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总论

八股文，亦名《四书》文。《四书》文者，以命题言之也。八股文者，以体制言之也。或称帖括，即唐帖经。亦名经义，即唐墨义。顾唐人帖经，犹今默写经书，无文词之发；非八股文比。而明之八股文，排比声调，裁对整齐，即唐人所试之律诗、律赋，貌虽殊而其体则一也。亦称时文，则对古文而言。其初宋仁宗笃意经学；王安石请兴建学校，因言：“学者专意经术，庶几可以复古。”于是改取士之法，罢诗赋、帖经、墨义，士各占治《易》、《书》、《诗》、《周礼》、《礼记》一经，兼《论语》、《孟子》，每试四场，初大经，次兼经，大义凡十道；后改《论语》、《孟子》义各三道；命中书撰大义式颁行。王安石奋笔为之，存文十篇；或谨严峭劲，附题诠释；或震荡排奡，独抒己见；一则时文之祖也，一则古文之遗也。眉山苏氏父子，亦出其古文之余，以与安石抗手；然皆独摅伟论，不沾沾于代古人语气。其代古人语气者，自南宋杨万里始。此则《四书》文所由昉也。第北宋只《论》、《孟》命题，不及《大学》、《中庸》；有之，当在南渡以后。朱子尝为私议，欲罢诗赋，而分诸经、子史、时务之年。诸经以子午卯酉四科试之，皆兼《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义一道。元仁宗皇庆二年，中书省臣奏科举事，专立德行明经之科，乃下诏及条目颁行，出题用《四子书》。明初即制国学，每月试经书义各一道。洪武三年八月，京师及各行省开乡试；初场《四书》疑问，本经义，及《四书》义各一道。诸生应试之文，通称举业；《四书》义一道，二百字以上；经义一道，三百字以上；取书旨明晳，不尚华采；其命题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遂为定制。然英宗天顺以前，举业之文亦不过敷衍传注，或对或散，初无定式。而宪宗成化以后，始为八股。其法：截本题为两截，每截作四股，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虚一实，一浅一深。其两扇立格，则每扇之中，各有四股，其次第之法亦如之，故谓之八股。而未入口气以前，先以破题，次以承题；篇末敷衍圣人言毕，自摅所见，或数十字，或百余字，谓之大结，可以发挥时事。以后功令益密，恐有藉以自衒者，但许言前代，不及本朝，大结无可发挥，止三四句而已。明初举业文多散佚。开国会元，首推黄子澄。而成祖时，登第者，则于谦、薛瑄，差有传作。谦英风飙发，瑄醇白无疵，各肖其人。英宗嗣位，商辂、陈献章、岳正、王恕蝉联鹊起。及邱浚教习国子，人材蔚起；乙未主试，冠会榜者王鏊，魁大廷者谢迁，则浚之有以乐育之也。其时李东阳屡掌文衡，振起之功，亦复不少。罗伦、章懋、林瀚、吴宽诸人，云蒸霞蔚，济济盈门；而林瀚之文，谈理真实，而行之以繁重纡曲；吴宽则舂容大雅，不动声色，尤文之以养胜者。然称为斯文宗主，则首推王鏊，虽谢迁之清刚古朴，不让于鏊；究不若其神完气足，理法纯备也。至孝宗弘治庚戌，钱福会榜第一；因而王钱并称。其后冠会榜者，惟董圯可与二家鼎足而立。大抵王翱长于论议；钱福善于刻画；而圯则游行理窟，自成大家，非他人所可及，亦非识者莫能辨。故王钱文易读，而圯文难读；王钱体正大，圯格孤高。王钱之后，衍于唐顺之，终明之世，号曰元灯。而圯之文，其传遂绝，三百年间无问津者。今读其文，神骨高骞，绝似古文之韩愈，知其用功者深也。唐顺之传王鏊之法，而运以唐宋古文雄肆之气，以世宗嘉靖己丑得隽会榜，遂冠绝诸家；盖其于经史子集，靡不贯通，而融裁之以八股文字。浑灏流转，品独高绝。而瞿景淳又以精确冲夷，别树一帜；合之王、钱、唐三人，因有四家之目。薛应旂贯通六经，发而为文，如金出冶，如玉离璞，光芒焕发；遂有退钱而进薛以合王唐瞿为四家者。而究其以古文为时文，使天下复见宋人经义之旧者，则惟归有光之功独称茂焉。王鏊善用偶。有光善用奇。有光宗法在钱，而名理过之。观其高古，则秦汉也；其疏畅排宕，则唐宋八家也；而其法律精严，于题位不溢不漏，则又为时文之大宗；而跌宕磅礴，看似散行，细玩乃见其股法之变；实有明一代八股文大宗也。其后胡友信相继而起，则又家数纯似王鏊，而出以浩气，不为鏊之熟圆。或以友信与有光追配王唐，所谓王、唐、归、胡者也。茅坤与唐顺之讲贯，善抉古人之奥，以太史公为师，以韩、柳、欧、苏为友，而施之举业，亦为别调独弹。艾南英论举业首推归有光，继又以坤为上，二说相持未定。要之有光文固涵盖一世；而古雅温醇，坤亦何遽不相及也。乃至神宗万历一变而为陵驾，再变而为斫削。降逮熹宗天启，文章削薄已极。一时转移风气，豫章四家之力为多。陈际泰文最奇横，如苏海韩潮。章世纯幽深劲鸷，如龙蟠蛟起。罗万藻清微澹远，如疏雨微云。而艾南英则所谓公输运斤，指挥如意；师旷辨音，纤微必审者也。世人翕然归之，称为章、罗、陈、艾。大抵天启之文，深入而失于太苦。崇祯之文，畅发而又嫌太尽。独金声崛起为雄，幽深矫拔，力退古初。而陈子龙清奇冷隽，取材于韩非《八奸》、《五蠹》、《说难》、《孤愤》诸篇，而运以魏晋风藻，故足别开生面者也。自科举废而八股成绝响，然亦文章得失之林也。明贤抉发理奥，洞明世故，往往以古人为时文，借题发挥，三百年之人文系焉。吾友吴瞿安先生尝言：“明代文章，止有八比之时文，与四十出之传奇，为别创之格。”（语见《顾曲麈谈》）吾友既备论曲学矣；独八股文阙焉放废。遂为明其流变，著其名家，以俟成学治国闻者有考焉。

第二节　黄子澄　姚广孝附于谦

分宜黄子澄名湜，以字行，洪武十八年会试第一。首题为《论语》“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其文章庄重典雅，自来著录八股文者，以此为台阁文字，开国之冠。其辞曰：

治道隆于一世，政柄统于一人。夫政之所在，治之所在也。礼乐征伐，皆统于天子，非天下有道之世而何哉！昔圣人通论天下之势，首举其盛为言，若曰：天下大政，固非一端；天子至尊，实无二上。是故民安物阜，群黎乐四海之无虞；天开日明，万国仰一人之有庆。主圣而明，臣贤而良，朝廷有穆皇之美也；治隆于上，俗美于下，海宇皆熙皞之休也。非天下有道之时乎！当斯时也，语离明，则一人所独居也；语乾纲，则一人所独断也。若礼若乐，国之大事，则以天子制之，而掌于宗伯；若征若伐，国之大柄，则以天子操之，而掌于司马。一制度，一声容，议之者天子，不闻以诸侯而变之也；一生杀，一予夺，制之者天子，不闻以大夫而擅之也。皇灵丕振，而尧封之内，咸懔圣主之威严；王纲独握，而禹甸之中，皆仰一王之制度。信乎非天下有道之盛世，孰能若此哉！

时未立试牍科条，雍容揄扬，颇涉颂体。而收纵之机，浩荡之气，呵成一片，元气浑囵。亟应首录以存举业之河源。其直射本题下文“诸侯”“大夫”字样而不为侵下，亦可知当日格式尚宽也。

长洲姚广孝，为僧，名道衍。洪武中，诏通儒书僧试礼部，不受官。以僧服与谋人家国，佐成祖起兵。而为《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与恶恶臭，与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题文。至云：“虽以圣人帝王，而不能无杂霸之心，即不能无盗跖之心”；语奇辟未经人道，亦可见心术形于文章，有不自掩者。其辞曰：

诚意之功在独，非慎不可也。夫不慎独，则意得欺之，此君子而小人也。盖闻明德以天下为体，然每为天下之念所昏。圣经以致知言诚意而求端于格物，此有深意焉。夫所格者何物也？若曰：一人明德耳，何为天下国家之皆贯其间，则必有为人一念欺吾初心，是与小人之不格物者一也；如何修身然后齐治平皆在其间，又有求人一念并欺我知，是与小人之不能致知者一也。凡好恶发于赤子之真，皆可通之天下，此圣贤之意，亦帝王之意自慊也；凡好恶为天下而饰，即非赤子之真，此杂霸之意，即盗跖之意自欺也。虽以圣人帝王，而不能无杂霸之心，即不能无盗跖之心，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慎之何如？时时格物，则时时知致矣。小人惟致知格物之间，略有不慎，而求之天下。圣人王者方持大鉴以照心中之盗跖，而天下之盗跖，皆入其鉴，此小人之所以不免也。嗟乎！小人亦误求之天下之间，而失之于先后焉者也。其害如此，可不慎哉！惟慎，故格物致知；格物致知，正慎也，此明明德也；诚意者可不知哉！

隽桀廉悍，其气卓荦，自与黄子澄之雍容揄扬不同。然一浑雅，一奇警，虽规模粗具，而气象岸异，大朴不雕，可以概见。世论多以八股文代古人语气，未易见抱负，然非所论于豪杰。而明贤借题发挥，往往独抒伟抱，无依阿淟涊之态；如姚广孝之放言不顾，其一例也。又如钱唐于谦字廷益，遭逢国变，主虏寇深；而扶危定倾，措置若定，然亦蕴之有素。观其为孟子“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题八股文，起讲云：“且国家之倚重者有二：遇战斗，则用介胄之士。遇绥靖，则用旬宣之臣。故兵法严，则士奋勇。吏治肃，则官效职。人君以驭兵之法驭臣，则吏治精矣。人臣以死绥之义死职，则官职当矣。”而后幅则曰：“一失伍，则执而论之有司，何至于再。再失伍，则缚而僇之于社，何至于三。盖有死无犯，军之善政也。信赏必罚，国之大经也。此大夫之所素明也。今子莅官以来，所谓奉职循理者安在？其于怠事，不啻再矣；岂士以贱刑，官以贵贷耶？由子旷官以来，所谓省愆讼过者安在？拟之以失伍，亦已多矣；岂士不致于再，官不惮其多耶？”辣手铸文章，天下逃将旷官，一齐胆破。心存开济，吐言天拔，其素所蓄积也。亦何嫌于举业之消磨志气哉？无亦志气之自不振耳。

第三节　唐顺之附王鏊　归有光附胡友信

吴县王鏊，字济之；少善八股文，及贵显，数典乡试，程文魁一代。八股文之有鏊，如诗之有杜甫，古文之有韩愈。前此风会未开，鏊无所不有；后此时流屡变，鏊无所不包。前人语句，多对而不对，参差洒落，虽颇近古，终不如鏊裁对整齐，机调熟圆，为举业正法眼藏。若乃手眼别出，我行我法，而以古文为时文，于熟圆出苍坚者，则自唐顺之倡之也。如《孟子》“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题文曰：

时人欲矫异端之偏，而不知其自陷于偏也。盖不偏之谓中，而用中者权也。子莫欲矫杨墨之偏而不知权焉，则亦一偏而已；此孟子斥其弊以立吾道之准也。且夫吾道理一而分殊，而为我之与兼爱，固皆去道甚远者也。吾道以一而贯万，而执其为我与执其兼爱者，固皆执一而不通者也。于是有子莫者，知夫杨墨之弊，而参之于杨墨之间，以求执乎其中焉。盖曰：其孑孑然以绝物如杨子者，吾不忍为也，但不至于兼爱而已矣；其煦煦然以徇物如墨子者，吾不暇为也，但不至于为我而已矣。自其不为为我也，疑于逃杨而归仁；自其不为兼爱也，疑于逃墨而归义。子莫之于道，似为近也；然不知随时从道之谓权，以权应物之谓中；而杨墨之间，非所以求中也。徒知夫绝物之不可，而不知称物以平施，则为我固不为也，而吾道之独善其身者，彼亦以为近于为我而莫之敢为矣。徒知夫徇物之不可，而不能因物以付物，则兼爱固不为也，而吾道之兼善天下者，彼亦以为近于兼爱而莫之肯为矣。虽曰将以逃杨也，然杨子有见于我，无见于人，而子莫有见于固，无见于通，要之均为一曲之学而已，知周万变者果如是乎？虽曰将以逃墨也，然墨子有见于人，无见于我，而子莫有见于迹，无见于化，要之均为一隅之蔽而已，泛应不穷者果如是乎？夫为我，一也；兼爱，一也；故杨墨之为执一易知也。中，非一也；中而无权，则中亦一也；故子莫之为执一难知也。非孟子辞而辟之，则人鲜不以子莫为能通乎道者矣。

其文内坚凝而外浑厚，如一笔书成，而曲折相生，反正相顾，平舒叠幻，如山川之出云；而其实熟极生巧，故能神明于王鏊之矩矱以自出变化。大抵举业之文，体气至王鏊而正；规模至顺之乃大。顺之有自为诗云：“文入妙来无过熟，书从疑处更须参”；此顺之自道其所得也。其举业文，纵放出东坡，拗峭敩荆公，放而能收，散而能敛，一开一合，规矩出神明；凡八股文两扇中作一纽遥对，始自顺之。

归有光亦以古文为时文，古文出欧阳修，而举业则取径于苏氏父子，肆之为恢闳，泽之以经史，融裁古人语，浑如己出；实大声闳，驾顺之而出其上。如《孟子》：“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题文曰：

大贤详周室班爵之制，内外各有其等也。夫爵者，先王所以列贵贱也；内外异等，而天下之势成矣。且夫有天下者不以自私，而选贤与能以与天下共焉，兹明王所以奉若天道者也，而制尽于成周矣。自其通于天下者言之：盖无所不统谓之天子，天子无爵也，而爵之所尊也；六合之内，无以加矣。于是乎天子端冕于内，六服承辟于外，锡之命而重藩翰之寄，胙之土而同带砺之盟。公也，侯也，伯也，各一位也，名异而等不同也；子也，男也，同一位也，名异而等不异也；合之凡五等矣。要之先王非私天下而相与为赐也；顾寰宇之广，亿兆之众，苟非闻见之所及，则智虑有所不周，而天下之情，必有壅而不通者矣。故为之众建诸侯，而使之错壤以居，以大弼成之义；而内外相统，远近相维，则运臂使指之势以成；而五服之长，外薄四海矣。然则有天子必有诸侯，有诸侯必有公侯伯子男者，势也，此先王所以联属天下而尽其大者也。自其施于国中者言之：盖自天子至于子男，皆谓之君；君诏爵者也，而爵之所先也，域中之大，无以加矣。于是乎各君其国，则各统其臣，论官材而俾之咸熙庶绩，亮天工而俾之弼予一人。卿也，大夫也，各一位也，官异而秩亦异也；上士也，中士也，下士也，各一位也，士同而品不同也；合之凡六等矣。要之先王非侈名号而相与为荣也；顾委寄之重，几务之丛，苟非耳目之所寄，则聪明有所不及，而天下之事，必有偏而不举者矣。故为之广置官属，而使之分职以治，以尽协恭之义；而上下相承，体统相系，则丝联绳牵之势以成；而九牧之长，阜成兆民矣。然则有君必有臣；有臣必有卿大夫士者，亦势也，此先王所以经理一国而尽其细者也。是知合六等以治五等之国，合五等以一天下之势，周室班爵之制，有如此者。

其为文高视阔步，置身题外以写题中，绝去时文束缚之苦；凡直起直落，承题不复破题，起讲不复承题，是古文佳境，惟有光能之。后德清胡友信与齐名，世并称归胡。友信亦博通经史，沛然出之，无事长篇大论，局敛而气自开拓。

第四节　陈际泰　艾南英附章世纯　罗万藻　邱义等

嘉靖以前，如王、唐、归、胡，文以实胜。而隆庆、万历以后，文以虚胜。嘉靖文转处皆折，隆、万始圆；圆机，邓以赞开之也。嘉靖文妙处皆生，隆、万始熟；熟调，许獬开之也。圆之极而趋于薄，熟之极而入于腐，艾南英深嫉之，起于江西，与同郡章世纯、罗万藻、陈际泰以兴起斯文为己任，乃刻四人所作行之世，以开天、崇两朝清刚警卓之风，而结有明三百年八股之局，世翕然称豫章四家。而临川陈际泰，字大士，积健为雄，返虚入浑，万流景仰，尤为绝出。际泰产于贫家，常借邻人书读之，不受师传，卒成大家。其学无所承藉，一览数行，手口耳目并用，质甚奇；日构数十艺，作文盈万，才甚捷；变通先辈，自为面目，法甚高。为诸生时，所作文遍天下，士大夫皆愿与交。有以《四书》疑义质者，辄口占以示，即未成章，或二股，或四股，出没纵横，每多精义，后遂集为《四书读》。其稿中一题数义者甚多；如《孟子》“充类至义之尽也”题文凡五篇，一气衔接，意境如辘轳之相引；举业家以此为直接贾谊《过秦》三论、柳宗元《西山八记》，分之则一篇自为首尾，合之则数篇自为首尾。时文之快且多，无有如陈际泰者。录《大学》“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题文曰：

家取则于身，故君子谋所以齐之者焉。夫以不德之身，强行于物，即家且先格矣，岂能齐乎？且夫家之难齐，甚于国之难治也。所谓甚于国者有二：国者，威权之所可驭也，用恩之地，而威权之分失矣；国者，耳目之所不接也，匿就之人，而耳目之际真矣。威权不得而施，则反其道乃可以相易；耳目不得而匿，则益其事乃足以相当。其必先修身乎！一家之中，其为贤不肖者，不一而足，齐之者将使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夫狭邪淫比，禁之而不止者，无术以主之也；吾修吾身，言必称先王，动必稽古昔，则作事可法，而无自恣其偷越之思，故其子弟之教，不肃而成。一家之中，其爱恶相攻者，亦不一而足，齐之者将使人人有秉礼度义之意，夫诟谇嚣陵，调之而愈棼者，无道以御之也；吾修吾身，情欲之感无介乎仪容，晏安之私不形于动静；则用情正大，而无自开其偏溺之端，故其起伏之情，不剂而平。夫治家以和者，固不以乖戾致恩义之睽，而其弊或致于无节；治家以严者，固不以亵狎致妇子之嬉；而其弊或致于不乐。故齐家莫修身若也。身修，固去其和与严之名，而兼乎和与严之利者乎？盖《关雎》、《麟趾》之休，本于文德；而风火利贞之义，究归言行。然则欲齐其家者，其所先盖可知矣！

际泰文于四家中最奇横，如风发泉涌，兔起鹘落；而此独体质纯茂，又变其平日纵横跌宕，而一归于经术。理题文，前此多直用朱熹《集注》以诂之；至际泰出，乃挹取群言，自出精义，与相发明；故能高步一时，终莫之逾也。自言：“余文数变；然其意皆以一己之精神，透圣贤之义旨为旨；而所独得者乃在分股。前人定为八股者，言之不已，而再言之，明为必如是而后尽也。若每股合掌，则四股可矣，何必八股哉？而吾则对股与出股一字不同，对股既严而后出股不苟；然不合掌，又非于题外求不合掌也。文未至于一字不移，是八寸三分头巾，随人可戴也；病又不在世俗合掌下。必明于此，而后文始刻，始高，行文之手始快。至于微远以取致，博奥以取理，所谓加务善之，而所要不存焉。”

艾南英少负异才，倡其同志为《四大家稿》，名动海内。而泛舟吴越间，以文贽者如云，总束而庋于几。每当风日清美，纵棹明湖，酒酣兴至，开评圈乙，出其甲者特置之艇尾。侦者得，走报各家曰：“某某文中选矣。”趋贺者倾闾，筵晏累日；于时与选者，几如登第之荣。而南英一老诸生，力肩斯文，裁成振作，一时风气，遂为所移。顾持论刻核，亦以树敌。复社为太仓张溥、杨枢等所结，而宜兴周钟为之长，尝自镌《经翼》诸选，比之咸阳国门之书。南英力讥贬之，语见所选《明文定》中。然以文论，南英文无一语不原本经传，却不用一经传语，补题之妙，皆王鏊钱福旧法，而出以朴质坚辣，非王钱所及；钟则气体阔大，骨力平庸，诚不足以当南英之一吷。几社则创自陈子龙，附者尤众。其学好读《文选》，务怪奇，务藻思。独包尔庚有峭拔之笔，文情摇曳，则为子龙所不喜，而同社不贵也。南英尤斥子龙，与际泰及章世纯、罗万藻相砥砺。几社中人忌之，为驳四家文以解，故为抑扬；际泰、世纯不悦，故四家之交合而不终；而世纯亦折而入几社。南英势孤，意有郁结不得摅，乃发愤拈《孟子》曰“无伤也”题为文以见意曰：

知人言之不足恤，而人当自信矣！夫礼义之或愆，则所患也；彼不理于口，是何伤哉！闻之曰：伤人以言，甚于戈矛；此特世俗之常情，而非所论于君子也。子告我曰：大不理于口，忧谗畏讥之心，何皇皇耶？夫君子禔躬，何至以心为垢府，然有人于此，终其身无诖误可摘者，其中亦可疑也；君子涉世，何至以身为诟端，然有人乎此，终其身无毁言能加者，其品亦可知也。子之不理于口，吾直以为无伤耳。闻世俗之繁言，而奭奭然惊，规规然自失；此怯胆也；夫丈夫固当有相旷之怀，宁使有瑜有瑕，不甘无举无刺；谣诼之口何足介其念也！患物议之相侵，而平情以合污，辍行以弭怨，此俗肠也。夫丈夫固当有超胜之韵，尊之圣贤不喜，呼之牛马不怒，诪张之舌何足动其衷也！嗟乎！何物庸众，而能誉豪杰也？谤固其所耳。一忌而欲杀，一恶而欲死，吾以闲心观焉，天下有可解颐如此者哉！嗟乎！何物庸众，而敢誉豪杰也？毁固其分耳。造谗者手足俱乱，吠声者耳目若狂，吾以冷眼视焉，天下有可鼓掌如此者哉！故褊衷者闻谤若刺于肌肤，而冥之以至理，则群声汹汹犹婴儿之啼呼也，何相忤也；盛气者闻毁不安于梦寐，而对之以达观，则群口嗷嗷犹鸟兽之鸣号也，何相怒也。夫为士者，识欲其超，骨欲其劲。以天下誉之，夷然不屑；以天下非之，倘然不顾。若夫忧谗畏讥，则妾妇之事也。

有笑有骂，亦愤极而为旷达之言。世论以八股代言，此之优孟衣冠，啼笑皆非其真；如此之感慨激发，亦何尝不出于性情之真也。性不俯仰随俗，而清刚之气，贯注行墨。遭时丧乱，跋履间关，同时名士，狼藉载路，而南英独视死如归，游说万端，终莫之屈，不愧为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者矣。又明之亡也，满洲入关以主诸夏。而宁化邱义字明大者，崇祯末，补诸生；易代后，义不就试。其父诘之。对曰：“世代既变，人心亦变，即文字亦变。以前文应今试，徒取黜辱，无益。”父曰：“不必言遇合，但功令不许不应试耳。”义乃就试，题为《大学》“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义乃振笔直书以抒《黍离》之恫曰：

（破题承题佚）当可哀可矜之世，必无不哀不矜之人。世有辟于哀矜之人，必世有不胜哀矜之事也。今夫无怙无恃，哀之至也；乃至宗庙邱墟，鼎社迁改，哀又过之；《诗》所谓“哀恫中国，具赘卒荒”是也。更取父母之遗体而毁伤之，取圣王之冠裳而灭裂之，哀哉，维今之人，不尚有旧哉！鳏寡孤独，矜之至也；乃至天潢沟壑，宫阃泥涂，矜百倍之；《诗》所谓“爰及矜人，哀此鳏寡”，抑末矣。更取匹耦而秽乱之，夫鳏而妻不寡；取耄倪而仆隶之，父独而子不孤，哀哉，倬彼昊天，宁不我矜哉！乃哀未毕也而和悦继之，髡钳之不为辱，呼蹙之不为愤，即屠门覆祀，不敢仇也。矜未毕也而安乐继之，谓他人父而忘其孤，谓他人夫而忘其寡；他人不子不妻而奴婢之，不悔其贱也！此之谓失其本心！故曰：“哀莫大于心死，而形死次之。”吾哀夫当哀而不知哀者，又哀夫己不能自哀而反哀他人之哀者，又哀夫己不哀而反禁人之哀者；又哀夫恣胸行臆，挤人于可哀可矜，而自为愉快者；又哀夫助虐相淫，陷万家于可哀可矜，而仅奉一人欢笑者。盖至此而荼毒攒心，无可告诉，徒饮痛衔恤而已。岂非之其所哀矜而辟乎！

怨恫愤盈，溢于纸墨。提学道闵度阅而判曰：“文心如此，何必应试！”除名免责。榜揭而诸生哗然，取原卷争相传写，一时纸贵；亦可见人心不死，情到真处，无不感孚也。虽然，哀莫大于心死，当哀而不知哀尤岂独明清易代之际也哉？

明代八股文选本，如苏苞九《甲癸集》，捃摭之多，至一百二十四种。黎淳《国朝试录》六百四十卷，辑成化以前之文，邱浚为序。而《四书程文》二十九卷，亦明初举业程式，见《明史·艺文志》，不载选者姓氏。然而恢闳其义，足为准绳者，要不得不推艾南英为宗匠；其所选《明文定》、《明文待》诸书，大纲既举，众目具张，黜富强而归于王，辨禅墨而宗于儒，究周秦议论之失，斥汉唐训诂之浮，一代风气，皆其论定。然犹不如后来俞长城所选《百二十名家稿》之备。自宋王安石、苏辙以迄清初诸家，其所持择，不名一格，每人各序出处于简端，皆忠义文章之士，其人品佥壬者不与焉。用功甚巨，用心甚深，见者谓其以史法论文，五百年之文即可以当五百年之史，亦洋洋乎大观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