃十九岁的饭了。”和别的不满二十的红花姑娘们一样,盛淑君生怕人家把她看小了。
“你想进工厂去吗?工厂里的工夫可不松活哪。”
“不松活也比乡里好。”
“你为什么不爱乡里?”
“乡里冷冷清清的,太没得味了。”
“没得味,我又来做什么呢?”
“你不同嘛,你是党派得来工作的。不想来,也得来。”
“没得这个话。我很想来。我顶爱乡村。我是山角落里长大的,几天不下乡,心里就要不舒服,脑壳要昏,饭都吃不下。”她们走上一条山边的小路,满山的茶子花映在她们的眼前。邓秀梅深深地吸着温暖的花香,笑道:“看这茶子花,好乖,好香啊。”
“我本来爱花,也爱乡下的。这里有人讨厌我,反对我入青年团,我何苦赖在这里讨人家的嫌呢?还不如远走高飞,躲开了算了。”盛淑君怨憾地说。
“哪一个反对你入团,为什么?快些告诉我。”邓秀梅看着她的充满怨意的脸色,十分关切地询问。
盛淑君没有回答。到了一个岔路口,她说:
“往右边拐弯。”
她们往右拐进一个小小横村子,又走了一段铺满落花、朽叶和枯草的窄小的山边路,来到一个八字门楼的跟前。双辫子姑娘恢复了轻松的情绪,满脸堆笑,对邓秀梅说:
“到了,劳烦你,把你累翻了!”她看见邓秀梅额头上有汗,这样地说,“进屋里歇阵气再走。”
邓秀梅把水桶放下,伸起腰来。因为好久没有挑过担子了,扁担把她肩膀压得有点痛,嘴里喘着气,脸涨得通红,并且沁出了汗珠。她掏出手帕,抹了抹脸,就从盛淑君手里接过行李来背上,临走时,拉着盛淑君的手说道:
“你入团的事,等从容一点,我替你查查。”
“不必费心,没得查手。”盛淑君说,脸又发红了。
两个人作别以后,邓秀梅来到了乡政府所在的白垛子大屋。这里原是座祠堂。门前有口塘和一块草坪。草坪边边上,前清时候插旗杆子的地方还有两块大麻石,深深埋在草地里。门外右首的两个草垛子旁边,一群鸡婆低着头,在地上寻食。一只花尾巴雄鸡,站在那里,替她们瞭望,看见有人来,它拍拍翅膀,伸伸脖子,摆出准备战斗的姿势,看见人不走拢去,才低下脑壳,装作找到了谷粒的样子,“咯、咯、咯”地逗着正在寻食的母鸡们。大门顶端的墙上,无名的装饰艺术家用五彩的瓷片镶了四个楷书的大字:“盛氏宗祠”。字的两旁,上下排列一些泥塑的古装的武将和文人,文戴纱帽,武披甲胄。所有这些人物的身上尽都涂着经雨不褪的油彩。屋的两端,高高的风火墙粉得雪白的,角翘翘地耸立在空间,衬着后面山里的青松和翠竹,雪白的墙垛显得非常地耀眼。
邓秀梅走进大门,步步留心地察看着这座古香古色的、气派宏伟的殿宇。大门过道的上边是一座戏台。戏台前面是麻石铺成的天井,越过天井,对着戏台,是高敞结实的享堂。方砖面地的这个大厅里,放着两张扮桶,一架水车,还有许多晒簟,箩筐和挡折。从前安置神龛的正面的木壁上,如今挂着毛主席的大肖像。
邓秀梅走过天井,才上阶矶,就看见一位中等身材的壮年男子满脸含笑地从房间里出来,赶上几步,热烈地拉着邓秀梅的手,随即帮她取下身上的行李,笑着说道:
“好几起人告诉我,说来了一个外乡的女子,穿得一身青,一进村,就帮人挑水,我想定是你。走累了吧?快进房里坐。”
他们进了享堂右首面着地板的东厢房,几个玩纸牌的后生子一齐抬起头,瞟邓秀梅一眼,又低下头来,仍旧打扑克。
“收场吧,来了远客,你们也应该守一点规矩。”
青年们收了扑克,一窝蜂跑出屋去了。壮年男子陪着客人穿过厢房,进了后房。那是他的住室兼办公室。他把门半掩,请邓秀梅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床铺上。邓秀梅看他头上戴一顶浅灰绒帽子,上身穿件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袄。他的眉毛细长而齐整,一双眼睛总是含着笑。这个人,不用介绍,他们早就认得的。他是中共清溪乡支部书记兼清溪乡农会的主席,名叫李月辉。自从县委决定她来清溪乡以后,邓秀梅就从一些到清溪乡来工作过的同志的口里,也从县委毛书记的口里,打听了李月辉和乡里其他主要干部的情况。她知道,这位支书是贫农出身,年轻时候,当过槽房司务,也挑过杂货担子,他心机灵巧,人却厚道,脾气非常好。但斗争性差。右倾机会主义者砍合作社时,他也跟着犯了错误。清溪乡的人都晓得,随便什么惹人生气的事,要叫李主席发个脾气,讲句重话,是不容易的。乡里的人送了他一个小名:“婆婆子”。有些调皮的青年,还当面叫他。他听了也不生气。跟他相反,他的堂客却是一个油煎火辣的性子,嘴又不让人,顶爱吵场合,也爱发瓮肚子气。但是她跟李主席结婚以来,两夫妻从来没有吵过架。人们都说,跟李主席是哪一个都吵不起来的。
邓秀梅听人说过,李月辉从十三岁起,就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他的伯伯收养了他,叫他看牛。如今,为了报答他伯伯,他供养着他。这位伯伯是个犟脾气,跟李主席堂客时常吵场合,两个人都不信邪。吵得屋里神鬼都不安。这位自以为抚养有功的伯伯,有时也骂李主席。一听老驾骂自己的男人,堂客气得嘴巴皮子都发颤,总要接过来翻骂,李主席总是心平气和地劝她:“你气什么?不要管他嘛,他骂得掉我一身肉么?”
这位支书,就是这样一位不急不缓、气性和平的人物。全乡的人,无论大人和小孩,男的和女的,都喜欢他。只有他伯伯看他不起,总是说他没火性,不像一个男子汉。“女子无性,乱草漫秧;男儿无性,钝铁无钢。”他常常拿这话骂他。
邓秀梅又打听到,李月辉是解放以后清溪乡最早入党的党员之一。他做支书已经三年了。合作化初期,他跟区上的同志们一起,犯了右倾的错误,许多同志主张撤销他的支书的工作,县委不同意,毛书记认为他错误轻微,又作了认真的检讨。他联系群众,作风民主,可以继续担任这工作。邓秀梅想起人们对他的这些评价,又好奇地偷眼看看他。只见他两眉之间相隔宽阔,脸颊略圆,眼睛总是含着笑。“这样的人是不容易生气的。就是发气,人家也不会怕他。”邓秀梅心里暗想。
李月辉坐在床边上,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白铜斗,蓝玉嘴的短烟袋,又从袋里掏出一片烟叶子,一匣火柴。他把烟叶放在桌子上揉碎,从从容容,装在烟斗里,点起火柴。他一边抽烟,一边说道:
“女同志是不抽烟的,我晓得。县里的会,几时开完的?”
“今早晨做的总结。你为什么先回来了?”
“下边湖里堤工紧急,乡长带一批民工支援去了,屋里没人,区委叫我先回的。”
邓秀梅从怀里拿出党员关系信,递给支书。李月辉接在手里,略微看一眼,站起身来,口衔烟斗,打开长桌屉上的小锁,把信收起,又锁好抽屉,回身坐在床沿上,露出欢迎的笑脸,说道:
“你来得正好。乡长走后,我正担心这里人手单薄,合作基础又不好,我们会落后。你来得正好。”他抽一口烟,重复一句。“走了二十几里路,累翻了吧?我看还是先到我家去,叫我婆婆搞点饭你吃。”
邓秀梅说:
“不,我们还是先谈一谈工作吧,我肚子不饿。”
邓秀梅说着,就从袋里拿出一本封面印着“新中国”三个金字的小本子,抽下钢笔,说道:
“请你摆摆这里的情况。”
“先讲转社对象组,如何?”
“要得。”邓秀梅伏在书桌上的玻璃板上,提笔要写,还没写时,看见玻璃板下面,压着两张小相片,都是集体照,李主席坐在人们的中间,头戴缀个绒球的绒绳子帽子,口衔短烟袋,脸上微微地笑着,照片的一张的上端,还题了“党训班同学留影”七个小字。
李月辉吸完一袋烟,在桌子脚上磕去烟袋的烟灰,把它收在棉衣口袋里,从容地说:
“我们这里,本来有个社,今年春上,坚决收缩了,‘收缩’是上头的指示,‘坚决’却要怪我。如今全乡只剩两个互助组,都在乡政府近边,一在上村,一在下村。上村的组长还想干下去,下村的,连组长也想交差,快要散板了。”
“上村组长叫什么名字?”邓秀梅偏过头来问。
“刘雨生。你大概是见过的。”
“见过。”
“他做工作,舍得干,又没得私心。只是堂客拖后腿,调他的皮。这个角色很本真,又和睦,怕吵起架来,失了面子,女的抓住他的这顾虑,吵得他落不得屋,安不得生。”
“刘雨生是党员不是?”
“是的。她才不管呢。”
“不要去管他们的闲事,清官难断家务事。下村组长叫什么?”
“谢庆元。”
“也是党员吗?”
“是的。只不过思想上还有点问题。”
邓秀梅偏着脑壳,拿钢笔顶着右脸,问道:
“有什么问题?”
“你问老谢么?他这个人哪,慢点你会晓得的。总而言之,他那一组有点费力。当然也不能完全怪他一个人。几家难于讲话的户子,都在他组里。”
“难得讲话的,是哪些人家?”邓秀梅关心地忙问。
“比方说:陈先晋老驾,就算得一户。他对人说:‘亲兄嫡弟在一起,也过不得,一下子把十几户人家扯到一块,不吵场合,天都不黑了!……’”
李月辉正说到这里,听见外屋一阵脚步声。有人粗暴地把门一推,单幅门猛烈地敞开,在这小小后房里,激起了一股气浪,把亮窗子上糊的旧报纸吹得窸窸嚓嚓地发响。邓秀梅回身往门口看时,只见一个差不多高齐门框的、胸膛挺起的威武后生子闯进了房间。他肤色油黑,手脚粗大,头上戴顶有个光滑黑亮的鸭舌的蓝咔叽制帽,上身披件对襟布扣的老蓝布棉袄,没有扣扣子,也许是怕热,下身穿条青线布夹裤,脚上是一双麻垫草鞋。看见邓秀梅,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只顾对李月辉气势汹汹地嚷道:
“李主席,你说这个家伙混账不混账?”
“怎么开口就骂人家混账?你懵懵懂懂,没头没脑,说的到底是哪个?”
“亭面胡。他听信谣风,砍竹子上街去卖去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你听哪一个说的?”
“有个民兵看见了,来告诉我的。”
邓秀梅知道他们说的是盛佑亭,但这后生子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不晓得他是认生呢,还是骄傲,她不好答白,只静静地听李月辉说道:
“砍几根竹子,也是常事,人家是去换点油盐钱。”
“你倒很会体贴他。我怕他是听信了谣风。”
“起了谣风,你们民兵就有事做了,有什么怕的?”李月辉笑一笑说,“真赶巧,我们正在谈你爸爸的坏话,你就来了。我还没介绍,这是邓秀梅同志,县委派来帮我们搞合作化的。”后生子给邓秀梅略略点了点头。李月辉又说:“这是刚才我说的陈先晋老驾的大崽,陈大春同志,党员,民兵中队长,青年团的乡支书。”
听说陈大春是青年团支书,邓秀梅笑着站起身来,亲热地跟他拉手,用她的全神贯注的闪闪有光的眼睛,又一次地细细打量这位青年的仪表。他身材粗壮,脸颊略长,浓眉大眼,鼻子高而直,轮廓显得很明朗。在这一位新来的生疏的上级的跟前,他露出了一种跟他的粗鲁的举止不相调和的不很自然的神态,他想退出去,但又不好意思马上走。邓秀梅还是随便地亲热地笑着,要他坐下,自己也坐下来说道:
“你来得正好,同李主席谈完情况,我要跟你扯一扯。”
“我还有事去,过一阵再来。”陈大春说完,转身要走。
邓秀梅看了看手表,还只有五点。她晓得,农村里的会,照例要过了九点,才能开始,如今离开会还有四点来钟,她默了默神,就跟李月辉说道:
“李主席,这样好啵?我先跟团支书讲几句话,我们再谈。”
“要得。”李主席好打商量,马上同意,“我正要去叫人把通知发下。”
李主席起身出去了,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细细长谈。陈大春起初还有点感到生疏,慢慢地也就放肆了,喉咙也跟着粗了。他们两个人坐在渐渐变成灰黯的亮窗子跟前,谈起了青年团的工作的各个方面。邓秀梅还是跟平常一样,伏在案前,用钢笔在自己的小红本子上,扼要地记下她所听到的东西。研究发展团员的规划时,陈大春说:
“有一个发展对象,叫做盛淑君。”
“盛淑君?是不是一个梳双辫子的姑娘?”邓秀梅停了笔,转脸对着他,关怀地问。
“梳双辫子的姑娘有的是,她也是一个。你认得她吗?”
“我一进村,就看见了她。她怎么样?”
“她样样都好,愿意劳动,还能做点事,起点作用,品格也没有什么,只是太调皮,太爱笑了。而且……”
听到这里,邓秀梅冷冷笑道:
“你们男同志真是有味。女同志爱笑,也都成了罪过了。调皮又有什么坏处呢?要像一尊檀木雕的菩萨一样的,死呆八板,才算好的吗?发展对象还有一些什么人?”
陈大春随即谈到了三个年轻的男女,说:“他们都有特殊的情况,不好培养,一个要出去升学,一个就要出嫁了,还有一个正在打摆子。他一连打了八个夜摆子[2],打得只剩几根皮包骨……”邓秀梅没有听完,笑起来说:“调皮的,爱笑的,读书的,要出嫁的,打摆子的,都不好培养,照你这样说,只有呆板的,爱哭的,不爱学习的,留在家里养老女的,一生一世不打摆子的,才能培养了?快把刚才讲的这几个青年,都给我列入发展对象名单里,并且指定专人去负责考察和培养。”
“盛淑君也列进去吗?”陈大春犹犹疑疑地问。
“她有什么特别呢?”邓秀梅十分诧异。
陈大春没有做声。邓秀梅想起了盛淑君跟她谈的话:“这里有人讨厌我,反对我入青年团。”她想,她大概是指团支书了。沉吟一阵,邓秀梅又说:
“你要是说不出叫我信服的理由,就给我把盛淑君也放进名单里去,并且要抓紧对她的培养。”
陈大春勉勉强强点一点头,说道:
“她的历史,成分,我们研究过,没有问题,就是……”
“就是什么?爱笑,是不是?”
“不是,你以后看吧。”
陈大春才说到这里,看见李主席来了,就起身告辞,走了出去。他的粗重的脚步,踏得厢房里的地板轧拉地发响。
冬天日子短,不到六点钟,房里墨黑了。李月辉点起桌上一盏四方玻璃小提灯。他这盏灯,向来是一就两用的。赶夜路时,他提着照路。在屋里,他把它放在一块青砖上,照着开会、谈话或是看文件。现在,他和邓秀梅就在昏黄的灯影里,一直谈到八点多。
“你饿了吧?”李月辉记起邓秀梅还没吃夜饭,说道,“到我家里去,叫我婆婆搞点东西给你吃。”
“请先费心给我找个住宿的地方。”邓秀梅的眼睛落在她的行李上,这样地说。
“有妥当地方。明天去吧。今晚你睡在这里,我回去住。”
“启动你还行?”
“没有什么。”李主席和他爱人感情好,除开有特殊的缘故,他天天都要回去睡,落得做一个顺水人情。
李主席提了小提灯,引着邓秀梅,走出乡政府。两个人一路谈讲。邓秀梅问:
“你晓得盛淑君吗?她怎么样?”
“她本人不坏。”
“她入团的事,陈大春为什么吞吞吐吐,很不干脆?”
“大春是个好同志。他要求严格,性子直套,不过,就是有点不懂得人情,狭隘,粗暴。盛淑君本人是位纯洁的姑娘,工作也上劲,就是她妈妈有一点……”说到这里,李月辉也吞吞吐吐,不往下讲了。
“有一点什么?”邓秀梅连忙追问。
“盛淑君爸爸在世时,她妈妈就有一点不那个。”
“她爸爸是作田的吗?”
“作了一点田,也当牛贩子,手里有几个活钱。他一出门,堂客就在家里,走东家,游西家,抽纸烟,打麻将,一身打扮得花花绿绿。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不免就有游山逛水,拈花惹草的闲人。”
邓秀梅低头不做声。李月辉看了她的脸上的颜色,晓得她为妇女们护短,随即说道:
“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也好了。不过,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看法,像大春,就有点寻根究底,过分苛求。”
“盛淑君她妈妈的事,跟她本人有什么关系?”
“我也说没有关系。大春却说:‘龙生龙子,虎生豹儿’,根源顶要紧。”
“他自己不是旧社会来的?”
“是倒是的。不过,他爸爸是个顶本真的人,舅舅是共产党员,‘马日事变’以后,英勇牺牲了。讲根源,他的没有比。”
邓秀梅听了这话,沉吟一阵,才说:
“无论如何,我们要把政治上的事和私生活上的事,区别看待,而且,考虑一个人入团,主要地要看本人的表现。”
“你不必来说服我,秀梅同志。我早就同意解决盛淑君的团籍的,都是大春,他很固执。原先,他还有时听我的调摆,自从他那一个宝贝自发社给我砍掉了,连我的话,他也不信了。”
“砍掉自发社,本来不对嘛。”邓秀梅委婉批评他。
“是不对呀,我检讨了。我也要求去学习,好叫我的肚子里装几句马列;上级不答应,说就是学习,也要迟两年,叫我继续当支书。要当支书,就得认真地当家做主,大春他不服我管。你来得正好,上级真英明,派你来加强这里。”
“还是要靠你。刚才大春说的卖竹子的,是盛佑亭吗?”
“是他的驾。”
“他很厉害吧?”
“他是个面胡,有什么厉害?他只一把嘴巴子,常常爱骂人,可是,连崽女也不怕他。他心是好的,分的房子也不错,以后你住到那里,倒很合适。平素,上边来了人,我们也是介绍到他家里住。他婆婆能干,也很贤惠。你的伙食搭在他家里,要茶要水,都很方便。”
李月辉手里提了他的玻璃四方小提灯,引导邓秀梅,一边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着,一边谈讲。山野早已灰黯了,天上的星星,着眼睛,带着清冷的微光,窥察着人间。四到八处,没有人声。只有坝里流水的喧哗,打破山村夜晚的寂静。小路近边,哪一家的牛栏里,传来了牛的嚼草的声音。
“你们这里,牛力够吧?”邓秀梅关切地发问。
“刚够,少一条也不行了。今年死了好几条。”
“如何死的?”邓秀梅吃惊地追问。
“有病死的,有老死的,也有故意推到老墈[3]脚底摔死的。”
“有人故意搞死耕牛吗?为什么?”
“为的是想吃牛肉,牛皮又值钱。”
“恐怕原因不是这样简单吧?要注意啊。”
一路上,两个人又商量着会议的开法,不知不觉,到了李家。在那里随便吃了一点现饭子,两个人就回到乡政府来了。
* * *
[1] 四海:大方。
[2] 夜摆子是最厉害的一种疟疾,夜里发病,不能安眠,到白天寒热退了,又不能休息。
[3] 山村梯田的高田塍叫做老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