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九七三年二月退休的,时光弹指老骥伏枥,一眨眼已经退了十年多啦。
在没有退休之前,有几位退休的朋友跟我聊天,他们告诉我,刚一退休时,每天早晨看见交通车一到,同事们一个个衣冠楚楚夹着公文包挤交通车,而自己乍还初服海阔天空,真有说不出的自由自在劲儿,甭提心里有多舒坦啦。可是再过年把,人家没退休的同人,加薪的加薪,晋级的晋级,薪俸袋里的大钞,越来越厚,可是再摸摸自己的口袋,越来越瘪,退休福利存款更是日渐萎缩,当年豪气一扫而光,反而天天要研究要怎样收紧裤腰带才能应付这开门七件大事矣。
生老病死是人人难免的,到了七老八十,红份子虽然未见减少,可是白份子则日渐增多,自然每月跑殡仪馆的次数,就更勤快啦。在殡仪馆吊客中,当然有若干是退休的老朋友,有的数十年未见,虽然庞眉皓发,可是冲衿宏度不减当年;也有些半年不见,形材腲腇,暗钝愚騃,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我看了这样情形之后,深自警悟,一种人是有生之涯有所寄托,一种人是浑浑噩噩,忧闷不快,精神未获纾泄。
我在退休前两年想过,整天忙东忙西的人,骤然闲下来必定感觉手足无措,如何自我排遣,倒要好好考虑一番呢!写字画画是修心养性的好消遣,可惜担任公职期间,因工作关系,右拇指主筋受伤,握管着力即痛楚不堪。想养点花草培植几座盆栽,蜗居坐南朝北,楼栏除了盛暑偶露晴光外,一年之内难得有几小时得到日照,这个计划又难实现。
思来想去早年也曾舞文弄墨,只有走爬格子一途,可以不受时空限制。抗战期间,又曾脱离过公职,闷来也是写点文稿打发岁月,不过一恢复公职我就立刻停止写作,一方面公务人员,不可以随便月旦人物时事,同时整天忙碌,抽不出空余时间,也就鼓不起闲情逸致来写作了。
自重操笔墨生涯,自己规定一个原则,就是只谈饮食游乐,不及其他。良以宦海浮沉了半个世纪,如果臧否时事人物,惹些不必要的啰唆,岂不自找麻烦。
寡人有疾,自命好啖,别人也称我馋人。所以把以往吃过的旨酒名馔,写点出来,也就足够自娱娱人的了。
先是在南北各大报章写稿,承蒙各大主编不弃,很少打回票,稿费所入,足敷买薪之资。知友盖仙夏元瑜道长,有一天灵机一动,忽然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开辟了一个“九老专栏”,特请古物专家庄严、画家白中铮、民俗收藏家孙家骥、京剧名家丁秉鐩、历史专家苏同炳、民俗文艺专家郭立诚、动物学家盖仙夏元瑜,还有笔者幸附骥尾,也在里头穷搅和,每周各写一篇,日积月累我居然爬了近二十万字。
当时《人间》主编高信疆,他的夫人柯元馨正主持景象出版社,撺掇我整理之后,把那些小品分类出版。一九七六年,我的处女作《中国吃》、《南北看》终于出乖露丑跟读者见面啦。紧接着皇冠出版了《天下味》,时报出版公司出版了《故园情》。人家写文章都是找资料,看参考书,还要看灵感在家不在家;我写稿是兴到为主,有时一口气写上五六千字,有时东摸摸西看看十天半月不着一字。可是文章积少成多,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出版《老古董》,一九八一年八月出版了《大杂烩》、《酸甜苦辣咸》,一九八二年出版了《什锦拼盘》,一九八三年出版了《说东道西》,以上几部书都是委托大地出版社发行。想不到从一九七六年到一九八三年八月之间,居然东拉西扯写了百万余言,自己也想不到脑子里曾经装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拙作百分之七十是谈吃,百分之三十是掌故,打算出到第十本就暂时搁笔。朋友们接近退休年龄的日渐增多,如果有兴趣的话,不妨写点不伤脾胃的小品文,倒也是打发岁月的好途径呢!凡我同志,盍兴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