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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思想史论

第三章 所谓狂禅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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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万历以后,有一种似儒非儒、似禅非禅的“狂禅”运动风靡一时。这个运动以李卓吾为中心,上溯至泰州派下的颜、何一系,而其流波及于明末的一班文人。他们的特色是“狂”,旁人骂他们“狂”,而他们也以“狂”自居。本来当年阳明就自命为“狂者”。如《传习录》载: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诸友请问。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薛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贤的血脉。”

由此可知“狂”正是王学的本色。不过阳明究竟还不甚“狂”,后来左派就专从这一路发展了。龙谿极力辨别狂狷与乡愿,对于“狂者”大为赞扬。如云:

孔子不得中行,而思及于狂,又思及于狷。若乡愿则恶绝之甚,则以为德之贼。……狂者之意,只是要做圣人,其行有不掩,虽是受病处,然其心事光明超脱,不作些子盖藏回护,亦便是得力处。若能克念,时时严密得来,即为中行矣。狷者虽能谨守,未辨得必做圣人之志。以其知耻不苟,可使激发开展以入于道,故圣人思之。若夫乡愿,不狂不狷,初间亦是要学圣人。只管学成彀套,居之行之,象了圣人忠信廉洁;同流合污,不与世间立异,象了圣人混俗包荒。圣人则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尚有可非可刺,乡愿之善既足以媚君子,好合同处又足以媚小人,比之圣人更觉完全无破绽。譬如紫色之夺朱,郑声之乱雅,更觉光彩艳丽。苟非心灵开霁,天聪明之尽者,无以发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自圣学不明,世鲜中行,不狂不狷之习沦浃人之心髓。吾人学圣人者,不从精神命脉寻讨根究,只管取皮毛支节,趋避形迹,免于非刺,以求媚于世,方且傲然自以为是,陷于乡愿之似而不知,其亦可哀也已!(《与梅纯甫问答》)

夫狂者志存尚友,广节而疏目,旨高而韵远,不屑弥缝格套以求容于世。其不掩处虽是狂者之过,亦其心事光明特达,略无回护盖藏之态,可几于道。天下之过,与天下共改之,吾何容心焉。若能克念,则可以进于中行,此孔子所以致思也。(《与阳和张子问答》)

他看世儒,依照圣贤榜样,道理格式,专去陪奉旁人颜色行事,完全是一种乡愿学问,所以明显提倡狂者一路以矫其弊。张元益称他道:

宁为阔略不掩之狂士,毋宁为完全无毁之好人;宁为一世之嚣嚣,毋宁为一世之翕翕。(《龙谿墓志铭》)

唐荆川称他道:

笃于自信,不为形迹之防,包荒为大,无净秽之择。(《明儒学案》引)

这是龙谿的狂者作风。至于心斋,连阳明也觉得他“意气太高,行事太奇”,而加以裁抑,其“狂”更不用说了。然而他们究竟还都是名教中人,没有大越普通儒者的矩矱,没有干脆成为“狂禅”。直到颜、何一派,情形便不同了。他们已经真成为“狂禅”,而为李卓吾的先驱了。兹分述其学行大略如后:

(1)颜山农 山农名钧,吉安人。尝师事刘狮泉,无所得。乃从徐波石学,得泰州之传。尚游侠,好急人之难。赵大洲赴贬所,山农偕之行。徐波石战死元江府,山农寻其骸骨归葬。颇欲有为于世,以寄民胞物与之志。然世人见其张皇,无贤不省皆恶之。以他事下南京狱,必欲杀之。近溪为之营救,不赴廷对者六年。近溪谓周恭节曰:“山农与相处三十余年,其心髓精微,决难伪饰。不肖敢谓其学直接孔、孟,俟诸后贤,断断不惑。不肖菲劣,已蒙门下知遇。又敢窃谓门下虽知百近溪,不如今日一察山农子也。”山农以戍出,年八十余。

山农之学,大致谓:人心妙万物而不测者也。性如明珠,原无尘染。有何睹闻?着何戒慎?平时只是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及时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凡儒先见闻,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其立说详情现在虽无从考究,但即就此所述大旨看来,已可知山农将传统的道理格套尽与扫除,即戒慎恐惧工夫亦抛置一旁。勇往直前,放手做去。触世纲,犯众怒。其张皇气象,游侠精神,已显然非名教所能羁绊了。

(2)何心隐 心隐本姓梁,名汝元,字夫山,后改姓名为何心隐。吉州永丰人。少补诸生,从学于山农,与闻心斋立本之旨。时吉州三四大老方以学显,心隐恃其知见,辄狎侮之。谓《大学》先齐家,乃构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行之有成。会邑令有赋外之征,心隐贻书以诮之。令怒,诬之当道,下狱中。孝感程后台在胡总制幕府,檄江抚出之。总制得心隐,语人曰:“斯人无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王耳。”已同后台入京师,与罗近溪、耿天台游。一日,遇江陵于僧舍。江陵时为司业。心隐率尔曰:“公居太学,知《大学》道乎?”江陵为无闻也者,目摄之曰:“尔意时时欲飞,却飞不起也。”江陵去,心隐嗒然若丧,曰:“夫夫也,异日必当国,当国必杀我。”心隐在京师,辟谷门会馆,招来四方之士。方技杂流,无不从之。是时政由严氏,忠臣坐死者相望,卒莫能动。有蓝道行者,以乱术幸上。心隐授以密计,侦知嵩有揭帖,乩神降语,今日当有一奸臣言事。上方迟之,而嵩揭至,上由此疑嵩。御史邹应龙因论嵩败之。然上犹不忘嵩,寻死道行于狱。心隐踉跄南过金陵,谒何司寇。司寇者,故为江抚,脱心隐于狱者也,然而严党遂为严氏仇心隐。心隐逸去。从此踪迹不常,所游半天下。江陵当国,御史傅应帧、刘台连疏攻之,皆吉安人也,江陵因仇吉安人。而心隐故尝以术去宰相,江陵不能无心动。心隐方在孝感聚徒讲学,遂令楚抚陈瑞捕之。未获而瑞去。王之垣代之,卒致之。心隐曰:“公安敢杀我,亦安能杀我。杀我者,张居正也。”遂死狱中。

心隐之学,不坠影响。有是理则实有是事。无声无臭,事藏于理,有象有形,形象于事。所以他说:

无极者,流之无君父者也。必皇建其有极,乃有君而有父也。必会极,必归极,乃有敬,敬以君君也,乃有亲,亲以父父也。又必易有太极,乃不堕于弑君弑父,乃不流于无君无父,乃乾坤其君臣也,乃乾坤其父子也。又曰:“孔孟之言无欲,非濂溪之言无欲也。欲惟寡则心存,而心不能以无欲也。欲鱼、欲熊掌,欲也,舍鱼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义,欲也;舍生而取义,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贪,非寡欲乎?从心所欲,非欲乎?欲不逾矩,非寡欲乎?”

他反对无极,反对无欲,明白指斥濂溪,打破传统的道学旧套,其骏快处直接近后来的陈乾初、潘用微、颜习斋。然而机权变诈,纵横无碍,为目的不择手段,绝不类普通儒者的面目了。

(3)邓豁渠 豁渠,初名鹤,号太湖,蜀之内江人。为诸生时不悦学。赵大洲为诸生谈圣学于东壁,渠为诸生讲举业于西序,朝夕声相闻,未尝过而问焉。已渐有入,卒抠衣为弟子。一旦弃家出游,遍访知学者。以为性命甚重,非拖泥带水可以成就。遂落发为僧,访李中溪元阳于大理,访邹东廓、刘狮泉于江右,访王东崖于泰州,访蒋道林于武陵,访耿楚倥于黄安,与大洲不相闻者数十年。大洲起宫,过卫辉,渠适在焉,出迎郊外。大洲望见惊异,下车执手,徒行十数里,彼此潸然流涕。大洲曰:“误子者余也。往余言学过高,致子于此,吾罪业重矣。向以子为死,罪恶莫赎。今尚在,亟归庐尔父墓侧,终身可也。吾割田租百石赡子。”因书券给之。时有来大洲问学者,大洲乃令渠答之。大洲听其议论,大恚曰:“吾藉是以试子,近诣乃荒谬至此。”大洲入京,渠复游齐鲁间,初无归志。大洲入相,乃来京候谒。大洲拒不见,属官蜀者携之归。至涿州,死野寺中。

渠自序为学云:“己亥,礼师,闻良知之学。不解。入青城山,参禅十年。至戊申,入鸡足山,悟人情事变外有个拟议不得妙理。当时不遇明师指点,不能豁然通晓。癸丑,抵天池,礼月泉,陈鸡足所悟。泉曰:‘第二机即第一机。’渠遂认现前昭昭灵灵的,百姓日用不知,渠知之也。甲寅,庐山礼性空。……戊午,居澧州八年,每觉无日新之益。因入黄安,居楚倥茅屋。始达父母未生前的,先天地生的,水穷山尽的,百尺竿头外的,所谓不属有无,不属真妄,不属生灭,不属言语,常住真心,与后天事不相联属。向日鸡足所参人情事变的,豁然通晓。被月泉所悟二十余年。丙寅以后,渠之学日渐幽深玄远。如今也没有我,也没有道,终日在人情事变中,若不自与,泛泛然如虚舟飘瓦而无着落。脱胎换骨,实在于此。”梨洲谓:“渠学之误,只主见性,不拘戒律。先天是先天,后天是后天;第一义是第一义,第二义是第二义。身之与性,截然分为二事。言在世界外,行在世界内。人但议其纵情,不知其所谓先天第一义者,亦只得完一个无字而已。”看豁渠这样行径,真活画出一个“狂禅”样子。本来大洲对于禅学已经直认不讳,然而他却不“狂”。若豁渠则“狂”得连大洲也不能不骂他荒谬了。

(4)管东溟 东溟,名志道,字登之,苏之太仓人。江陵秉政,东溟时为刑部主事,上疏条九事以讥切时政,出为广东佥事。后以老疾致仕。万历三十六年卒,寿七十三岁。

东溟受业于耿天台,著书数十万言。大抵鸠合儒释,浩汗而不可方物。顾泾阳曾与辩难,其往复书牍见于泾阳《证性编》卷五。《明儒学案》撮述其大旨道:

……谓乾元无首之旨与华严性海浑无差别。易道与天地准,故不期与佛、老之祖合而自合。孔教与二教峙,故不期与佛、老之徒争而自争。教理不得不圆,教体不得不方。以仲尼之圆,圆宋儒之方,而使儒不碍释,释不碍儒。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圆,而使儒不滥释,释不滥儒。唐宋以来,儒者不主孔奴释,则崇释卑孔,皆于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篱。故以乾元统天,一案两破之也。其为孔子阐幽十事言:孔子任文统不任道统,一也;居臣道不居师道,二也;删述六经,从游七十二子,非孔子定局,三也;与夷、惠易地则为夷、惠,四也;孔子知天命,不专以理,兼通气运,五也;一贯尚属悟门,实之必以行门,六也;敦化通于性海,川流通于行海,七也;孔子曾师老聃,八也;孔子从先进,是黄帝以上,九也;孔子得位,必用桓、文做法,十也。

这些话真算大胆,直可放到清末今文学家启蒙运动者如康南海、潭浏阳诸人文集中。他打破儒术一尊的局面,极力抬高佛的地位。他把孔子看得很圆活,可以为夷、惠,可以为黄、老,可以为桓、文。道德、刑名、权谋、术数,兼容并包,随机运用,可算是思想上一大解放。狂禅派的理论大纲,已具备于此了。

除以上诸人外,尚有方湛一、程后台、钱怀苏等,兹不具述。梨洲总论他们道:

龙谿之后,力量无过于龙谿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赤手以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非复名教之所能羁络矣。顾端文曰:“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只缘他一种聪明亦自有不可到处。”羲以为非其聪明,正其学术也。所谓祖师禅者,以作用见性。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释氏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故其害如是。(《学案》卷三十二)

梨洲把颜、何这般人的学术看作祖师禅一路。关于祖师禅的话,梨洲讲得很多,后面我们还要提到。总而言之,这是一种纵横无碍大活动的禅,也正可说是“狂禅”。这种狂禅运动到李卓吾算是发展到极端了。

李卓吾,名贽,泉州晋江人。生于嘉靖六年(1527),卒于万历三十年(1602),寿七十六岁。年十二,试老农老圃论,曰:“吾时已知樊迟之问,在荷篑丈人间。”及长,身七尺,目不苟视。虽至贫,辄时时助朋友之急。读传注,愦愦不省,不能契朱子深心。欲弃置不事,而闲甚,无以消岁月。乃叹曰:“此直戏耳!但剽窃得滥目足矣,主司岂一一能通孔圣精蕴者耶?”既领乡荐,以道远,不再上公车,为共城校官。共城为宋李之才宦游地,有邵康节安乐窝,在苏门山百泉上。卓吾生于泉,泉为温陵禅师福地,故曾自号温陵居士。至是,日遨游百泉之上,曰:“吾泉而生,又泉而官,泉于吾有夙缘矣”。因又自号百泉居士。后官礼部司务,曰:“吾闻京师人士所都,盍访而学焉。”人曰:“子性太窄,苟闻道,当自宏阔。”卓吾曰:“然。”遂又自命为宏父。初未知学道,或语之曰:“公怖死否?”卓吾曰:“死安得不怖?”曰:“公既怖死,何不学道?学道所以免生死也。”卓吾曰:“有是哉?”遂潜心道妙。久之,有所契,超然于语言文字之表。出为姚安知府。为政举大体,一切持简易,任自然,务以德化,不贾世俗能声。自治清苦,僚属士民胥吏夷酋莫不向化。喜与衲子游,常住伽蓝判事。或坐堂上,置名僧其间,簿书有暇,即与参论玄虚。俸禄之外,了无长物。是时上官严刻,吏民多不安。卓吾曰:“边方杂夷,法难尽执,仕于此者,携家万里而来,动以过失狼狈去,尤不可不念之。但有一长,即为贤者,岂宜责备耶?”居三年,以病告,不许。遂入大理之鸡足山,阅《藏经》,不出。御史刘维奇其节,疏令致仕。初与黄安耿子庸善,既罢郡,不归家,曰:“吾老矣,得一二胜友,终日晤言,以遣余日,何必故乡也?”遂客黄安。中年,得数男,皆不育。体素癯,淡于声色,恶近妇人,故虽无子不置婢妾。旋至麻城龙潭湖上,与僧无念、周友山、邱坦之、杨定见聚。闭门下键,日以读书为事。性爱扫地,数缚帚不给。衿裙浣洗,极其鲜洁;拂身拭面,有同水淫。不喜俗客,不获辞而至,但一交手,即令之远坐,嫌其气味。其欣赏者,镇日言笑,意所不契,寂无一语。滑稽排调,冲口而发,既能解颐,亦可刺骨。所读书皆钞为善本,逐字雠校,肌襞理分,时出新意。其为文,不阡不陌,摅其胸中之独见。亦喜为书,每研墨伸纸,则解衣大叫,得意者瘦劲险绝,骨棱棱纸上。一日,头痒,倦于梳栉,遂剃其发,独存鬓须;去衣冠,即所居为禅院。居常与侍者论出家事曰:“世间有三等人宜出家。其一,如庄周、梅福之徒,以生为我梏,形为我辱,智为我毒,灼然见身世如赘瘤然,不得不弃官隐者,一也。其一如严光、阮籍、陈抟、邵雍之徒,苟不得比于傅说之遇高宗,太公之遇文王,管仲之遇桓公,孔明之遇先主,则宁隐勿出,亦其一也。又其一者,陶渊明是也。亦爱富贵,亦苦贫穷。苦贫穷,故以乞食为耻,而曰“叩门拙言辞”;爱富贵,故求为彭泽令,然无奈其不肯折腰何?是以八十日便赋归去也,此又其一也。侍者进曰:“先生于三者何居?”卓吾曰:“卓哉庄周、梅福之见,我无是也。待知己之主而后出,必具盖世才,我亦无是也。其陶公乎?夫陶公清风被千古,余何人而敢云庶几焉。然其一念真实,不欲受世间管束,则偶与之同也。”卓吾喜接引人,来问学者,无论缁白,披心酬对,风动黄、麻间。时有女人来听法,或言女人见短,不堪学道。卓吾曰:“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且彼为法来者,男子不如也。”卓吾气概激昂,行复惊众,黄、麻间士大夫皆大噪,诋为左道惑众。因卓吾共彼中士女谈道,刻有《观音问》等书,忌者更以帷簿蜚语,思逐去之。卓吾笑曰:“吾左道耶?即加冠可也。”遂服其旧服。于时左辖刘东星迎卓吾武昌,自后屡归屡游。刘晋川迎之泌水,梅之丞迎之云中,焦弱侯迎之秣陵,皆推尊为圣人。无何,复归麻城。又有以蜚语闻当事者。当事乃逐卓吾而火其兰若。御史马诚所常问卓吾易义,大服,事以师礼,奉之入黄蘖山。壬寅,北游,抵郊外极亲寺,馆于通州诚所家。忽蜚语传京师,谓卓吾著书丑诋四明沈相。沈相恨甚,踪迹无所得。礼垣都谏张诚宇乃疏劾之,遂逮下诏狱。逮者至,邸舍匆匆。卓吾力疾起行数步。大声曰:“是为我也。为我取门片来。”遂卧其上,疾呼曰:“我罪人也,不宜留。”诚所愿从,曰:“朝廷以先生为妖人,我藏妖人者,死则俱死耳,终不令先生往而己独留。”卒同行。明日,大金吾寘讯,侍者掖而入,卧于阶上。金吾曰:“若何以妄著书?”卓吾曰:“罪人著书甚多,具在圣教,有益无损。”大金吾笑其倔强。狱竟,无所置辞,大略止回籍耳。久之,旨未下。卓吾于狱中作诗读书自如,当事亦未必遽欲之死也。一曰,呼侍者剃发,遂持刀自割其喉,气不绝者两日,侍者问:“和尚痛否?”以指书其手曰:“不痛。”又曰:“和尚何自割?”书曰:“七十老翁何所求?”遂绝。诚所以事缓,归觐其父。至是,闻而伤之曰:“吾护持不谨,以致于斯也。”乃葬其骸于通州北门外,为之大治塚墓,营佛刹焉。

卓吾所著有《焚书》、《藏书》、《说书》、《九正易因》等书。其学不守绳墨,出入儒、佛之间,而大旨渊于姚江。他自称“不曾四拜受业一个人以为师”,而对于王学左派诸人备致推崇。尤其倾倒的是龙谿,其次是近溪。僧深有述他道:

忆公告某曰:“我于南都,得见王先生者再,罗先生者一。及入滇,复于龙里得再见罗先生焉。”然此丁丑以前事也。自后无岁不读二先生之书,无口不谈二先生之学。令某听之,亲切而有味,详明而不可厌。使有善书者执管侍侧,当疾呼手腕脱矣,当不止十纸百纸,虽千纸且有余矣。(《罗近溪先生告文》)

卓吾与龙谿、近溪,这样的津津乐道,惟恐不得尽传其秘旨。在这篇告罗先生文中,表示满腔向往的热诚,说的娓娓动人。他称龙谿道:

圣代儒宗,人天法眼;白玉无瑕,黄金百炼。……虽生也晚,居非近,其所为凝眸而注神,倾心而悚听者,独先生而已。……我思古人,实未有如先生者也。(《王龙谿先生告文》)

先生此书,前无往古,后无将者。后有学者,可以无复著书矣。(《龙谿先生文录抄序》)

世间讲学诸书,明快透髓,自古及今,未有如龙谿先生者。……龙谿先生全刻,千万记心遗我!盖近溪《语录》,须领悟者乃能观于言语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绳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脱门,既得者读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读之足以证入也。(《复焦弱侯》)

这真是心悦诚服,倾佩到极点,其所以未得到入龙谿门下者,只差一拜耳。他称泰州学派道:

当时阳明先生门徒遍天下,独有心斋为最英灵。心斋本一灶丁也,目不识丁。闻人读书,便自悟性,径往江西见王都堂,欲与之辩质所悟,此尚以朋友往也。后自知其不如,乃从而受业焉。故心斋亦得闻圣人之道,此其气骨为何如者!心斋之后为徐波石,为颜山农。山农以布衣讲学,雄视一世,而遭诬陷;波石以布政使请兵督战而死广南。云龙风虎,各从其类,然哉!盖心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波石之后为赵大洲,大洲之后为邓豁渠,山农之后为罗近溪,为何心隐,心隐之后为钱怀苏,为程后台,一代高似一代。所谓大海不宿死尸,龙门不点破额,岂不信乎!心隐以布衣出头倡道而遭横死。近溪虽得免于难,然亦幸耳,卒以一官不见容于张大岳。盖英雄之士,不可免于世,而可以进于道。(《为黄安二上人大孝文一首》)

泰州派下这一大批人物,在普通儒者眼中简直是一群怪物,而卓吾却极口称赞他们是英雄,把他们写得生龙活虎一般。他有一篇《何心隐论》,称心隐为“上九之大人”,极力替他伸冤道:

今观其时,武昌上下,人几数万,无一人识公者,无不知公之为冤也。方其揭榜通衢,列公罪状,聚而观者,咸指其诬,至有嘘呼叱咤不欲观焉者,则当日之人心可知矣。由祁门而江西,又由江西而南安,而湖广,沿途三千余里,其不识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余里皆然也。非惟得罪于张相者、有所憾于张相而云然,虽其深相信以为大有功于社稷者,亦犹然以此举为非是,而咸谓杀公以媚张相者之为非人也。则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星辰,不可盖覆矣。

读此段可以想见何心隐一流人在当时声势之大,影响之深。卓吾学风和心隐很相近,对于他尤其是深表同情,故为之扼腕太息如此。气求声应,从卓吾上面许多言论看来,可知其与王学左派关系之深了。

卓吾思想最狂放,最敢发惊人的议论,如云:

成大功者必不顾后患,故功无不成,商君之于秦,吴起之于楚是矣。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之大功,果可以顾后患之心成之否也,吾不得而知也。顾后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庄周之徒是已。是以宁为曳尾之龟,而不肯受千金之聘;宁为濠上之乐,而不肯任楚国之忧。而儒者皆欲之,于是乎又有居朝廷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之论。不知天下果有两头马否也,吾又不得而知也。墨子之学术贵俭,虽天下以我为不拔一毛不恤也。商子之学术贵法,申子之学术贵术,韩非子之学兼贵法、术,虽天下以我为残忍刻薄不恤也。曲逆之学术贵诈,仪秦之学术贵纵横,虽天下以我为反覆不信不恤也。不惮五就之劳,以成夏、殷之绩,虽天下后世以我为事两主而兼利,割烹要而试功,立太甲而复反可也。此又伊尹之学术以任,而直谓之能忍诟焉者也。以至谯周、冯道诸老,宁受祭器归晋之谤,历事五季之耻,而不忍无辜之民日遭涂炭。要皆有一定之学术,非苟苟者。各周于用,总足办事。彼区区者欲选择其名实俱利者而兼之,得乎?此无他,名教累之也。以故瞻前虑后,左顾右盼。自己既无一定之学术,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耶?而又好说时中之语以自文。又况依仿陈言,规迹往事,不敢出半步者哉?(《孔明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

他竟敢说名教累人,竟敢贬斥儒家而推奖诸子,甚至连谯周、冯道,万世唾骂为无耻的老奸巨猾,他也竟替他们洗刷,表彰他们救民的苦心。他在《藏书》中,还称他们为“吏隐”。这真是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一翻千古成案,可谓大胆已极。他又骂儒生道:

儒臣虽名为学,而实不知学。往往学步失故,践迹而不能造其域,卒为名臣所嗤笑,然其实不可以治天下国家,亦无怪其嗤笑也。自儒者以文学名为“儒”,故用武者遂以不文名为“武”,而文武从此分矣。……夫圣王之王也,居为后先疏附,出为奔走御侮,曷有二也?惟夫子自以“尝学俎豆,不闻军旅”辞卫灵,遂为邯郸之妇所证据,千百世之儒皆为妇人矣。可不悲乎!使曾子、有子若在,必知夫子此语,即“速贫速朽”之语,非定论也。呜呼!受人家国之托者,慎无刻舟求剑,托名为儒,求治而反以乱;而使世之真才实学,大贤上圣,皆终身空室蓬户已也,则儒者之不可以治天下国家信矣。(《藏书·纪传总目后论》)

他反对儒生,只因他们没有用。他所要求的是真才实学。只要有真才实学,黄、老也可,申、韩也可,苏、张也可,孙、吴也可,他们总都各有其用,不像“两头马”的儒家,欺世盗名,空谈无补。他有时候太忿激了,简直称赞起盗贼。《焚书》卷四《杂述·因记往事》中,借一个大盗林道乾大发议论道:

夫道乾横行海上,三十余年矣。自浙江、南直隶以及广东、福建数省近海之处,皆号称财赋之产,人物隩区者,连年遭其荼毒。攻城陷邑,杀戮官吏,朝廷为之旰食。除正刑都、总统诸文武大吏外,其发遣囚系,逮至道路而死者,又不知其几也。而林道乾固横行自若也。今幸圣明在上,刑罚得中,倭夷远遁,民人安枕,然道乾犹然无恙如故矣。称王称霸,众愿归之,不肯背离。其才识过人,胆气压乎群类,不言可知也。设使以林道乾当郡守二千石之任,则虽海上再出一林道乾,亦决不敢肆。设以李卓老权替海上之林道乾,吾知此为郡守林道乾者,可不数日而即擒杀李卓老,不用损一兵费一矢为也。又使卓老为郡守时,正当林道乾横行无当之日,国家能保卓老决能以计诛擒林道乾,以扫清海上数十年之逋寇乎?此皆事之可见者,何可不自量也。

嗟乎!平居无事,只解打恭作揖,终日匡坐,同于泥塑,以为杂念不起,便是真实大圣大贤人矣。其稍学奸诈者,又搀入良知讲席,以阴博高官。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甚至互相推诿,以为能明哲。盖因国家专用此等辈,故临时无人可用。又弃置此等辈有才有胆有识者而不录,又从而弥缝禁锢之,以为必乱天下,则虽欲不作贼,其势自不可耳。设国家能用之为郡守令尹,又何止足当胜兵三十万人已耶?又设用之为虎臣武将,则阃外之事可得专之,朝廷自然无四顾之忧矣。惟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使为盗也。

他极口称赞林道乾,以为胜过自己万万。他以为这等人有真本领,是真人才,而深惜国家不能收用,以致流为盗贼。他骂一般士大夫只会作揖打恭,骗取禄位,一点事情担当不了。他喜欢的是英雄豪杰,而不是木偶般的道学先生。他取人很宽,绝不拘定一途。他尊重邓豁渠,同时却也尊重赵大洲,他尊重何心隐,同时却也尊重张江陵。他说:

吾谓赵老真圣人也。渠当终身依归,而奈何其遽舍之而远去耶!然要之各从所好,不可以我之意而必渠之同此意也。(《复邓石阳》)

如其迹,则渠老之不同于大老,亦犹大老之不同于心老,心老之不同于阳明老也。若其人,则安有数老之别哉?(《又答石阳太守》)

豁渠和大洲,如上文所述,分明是两样行径。此是则彼非,此非则彼是,似乎不能并立。但卓吾两称之,以为尽不妨各从所好,后贤与前贤,弟子与师,是不必相袭的。这样论人已经是很宽大,很活动,不像一般道学家把世界上人都要限定在一条路上。尤其可以注意的是他称赞张江陵。江陵杀何心隐,本是他极痛心的事情,他所以和耿天台弄到绝交者,其根源实由于此。然而他对于江陵却极尊重。他说:

何公布衣之杰也,故有杀身之祸;江陵宰相之杰也,故有身后之辱。不论其败而论其成,不追其迹而原其心,不责其过而赏其功,则二老者皆吾师也。非与世之局琐取容,埋头顾影,窃取圣人之名,以自盖其贪位固宠之私者比也。(《答邓明府》)

江陵和心隐,都非俗流,都是豪杰,都可以奉为师表。江陵虽反对讲学,但其伟大不可及处不容因此而埋没,并且世俗一班讲学家也真太不成样子。关于心隐之死,卓吾颇为江陵出脱。他骂那班杀心隐以媚江陵者为非人,但那自是一班小人干的勾当;至于江陵本人,根本没有把心隐放在眼里,何尝必欲杀他呢?冤心隐而不恨江陵,公是公非,公好公恶,卓吾这种见识度量,殊非一般讲学家所能及。他对于江陵向慕不已。如云:

些小变态,便仓惶失措,大抵今古一局耳,今日真令人益思张江陵也。(《答陆思山》)

今惟无江陵其人,故西夏叛卒,至今负固。(《焚书·与友山》)

此语只可对死江陵与活温陵道耳。(同上)

他竟然要拉江陵为同志了。江陵曾说何心隐“尔意时时欲飞”,看卓吾这种张皇亢奋跃跃欲试的神情,亦正好以此语赠之。他很崇拜事功,所以称赞江陵,称赞管仲,斥董仲舒为章句腐儒,而反对其“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之说。他昌言道:

天下曷尝有不计功谋利之人哉!若不是真实知其有利益于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则乌用正谊明道为耶?(《贾谊》)

这是多么明白干脆的功利主义!然而尚不止此,他还大谈术数呢。他说:

汉文有汉文之术数也,汉高有汉高之术数也,二五帝伯又自有二五帝霸之术数也。以至六家九流,凡有所挟以成大功者,未尝不皆有真实一定之术数。惟儒者不知,故不可以语治。(《晁错》)

卓吾、心隐这一流人,常被后儒骂为狂禅派。禅而大谈功利,大谈术数,好像是很奇怪的。但是我们须知禅也不止一种,他们所得力的不是枯槁寂灭的禅,而是大活动的禅;也就如梨洲所说,不是如来禅,而是祖师禅。当时儒、释疆界,已被冲破,王学左派诸人,多走向祖师禅一路。如管东溟混三教,汗漫不可方物,而却云,“孔子得位,必用桓、文做法”。从释、老到杂霸,和卓吾所走正是一样路径。他们都是狂放不羁的人物。什么正学,什么异端,根本没有放在他们眼里。掀翻天地,当机横行。金银铜铁,揽成一团。这班人是不能以寻常尺度相绳的。卓吾《焚书·豫约篇》有“感慨平生”一条,缕缕自述其生平遭际,只因“不受管束”之故,碰了许多钉子:

……余惟以不受管束之故,受此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为墨,难写尽也。为县博士,即与县令、提学触;为太学博士,即与祭酒、司业触;如秦、如陈、如潘、如吕,不一而足矣。司礼曹务,即与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尽触也。……最苦者,为员外郎,不得尚书谢、大理卿董并汪意。谢无足言矣,汪与董皆正人,不宜与余抵。然彼二人者,皆急功名,清白未能过人,而自贤则十倍矣,余安得免触耶?又最苦而遇尚书赵。赵于道学有名。孰知道学益有名而我之触益又甚也。最后为郡守,即与巡抚王触,与守道骆触……

最后他落发出家了。然而就只为这落发一事又引起许多麻烦。这段文章写得委委曲曲,凄恻动人,最足表现他爱好自由冲抉世网的精神,以文繁姑不具录。因为这种极端自由主义,极端发展个性主义,曾闹出一场笑话:

常志者,乃赵濲阳门下一书吏。后出家,礼无念为师。龙湖(卓吾)悦其善书,以为侍者,常称其有志,数加赞叹鼓舞之。使抄《水浒传》。每见龙湖称说《水浒》诸人为豪杰,且以鲁智深为真修行,而笑不吃狗肉的诸长老为迂腐,一一作宝法会。初尚恂恂不觉,久之,与其侪伍有小忿,遂欲放火烧屋。龙湖闻之大骇,微数之。即叹曰:“李老子不如五台山智证长老远矣。智证长老能容鲁智深,老子独不能容我乎?”时时欲学智深行径。龙湖性褊多嗔,见其如此,恨甚。乃令人往麻城招杨凤里至右辖处,乞一邮符,押送之归湖上。道中见邮卒牵马少迟,怒目大骂曰:“汝有几颗头?”其可笑如此。后龙湖恶之甚,遂不能安于湖上,北走长安,竟流落不振以死。痴人前说不得梦,此其一征也。(《袁小修日记》卷之八)

卓吾借《水浒》说法,特别赞扬鲁智深。这是当然的,鲁智深恰好是一个“狂禅”的标本。谁知那位侍者受卓吾薰染了,真要学鲁智深了,这却使卓老也受不住了。主仆二人,狂态可掬。当时崇拜卓吾的,直把他当成圣人,反对卓吾的,却又把他看成洪水猛兽。总而言之,他不是个寻常的人,他对于当时思想界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邹颍泉《语录》载:

李卓吾倡为异说,破除名行,楚人从者甚众,风习为之一变。刘元卿问于先生曰:“何近日从卓吾者之多也?”曰:“人心谁不欲为圣贤,顾无奈圣贤碍手耳。今渠谓酒色财气一切不碍菩提路。有此便宜事,谁不从之。”

这种批评虽说不一定全合真情,但卓吾这班狂禅派确乎是大开方便之门,绝不是循规蹈矩的。他们也确乎是把圣人这个名字便宜出卖,如罗近溪称颜山农为圣人,杨复所称罗近溪为圣人,卓吾称赵大洲为圣人,焦弱侯亦称卓吾“可坐圣人第二席”,真可谓“满街都是圣人”了。这种狂禅潮流影响一般文人,如公安派、竟陵派以至明清间许多名士才子,都走这一路,在文学史上形成一个特殊时代。他们都尊重个性,喜欢狂放,带浪漫色彩。他们都津津乐道卓吾和左派王学家的故事。如袁伯修述:

前辈为余言:阳明接人,每遇根性软弱者,则令其诣湛甘泉受学。甘泉自负阳明推己,欢然相得。其实阳明汰去砂砾,直寻真金耳。于是王龙谿妙年任侠,日日在酒肆博场中,阳明亟欲一会,不来也。阳明却日令门弟子六博投壶,歌呼饮酒。久之,密遣一弟子瞰龙谿所至酒家,与其赌。龙谿笑曰:“腐儒亦能博乎?”曰:“吾师门下日日如此。”龙谿乃惊,求见阳明。一睹眉宇,便称弟子矣。(《白苏斋类集》卷二十二)

这段故事,《明儒学案》卷十九《魏良器传》中亦曾讲到,并没有特别奇异地方。可是一到这位公安派文学家笔下,就全成一片禅机。这样讲法,实在使王学另变一副面目,把王学完全狂禅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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