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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思想史论

第五章 东林派与王学修正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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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思想解放的潮流,从白沙发端,及阳明而大盛,到狂禅派而发展到极端。于是乎引起各方面的反对。有的专攻击狂禅派或王学左派,有的竟直接牵涉到阳明。这里面最有力量能形成一个广大潮流的,要推东林派。此派以学术影响政治,在晚明历史上放过极大的光辉。其代表人物为顾泾阳与高景逸,而泾阳之弟泾凡,亦其卓卓者,兹分述其讲学大旨如后:

顾宪成,字叔时,别号泾阳,无锡人。生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卒于万历四十年(1612),寿六十三岁。历仕至文选司郎中,因忤时相王锡爵,削籍归。乃兴复东林书院。大会四方之士,讲学其中。尝言:“官辇毂,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上;至于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道义,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也。”故会中多裁量人物,訾议国政。天下君子以清议归于东林,而庙堂亦有所畏忌。后复起,为南京光禄少卿,乞致仕。当祸作,泾阳久已死,乃追夺其官。崇祯间,赠吏部右侍郎,谥端文。

泾阳少学问于薛方山,固亦王门后裔。但因目击王学末流之弊,遂昌言排之。其攻击目标,集中于“无善无恶”四字。如云:

管东溟曰:“凡说之不正而久流于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愚窃谓“无善无恶”四字当之。何者?见以为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见以为“无善无恶”,只是心之不着于有也,究竟且成一个“混”。“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高明者入而悦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用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迁改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砺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混”则一切含糊,无复拣择,圆融者便而趋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任情为率性,以随俗袭非为中庸,以阉然媚世为万物一体,以枉寻直尺为舍其身济天下,以委曲迁就为无可无不可,以猖狂无忌为不好名,以临难苟免为圣人无死地,以顽钝为不动心者矣。由前之说,何善非恶;由后之说,何恶非善。是故欲就而诘之,彼其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附君子之大道;欲置而不问,彼其所握之机括甚活,下之可以投小人之私心。即孔、孟复作,其奈之何哉!此之谓以学术杀天下万世。(《小心斋札记》卷十八)

“无善无恶”四字,最险最巧。君子一生,兢兢业业,择善固执,只着此四字,便枉了为君子;小人一生猖狂放肆,纵意妄行,只着此四字,便乐得为小人。语云:“埋藏君子,出脱小人。”此八字乃“无善无恶”四字膏肓之病也。(《还经录》)

这两段话推究“无善无恶”四字的极弊,穷形尽相,深恶痛绝,句句是针对左派王学而发。本来这四个字出自阳明,但阳明并没有多讲过。至左派诸人,才标此四字为宗旨,大加发挥。如周海门在南都讲会中,就拈出《天泉证道纪》作题目。当时许敬庵谓“无善无恶”不可以为宗,故作《九谛》以难之,海门乃作《九解》以伸其说,双方针锋相对,实为当时思想界一大公案。至泾阳所斥种种弊病,大概也都是当时的实况。综括来说,不外乎猖狂无忌,破坏名教而已。从“无善无恶”到猖狂无忌,破坏名教,本也是很自然的趋势。左派诸人如颜山农、何心隐以至李卓吾等,不都可说是无忌惮而出乎名教外么?泾阳明白说道:

东坡讥伊川曰:“何时打破这敬字!”愚谓近世如王泰州座下颜、何一派,直打破这敬字矣。(《小心斋札记》卷五)

打破敬字,就是说他们猖狂无忌。泾阳又明斥龙谿道:

详绎龙谿之旨,总是要人断名根。这原是吾人立脚第一义。“人不知而不愠”,“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圣人已如此说了。却何等说得正当!龙谿乃曰,“打破毁誉关,即被恶名,埋没一世,不得出头,亦无分毫挂带”,则险矣。这便是为无忌惮之中庸立了一个赤帜。王塘南比诸洪水猛兽,有以也。且人不特患有名根,又患有利根。……若利根不断,漫说要断名根,吾恐名根愈死,则利根愈活,个中包裹藏伏有不可胜言者。季时尝言,“不好名三字是恣情纵欲的引子”,良可味也。(《南岳商语》)

东林派以名节相砥砺,所以对于“不好名”、“打破毁誉关”一类口号,直看作洪水猛兽,本来左派诸人都是敢作敢为的。他们有时候为目的不择手段,大刀阔斧,横劈将去,些少受一点血腥污染,他们是满不在乎的。他们都好讲“万物一体”,不屑作洁身自好的儒生,而要做舍身救世的英雄好汉。为着“一体不容己之情”,他们把身体名誉乃至节操都可牺牲。罗近溪为帮助一妇人救其丈夫而不惜行贿,康德涵失身刘瑾之门以救知己而李卓吾称之。他们只知发挥其“一体不容己之情”,什么世俗的礼义节行都在所不顾了。所以泾阳说:

程伯子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只此一语已尽,何以又云“义、礼、智、信皆仁也”?始颇疑其为赘。及观世之号识仁者,往往务为圆融活泼,以外媚流俗而内济其私;甚而蔑弃廉耻,决裂绳墨,闪烁回互,诳己诳人,曾不省义、礼、智、信为何称,犹偃然自命曰仁也,然后知伯子之意远矣。(《小心斋札记》卷一)

又引吴悟斋指斥龙谿的话道:

诚恐此老不察……不复向羞恶辞让是非用一针,即所谓恻隐者未免认贼作子,将一传而此学为世戒。(同上)

浑然一体之中,而义、礼、智、信皆具。离开义、礼、智、信而专讲仁,则仁亦不成其为仁了。孟子不肯再请发棠以救饥民,而说那是冯妇的行径,“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又说:“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这是儒家的正宗思想。若龙谿诸人却不管这些。他们不论斗者是同室,或乡邻,都要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决不肯闭户。他们不管什么冯妇不冯妇,为士者笑不笑,只要能救了饥民,虽三请五请十请八请,“强聒不舍”,“上下见厌”,都可以的。他们不怕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他们尽可以“从井救人”。他们这种行径,不合于“儒”,而倒近于“侠”。“侠”是不能循规蹈矩的,并且有时候是干犯名教的。他们的道德伦理观念,根本另是一路。有人论何心隐道:

人伦有五,公舍其四,而独置身于师友贤圣之间,则偏枯不可以为训。(见李卓吾《焚书》的《何心隐论》)

心隐既不做官,而又离开家庭,终年求师访友,漂泊在外,这便是舍去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四伦而独留朋友一伦。其实不只心隐如此,左派诸人自龙谿、心斋以下几乎都是这样。特别是邓豁渠、李卓吾,他们干脆出家了。卓吾说:

非但释迦,即孔子亦然。孔子之于鲤,死也久矣,是孔子未尝为子牵也。鲤未死而鲤之母已卒,是孔子未尝为妻系也。三桓荐之,而孔子不仕,非人不用孔子,孔子自不欲用也。视富贵为浮云,惟与三千七十,游行四方,西至晋,南至楚,日夜皇皇,以求出世知己。是虽名为在家,实终出家者矣。故予谓释迦佛辞家出家者也,孔夫子在家出家者也。(《书黄安二上人手册》)

他竟然把孔子当作出家人,周流列国,乃是求出世知己,这是何等大胆的怪论。中国社会向来以家族制度或宗法制度为一切伦理道德的中心,一出家便把所有传统的纲常名教都抛弃了。佛教在中国所以始终被一般士大夫斥为异端者,其主因即由于此。但左派诸人是不拘守儒家门户的,是不顾士大夫礼貌规格的。他们冲破宗法制度的藩篱,作一个江湖侠客,游方道人,急急皇皇,以朋友为性命。何心隐死,至开程后台之棺而合葬焉。像这样路数,那能不遭东林派的攻击呢?泾阳把这一切流弊都归到“无善无恶”四字上,而认为这四个字在理论上本站不住,阳明当初立说本就有毛病。所以他不仅把后来流弊尽量揭发,而且更进一步,从理论上对阳明作根本的攻击。他说:

佛学三藏十二部五千四百八十卷,一言以蔽之曰:“无善无恶”。第辨四字于告子易,辨四字于佛氏难,以告子之见性粗,佛氏之见性微也。辨四字于佛氏易,辨四字于阳明难。在佛自立空宗,在吾儒则阴坏实教也。夫自古圣人,教人为善去恶而已。为善为其本有也,去恶去其本无也。本体如是,工夫如是,其致一而已矣。阳明岂不教人为善去恶?然既曰“无善无恶”,而又曰“为善去恶”,学者执其上一语,不得不忽其下一语也。何者?心之体无善无恶,则凡所谓善与恶,皆非吾之所固有矣;皆非吾之所固有,则皆情识之用事矣;皆情识之用事,则皆不免为本体之障矣,将择何者而为之?未也。心之体无善无恶,则凡所谓善与恶,皆非吾之所得有矣;皆非吾之所得有,则皆感遇之应迹矣;皆感遇之应迹,则皆不足为本体之障矣,将择何者而去之?犹未也。心之体无善无恶,吾亦无善无恶已耳。若择何者而为之,便未免有善在;若择何者而去,便未免有恶在。若有善无恶,便非所谓无善无恶矣。阳明曰:“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是阳明且以无善无恶扫却为善去恶矣。既已扫之,犹欲留之。纵曰,为善去恶之功,自初学至圣人,究竟无尽,彼直见以为是权教,非实教也。其谁肯听?既已拈出一个虚寂,又恐人养成一个虚寂。

纵重重教戒,重重嘱咐,彼直以为是为众人说,非为吾辈说也。又谁肯听?夫何故?欣上而厌下,乐易而苦难,人情大抵然也。投之以所欣,而复困之以所厌,异之以所乐,而复撄之以所苦,必不行矣。故曰,惟其执上一语,虽欲不忽下一语而不可得。至于忽下一语,其上一语虽欲不弊而不可得也。罗念庵曰:“终日谈本体不说工夫,才拈工夫便以为外道,使阳明复生亦当攒眉。”王塘南曰:“心意知物皆无善无恶,使学者以虚见为实悟,必依凭此语,如服鸩毒,未有不杀人者。”海内有号为超悟而竟以破戒负不韪之名,正以中此毒为然也。且夫四无之说,主本体言也。阳明方曰,是接上根人法,而识者至等之鸩毒。四有之说,主工夫言也。阳明第曰,是接中根以下人法,而昧者遂等之外道。然则阳明再生,目击此弊,将有摧心扼腕不能一日安者,何但攒眉已矣!(《与孟白》)

此就天泉证道一案,反复推勘,逐层批驳,对阳明深致遗憾,明快警透,比许敬安“九谛”之说有力多了。他更直比阳明于告子道:

阳明之无善无恶,与告子之无善无恶不同。然费个转语,便不自然。假如有人于此,揭兼爱为仁宗,而曰我之兼爱与墨氏之兼爱也不同;揭为我为义宗,而曰我之为我与杨氏不同也,人还肯之否?(《商语》)

只要讲无善无恶便与告子同流,更不许下一转语。他又说:

近世喜言无善无恶。就而即其旨,则曰:所谓无善,非真无善也,只是不着于善耳。予窃以为经言无方无体,是恐着了方体也;言无声无臭,是恐着了声臭也;言不识不知,是恐着了识知也。何者?吾之心原是超出方体、声臭、识知之外也。至于善,即是心之本色,说恁着不着?如明是目之本色,还说得个不着于明否?听是耳之本色,还说得个不着于聪否?又如孝子,还可说莫着于孝否?如忠臣,还可说莫着于忠否?昔阳明遭宁藩之变,日夕念其亲不置。门人问曰:“得无着相?”阳明曰:“此相如何不着!”斯言足以破之矣。(《小心斋札记》)

用阳明自己的话打破“不着于善”之说,直使无善无恶论者无处可以躲闪。本来无善无恶,照周海门的说法,是:

维藩世俗,以为善去恶为提防;而尽性知天,必无善无恶为究竟。无善无恶,即为善去恶而无迹;而为善去恶,悟无善无恶而始真。教本相通不相悖,语可相济难相非。此天泉证道之大较也,今必以无善无恶为非然者,见为无善,岂虑入于恶乎?不知善且无,而恶更从何容,无病不须疑病;见为无恶,岂疑少却善乎?不知恶既无,而善不必再立,头上难以安头。故一物难加者,本来之体,而两头不立者,妙密之言。是为厥中,是为一贯,是为至诚,是为至善,圣学如是而已,经传中言善字固多善恶对待之善,至于发心性处,善率不与恶对。如中心安仁之仁不与忍对,主静立极之静不与动对。《大学》善上加一至字,尤自可见。荡荡难名为至治,无得而称为至德。他若至仁至礼等,皆因不可名言拟议而以至名之。至善之善,亦犹是耳。夫惟善不可名言拟议,未易认识,故必以明善乃可诚。若使对待之善,有何难办,而必先明乃诚耶?“天地贞观”,不可以贞观为天地之善,“日月贞明”,不可以贞明为日月之善,“星辰有常度”,不可以常度为星辰之善。岳不可以峙为善,川不可以流为善。“人有真心”而莫不饮食者此心,饮食岂以为善乎?“物有正理”,而鸢飞鱼跃者此理,飞跃岂以为善乎?(《九解》中的第一、二两解)

前段只讲个至善无善的意思,后段只讲个天机自然不可以善恶名的意思,完全是一种自然主义。他看人生种种活动都和鸢飞鱼跃山峙川流一般。这些自然现象是超善恶的。人与自然为一体,所以也是超善恶的。无善无恶者,超自然之谓也。超善恶之善,才是至善。这都是自然主义者常有的论调。但关于善恶问题,是否能作自然主义的解释,人的道德行为是否能像渴饮饥食一样,这里面还大有讨论余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这种判别由来久矣。一般道学家受佛、老影响,虽然对“名教”和“自然”的问题多持“将无同”的调和态度;但是如果自然主义的色彩太浓厚了,究竟和儒者名教主义的根本精神有点冲突。东林派特别强调的提倡名教,其反对自然主义的无善无恶论,那当然是无足怪的了。泾阳还批评阳明道:

阳明先生开发有余,收敛不足。当士人桎梏于训诂辞章间,骤而闻良知之说,一时心目俱醒,悦若拨云雾而见白日,岂不大快!然而此窍一凿,混沌遂亡。往往凭虚见而弄精魂,任自然而藐兢业。陵夷至今,议论益玄,习尚益下,高之放诞而不经,卑之顽钝而无耻。仁人君子又相顾裴回,喟然太息,以为倡始者殆亦不能无疑虑焉,而追惜之。(《小心斋札记》卷三)

阳明先生曰:“求诸心而得,虽其言之非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为非也;求诸心而不得,虽其言之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为是也。”此两言者,某窃疑之。夫人之一心,浑然天理。其是天下之真是也,其非天下之真非也。然而能全之者几何?惟圣人而已矣。自此以下,或偏或驳,遂乃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欲一一而得其真,吾见其难也。故此两言者,其为圣人设乎?则圣人之心虽千百载而上下冥合符契,可以考不谬,俟不惑,无有求之而不得者。其为学者设乎?则学者之去圣人远矣,其求之或得或不得宜也。于此正应沉潜玩味,虚衷以俟,更为质诸先觉,考诸古训,退而益加培养,洗心宥密,俾其浑然者果无愧于圣人,如是而犹不得,然后徐断其是非未晓也。苟不能然,而徒以两言横于胸中,得则是,不得则非,其势必至自专自用,凭恃聪明,轻侮先圣,注脚六经,无复忌惮,不亦误乎?阳明尝曰:“心即理也。”某何敢非之。然而言何容易!孔子七十从心不逾矩,始可以言心即理,七十以前尚不知如何也。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始可以言心即理,三月以后尚不知如何也。若漫曰心即理也,吾问其心之得不得而已,此乃五星之秤,无寸之尺,其于轻重、长短,几何不颠倒而失措哉?(《与李见罗》)

阳明给当时思想界打一吗啡针,把垂死的道学又复苏生起来。其激动当时人心,真如泾阳所说,“一时心目俱醒,恍若拨云雾而见白日”。然而也正如泾阳所说,“七窍凿而混沌亡”,连阳明也要为之惊惶失措了。自信本心,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议论越痛快,越惊醒人,其流弊也越大。这是近代学者最喝采的地方,却也正是泾阳所最不安心而急欲加以挽救的地方。泾阳自己标出宗旨道:

语本体只是性善二字,语工夫只是小心二字。(《小心斋札记》)

这两句话看似平平淡淡,老生常谈,但其实全是切合时弊,针对着王学末流而发。断然要讲“性善”,不能说无善无恶;必须“小心”,不能放任自然,以至猖狂无忌惮,泾阳一切理论大体上可以总摄于此了。

顾允成,字季时,别号泾凡,泾阳之弟也,生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卒于万历三十五年(1607),寿五十四岁。

泾凡初与泾阳同游薛方山之门,后又同讲学于东林书院,见义必为,其激扬振厉处似更过泾阳。一曰,喟然而叹。泾阳曰:“何叹也?”曰:“吾叹夫今之讲学者,恁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只管讲学耳。”泾阳曰:“然则所讲何事?”曰:“在缙绅只明哲保身一句,在布衣只传食诸侯一句。”泾阳为之慨然。观此可想见其风采。他有许多这一类富于刺激性的言论,如:

三代而下,只是乡愿一班人名利兼收,便宜受用;虽不犯手弑君弑父,而自为忒重,实埋下弑君弑父种子。

夫假节义乃血气也,真节义即理义也。血气之怒不可有,理义之怒不可无。理义之气节,不可无之而使骄,亦不可抑之而使馁。以义理而误认为血气,则浩然之气且无事养矣。近世乡愿道学,往往借此等议论,以消铄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合污之志。其言最高,其害最远。

平生左见,怕言中字,以为我辈学问须从狂狷起脚,然后能从中行歇脚。凡近世之好为中行,而每每堕入乡愿窠臼者,只因起脚时便要做歇脚事也。(以上皆《小辨斋笔记》)

王学左派骂乡愿,泾凡也骂乡愿。但左派走的是阔略不掩的狂者一路,泾凡走的却是砥砺廉隅的狷者一路。自然,泾凡是不会赞成这种说法的,因为他看左派诸人简直是洪水猛兽,决不肯承认他们是狂者。要说左派诸人是狂者,那只能用另一种含义,就是说他们猖狂无忌罢了。他也极力攻击无善无恶四字,如云:

无善无恶,本病只是一个空字,末病只是一个混字。故始也见为无一之可有,究也且无一不可有;始也等善于恶,究也且混恶于善。其至善也,乃其所以为至恶也。(同上)

朱子尝曰:“孟子一生,费尽心力,只破得枉尺直寻四字;今日讲学家只成就枉尺直寻四字。”愚亦曰:“孟子一生,费尽心力,只破得无善无恶四字;今日讲学家只成就无善无恶四字。”(同上)

这种论调和泾阳一样。他自言其用功门路道:

上不从玄妙门讨入路,下不从方便门讨出路。

从玄妙门入,即流于“空”;从方便门出,即流于“混”。左派诸人正在这上面把佛、老、申、韩搅成一团,这是东林派所最反对的。泾凡又说:

炎祚之促,小人促之也;善类之殃,小人殃之也;绍圣之纷更,小人纷更之也。今不归罪于小人,而反归罪于君子;是君子既不得志于当时之私人,而仍不得志于后世之公论;为小人者,不惟愚弄其一时,仍并后世而愚之也。审如是言,则将曰:比干激而亡商,龙逢激而亡夏,孔子一矫而春秋遂流为战国,孟子与苏秦、张仪分为三党而战国遂吞于吕秦,其亦何辞矣!(同上)

这真是快论,激浊扬清,善善恶恶,一扫模棱两可,严于责君子而宽于责小人的弊习,最足表现东林派的特殊学风。

高攀龙,字存之,别号景逸,无锡人。生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卒于天启六年(1626),寿六十五岁。初为行人,因劾王锡爵谪归。遂与泾阳讲学于东林书院,在林下者二十八岁。天启初复起,历仕光禄寺丞、少卿、太常,大理太仆卿、邢部侍郎、左都御史。纠大贪御史崔呈秀。阉祸作,自沉水死。崇祯初,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谥忠宪。

景逸之学,得力静坐。当其谪赴揭阳时,于舟中厚设蓐席,严立规程,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于凡诚敬、主静,观喜怒哀乐未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等一一行之。立坐食息,念念不舍。夜不解衣,倦极而睡,睡觉复坐,于前诸法反复更回。心气清澄时,便有塞乎天地气象。第不能常。在路二月,幸无人事。而山水清美,主仆相依,寂寂静静。晚间命酒数行,停舟青山,徘徊碧涧。时坐磐石,溪声鸟韵,茂树修篁,种种悦心,而心不着境。过汀洲,陆行,至一旅舍。舍有小楼,前对山,后临涧。登楼甚乐。偶见明道先生曰:“百官万务,兵革百万之众,饮水曲肱,乐在其中。万变俱在人,其实无一事。”猛省曰:“原来如此!实无一事也。”一念缠绵,斩然遂绝。忽如百斤担子,顿尔落地;又如电光一闪,透体通明。遂与大化融合无际,更无天人内外之隔。至此是六合皆心,腔子是其区宇,方寸信其本位。神而明之,总无方所可言也。自此工夫日进。丙午,方实信孟子性善之旨;丁未,方实信程子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之旨;辛亥,方实信《大学》知本之旨;壬子,方实信《中庸》之旨。甲寅以后,涵养愈粹,工夫愈密。到头学力,自云“心如太虚,本无生死”,由此可知其造诣之深。他认为静定工夫不可少,其理由是:

盖各人病痛不同。大圣贤必有大精神。其主静只在寻常日用中。学者神短气浮,须数十年静力,方得厚聚深培。而最受病处,在自幼无小学之教,漫染世俗,故俗根难拔。必埋头读书,使义理浃洽,变易其俗肠俗骨;澄神默坐,使尘妄消散,坚凝其正心正气乃可耳。(《自序为学次第》)

以静坐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工夫,程子早有此说。后来双江归寂,念庵主静,都是一脉相传。景逸自从其得力处立论,亦仍是走他们那一路也。他专写一篇《静坐说》,大意谓:

静坐之法,不用一毫安排,只平平常常,默然静去。此平常二字不可容易看过,即性体也。以其清净不容一物,故谓之平常。画前之易如此,人生而静以上如此,喜怒哀乐未发如此。乃天理之自然,须在人各各自体贴出,方是自得。静中妄念强除不得,真体既显,妄念自息;昏气亦强除不得,妄念既静,昏气自清。只体认本性,原来本色,还他湛然而已。大抵着一毫意见不得。才添一念,便失本色。由静而动,亦只平平常常,湛然动去。静时与动时一色,动时与静时一色。所以一色者,只是一个平常也。故曰无动无静。学者不过借静坐中认此无动无静之体云尔。静中得力,方是动中真得力;动中得力,方是静中真得力。所谓敬者此也,所谓仁者此也,所谓诚者此也。是复性之道也。

静坐之法,唤醒此心,卓然常明,志无所适而已。志无所适,精神自然凝复。不得安排,勿着方所,勿思效验。初入静者,不知摄持之法,惟体贴圣贤切要之言,自有入处。静至三日,必臻妙境。

景逸在揭阳道上深深做过一番静功,等于他的龙场一悟。对于静坐一道,他是确有所得的。然而他不喜欢“张皇说悟”,把旁人认为妙境的,只当作“平常”看,所以讲得格外平易近人。他自述道:

某自甲午年赴谪所,从万山中磐石上露出本来面目,修持十五年,只觉一毫尚在。去年一化,方知水穷山尽处耳。虽然,圣解一破立尽,凡情万叠难销。古德牧之为牛,某则奉之为君。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答瞿洞观》)

旁人一语便了,他却认为悟后才正好下工夫。凡情习心,重重叠叠,非用长期工夫是不能脱胎换骨的。大概东林派有鉴于王学末流猖狂之病,渐转入稳健一路。东林书院既遵用朱子白鹿洞书院学规,而景逸用工夫处亦概属程、朱主敬法门。试看他《语录》上说:

朱子立主敬三法:伊川整齐严肃;上蔡常惺惺;和靖其心收敛不容一物。言敬者总不出此。然常惺惺,其心收敛,一著意便不是。盖此心神明,难犯手势。惟整齐严肃,有妙存焉。未尝不惺惺,未尝不收敛,内外卓然,绝不犯手也。

明明归宗“主敬”,并且特别着落在“整齐严肃”四字上,惟恐稍涉玄虚,可想见其学风之笃实。他说:

尝妄意以为今日之学,宁守先儒之说,拘拘为寻行数墨,而不敢谈玄说妙,自陷于不知之妄作,宁禀前哲之矩,硁硁为乡党自好,而不敢谈圆说通,自陷于无忌惮之中庸。积之之久,倘习心变革,德性坚凝,自当恍然知大道之果不离日用常行,而步步踏实地,与对塔说相轮者远矣。(《与叶台山》)

不尚玄妙,不尚圆通,也是针对王学末流而发。他批评王学道:

姚江之弊,始也扫闻见以明心耳,究而任心而废学,于是乎诗书礼乐轻而士鲜实悟;始也扫善恶以空念耳,究且任空而废行,于是乎名节忠义轻而士鲜实修。(《崇文会语序》)

谈良知者,致知不在格物,故虚灵之用多为情识,而非天则之自然,去至善远矣。吾辈格物,格至善也。以善为宗,不以知为宗也。故致知在格物,一语而儒释判矣。(《答王仪寰》)

“诗书礼乐”是“博学于文”,“名节忠义”是“行己有耻”,和后来顾亭林的论调已有些类似了。格物之说,从王返朱。以“善”为宗,亦正针对着“无善无恶”之说。景逸又谓:

本体本无可指,圣人姑拈一“善”字;工夫极有多方,圣人为拈一“敬”字。(《邹顾请益》)

和泾阳“性善”与“小心”之说如出一口,这可以说是东林派理论的核心。黄梨洲说:“东林之学,泾阳导其源,景逸始入细。”可知景逸在东林派地位之重要了。

以上所述顾、高二子,为东林首要。当时东林既以清议所归而为奸邪所忌,故后来所谓东林者,依草附木者有之,随便诬指者有之,不必其果曾参与东林讲席者也。周亮工曰:

……适忠宪起为总宪,风裁大著,疏发御史崔呈秀之赃。呈秀遂父事忠贤,日嗾忠贤曰,“东林欲杀我父子”。忠贤初不知东林为何地,东林之人为何人,辄曰,“东林杀我”。既而杨、左诸公交章劾珰,珰益信诸人之言不虚也。于是,有憾于诸君子者,牵连罗织,以逢逆珰之恶。锒铛大狱,惨动天地。遂首毁京师书院,而天下之书院俱毁矣。……朝廷之上,另用一番人。政事日新,议论日奇。刑尚苛刻,而以言宽大者为东林;饷主加派,而以言减免者为东林;贼议款抚,而以言战剿者为东林;至政本之地,司马之堂,前后闻凶,俱衣绯办事,而以言终制言纲常者为东林。于时至清无徒闭门博古之黄宫詹,且纠之为老妖,诬之为立帜,降谪不已系逮之,诏狱不已廷杖之,烟戍不已永戍之。及刘总宪被斥出都,破帽蒙头,旧部民京兆父老十余人为之牵驴洒泣,乃政本大老方侈以为得计。嗟嗟!覆亡之祸,岂尽关气数哉!(《书东林书院印后》)

梨洲亦曰:

东林讲学者,不过数人耳;其为讲院,亦不过一郡之内耳。昔绪山二溪,鼓动流俗,江浙南畿,所在设教,可谓之标榜矣,东林无是也。京师首善之会,主之者为南皋少墟,于东林无与。乃言国本者谓之东林,争科场者谓之东林,攻逆阉者谓之东林,以至言夺情奸相讨贼,凡一议之正,一人之不随顺俗者,无不谓之东林。若是乎东林标榜,遍于域中,延于数世。东林岂真有名目哉?亦小人者加之名目而已矣。论者以东林为清议所宗,祸之招也。子言之:“君子之道,譬则坊与。”清议者,天下之坊也。夫子之议臧氏之窃位,议季氏之旅泰山,独非清议乎?清议息而后有美新之上言,媚阉之红本。故小人之恶清议,犹黄河之碍砥柱也。熹宗之时,龟鼎将移,其以血肉撑拒,没虞渊而取坠日者,东林也。毅宗之变,攀龙髯而蓐蝼蚁者,属之东林乎?属之攻东林者乎?数十年来,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室,忠义之盛,度越前代,犹是东林之流风气余韵也。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无智之徒,窃窃然从而议之,可悲也夫。(《明儒学案》卷五十八)

观黄、周二氏所论,可知东林派和晚明政局的关系。至于在学术上的立场,他们虽然有时候表示从王返朱的倾向,但实际上他们的学风终不类朱,而倒和王学右派相接近,是“尊德性”一路,而不是“道问学”一路。曾国藩也批评过他们:“排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类。”所以与其说他们是王学反对派,不如说他们是王学修正派,他们究竟还是从王学演化出来的。当时作王学修正运动的,陈东林派以外,还有许多人。如李见罗,本出邹东廓之门,后来自出手眼,特拈“止修”二字,以为孔、曾嫡传,对于王学多效诤议,一时影响很大。如许敬庵,以“九谛”难无善无恶之说,将阳明宗旨极力从左派异说中救出来。如邹南皋与冯少墟讲学首善书院,虽相戒不言朝政,但大旨仍近东林。直到清初的孙夏峰、黄梨洲、李二曲,都可以说是王学修正派。现在我只把最重要的刘蕺山讲一讲:

刘宗周,字起东,号念台,亦称蕺山,山阴人。生于万历六年(1578),卒于清顺治元年(1645),寿六十八岁。历官行人、礼部主事、光禄寺丞、尚宝少卿、太仆少卿、顺天府尹、工部左待郎、吏部左侍郎、左都御史。忠恳謇谔,屡进屡退,及清兵破南都,浙省降,乃绝食二十日而卒。

蕺山与高景逸并称为大儒,其学风大体上亦近东林,而更为精切笃实。道学至此,真已辨析毫厘矣。当阉祸作后,诸君子备受荼毒,一时讲学风气,几于绝响。蕺山以鲁殿灵光,独与陶石梁立证人社于绍兴,以振起坠绪。但石梁出自周海门,蕺山出自许敬庵,本为恰相对立之两派。故不久讲会即告分裂,石梁别开讲会于白马岩居,而蕺山则于古小学。当时石梁专讲本体,主无善无恶,其后更流于因果报应,益混入释氏。而蕺山则曰:

不识本体,果如何下工夫?但既识本体,即须认定本体用工夫。工夫愈精密,则本体愈昭莹。今谓既识后遂一无事事,可以纵横自如,六通无碍,势必猖狂纵恣,流为无忌惮之归而后已。(《年谱》)

陶石梁每提认识二字,果未经认识,如何讨下手?乃门下便欲认识个什么,转落影响边事,愈求愈远,堕入坑堑。《中庸》言道不远人,其要归之子、臣、弟、友。学者乃欲远人以为道乎?(《证人社语录》)

学者只有工夫可说,其本体处直是着不得一语,才着一语,便是工夫边事。然言工夫而本体在其中矣。大抵学者肯用工夫处,即是本体流露处,其善用工夫处,即是本体正当体。非工夫之外别有本体可以两相凑泊也。若谓两相凑泊,则亦外物而非道矣。(《答秦宏祐》)

强调的提出“工夫”二字,不教人悬空去想象“本体”,不重“悟”而重修,这是王学修正派的普通路数;而其所论工夫入细处,更和高景逸、李见罗相近。后来黄梨洲所谓“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此处已见其端倪了。蕺山又说:

董黄庭言,为善去恶,未尝不是工夫。陶先生切切以本体救之,谓黄庭身上本是圣人,何善可为,何恶可去。然不能无疑于此也。既无善可为,则亦无所事于为善矣;无恶可去,则亦无所事于去恶矣。既无本体,并无工夫,将率天下为猖狂自恣,流于佛、老矣。故某于此,只揭“知善知恶是良知”一语。就良知言本体,则本体绝非虚无,就良知言工夫,则工夫绝非枝叶,庶几舍短取长之意。昔者季路一日事鬼神之问,不得于鬼神,又有知死之问,总向无处立脚。若于此进一解,便是无善无恶一路。夫子一则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一则曰,“未知生,焉知死”,一一从有处转之。乃知孔门授受,只在彝论日用讨归宿,绝不于此外空谈本体,滋高明之惑。只此是性学,所云“知生”,便是知性处;所云“事人”,便是尽性处。孟子言良知,只从知爱知敬处指点,亦是此意。知爱知敬,正是本体流露正当处。从此为善,方是真为善;从此去恶,方是真去恶,则无善无恶之体不必言矣。今人喜言性学,只说得“无善无恶之体”,不免犯却季路两问之意,浸淫不已,遂有四无之说,于良知字全没交涉,其为坏师门教法当何如者。(同上)

知性尽性,只能就人生里面讲,不是超人生的。无善无恶,便讲到超人生方面去了。良知知爱知敬,知善知恶,分明和无善无恶之说不相容。左派诸人单注意一句“无善无恶心之体”,遂提出四无之说,和良知本义愈趋愈远。所以蕺山特别揭出“知善知恶是良知”一语,单提直入,不许稍有搀和躲闪。舍此而别讲本体,便入“虚无”,离此而别讲工夫,便属“枝叶”。以此挽救左派之流弊,即以此洗剥阳明之本旨。他分明指出王学的内在矛盾,而把它修正了。他说:

来教娓娓,大抵以敬庵先生“九谛”为非,而信周海门先生之“九解”,今某书见在,可覆也。仆生平服膺许师者也,于周师之言,望门而不敢入焉。……仆窃谓:天地间道理只是个有善而无恶,我辈人学问只是个为善而去恶。言有善便是无恶,言无恶便是有善。以此思之,则阳明先生所谓“无善无恶心之体”,未必然也。言为善便是去恶,言去恶便是为善,则阳明先生所谓“去人欲便是存天理”是也。以此思之,则阳明先生所谓“为善去恶是格物”,亦未必然也。……大抵诸君子之意,皆从袁了凡、颜壮其来。了凡之意,本是积功累行,要求功名得功名,求子女得子女,其题目大旨显然揭出,虽是害道,然亦自成一家言。诸君子平日竖义,要认识良知下落,绝不喜迁改边事,一旦下梢头,则取袁了凡之言,以为津梁,浸入因果边去。一上一下之间,如以为打合得一,则是道差也;以为打合不得一,则是教差也,二者宜何居焉?(同上)

秦宏祐是石梁派下人,著《迁改格》,石梁序而行之,分明流入了袁了凡《功过格》一路,从虚无主义一堕落而为追求冥报的功利主义的因果迷信,所以蕺山反对他们。在这段话里面,不仅指出石梁派的矛盾,并且指出阳明的矛盾,明白站在许敬庵一方面,而反对周海门,他又说:

阳明先生于知此一关全未勘入,只教人在念起念灭时用个为善去恶之力,终非究竟一着,所谓“只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流辨浊清”,不免自相矛盾。故其答门人有即用求体之说,才有致和乃以致中之说,何其与龟山门下一派相背驰乎?然则阳明之学,谓其失之粗浅不见道则有之,未可病其为禅也。阳明而禅,何以处豫章、延平乎?只为没人将无善无恶四字播弄得天花乱坠,一顿扯入禅乘,于平日所谓良知即天理,良知即至善等处,全然抹杀,安得不起后世之惑乎?阳明不幸而有龙谿,犹之象山不幸而有慈湖,皆斯文之厄也。大抵读古人书,全在以意逆志,披牝牡骊黄而直窥其神骏。则其分合异同之际,无不足以备尚论之资,而一脉大中至正纯粹不杂之圣真,必有恍然自得于深造之余者,若或界限太严,拘泥太甚,至于因噎而废食,则斯道终无可明之日矣。(《答韩位》)

从“无善无恶”讲本体,岂不就是“虚无”?从“念起念灭”上做工夫,岂非属于“枝叶”?蕺山认为阳明在这些地方未免拖泥带水,所以竟敢说他“粗浅不见道”,至龙谿一班人就更专从这一路发展下去了。蕺山从王学中扫去那些杂质,而专剥取其“合理的内核”,把王学接续到程门相传的一脉上。他用“披牝牡骊黄而直窥其神骏”的方法,从错综变异的各学派中,看见个一脉相承,“大中至正,纯粹不杂”的大流。他融会贯通,提出自己的主张道:

独之外别无本体,慎独之外别无工夫。……须知性只是气质之性,而义理者气质之本然,乃所以为性也;心只是人心,而道者,人之所当然,乃所以为心也。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气质义理,只是一性。识得心一性一,则工夫亦一。静存之外,更无动察;主敬之外,更无穷理。其究也,工夫与本体亦一。此慎独之说也。(《天命章说》)

单提一个“慎独”,即工夫,即本体;即静存,即动察;即主敬,即穷理;即未发,即已发;乃至人心与道心,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无处不一,真是一了百当,蕺山所有理论总摄于此。大概阳明以后,王学向左右两方分途发展。左派一直流而为狂禅派,右派则演变而为各种修正派。综观当时王学修正运动的发展,约略可分为三个阶段:最初右派学者如双江、念庵,归寂主静,以挽救左派猖狂之病,其重工夫,主收敛,虽开后来各派修正论的端绪,但大体上仍依傍阳明,未曾明白自立一理论体系,这算是第一阶段,及李见罗出来,双提“止修”两字,以代替良知口诀,“修”以矫空想本体之病,“止”以矫在“枝叶”上、在“念起念灭”上用功之病,机杼一新,确立了修正派的理论骨干,这算是第二阶段;但见罗这种两头并举办法,虽然道破了修正派理论的实质,而未免帮凑,有欠浑融,故自顾、高诸子以降,迭加润色,至蕺山而修正派的理论才融成一片了,这算是第三阶段。蕺山说阳明“于知止一关全未勘入”,分明从见罗得来。蕺山所谓“独”,相当于见罗所谓“止”;而其“慎独”的工夫,亦正类乎见罗所谓“修”。但见罗须两头兼顾,而蕺山则单提直入,一了百当,这是他进步的地方。蕺山讲“慎独”的话极多,如云:

无事,此慎独即是存养之要;有事,此慎独即是省察之功;独外无理,穷此之谓穷理,而读书以体验之;独外无身修此之谓修身,而言行以践履之;其实一事而已。知乎此者,谓复性之学。(《答门人》)

所云“造化人事皆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事”,正指独体边事。“天向一中分造化,人从心上起经纶”,是也。非以收敛为静,发散为动也。一敛一发,自是造化流行不息之气机;而必有所以枢纽乎是,运旋乎是,则所谓天枢也,即所谓独体也。今若以独为至静之体,又将以何者为动用乎?藏而后发,白沙有是言,其始学亦误也。其后自知其非,又随动静以施其功,亦误也。总在二五边生活故耳。故曰,君子之学,慎独而已矣。(《答王嗣爽》)

独体只是个微字,慎独之功,亦只在于微处下一著子,总是一毛头立不得也。故曰“道心惟微”。(《语录》)

天枢转于于穆,地轴互于中央,人心藏于独觉。(同上)

知无不良,只是独知一点。(同上)

自濂溪有主静立极之说,传之豫章、延平,遂以看喜怒哀乐以前气象为单提口诀。夫所谓未发以前气象,即是独中真消息,但说不得前后际耳。盖独不离中和,延平姑即中以求独体,而和在其中,此慎独真方便门也。后儒不察,谓未发以前专是静寂一机,直欲求之思虑未起之先,而曰既思即是已发,果然,心行路绝,言语道断矣。(同上)

惟存发总是一机,故中和浑是一性。如内有阳舒之心,为喜为乐,外即有阳舒之色,动作态度无不阳舒者;内有阴惨之心,为怒为哀,外即有阴惨之色,动作态度无不阴惨者。推之一动一静,一语一默,莫不皆然。此独体之妙,所以即微即显,即隐即见,而慎独之学,即中和,即位育,此千圣学脉也。(同上)

君子学以慎独,直从声臭外立根基。一切言动事为,庆赏刑威,无不日见于天下,而问其所从出之地,凝然不动些子,只有一个渊然之象,为天下立皇极而已。众星昼夜旋转,天枢不动。其不动处是天心,这便是道心惟微;其运旋处,便是人心惟危;其常运而常静处,便是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天人之学也。(《论语学案》)

大学之道,一言以蔽之曰:慎独而已矣。自虞廷执中以来,无非此意。(《大学杂辨》)

大学之道,诚意而正矣;诚意之功,慎独而已矣。意也者,至善归宿之地,其为物不贰,故曰独。(同上)

他认出一个“独体”,把它看作“天枢”、“地轴”,道心之“微”、“中”也是它,“和”也是它,“精”也是它,“一”也是它,纵说横说,头头是道,从来讲“慎独”的没有他讲得这样真切微妙而有着落。他最特别的地方,在乎把“诚意”的“意”字不当作“心之所发”,而当作“心之所存”,或“心之主宰”。一念未发,而炯炯不昧的一点灵明中自有一个主宰,这就是“意”,就是“独”,就是“良知”。他牢牢把握住这个要点,把什么未发已发多少麻烦问题都很明快的解决了。这个意味王塘南已经有一点,但直到蕺山才算充分发展,形成一个大体系。他的大弟子黄梨洲对于这一点极力表扬,如云:

《中庸》言致中和。考亭以存养为致中,省察为致和,虽中和兼致,而未免分动静为两截,至工夫有二用。其后王龙谿从日用论物之感应以致其明察,欧阳南野以感应变化为良知,则是致和而不致中;聂双江、罗念庵之归寂守静,则是致中而不致和。诸儒之言无不曰,前后内外浑然一体;然或摄感以归寂,或缘寂以起感,终是有所偏倚。则以“意者心之所发”一言为崇。致中者以意为不足凭而越过乎意,致和者以动为意之本然而逐乎意,中和兼致者,有前乎意之工夫,有后乎意之工夫,而意拦截其间。使早知意为“心之所存”,则操功只有一意,破除拦截,方可言前后内外浑然一体也。(《答董吴仲论学书》)

看这段话,可知意为“心之所存”,或意为“心之主宰”,确乎是蕺山学说的一个要点,其所以独立于诸儒之表者即在乎此。蕺山还有个重要贡献,就是他的反理气二元论。他说:

理即是气之理,断然不在气先,不在气外。(《语录》)

盈天地间,止有“气质之性”,更无“义理之性”。如曰“气质之理”即是,岂可曰“义理之理”乎?(同上)

古今性学不明,只是将此理另作一物看。……佛氏曰“性空也”。空与色对,空一物也。老氏曰,“性玄也”。玄与白对,玄,一物也。吾儒曰,“性理也”。理与气对,理,一物也。佛老叛理,而吾儒障于理,几何而胜之。(同上)

性者,心之理也。心以气言,而性其条理也。离心无性,离气无理。虽谓气即性,性即气,犹二之也。(《答沈中柱》)

理气二元论与反理气二元论之争,是中国近古思想史上一大公案。自从朱子明显展开理气二元论,把所有各种心性问题都一贯的予以二元的解释。直到明朝中叶,首先从程朱学内部发生反动,如崔后渠、汪石潭、罗整庵,都有反理气二元论的论调,但仅是局部的,尚未能造成一贯的理论。后来东林派的孙淇澳,对此颇有贡献。至蕺山才更干脆的把反理气二元论推进了一大步。在这一点上,蕺山实作了颜、李学派以及戴东原的先驱。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明清时代的唯名论思潮》,认为理气二元论和反理气二元论的对立,正类乎欧洲中古末期经院哲学中实在论和唯名论的对立。看上边所引几段话,就可以知道蕺山的唯名论色彩已经是非常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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