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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社会概略

第二节 娼妓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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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娼妓之起源

我国娼妓之起源,大概胚胎于周襄王时代,齐国管仲之设女闾,即其始作俑者。《战国策》卷一《东周》引周文君云: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

按《周礼》“五家为比,五比为闾”,则一闾为二十五家。管仲设女闾七百,为一万七千五百家,人数之多,殊未可信。管仲相齐谋霸业,设此女闾,其意云何?《五谷颂》云:

昔秦始皇之法,夫为寄豭,杀之无罪,女为逃嫁,子不得母,至今日而俨然与衣冠宴会之列,不亦辱法纪而羞当世之士哉!忆是法也,谁为作俑?管子之治齐,为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佐军国……

是则管仲之设女闾,等于后世之有花捐也。

我国娼妓制度,既自“女闾”开其端,自此以后,无代无之。唐承六朝金粉之后,娼妓之多,空前未有。约分家妓、公妓两种。长安都城中,有所谓“北里”、“平康里”与“教坊”者,即为当日风流渊薮。此外繁盛之城邑,亦无不有妓女,托足其间。所以有唐一代,文武百官,学士才子,类多寻花问柳,流连忘返,恬不为怪。吾尝读唐人诗集,每遇风流韵事 ,兴趣盎然,爰作此篇,探讨唐代社会娼妓阶级生活之概况。

二 家妓之生活状况

家妓起源,在战国时代。赵吕不韦,曾以家姬,赠秦公子子楚。《史记》卷八五《吕不韦列传》云: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其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邯郸诸姬”,本属官妓,不韦纳之,畜于家中,以供个人娱乐,遂为家妓之滥觞。迨及汉代,孝武卫皇后子夫及孝成赵皇后飞燕,亦系先为家妓,而后被召入宫。《汉书》卷九七上《外戚列传》云:

孝武卫皇后,字子夫,生微也。其家号曰卫氏,出平阳侯邑。子夫为平阳主讴者(师古曰:齐歌曰讴)。武帝即位,数年无子,平阳主求良家女十余人,饰置家。帝祓霸上,还过平阳主,主见所偫美人(师古曰:偫,储偫也),帝不说,既饮,讴者进,帝独说子夫。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轩中,得幸……主因奏子夫送入宫。

同书卷九七下《外戚列传》亦云:

孝成赵皇后,本长安宫人(师古曰:本宫人,以赐阳阿主家。宫人者,省中侍使官婢,名曰宫人,非天子掖庭中也)。初生时,父母不举,三日不死,乃收养之。及壮,属阳阿主家,学歌舞,号曰飞燕。成帝尝微行出,过阳阿主作乐,上见飞燕而说之,召入宫,大幸。有女弟,复召入。俱为倢伃,贵倾后宫。

子夫、飞燕,初为他人家妓,学习歌舞,以供娱乐,后为皇帝赏识,纳之入宫,贵至皇后,亦云幸矣。唐代皇亲懿戚,公卿 百官,以及骚人墨客,莫不养家妓,以供娱乐,以待宾客。故其身份介于婢与妾之间,且兼优伶性质。《云仙杂记》云:

李龟年至岐王宅,闻琴声曰:“此秦声”。良久又曰:“此楚声。”主人入问之,则前弹者,陇西沈妍也;后弹者,扬州薛满,二妓大服。

龟年闻琴声,即能辨别家妓之籍贯,允称惯家,因龟年本伶工 也。《云溪友议》亦云:

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老,而小蛮丰艳,因为《杨柳枝词》以托意云。

《容斋随笔》卷一“乐天侍儿”条云:

世言白乐天侍儿,唯小蛮、樊素二人,予读集中《小庭亦有月篇》云:“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绢随意歌。”自注曰:“菱谷紫红,皆小臧获名。”若然,则红紫二绡,亦女奴也。

白乐天为唐代著 名诗人,风流倜傥,家妓之美艳,命名之新颖,想非他人所及,然若论数目之多,则不能不推孙逢年。《云仙杂记》云:

长安孙逢年,醉无虚日,妓妾曳绮罗者二百余人。晚年衰惫,齿皆蚛龋,空虚如楼阁,而旧好不衰。

家中畜妓,至“二百余人”,不啻开美女展览会。家妓之生活,除歌舞以供主人娱乐外,尚为主人待宾客,或侑酒。《白香山诗集·白乐天夜宴醉后留献酒侍中》诗云:

九烛台前十二姝,主人留醉任欢娱,翩翻舞袖双飞蝶,宛转歌声一索珠。坐久欲醒还酩酊,夜深初散又踟蹰,南山宾客东山妓,此会人间曾有无。

“此会人间曾有无”,可见彼等杯盘狼藉之余,左顾右盼,眉飞色舞之状。又《与牛家妓乐雨夜合宴》诗云:

玉管清弦声旖旎,翠钗红袖坐参差;两家合奏洞房夜,八月连阴秋雨时;歌脸有情凝睇久,舞腰无力转裙迟;人间欢乐无过此,上界西方即不知。(见《香山诗集》)

“舞腰无力转裙迟”,座上佳客,只知“人间欢乐无过此”,焉知家妓跳舞之苦。李商隐《席上作诗》云:

淡云轻雨拂高唐,玉殿秋来夜正长;料得也应怜宋玉,一生唯事楚襄王。自注云:“余为桂州从事,故郑公出家妓,令赋高唐诗。”(见《才调集》)

《本事诗·情感第一》又云:

刘尚书禹锡,为苏州刺史,李司空慕刘名,尝邀至第中,厚设饮馔,酒酣,命妓妙歌以送之。刘于席上赋诗曰:“高髻云鬓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恼乱苏州刺史肠。”李因以妓赠之。

“司空见惯浑闲事”,可见当时宴会中,以家妓侑酒,如家常便饭也。同书《高逸第一》亦云:

杜牧为御史,分司东都时,李司徒罢镇闲居,家妓豪华,为当时第一。洛中名士,咸谒见之。李乃大开筵席,当时朝客高流,无不臻赴。以杜持宪,不敢邀至。杜遣座客达意,愿与斯会。李不得已驰书。方对花独酌,亦已酣畅,闻命遽来,时会中已饮酒,女奴百余人,皆绝艺殊色,杜独坐南行,瞪目注视,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传,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亦皆回首破颜。杜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四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意气闲逸,旁若无人。

杜牧为李司徒之上司,形拘势禁,宴会中,不敢邀致,讵知杜氏不以为然,自请赴席,且毫无拘束,恣意怡情。初则“凝目而视”,继则破口相问,终则请以“见惠”,“意气闲逸,旁若无人”,已不知凰宪为何物矣。《容斋随笔》“裴晋公禊事”条云:

唐开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价,将禊于洛滨,前一日启留守裴令公,公明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宾客萧籍、李仍叔、刘禹锡、中书舍人郑居中等十五人,合宴于舟中,自晨及暮,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裴公首赋一章,四坐继和,乐天为十二韵以献,见于集中,今人赋上巳,鲜有用其事者。

此一胜会,皆属当时之名人,群贤毕至,满座高朋,“自晨及暮”,不为不久,“前水嬉而后妓乐”,不为不风流,“左笔砚而右壶觞”,不为不尽兴,无怪乎“望之若仙,观者如堵”。惜一班家妓,随人欢笑,应接不暇,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

家妓既为交际场中不可少之物,故常有以家妓缺少或丑陋,不足以娱宾客,至夺人之妓或妻,以为己有者。《本事诗·情感第一》云:

太和初,有为御史,分务洛京者……有妓善歌,时称尤物。时太尉李逢吉留守,闻之,请一见,特说延之,不敢辞,盛妆前往,李见之,命与众姬相面。李妓且四十余人,皆处其下。既入,不复出……信宿绝不复知,怨叹不能已,为诗两篇投献。明日见李,但含笑曰,“大好诗”,遂绝。诗曰:“三山不见海沉沉,岂有仙踪尚可寻;青鸟去时云路断,嫦娥归处月宫深;纱窗暗想春相忆,书幌谁怜夜独吟; 料得此时天下月,只应遍照两人心”。

同诗又云:

宁王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媚,王一见属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曰:“莫以今时宠,而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由此两例,可见当时世家大族,恃势横行,荒淫无度,家藏数十妓,尚不知足,至夺人妻,拆散其家室,人欲横流,古今同慨也。

唐代豪富之家,畜妓如此其多,非妻非妾,与主人既无伦理上之关系,一旦色衰爱弛,或情海翻波,结局必将之遣散,或赠送他人。兹分别述之如下:

1.遣散 家妓之遣散,多属主人厌倦之余,或精力不给之际,此事于白居易《白香山诗集》数见不鲜,《病中感旧·石上字》诗云:闲拨船行寻旧地,幽情往事复谁知,太湖石上镌三字,十五年前陈结之。据《容斋五笔》云:

初读乐天石上旧字诗,有陈结之并无所经见,全不可晓,后观其对酒有感寄李郎中诗:“往年江外抛桃叶,去岁楼中别柳枝。”注云:“桃叶,结之也,柳枝,樊素也。”然后结之义始明。

《别柳枝》诗云: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袅娜多年伴醉翁”,可见其已饱脂粉气味,日久生厌。

《春尽日宴罢感句独吟》诗云:五年三月今朝尽,客散筵空独掩扉,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素一时归。

又《梦得继》云: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

又《复戏答》诗云: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柳老春深日又斜”,此乃自悲老暮,已无精力与花争,只得忍痛割爱,“任他飞向别人家”。

《不能忘情吟(并序)》云:

乐天既老,又病风,乃录家事,会经费,去长物,妓有樊素者,年二十余,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柳枝,人多以曲名之,由是名闻洛下,籍在经费中,将放之。

樊素仅“年二十余”,“绰绰有歌舞态”,如此美人,若非“既老又病风”,焉肯舍弃?此外《才调集·司空曙病中遣妓》诗云:万事伤心在目前,一身垂泪对花筵,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此诗真是作者满腔悲感,盖“黄金用尽教歌舞”,本欲留待自己享用,无奈年老多病,不能消受艳福,如花似玉之美人“留与他人乐少年”,焉能不“垂泪对花筵”。

2.赠送 家妓之于主人,既视为私有财物,且与主人无名分伦理上之关系,则以之赠送朋友,毫无足怪。前引《本事诗·情感第一》云:

刘尚书禹锡,为苏州刺史,李司空慕刘名,尝邀至第中,厚设饮馔,酒酣,命妓妙歌以送之。刘于席上赋诗……李因以妓赠之。

前引同书《高逸第一》又云:

杜牧为御史,分司东都时,李司徒罢镇闲居……李乃大开筵席……以杜持宪,不敢邀至。杜遭座客达意,愿与斯会。李不得已驰书……闻命遽来,时会中已饮酒,女奴百余人,皆绝艺殊色,杜独坐南行,瞪目注视,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传,宜以见惠。”

据此,可见当时。以家妓为礼物,“互相赠送”,为数不少。此外家妓亦有因年老色衰或厌倦风尘而出家为尼,了此残生者。《全唐诗话》杨郇伯《送妓人出家》诗云:

尽出花钿与四邻,云鬓剪落厌残春;暂惊风烛难留世,便是莲花不染身。贝叶欲翻迷锦字,梵声初学误梁尘;从今艳色归空后,湘浦应无解珮人。

因“厌残春”与“风烛难留世”,然后出家,亦情势使然也。至于家妓,为主人守节殉死,间亦有之,白居易《叩弹集·燕子楼诗序》云:

徐州故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余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余,酒酣,出盼盼以佐饮,欢甚。余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尽欢而去,尔后绝不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绩之访余,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甚婉丽,诘其由,为盼盼作也。绩之从事武宁军,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没,归葬于洛,而彭城(徐州)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余爱绩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题其作三绝句曰:“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霜夜月,秋来只为一人长。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潜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白香山诗集·感故张仆射诸妓》诗亦云: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此两诗中“争教红粉不成灰”和“一朝身去不相随”,实有逼盼盼殉死之意。无怪《尧山堂外纪》云:

此诗为讽盼盼而作,盼盼得诗,反覆读之,泣曰:“自我公薨,妾非不能死,恐后人以我公重色,有从死之妾,是玷我公清范也。”乃答白公诗曰:“自守空房恨敛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旬日不食而死。白居易既“不会人深意”,诗句太过讽刺,遂置盼盼于死地,家妓之末路,亦可怜也。

三 公妓之种类

公妓系官厅所设,为公家所有物,长官可以随意使用,妓女唯有服从而已。公妓约分为三种,即(一)供天子娱乐之宫妓;(二)供官吏娱乐之官妓;(三)供军士娱乐之营妓。兹分别述之如下:

(一)供天子娱乐之宫妓 我国宫妓之设,原以供天子娱乐,性质颇似朝鲜之官妓,起源不可考。《晋书·武帝本纪》云:大康二年……诏选孙皓妓妾五千人入宫。此“妓妾五千人”,即为宫妓之滥觞。唐代于京都设教坊,系宫妓藏娇之所,《新唐书》卷四八《百官志》(三)云:开元二年,又置内教坊于蓬莱宫侧……京都置左右教坊。

玄宗以前,宫中之倡优杂技,皆归太常礼乐司掌管,至文宗时,始改设左右教坊,独掌声乐之曲,优倡曼衍之戏,《文献通考·乐考》云:

唐文宗以太常礼乐之司,不应畜优倡杂技,乃改置左右教坊,以教俗乐。

教坊既为宫妓聚居之地。同时人数又多,不得不设官司之。《新唐书》卷四八《百官志》(三)云:“掌倡优杂戏,以中官为教坊吏。”宫妓,系唐代皇室之娱乐品,故当时文人学士,赋诗填词,以此作题者,实属不少。例如李白《宫中行乐词》云:选妓随雕辇,征歌出洞房,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朝阳。李商隐《宫妓》诗云:珠箔轻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肢,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王维《奉和圣制上巳于望春亭观禊饮应制》诗云:画鹢移仙妓,金貂列上公,清歌邀落日,妙舞向春风。又《奉和圣制十五夜然灯继以酺宴应制》诗云:仙妓来金殿,都人绕玉堂,定应偷妙舞,从此学新妆。

宫妓之使用,本供天子娱乐,然有时亦为天子侍寝,则称为“侍人”,郑良《孺诗话》云:

唐妓女入宜春苑,谓之内侍人;骨肉居教坊,谓之内人家;有请俸得幸者,谓之十家,盖家虽多,亦以十家呼之。

《教坊记》亦云:

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前也。其家犹在教坊,谓之内人家,敕有司给赐同十家,虽数十家,犹故以十家呼之。每月二日、十六日,内人母得以女对,无母则姊妹若姑一人对,十家就本落,余内人并坐内教坊对,内人生日则许其母姑姊妹皆来对,其对所如式。

因受宠爱,饮食起居,不离帝左右者,亦常有之。《开元天宝遗事》“眼色迷人”条云:

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尝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席顾盼,帝谓妃子曰:“此女妖丽,眼色迷人,每啭声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宫妓中,帝之钟爱也。

宫妓平时演剧,天子且亲为指道。《新唐书》卷一五《礼乐志》(五)云:

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子弟,宫女数百,亦为梨园子弟,居宜春北院。

至于宫妓演剧情形,《教坊记》记载特详。

凡欲出戏,所司先进曲名,上以墨点者即舞,不点者即否,谓之进点。戏日内伎出舞,教坊人惟得舞伊卅五天,重来叠,不离此两曲,余尽让内人也……凡楼下两院,进杂妇女,上必召内人姊妹入内赐食,因谓之曰:今日娘子不须唱歌,且饶姊妹并两院妇女。于是内妓与二院歌人,更代上舞台唱歌。内妓歌,则黄幡绰赞扬之;两院人歌,则幡绰辄訾诟之。有肥大年长者,即呼为屈突干阿姑,貌稍胡者即云康太宾阿妹,随类名之,标弄百端。诸家散乐,呼天子为崖公,以欢喜为蚬斗,以每日常在至尊左右为长八。

宫妓不独演戏以娱乐天子,而且作假战斗游戏以取乐焉。同书“风流阵”条云:

明皇与贵妃每至酒酣,使妃子统妓百余人,帝统小中贵百余人,排两阵于掖庭中,目为风流阵,以霞帔锦被张之为旗帜,攻击相斗,败者罚巨觥,以为戏笑,时议以为不祥之兆,后果有禄山兵乱,天意人事,不偶然也。

似此不务政治,恣意宫妓之乐,国家前途,其何谓淑!真是“禄山兵乱,天意人事,不偶然也”。不独君主蓄有宫妓,即帝室亲王亦多有之,兹据《开元天宝遗事》,举例如下:

岐王少惑女色,每至冬寒手冷,不近于火,惟于妙妓怀中揣其肌肤,称为暖手,常日如是。(“香肌暖手”条)

申王每醉,即使宫妓将锦彩结一兜子,分宫妓辈抬舁归寝室。(“醉舆”条)

申王,每至冬月,有风雪苦寒之际,使宫妓密围于坐侧,以御寒气,自呼为妓围。(“妓围”条)

皇子王孙姬妾盈庭,然犹未足,再置宫妓,“使其密围于坐侧”以取暖,而“香肌暖手”,尤为奇闻。

(二)供官吏娱乐之官妓 官妓特为地方官而设,以供应酬娱乐不时之需,起源盖在汉武帝时。《辍耕录》卷一三云:“古称妓为官婢,亦曰官奴,汉武帝始设营妓,为官奴之始。”此种官奴,即为官妓之别名。白居易为杭州刺史时,有《醉歌示妓人商玲珑》诗云:

罢胡琴,掩秦瑟,玲珑再拜歌初毕。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玲珑玲珑奈老何?使君歌了汝更歌。

地方官与官妓,既有瓜葛,虽去任后,每以鱼雁相交,表示眷恋之忱。白居易有《代诸妓赠送周判官》云:

妓筵今夜别姑苏,客棹明朝向镜湖。莫泛扁舟寻范蠡,且随五马觅罗敷。兰亭月破能回否,娃馆秋凉却到无?好与使君为老伴,归来休染白髭须。

又白居易《湖上醉中代诸妓寄严郎中》诗云:

笙歌杯酒正欢娱,忽忆仙郎望京都。借问连宵直南省,何如尽日醉西湖?蛾眉别久心知否?鸡舌含多口厌无。还有些些惆怅事,春来山路见蘼芜。

地方官对某人不满,可以派官妓代为招待,以捉弄之,《丽情集》云:

严尚书宇镇豫章,以陈陶操行清洁,欲挠之,遣小妓号莲花者往侍焉,陶殊不显,妓为诗求去云:“莲花为貌玉为腮,珍重尚书遣妾来,处士不生巫峡梦,虚劳神女下阳台。”陶答之曰:“近来诗思清于水,老去风情薄似云,已向升天得门户,锦衾深愧卓文君。”

陈陶“近来诗思清于水,老去风情薄似云”,以致严宇伎俩未能实现,所惜者,莲花身不自主,为人傀儡,以致“虚劳神女下阳台”。

地方官既有任意玩弄官妓之优先权,有时洒酣兴烈之余,慨然以之赠人者。《旧五代史·马郁传》云:

尝聘王镕于镇州,官妓有转转者,美丽善歌舞,因宴席,郁屡挑之。幕府张泽亦以文章名,谓郁曰:“子能座中成赋,可以此妓奉酬。”郁抽笔操纸,即时成赋,拥妓而去。

当时地方官,不独玩弄本地之官妓,且函邀邻郡官妓,以供娱乐。《尧山堂外纪》云:

玲珑余杭妓者,乐天作郡日,赋诗与之。时微之在越州,闻之,厚币邀去,月余始遗还,赠之诗兼寄乐天云:“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寄君词,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平是去时。”

地方官若与官妓发生密切关系,去职时,可携之以去。《杜樊川诗集·张好好诗序》云:

牧太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来乐籍中。后一岁,公移镇宣城,复置好好于宣城籍中。

上级地方官,若时见下级地方官之妓,合乎己意,亦可随便夺取。《本事诗·情感第一》云:

韩晋公镇浙西,戎昱为部内刺史,郡有官妓善歌,色亦娴妙,昱属情甚厚。浙西乐将闻其能,自晋公召置籍中,昱不敢留,饯于湖上,为歌词以赠之,且曰:“至彼令歌,必首歌是词。”既至,韩为开筵,自持杯,命歌送之,遂唱戎词,曲既终。韩问曰:“戎使君于汝寄情耶”?悚然起立曰:“然。”泪下随言,韩令更衣待命,席上为之忧危,韩召乐将责曰:“戎使君名士,留情郡妓,何故不知而召置之,成余之过。”乃笞之,命与妓百缣,即使归之,其词曰:“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人情;黄莺坐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似此风流艳史,当时定属不少。(三)供军士娱乐之营妓 营妓之设,说者谓盖以慰藉军士者,始于春秋时代越国。《越绝书》卷八云:

独妇山者,句践将伐吴,徙寡妇致独山上,以为死士,示得专一也。去县四十里。后说之者,盖句践所以游军士也。

此为营妓之滥觞。至汉武帝时正式成立,《汉武帝外传》云:“汉武帝始置营妓,以待军士之无妻息者。”其说未知真假,然而唐之营妓,实即官妓之别称,故为官僚往来,必有营妓奉迎。《尧山堂外纪》云:

唐宋间,郡守新到,营妓皆出境而迎,既去,犹得以鳞鸿往返,靦不知异。

《金华子杂编》亦云:

杜晦辞……永宁刘相国镇淮南,又辟为节度判官,方始应召。狂于女色,有父遗风。赴淮南之招,路经常州,李赡给事方为郡守晦辞于祖席。忽顾营朱娘言别,掩袂大哭,赡曰:此风声妇人,员外如要,但言之,何用形迹?乃以步辇元作军。随而遗之。

爱之不忍舍,又不敢强求,乃“掩袂大哭”,未免色狂,无李赡之慷慨,眼泪岂非徒洒。营妓环境,或不如官妓,然才貌双全者,亦不乏人,《唐语林》卷六云:

唐元稹使西蜀,纳营妓薛涛,稹后登翰林,涛以松花笺寄之,稹就所献纸赠一篇云:“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多题笔,个个公卿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雾,菖蒲花发五云高。”

以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之聪慧,及“文章分得凤凰毛”之才华,而屈居营妓,未免可惜。同书同卷又云:

唐人某尉,充淮南节度使幕僚,奉使塞北,赠别营妓卿卿诗云:“怜君无那是多情,枕上相看直到今;月照绿窗人去后,鸦啼红粉泪纵横;愁肠只向金闺断,白发应从玉塞生;为报花时少惆怅,此生终不负卿卿。”

“此生终不负卿卿”,某尉固属多情,卿卿亦幸得知音也。

四 妓馆之状况

唐代妓馆,在长安者,公妓区域名为“某里”,如平康、北里。里之内,分为“某曲”,如南曲、中曲之类。曲或与今日北方之胡同(指八大胡同)相似。妓馆内部布置华丽宽敞。《北里志》“海论三曲中事”条云:

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视之。其南曲中者,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窃游焉。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焉。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帏幌之类称是。

此中妓女之来源,多由于出资购买,间亦以欺骗手段得之,同书同条云:

诸女自幼丐,有或佣其下里人家,常有不调之徒,潜为渔猎,亦有良家子,为其家聘之,以转求厚赂,误陷其中。

同书“王团儿”条记宜之之受人诱骗为妓,云:

常语予(《北里志》作者孙棨):“本解梁人也。家与一乐工邻,少小常依其家学针线,诵歌诗。总角为人所误,聘一过客,云入京赴调选,及挈至京,置之。于是客给而去,初是家以亲情接待甚至。累月后,乃逼令学歌令,渐遣见宾客,寻为计巡辽所嬖,韦宙相国子及卫增常侍子所娶,输此家不啻千金矣。间者亦有兄弟相寻,便欲论夺,某量其兄力轻势弱,不可夺,无奈何,谓之曰:“某已失身矣,必恐徒为。”因由其家得数百金与兄,动哭永诀而去,每遇宾客话及此,呜咽久之。

妓女在妓馆中,行动多不自由,常受鸨母监视压迫。同书同条云:

母,多假母也,亦妓之衰退者为之……初教之歌……微涉退怠,则鞭扑备至……诸妓以出里艰难,每南街保唐寺有讲席,多以月之八日,相牵听焉。皆纳其假母一缗,然后能出于里,其于他处,必因人而游,或约人与同行,则为下婢,而纳资于假母,故保康寺每三八日,士子极多,盖有期于诸妓也。

至于宫妓所居区域,则称为“坊”,坊之外为“苑”或“院”,例如“宜春院”,《教坊记》云:

西京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工舞,盖相因习。东京两教坊,俱在明义坊,而右在南左在北也。坊南西门外,即苑之东也,其间有顷余水泊,俗谓之月陂,形似偃月,故以名之。

坊中妓女,因气味相投,多结拜为兄弟姊妹,《教坊记》又云:

坊中诸妓以气类相似,约为香火兄弟,每多至十四五人,少不下八九辈,有儿郎聘之者,辄被以妇女称呼,即所聘者,兄,见呼为新妇;弟,见呼为嫂也。

京都之外,妓馆最多,首推扬州,盖当时扬州,商业之盛,居天下第一。《容斋随笔》卷九“唐扬州之盛”条云:

唐世盐铁转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

扬州妓馆之高,以及营业之盛,可于唐诗中见之,《全唐诗》卷一一王建《夜看扬州市》诗云: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同书卷一一权德舆《广陵诗》云:

广陵(扬州)实佳丽……八方称辐辏,五达如砥平……层台出重霄,金碧摩灏清。交驰流水毂,迥接浮云甍。青楼旭日映……

王诗之“高楼”,权诗之“青楼旭日映”,可见妓馆建筑高大,而“夜市千灯”“笙歌彻晓”“红袖客纷纷”,尤足以想象当时娼寮之繁华以及生意之兴盛。

五 娼妓阶级之才学

唐代妓女多才多艺,文人学士,趋之若鹜,因之声名益噪,公卿以下,皆以表德呼之,《北里志·序》云:

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话者,自公卿以降,皆以表德呼之其分别品流,衡量人物,应对井次,良不可及,信可辍叔孙之朝,至杨秉之惑,比常闻蜀妓薛涛之才辩,必谓人过言,及睹北里二三子之徒,则薛涛远有惭德矣。

妓女既能诗能文,无怪白居易、杜牧辈,以气味相投,多与之唱和,流连花丛也。

兹据同书,例举当时妓女,自慨身世,或与游客酬答之诗词如下:

(某日会宾)病疾且甚。值春暮,景色晴和,命侍女扶坐于砌前,顾落花而长叹数回,因索笔题诗云:“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话别一樽酒,相邀无后期。”(又其后将死时,作绝命诗四章)一曰:“昨日寻仙子,辎车忽在门,人生须到此,天道竟难论。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二曰:“残春扶病饮,此时最堪伤,梦幻一朝毕,风流几日狂。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厚意那能展,含酸奠一觞。”三曰:“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骏奔皆露胆,麇至尽齐眉。花坠有开日,月沈无出期,宁言掩丘后,宿草便离离。”四曰:“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捧心还动我,掩面复何人。岱岳谁为道,逝川宁问津,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颜令宾”条)(注云:此种诗句,字字由肺腑流出,寓意深长,情感悲悒,有不可卒读者,非有高才深感,讵能道其只字。)

次曰福娘,字宜之,甚明白,丰约合度,谈论风雅,且有体裁……次曰小福,字能之,虽乏丰姿,亦甚慧黠。予(即《北里志》作者孙棨)在京师,与群从少年习业,或倦闲时,同诣此处,与二福环坐,清淡雅饮,尤见风态,予常赠宜之诗曰:“彩翠仙衣红玉肌,轻盈年在破瓜初;霞杯醉劝刘郎饮,云髻慵邀阿母梳;不怕寒侵缘带宝,每忧风举倩持裾;谩图西子晨妆样,西子原来未得如。”得诗甚多,颇以此诗为称惬,持诗于窗左红墙,请予题之,及题毕,以未满壁,请更作一两篇……予因题三绝句……尚差数行未满,翌日诣之。忽见自札后宜之题诗曰:“若把文章邀劝人,吟看好个语言新,虽然不及相如赋,也值黄金一二斤。”宜之每宴洽之际,常惨然悲郁。如不胜任,合坐为之改容,久而不已,静询之,答曰:“此踪迹安可迷而不返耶。又何计以返,每思之,不能不悲也。”遂呜咽久之。他日忽以红笺授余,泣且拜,视之。诗曰:“日日悲伤未有图,懒将心事话凡夫,非同覆水应收到,只问仙郎有意无。”(其后宜之适人,一日孙棨过其门,宜之使福之遗以诗)云:“久赋恩情欲托身,已将心事再三陈,泥莲既没移栽分,今日分离莫恨人。”(孙览之,不胜感喟,深悔失机。)(“王团儿”条)

润娘归郭锻后,郭有前妻并因事忙,不能常至润娘处叙欢,而润娘性浪漫,仍不时与旧客往来,事泄,每为郭所痛殴。一日,润娘用彩笺题诗寄其相好郑光业云:“应是前生有夙冤,不期今世恶姻缘;蛾眉欲碎巨灵掌,鸡肋难胜子路拳;只以吓人传铁券,未应教我踏金莲;曲江昨日君相过,当下遭他数十鞭。”光业得诗后,即取笔答之,诗云:“大开眼界莫言冤,毕世甘他也是缘。无计不烦干偃蹇,有门须是疾连拳。”(“楚儿”条)

(丁)王苏苏在南曲中,屋宇宽博,卮馔有序。女昆仲数人,亦颇善谈谐。有进士李标者,自言李

之后,久在大谏王致君门下,致君弟侄,因与同游焉,饮次,标题窗曰:“春暮花株绕户飞,王孙寻胜引尘衣,洞中仙子多情态,留住阮郎不放归。”苏苏先未识,不甘其题,因谓之曰:“阿谁留郎君,莫乱道!”遂取笔继之曰:“怪得犬惊鸡乱飞,羸童瘦马老麻衣,阿谁乱引闲人到,留住青蚨热赶归。”(“王苏苏”条)

唐代妓女,擅长诗词,不止此数者,其与游客互相酬答,及自慨身世之诗句,美不胜收。盖当时文人才子,多与之公开往来,几于名士,无不风流,自许为儒生典型,缙绅模范之权德舆,然犹以不到扬州妓院一游,谓为“书窗误一生”,前引其《广陵诗》云:“广陵实佳丽……颦蛾价倾城……曲士守文墨,达人随性情……肯学诸儒辈,书窗误一生。”所以妓馆所在之地,有“风流薮泽”之称。《开元天宝遗事》云:

长安有平康坊者,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

所谓“新进士皆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唐摭言》卷三亦有同样记载:

裴思谦状元及第后,作红笺名纸十数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诘旦,赋诗曰:“银缸斜背解鸣珰,小语低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

不独新进士逗留妓馆,即皇帝亦多微服行幸。《北里志·序》云:

自大中皇帝好儒术,特重科第,故其爱婿郑詹事再掌春闱。上往往微服长安中,逢学子则狎与之语,时以所闻,质于内庭学士及都尉,皆耸然莫知所事,故进士自此尤盛……

可知唐代,上自帝皇,下及名士,无不喜作北里之游,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下谓“晋人尚旷好醉,唐人尚文好狎”,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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