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荀学简史
荀子之学自谓承孔子,而恒将孔子与周公并称,盖特有取于周之人文,故不同于孟子之承孔子而恒称尧舜之始创人伦之道者。荀子书有尧问篇,盖荀子门人所记,谓荀子之善行,孔子不过,而力辨荀子非不如孔子。汉世之传经之儒,多自谓遥出荀子之门。如鲁诗传自浮丘伯、韩诗传自韩婴、毛诗传自毛亨、礼传自后苍、左氏传传自张苍、谷梁传传自申公,皆可上溯至荀子之门。汪中荀卿子通论,已备言之。吾于论孟子时,已谓董仲舒尝非难孟子性善之论。刘向校书为孙卿书录称美荀子,并言董仲舒大儒,作书称美荀子(见严可均辑全汉文。王先谦集解亦载于书末),后王充更有疑孟之篇。则荀子之地位初在孟子上。唯扬雄尝自比于孟子之辟杨墨。又董子言性为天质之朴,亦兼通善恶。扬雄言性主善恶混,皆兼综孟荀为论。王充言性三品,谓人性或善、或恶、或居其中。亦是由综孟与荀,而更进之说。自汉至唐,儒者皆重五经。孟子注只赵岐注一种,亦如荀子只有杨什京注,其学皆未大显于世。韩愈原道文,乃谓孟子醇乎醇,荀与扬大醇而小疵,则称孟而稍抑荀。然韩愈言性之论,则略同王充之说。宋初学者,则多将孟荀与扬雄文中子并称。唯宋元学案安定学案,有安定门人徐积,评及荀子性恶之论。苏轼荀卿论更推李斯焚书坑儒之罪,至其师荀子之言性恶。程子更大责荀子言性恶之说,谓“其学极偏驳,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朱子编近思录,亦引其言。 [8] 由宋及明,学者乃大皆以孟学为孔学之嫡传,荀学为杂学。爰及于清,戴东原言心知,凌廷堪言礼,其旨实多同于荀子,而皆未尝明宗荀。唯汪大绅二录、三录,宗孟子而绳荀,然亦有取于荀。姚鼐著李斯论,驳苏轼将李斯之过,归罪荀子之说。钱大昕、郝懿行,并辩荀子之学,未尝大违孔孟。卢文弓召、王念孙等,更对荀子文,多所校注。汪中为荀卿子通论,既综述荀子传经学之功,又为荀子年表。清末王先谦,聚卢王等之校注,为荀子集解。其书前二卷为考证,其中亦备录钱、郝至汪中之文。清末章太炎为国故论衡,以佛家唯识宗义,论孟荀言性,则谓其各得性之一偏,颇类似汉之董扬于孟荀之言性之评论。然其时之谭嗣同仁学,则一方重孟子言民贵之义,一方责荀子之尊君,言君统,并以二千年之言君主专制皆荀学之流。此又非荀子之所及料者也。然民国以来,学者于荀子正名之论及其言心与天之义,恒持之与西方之哲学思想相比较,而渐见其价值,而孟荀之地位,又略等矣。此即中国荀学之简史也。
二 总述荀子之道之别于墨孟庄之道
吾人前论孔子立仁道,墨子立义道,孟子立人之兴起其心志之道。道家之流,则田骈、彭蒙、慎到,言顺应物势之道。老子由法地、法天以法道。庄子内篇则言人自调理其生命心知,以成为圣人、真人、神人、至人之道。荀子之言道,则属儒家之流,而又不同于孟子只重在别人于禽兽,而兼重在言人所以别于自然之天地万物者。故王制篇谓“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且亦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则人之尊乃对一切自然之天地万物而见。而人所以尊,则不同孟子之自主观心性说,而是自其有客观之“义”说。荀子之义即礼义。礼义之道,即人文统类所以形成之道也。人文之统类成,而人在自然之世界之上,自开一人文之世界。此人文之世界,在人之自然生命与其心所知之其他自然物之间,亦在己与人间,同时为通贯古今,而自有其历史者。故言此人文统类如何形成之道,不同于只言己与人相处之伦理,亦不同于只言人如何自兴起其心志,以为贤圣之道;更非言人之当法地法天以为道;复非言人自调理其心知生命,以成真人至人之道。此必待于人之究心于种种人与自然之各类之物,及人与各类之人间之事之种种特殊关系,与古今历史之变,然后能知如何形成人文统类之道,以使人于自然世界外,实开出一人文世界。故此人文统类之形成,一方在建立各类之人伦关系以尽伦;一方在使各类之人所分别创造之人文,更相制限,以相配合、相统率,而皆得成就,以尽制。而尽制之事,即政治之事。尽伦者为圣,尽制者为王;尽伦尽制之道,即圣王之道也。墨子言圣与王,重其力为义,兴天下人民之利。孟子言大而化之谓圣,能保民兴民者为王。老子以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即是王。庄子以“游心于淡,合气于漠”之圣,“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为应帝王之道。其中唯墨子重在于事上见义以生利,余皆重在于心上言道。而荀子言圣王,则重在尽伦尽制,以成客观人文之统类,则非重在一一具体之事,亦非只重在心,而重心之知通统类,行成统类,使世由偏险悖乱,而致正理平治,以成就人文世界之一一具体事,使皆合于礼义,而后人得最为天下贵。故荀子礼论更谓“礼者人道之极也。”此即荀子言道之特质所在也。
三 荀子言天与人分职之学
上文只粗陈荀子之思想方向中之道,今更从细处看,则当先从其面对道家思想之重知天地万物之道,更别人于天地万物,而言“道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为道也”之旨说起,方能更及于其如何具体的言人文统类之道。此上所引之语,见荀子天论篇。此篇实荀子分别人道与天地万物之道,最重要之文。在此文中,荀子固未尝不言万物与人之同为天所生,人之五官为天官,心为天君;然人之所以为人,则在人之如何用此天生之五官与心,而有人之所以成就其对天地万物之人事,而当知当行之人道在。由此而天所生之其他万物与人之由天而有之五官与心,即皆只为荀子所言之人道之一背景上之根据。至此人之道之自身,则不在此背景之根据上说,亦不在先反省回顾此根据之毕竟何所是上说。而只在本此根据而有“人为之事”上说。简言之,即此荀子之道,乃人以天为根据,如由上而下,以向前向外走出之道,而非对此根据,先向后向内,更如由下而上,以求契合之道也。
本上述之意,以观荀子天论之首言“天有常行,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之言,则可见其所言之天,即人向前向外所见之天。而其言天有常行,亦非重言此“常行”本身,而重在言吾人所以应之之道。此天之常行,近人或谓其即自然界之恒常不变之规律,而谓荀子重此规律之存在,为有科学思想。然观荀子整个之天论篇之旨,与其整个之学,则其所重者,明不在正面的对天而说其有恒常之规律。此所谓天有常行,大可只是说天之行或自然现象,总是如此如此相续,亦经常如此相续。此经常如此相续,自可涵其相续有规律之义。此规律亦可说为其经常如此之所以然之理。然荀子之明言,则只举此天之行之经常如此之事,而说。其说天之行之经常如此之事之目标,要在显出人之于此无所施其力,亦非人之治乱吉凶之原。故下文即全转到人之应此天之行之治乱之道上说吉凶矣。是正即吾人上所谓荀子之所谓天,只为人道之背景上之根据之说也。
荀子谓“天之行经常如此”,自亦涵有人对天不可妄作祈求希慕之义。故荀子谓“君子当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小人错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按孔子言“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求诸己,即尽其在己之义。而荀子则推扩孔子之此义以对天,以言君子不特当敬其在己而不求诸人,亦当敬其在己而不希慕于天。则荀子之言人不当慕其在天者,固非只本于天之常行中之规律,非人之希慕所能改变之故;而亦本于儒者求诸己,尽其在己之教;故人当对天自尽人事也。
荀子重人之对天而尽人事,而人事之所成者,即非自然界之天地万物所原有。然此亦不涵有:人之地位在天地之上之义,亦不涵有人对其外万物,求加以控制,征服自然,而表现人之权力之义。荀子谓“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此要在言人事与天地之事相配,以成三。其言“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即言人与天地之关系,为一对等交互的,以其事互相回应之关系。此皆明不涵人之位在天地之上,控制万物、征服自然之思想,如近人之说也。观荀子之礼论,明言天地为礼之三本之一。在荀子之礼中,固有对天地之礼。唯以此是人所当有之人文中之一事,非以此为人之希慕祈求于天之事耳。故荀子天论之旨,虽以天人分言,固亦不与其他儒道思想言天人之和者,必然相冲突者也。
荀子天论言“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列星随旋,日月递灿召,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唯圣人不求知天”。荀子对天之不为而成,不求而得之生物之职之功,固加以正视。故于天之功之深、大、精与神,与万物之由各得天之和以生,如庄子之听喜言者,固亦未尝不加承认。唯以此天之职之功,人不当与之争,人亦不能更加其虑、其能、其察于天之上,以有所助益于天,而分天之职与功。人唯当于天职与功之外,更尽人之职,以成人之功,而不求知天之行自身之所以然。此人之尽其人事,“其行曲治,其养曲适,其生不伤”,即为人之所以理天地而知天。故曰“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于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此只求有于物之成,以为进一步之人之事之根据,而不于天之所以生物上错思,以求知天之生物之所以然,亦如君道所谓“于天地万物也,不务说其所以然,而致善用其材。”此即荀子之异于庄子等道家之言者。然荀子既言万物之各得其和以生,亦将谓人之生命由得和以生。此人之生命得和以生,固亦是在吾人生命以内之天。则于此天,何以必不当有以知之,如庄子之所论及者?又荀子既言天之功之深、大、精与神,与万物之皆得和以生,人又何以不可就其深、大、精、神,与万物得和以生处,随处加以观玩、欣赏、体会,以使吾人之心与生命,亦趋向于深、大、精、神与和?岂此二者中,皆即必无学问之可说?然荀子则盖正以此二者中无学问之可说,故只言人之就“各得其和以生”之“万物”之“成”者,与天所“见象”,地所“见宜”之呈于人前者;更继之以人为之事,以“畜”此天所生之物,“分制”而“用”此由天所命赋于人之物,而“应”天之时,以骋其能而化其物,以治理其物,即人之“有于物之所以成”后之人道所在也。知此上所说,则知荀子之学之所以与庄子之学分途之关键矣。
至于荀子之学与孟子分途之关键,则在荀子虽言天生人,人有其天君之心,然其所重者,只在本此已有之心而用之,以成人之事。故不重更向内反省此心之所以为心之性,亦不能知孟子所言之心之性之善。其所以更言性恶,则亦唯由荀子重人之所为之进于天生之故。盖人之所为既有进于天者,则人之性纵是无善无恶,对人之欲进于天之理想而言,亦犹可说为恶。何况在人求其有所进于天,而修其善行善德之时,更明觉其天生之自然之欲等,恒若导人向一相反方向而去。此即荀子之所以言性恶之根本理由所在。吾已论之于原性篇,今可不赘。
四 荀子言心与道之关系
荀子言人为之事与善行善德之所以成,在人之能用其天官与天君之心,而心为天官之主。故荀子之学要在教人用心以知道行道。此必待于先解除此心之蔽。故荀子有解蔽篇,以说吾人之如何用心之道及心与道之关系。此荀子言心,而视此心为一具虚壹而静,亦具自行、自止等,以自主宰之作用者,吾己论之于原论中原心一章。今所当略重复补充者,则在言心与道之关系。此为吾之前文所未多及者。今按此荀子所谓心与其所谓道,初为如何之一关系,亦令人困惑。荀子“正名篇”言“人不可离道而内自择,”于“解蔽篇”先论心术之公患,即进而言人必“兼陈万物,而中县衡焉。何谓衡?曰道。”更言“心不可不知道。心不知道,则不可(肯可)道,而可非道……乱之本也。……心知道然后能守道,以禁非道……治之要也。”则治乱之本,全在心之是否知道,其所肯可者在道或非道。自此心既能“肯可道”,亦能“肯可非道”;既能知道,亦可不知道言;则道似只当视为一客观对象,与此心之知与不知、肯可与否,无必然关系者,有似墨子告子以义纯为在天在外之说;而显然不同于孟子即仁义之心,言道所在者。然若道只为一客观对象,此毕竟为何种之对象?在吾人之经验中,固有客观外在之人物,为经验的对象,然初无此道之一对象。若说此道为柏拉图式客观理型,或形而上之道体,则荀子显无此义。于此似可说此道,即所经验的诸客观现象事物中,共同的法则规律,而为吾人所知,以形成吾人之知识者。由此而吾人似可谓荀子所谓道,即在人文历史之事物中,所发现之普遍法则或规律。此即可用以解释荀子之何以重百王之统,何以重法后王之礼制之粲然者,又何以重圣王之师法;并见荀子之学之标准,纯然在外。即与孟子之学,重心性所在,即道之所在者,全相对反矣。
然吾人循上述之思路,以解释荀子,虽似顺而易行,却可引起更多之问题。即如荀子之心与道全无必然之关系,道纯在心外,为其客观对象,则此心是否有其“自用其心以知外在之道”之一道路?如有,则此道路应为心之道,而不可说只在客观之对象。又道如只为一所知之对象,则既知之,即可完成吾人之知识,人应只有所谓知道,而无所谓行道。然荀子明重行道以成治去乱,其知道乃所以为行道,此又何故?又人之行道,道在人所行之内,则人之知道,此道亦当在此知之内。道既兼为所知与所行,则道应为贯通于此知与行者,不可只说为一知识之对象。又人于道当不只有一知识的心,亦有一意志行为的心;而心亦不只以其“知”与“道”相关系,亦以其“意志行为”与“道”相关系。又如荀子之所以重百王之统、后王之礼制、圣王之师法,纯以此“统”、此“礼制”、此“圣王”之存在,为一客观外在之人文历史事实,或经验世界之事实;则此事实之本身,并不涵具吾人之必当法之之义。人各有有所知之历史事实,或经验世界之事实,如皆可法,则何以必以圣王为法?更可问:何以必以人为法,而不以自然界之万物为法?则荀子之法人中之圣王以为道,只为荀子个人思想上之偶然,而毫无其一定之理由可说者。然荀子之言道必以人道为本,必法圣王,又似非无其一定之理由者。由此种种之问题,则吾人对荀子所谓心与道之关系,即不能不别求善解以通之。
此所以通之之善解,吾意是一方固须知荀子之言心与道之关系,固不同于孟子之即心性之流行以言道者。然荀子亦非以道为外在于心之客观对象,由心之知种种人文历史之事实而发现者。此道初在此主客内外之中间,而为人心循之以通达于外,以使人心免于蔽塞之祸者。故此道在第一义,初当为心之道,在第二义方为心所知之人文历史之道。此道一方连于心之能知能行之一端,一方连于其所知所行之一端;亦即属于此二端,又为初属于心之一端,以为一心之道者。此说其为一心之道,并不碍此心之或不自知其有道,而可不知道。此亦如孟子之言人之仁心仁性之流行即道,而人亦可不自知其有此流行,其中有此道也。故吾人不能据上引一段文,谓人心“可不知道,而肯可非道,或可有蔽塞”等,以证荀子纯以道为外在于心,遂言荀子无所谓心之道。就荀子“解蔽篇”之后文而观,荀子明于心之“能”或“作用”中,见心之自有此由内以通达于外之道。唯此心之道,初为一知物之道。既知物,然后有此心所行之道,以合为心之能知能行之道,更有此知所接之人文事物、行所成之人文事物之道。此中则有曲折之义。下文将对荀子若干段文加以重讲,以次第说明此中之曲折之义。
荀子“解蔽篇”文为世所共加注意者,为“故治之要在于知道”一语以下二节。由此二节,可见荀子言心,与道家言心之同而异之处,是即为后文分言人心与道心之张本。此二节文之要义,即在由心之能、或心之作用,以见心之自有其由内通达于外之道者也。兹先照引原文如下:
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藏也〔原作臧,古字通〕,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也〔原作满,依后文应采杨注改〕,然而有所谓壹;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藏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壹。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壹而静。作之则将须道者虚,则入;将事道者之壹,则尽;将思道者静,则察。知道察,知道行,体道者也。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故曰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见。其物也杂博,其情之至也,不贰。……故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以赞稽之,万物可兼知也。
此上所引之前一节文,言心之本身兼有能知之作用,以使人知“须道”、“事道”、“思道”,而“知道”、“行道”、“体道”,意在言人当如何善用其心知。此中荀子言心之虚、静与一等,皆道家所常言,而初非孔孟之所常言。然荀子言心之虚,乃与心之能藏并言,要在教人善用此心之虚,以求其有所藏。此与道家如庄子言本心之虚,以直接“待物”,并言心之知物,如镜之照物,当“应而不藏”者,又不同。道家言以心应物,当“应而不藏”,故或喜言心之能“忘”,其极至言“坐忘”或“形忘”。此即显然与荀子言心,兼重此心之能藏者不同。荀子言心之虚,使人能“不以所已藏者害所将受,”即言心以其能虚之故,便能不断更有所藏也。此心有所藏,即有其所“志”,此志指记忆,正为人用心能成就种种人事之故。荀子重人事,固必重心之本其虚,以更有所藏也。
按道家之所以重心之应而不藏,与重心之能忘,乃由感于心之执其过去之藏者,以应当前之事物,即不免本成心,以应当前之事物,而恒有所不当。故必去其成心,而忘其过去之所藏。庄子言“去知与故”,(“刻意”)“不以故自持”,“瞳焉若初生之犊,而无求其故”,(“知北游”)“故莫若释之而不推”,(“天地”)皆教人忘其过去之所藏亦不以之为理由根据,以从事推论,以使人更得游心于当前所遇之天地万物之中之道也。然荀子则重言人在当前天地万物之外,别有所成。依荀子之意观之,人之心之能有所藏、当有所藏,是一事,执所藏而化为成心,又是一事。固不必因虑此人之执所藏,而有成心,以谓心之不当更有所藏也。人心既有此能藏之一作用,固亦当使之尽其用,以有其记忆,与所累积之对物之知识也。由此而人心之虚之一面,即只为所以使人“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不断更有所藏,而亦为成就此心之能藏之作用,与其记忆知识者矣。
至于心之能一,道家亦常言之。如庄子“人间世”言“一若志”。然道家言一,恒言天地万物之所一,或我与天地万物为一。儒家孔子则言“吾道一以贯之,”孟子言“夫道一而已矣,”皆未尝以“一”与“两”“多”兼重。荀子言心之一,则要在与心“未尝不两也”并说。心之“两”,即心之“能兼两一而知之,更不以此一害彼一(即“夫一”)”之作用。以统一之心,而能知“两”,于“两”中之任一,皆知其为一,而同时兼知之,则为荀子之所重。此中荀子与道家之不同,盖在道家于天地间之两或多,恒同时知其可相化相易,以成一。故不重其“两”或“多”。荀子则纯就人之心之知两之际着眼。于此着眼,则于为“两”者之自身,可相化一点,可不问。盖不问其自身相化与否,我之知“两”时,所知者仍为“两”。我能就其两而分别知之,则可成就对“两”之知识,而较只知其可相化为一,或只知两中之一者,所成就之知识为多。则荀子之重人之有所成者,固必重知两之为两之知识,重“知两”中之“对此一之知”与“对彼一之知”之不相害矣。
至于心之能静,亦道家所常言。然荀子则兼与心之能动合言。道家重心之静,一方亦意在自超拔于心之“偷则自行”、“梦剧乱知”之妄动;一方则以静为心之虚之初步。盖必由静以致心之虚,由虚以待物,人之知,乃能明通于物而物载无间。然荀子以心之静与动合言,则要在言于心主动而知物时,当更求其心之静。此静实即同于用心之专注。心有所专注于物,则亦自能免于心之“偷则自行”、“梦剧乱知”之妄动。然人免此妄动之后,即能更专注于物,以细察一物之内容。故曰“静则察”。此心之专注,或荀子所谓静,亦实无异人之求知时其心之定于物。此专注与庄子言“用志不纷,乃凝于神”之旨亦相近。凝神即亦是专注也。然庄子言凝神之旨,要在由凝神,更随物之变化而变化,与之俱运,以使心游于物;亦使吾人之生命与天地万物之生命,通而为一。荀子言静则察,则要在由心之专注于一物,而更对此一物之内容之各方面,以及其与他物之特殊关系,皆分别加以考察,以成就对此物之更多之知识。此即荀子言心之静之为专注,与庄子言凝神之不同也。
上言荀子之心有此虚壹而静之作用,乃就心之如何知物以成知识之事为释。然荀子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则此心之虚壹而静之作用,似只是人由之以知道者。人遂可以此心之虚壹而静之作用,只为人所由以知道之一手段;而此道,则只为此心所求知之客观外在之对象,乃初为人所不知者。然如此解释,则心初无道,亦初不知道为何物,而于“解蔽”言道心之旨,亦不可通,其与人心之别,更无从论起。然吾人实当说所谓知道之心,初即此知循虚壹而静之道,以更求自用其心之心。由心有虚壹而静之作用,亦即见此心知循此虚壹而静之道,以自用其心。则荀子之问“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即问心如何而可称为知道之心?其答曰“虚壹而静,”犹言心之真能知虚壹而静者,即为知道之心。此即无异言此“虚壹而静”,同时为此心所知之道。则所谓“未得道而求道,谓之虚壹而静,”即言虚壹而静,为人求之即能得道者。而此语亦无异言“虚壹而静”,即为得“道”之道,而亦即是道。如后文言治心之道,即心之自治之道。若如此解,则于道果为何物,直下先有一着落,不致第一步,即望空玄想。此所谓道,皆初只是此心知之进行所循之道路,而由内以通达于外者。即不能说此道初为人所不知之一客观外在之对象,而人亦自有“实能循此虚壹而静之道以用心”之道心,以与一般之人心之未能实循此道者相别矣。兹试申其旨如下。
按人心之必虚,而后能藏物于心知中,此义易知。然人心本其虚,以次第藏物于心知中,乃一相续历程。在此历程中,此心即是行于一“由虚以不断去藏”之道路上。此连于后文言,即“须道者虚”。此四字以今语释之,即人如须有一其心之通达于外而知物之道路,首即当有此心之“虚”,以不断去藏。物自为客观外在,然通达于客观外在之物之道路,乃在此心之虚而能藏。此虚而能藏之道路,固不为客观外在之物也。人必依此心之虚而能藏之道路,以于物有所知。故知道者,即当知依此道,以成其对外物之知,故为人首所须,而言“须道者虚”也。
然人欲成其心之通达于物而知之之事,只是以此虚为始点。人如欲完成其知物之事,必于“虚而次第藏物”之外,更对物一一加以辨别,不使彼一害此一,而相混乱。此即同于谓此心当更行于“不以夫一害此一”之道路上,然后心能自本其心之虚,以于物兼知而尽知。故曰“一则尽”。此求兼知尽知,即此心于次第藏物之外,更次第辨物,而自事于求兼知尽知。此心之“循此不以夫一害此一,以求兼知尽知”之道路而行,即此心之所以自事之道。故曰“事道者之一”。此与“须道者之虚”不同。然人之心固可一方面虚以藏物,一方又求兼知尽知;则此二道固可相贯,以为人之成其对外物之知所当依之一道也。
至于此心更能于其所知物专注其心,加以细察时,则此心即更循一由细察物而思之之道路而行。故曰“思道者静,则察。”思道即依道而思;而静以察,正为此思之进行时所依之道。此与须道者虚、事道者之壹,皆不同。然此心乃可兼由虚以藏物,更分别求兼知、尽知物,再就物细察而思之者;则此三者亦可相贯为一道,总为人之所以成其对外物之知,所当依之一道也。故荀子文于须道、事道、思道,即合为一人之知道之事。则刘师培荀子补释谓“欲须道之人,可由虚而入道;欲事道之人,可由壹而尽道;欲思道之人,可由静而察道”亦不误。今案,心以虚,而能无尽藏,故大;不以此一害彼一,故清;静而察,故明。统为一大清明。此大清明三字,亦当非泛用。至于由此大清明心之知道而更进,则为由知而行,以行道体道之事矣。关于此上所谓道,皆自人之用心以通达于外之道路上言道。此当为荀子所谓道之第一义。至于由循此处虚壹而静之道路以用心,所知之关于人文政治历史之道,则当是第二义。是为由人之如此如此用心,而更知及于人文政治历史者。当俟后论。
此上所谓知道而更行道之心,即于其自身之对物之行为反应,更能自加以决定主宰之心。心之由虚而藏,而不以此一害彼一,以使其对此一与彼一之知,自相制限,更求静以察一;即此心之知中之行,而见此心之能自作决定,而自作主宰。由此,而心能自禁、自使、自行、自止,以能直接对其行为反应,有自觉的选择;又在选择之时,人亦不能禁止何者为所必然不能加以选择者。于此见心之能自“容”其有选择之事。本于心之虚故能容,本于心之能藏而能记忆,即能自觉自见。故言“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见。”此与上文心之虚而能藏之义相照应。如心自摇荡生枝蔓,则不能自见自知,而同于无知。故曰“心枝则无知”。又在选择之时,人必须有各方面之物同时在念。故曰“其为物也杂博。”然不可只倾倚于一面之物,故曰“倾则不精”。不倾于一面之物,即上文同时兼知,不以此一害彼一之旨也。再在选择之后,必归于最后之一决定,而专注于一事物,更细察之、思之。故曰:“其情之至也不贰,贰则疑惑。”此即明是就先陈之此一彼一中,决定其一,为所专注之一,更有“静则察”之事。此中前后文之章句,固皆互相照应者也。
此心之所以能由虚而藏一,而不以此一害彼一,最后归于择一而专注于一,以专察此一,专思此一。是即人之所以能成事之本。故下文言“万物可兼知也,身尽其故则美;类不可两也,故知者择一而壹焉。”今按后文“好书者众矣,仓颉独传者壹也;好稼者众矣,而后稷独传者壹也;好乐者众矣,而夔独传者壹也;好义者众矣,而舜独传者壹也。倕作弓,浮游作矢,而羿精于射;奚仲作车,乘杜作乘马,而造父精于御。自古至今,未有两而能精者也”一节,即顺此义而说,而与前后段文不相连,疑为误编。宜移于此句下以观,合以见人当于其心所兼知之万物中,择一而专之。人心原能兼知,即人心原能不以此一害彼一。至于其择一而壹之,则是本此兼知而更自决定,以专注于一类之事,以求于此一类之事,“身尽其故,”或尽知其所以然,以使其能精于此一类之事者也。
人心原能兼知万物,而又能择一以精于一事,则人之各有所专精之事,更相配合,即人之所以组织此人文社会之本。此乃荀子所最重之一义,其书中随处皆有发挥。然此中亦有一问题,即人之专精于一事者,可更不求知其他之事,以至不知人于有所专精之事外,应尚有能配合此诸人各所专精之事者。此能配合诸人各所专精之事者,则不能只是专精于一事者;而当为能兼知各专精之事之价值,并知如何将此人各所专精之各类之事,统之于一道,而有一合道之心者。然此一合道之心,则非人人所能有。此合道之心之培养,亦非易事。此则由于人之既专精于某一类之事,人即恒可自限于某一类之事,以用其心之故。由此而吾人可知荀子所以辨人心与道心之切实义。
五 荀子如何辨人心与道心
荀子言人心道心,乃连于其养心之论者。荀子言“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古文尚书改“之”字为“惟”,更加“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二句;而宋明儒以之为尧舜禹相传心法。朱子中庸序乃谓人心为人欲,故危殆而不安,道心为天理,故微妙而难见云云。然以之注荀子文,则不相合。王先谦集解引王念孙说,案以“此非蔽于欲而陷于危”,其言甚是。至于其引王念孙语谓“处以专壹,且特加戒惧之心,所谓危之也,”则有其意趣,而未能尽切。细察荀子“解蔽篇”前后文之意,窃谓此所谓人心即专精于一事,而不能通于他事之心;而道心则为能兼知不同之人所专精之事之意义与价值,既能兼知之,更求加以配合贯通之道者。此道心、人心之分,初非自道德意义上分,而是自其人文意义上分。此即吾之所以尝言荀子所重之心,乃成人文统类之心也。(拙著中国哲学原论卷上“自序”)今试本此义,以解释荀子于此下二节之全部文句。则知吾此言之非苟说。荀子曰:
农精于田,而不可以为田师;贾精于市,而不可以为市师;工精于器,而不可以为器师,精于物者也。(据卢文弨抄王念孙校,后文五字移此)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以使三官,曰精于道者也。精于物者以物物,精于道者兼物物。故壹于道,以赞稽物。壹于道则正,以正志行察论,则万物官矣。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危之,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唯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得大形之正矣。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小物引之,则其正外易,其心内倾,则不足以决粗理矣。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蛟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有子恶卧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人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王先谦集解引郭嵩焘说,于本节文句读,有校正。但无关大旨)
此上二节,古今释者多未能贯通之而说。实则其中明有一贯之义。其言农工贾之只精于物,而不能为师为官,正在其只有人心,而未有道心。此所谓人心,即能专注于物,而于物能精察之心。人有此心,亦可成就其所专精之事,此心亦人所不可少。但若只有此心,则不能为师为官。为师为官者,必须能调理众农、众工、众商,与其所为诸事之关系。则其心必不能只如一农一工之专精于物以物物;故必须能兼通观此诸人对诸物之诸事,以知其相互间之关系,而后有加以调理之道。则其能调理之之心,即为居上一层次之道心。此道心与人心之不同,即“知物物者”与“知兼物物者”之不同。亦即“只专门精察一事物、或一类事物之心”,与“兼知诸事物或诸类事物,而实不以此一害彼一,而兼知之心”之不同。此后一心即所精在道之心也。此精在道之心,乃能统摄此一与彼二以为道,而此心即又为壹于此道,而为“可由兼知更兼求此一类事物与彼一类事物之互不相害而兼成之”之心。故为一赞稽物,而初不偏倚倾侧于一类事物者。言赞即赞助兼助之意,言稽即稽察。赞稽物,即兼诸物而稽察之,求其不害而兼成也。下所谓正志,即心之方向之不偏倚倾侧也。心之志能不偏倾,以再分别就此一与彼一,以行其分别之稽察,则一一之事物,皆得完成其任务,尽其职能,如各得为一官。故曰“正志行察,则万物官”也。此中,人用道心以调理诸人之不同类之事之关系者,虽不专精于一特定之事,然不同之事,则由此调理而得成。故曰“不以事诏而万物成。”此非道家之无为无事。不以事诏,唯是不以特定之事诏而已。
至此下文“处一”与“养一”中之“处一”,当即专精于一物一事,而欲成就之之人心;乃专“处”于一定事物之内,而未能通达于他事他物者。“处一危之,其荣满侧”之危,若作危险或戒惧之义解,则于“其荣满侧”之语,必迂曲以讲之。此于文理不顺,而与后文之“何危”之义亦不合。今按说文段注谓危字指人在崖上,即初为居高而凸立之义。人居高凸立,即觉有危险,而生戒惧。此皆是引申义。如所谓“危冠”“桅杆”即凸立而高标之冠或杆。孟子所谓“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此危亦只是兢兢业业而凸聚于一处之心,无危险义。故“处一危之”之危,当即心凸出而凝聚,以处于一事一物之内,而高标其意义与价值之心。于此人即自易见其“荣之满侧”。如此解则文理至顺。至下文所谓“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正与上之“其荣满侧”相对反。则此“一”当是指“一于道”之心之一。此“一于道”之心,乃处于所调理之诸事物之上或之间,以求其兼成,而其本身若初未尝成一特定之事物者。故此心初不自凸出高标于外,而为一隐微之心。人之用此隐微之心,更存养得此心,自有调理诸事,以使之俱成之功效,而亦有其荣。然此荣不同于人心之“处一危之,其荣满侧”者,而初不易知。故曰“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也。微非必微妙微细之微,唯是隐微不易知其荣或价值之所在而已。故下文更引道经之言为证,而言此人心道心之分,唯明君子能察之。盖君子为师为官,不只专精于一事,故不可不知此二心之不同,而当有“治心之道”以成道心也。
然君子之治心之道,则又正在如上文所谓使心不偏倾,以正其心之方向或志。故当视此心如槃水,而正置之。正置而心不偏倾,则于此一彼一,皆能兼知,而兼照见之以成其清明也。皆加以照见,则能皆加以兼成,使不相害。兼成兼利为是,相害则非。至人在于有利又有害、有是又有非之处,则当权衡其轻重以定嫌疑。此权衡固为荀子言道之一要义所存。故言“兼陈万物而中悬衡焉。何谓衡?曰道。”(“解蔽”)又言“道,古今之正权也。”(“正名”)心能如权衡之正,即心合于道也。然心不清明,于事物不能兼加以照见,则不能得权衡之正,以定嫌疑。心欲保其清明,则又赖于心之不偏倾。心偏倾,则见此一物不见彼一物。心之偏倾于此一物,则心为此一物所引,而小物亦足以引心偏倾,以失其正。原为一平衡之心,今以其一端向外物之偏倾,则其另一端即向内偏倾而不用,其清明半沉没于下,而昏浊浮于上;乃于原当兼知之他物,无所知,于物之全形大形之正,亦不能知;即于粗理,亦不能知不能决,何况理之精者乎?
由上所论,可知荀子言养心,要在养得清明不偏倾,自正置,以对一一之物,更分别察之,而兼知之,求兼成之,以兼物物之道心。此即异于一般人心之专精察于一物一事,而其心恒不免偏倾于此一物一事者。只用此人心,可使人专精于物,而不能兼物物,则人可为农为工为商,而不能为师为官。人欲为师为官,即不能不养其道心。人之养其道心之功,要在存得此心之清明而不偏。故此养其道心之功,亦非只自强制其心,以凸聚于一处,或执一定之道德标准,以为待人待己之事。由此强制等工夫以养道心者,并不能养得通于众事而知大理之道心,而仍只是养得一专精于一事一物或知小理,肯辟耳目之欲,固为能忍情欲之人也。如人心为人欲,则其人正为求去此人欲者也。然其用心只专精凸聚于一处,则有耳目之欲起,蚊虻之声闻,皆可扰乱其用心之专精,故只能避世不接物,而闲居以静思,然后通。如今之全不能经事务之纯粹学者专家,固亦自有其荣。然此亦正是荀子所谓只知用人心以偏向一端,非能有道心之微者也。孟子执定一礼,谓其妻不合此礼而欲出之;有子自恶其贪卧,而自焠其掌,亦皆于一道德标准,有所专执专注,而能自强,以自有其荣者也。然其用心亦偏向一端,亦非能有道心之微者也。其故,则以养道心要在使心清明,一无偏倾,以成其正大;而不在只自强制其心,以自忍自强,使其心偏向一端,趋于凸出而高危。心趋于凸出与高危,则其外之蚊虻之声,皆足乱之,而其所一自以为是者,亦不必为是者之全。如孟子之只执其一定之礼遂欲出妻,而忘其自己之亦有不合礼者在;与有子之必恶其贪卧竟焠掌,而忘其伤父母之遗体;即皆似是而实未得是之全者也。人欲养其道心,以使外物不足以乱之,而得是者之全,正不必如此忍情欲,而强制其心,以不偏向一端、而趋于凸出高危,方为至人之用心也。故曰至人之用心“何强?何忍?何危?”其言“纵其欲,兼其情,制焉者理也。”此非一般所谓放纵情欲,唯是不强忍情欲,以使心偏向一面、而以“理”兼使各方面之情欲,皆得其所而已。
上文“浊明外景,清明内景”二语,若孤立而解,亦无意趣。兹按如道心为大清明之心,则浊明应即指人心之明,以偏向有蔽而不免昏浊者。王先谦集解引俞樾据大戴记“曾子天圆”篇“金水内景,火日外景”之言,以注此二语,甚是。此即谓“清明”者,如金或水之照物,而其影在水金之内部者,故曰“清明内景”,景即影也。浊明则如火日之照物,而影在物外,亦在火日自身之外者,故曰“浊明外景”。火由燃薪等而成。薪虽无明,而自体为浊物,然能发出此明之用,故曰浊明。以此推日之自体,亦即与火同类,而亦为浊明者也。以浊明言人心者,盖谓人心之只专注其明于物,而限其明于物者,则于其外皆无知,即心之明之内部有昏浊也。心内部有昏浊而照物,则如火日照物;其所成之物之影,皆为外景。此盖即所以喻人于此对物所形成之印象观念,即皆如在物外,而为其外景也。故人必有清明之心,内无昏浊者,然后能兼照兼见物之大形或物之全。此即清明之心。此心能见物之全,则物皆为心所映照,其影或印象观念等全在内,而物亦如在心内,如金水照物,物如在金水内也。于此方可说物为此心之所真知也。心有昏浊,则虽有明,只同于火日之只有浊明。以浊明之心照物,心有所专注,而自限其中,故必待自忍、自强,使其心凸出高危而后能就。以清明之心照物,而有道心之微者,则反此。无强、无忍、无危,而若无为。故曰“仁者之行道也,无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为也。”无强、无为,则其思之事,亦只自恭己以自正,而思之事亦乐矣。此方为真正之“好思”,而彼空石之人、孟子、有子之行之不免于“强”“忍”“危”者,则非真能及于好思者。故前文有“未及好”“未及思”“未可谓微”以斥之也。
此上释荀子“解蔽篇”本心之作用而言之养心之道。此养心之道要在养出一能“清明而不偏倾,求兼知物而兼成之,而权衡得其当”之道心。清明而无不照,则大,故此知道之心,即大清明之心。此大清明之心能兼知万物,则于此所谓“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等语,皆可一一得其所照应之前文而解之。“莫形而不见”者,直就此大清明之虚而能见处说也。“莫见而不论”者,自此大清明之心能壹,而不以此一害彼一而兼知之,亦能兼论之处说也。“莫论而失位”者,则就其对一一之物,皆能分别的静加精察,使之分别得其位,而又互不相害处说也。至下文之“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则其根据在此心之虚而能藏,故能不忘其昔时之所见于他处者,而能记忆之、记录之。由古今人之记录累积,而成历史,则人可由知历史,以“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矣。“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则主要当是连“莫见而不论,”“不以此一害彼一”说。论之而不以此一害彼一,即分疏而观之,以知其情也。“参稽治乱而通其度”,则主要当是连“莫论而失位”说。物各得其位、其事则治;物失其位、其事则乱。事物之得位与失位,固有其所得所失之“量度”或“度制”。亦唯以事物之安排,溢出某一量度或度制,或不及某一量度或度制,方称为得位或失位、治或乱。故于事物之如何为得位或失位,如何为治或乱,必待有一定之量度或度制,作标准,为第三者,作权衡以参之,并分别止于事物,加以稽察,以求知之。故曰“参稽治乱而通其度”也。人能用心至此,则此心通于四海古今,而可“经纬天地;”不以此一害彼一,亦可使万物各得其用,各尽其职,即可“材官万物”矣。此心亦可由知事物之所以得位失位,或事物所以治、所以乱,而知“所以使之各得其位,而不相犯,以互为制限,以各分割得宇宙全体之物之位之一部,合以成其事之治”之道或大理矣。此心者,亦即能自将此道或大理之各方面,相制限分割,以用于宇宙全体,而包括之者。故下文有“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之言。荀子“正名篇”所谓“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即由心能成就此道之各方面之相制限、相分割,以成治之条理说。工以成制限,宰以成分割,故曰工宰也。王先谦集解谓工宰即主宰,而以“心者,神明之主也”为释。若然,则与道何关?即不得上文之旨之故也。
“解蔽篇”后文言凡观物有疑一节,则不过自反面言人不能有清明之心以知道,而定是非决嫌疑之害。其文旨浅而易明,无大深义,今不更释。
六 治心之道、与所知之事物之道、及知道与行道之关连
上文释“解蔽”之言人如何由虚壹而静以养得一大清明心,以成一知道之道心之论。但人于此可有一问题,即谓上述荀子言,只告吾人以有此大清明心或道心之“道”或治心之“道”,而未告吾人何谓吾人之所知之“事物之道”。此二道似应属于二层次。就荀子之文所谓“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之语,以观吾人所知者,唯是吾人之所知之万物或万物之治或乱之事,此中并未以“道”为吾人之所知也。此可谓为一真实之问题,亦理当先问,而后求答,方能对荀子言心与道之关系,有更真实之了解也。
吾人之答是就“解蔽篇,”文而论,荀子确只言及人之如何由虚壹而静以有此大清明心之“治心之道”,而初未就此大清明心所知之事物之道而论之。此二道亦确可说属二层次。然吾人又不能由此以说,此大清明心所知之道中,即不能包含其“如何由虚壹而静以有此心”之治心之道。因人心可自觉,则亦可知其由有治心之道,而后有此大清明心。则此治心之道固即为心所知之道。又吾人之由此大清明心,而知疏观万物、参稽治乱,固是知彼万物与其治乱之事。然吾人所以能知彼万物之治乱,则由吾人知循治心之道以行,更有此大清明之心之故。则此万物之治乱,乃由吾人知循此治心之道而行之所见得,亦即吾人之行于此道,而在此道上所遇者,故亦即在此道上。则不得说吾人于此只知万物之治乱,未尝知道矣。
溯此人之所以有上述之问题,关键在言知道,人恒易想此道为一所知之对象,在知之外,如所知之事物之为一对象,在知之外。如此设想,则人恒易想,此道应只在彼所知之客观万物中。然人之知道,尽可于开始点,只是自知其知其行之当如何进行之次序方向等。在人知其知当如何进行,遂如何进行;此人即已知循此“当如何进行之道”而进行。此中亦有此知之自身之进行于此“所知之道”上。此道即必不在此知之外,而在此知之进行之中。人之知循一道而进行,如循荀子所谓虚壹而静之道进行,并于用其知以知物时,求不以所已藏害将受,不以此一害彼一,更能专注其心以求能精察,则有其大清明心之形成;亦有万物之治乱之为此心所知等,以为吾之知自循其道而知得之对象。于此对象,固可说其初在心外。然自其为心所可知言,即在此可知之内,亦不能说其在此知所循以进行之道外。因其在可知之内,即在此知所循以进行之道上也。
复次,吾人在知物如何而有其治乱,如何而各得其位以治,或各越其位以乱,致物更皆不得位之时;吾人亦可更有一使之得其位而治之,或使之不越位以去其乱之意志行为。此即一般所谓知后之意志行为。此一意志行为,则依于吾人知物有治乱之时,可同时有一求治去乱之心而起。今若无此求治去乱之心,与知物有治乱俱起,则求治去乱之事不能有。此求治去乱之心,亦可说与知物有治乱之心不同,而为另一心。故可分别说。如谓前者为人之仁心,后者则单纯之知识心。单纯知识心之存在,固不涵蕴此仁心之存在也。此是自逻辑说。但在实际上,人固俱时有此二心,为一心之二面。在实际上,此二心恒相连而起。故人在知家国天下之由何而治、由何而乱时,人亦恒即同时本此所知,以求治去乱。盖亦因物若皆乱而失位,则吾人对物之位,亦不能确知,知识亦不成也。故人知物之治乱之所以然之理,即实际上恒连于求治去乱之当然之理,与人之实往求治去乱之行。反之,人有仁心而不知治乱的以然之理,则此仁心虽从仁为道,仍无使其自身通达于外,以去乱成治之道路。此道路,仍赖“知治乱之所以然之理”而后建立。人之知治乱所以然之理,既在实际上恒连于求治去乱之当然之理及求治去乱之行;则此二者间,即应原有一相通达之道路,而可说之为一道。荀子盖即自此着眼,而其言理,乃不分当然之理与所以然之理为二,其言知道直接连于行道、体道。不以人有知与行,而分道为二也。在人之实往行“道”之时,人即有一自己命令其自己之心。此即荀子所谓能“出令”而“自禁、自使、自夺、自取、自行、自止”之心。今所谓意志行为的心是也。知道之心即连于行道之心,则知道之道心,即同时为一行道之道心。此道之全体之意义,即亦应为兼通于吾人之知之事与行之事者之全,不可说其只是一知识之对象者也。此行之事若为求治去乱之事,则又必连于对先所知事物之治乱之状态,加以保持或改变之新事,以生新物,以更为人之所知,再为人之所依之以有其行者……如此相续,至于无穷。由此而道之全体,即为一既贯注于吾人之知行,亦贯注于所谓客观事物,与吾人对此事物所为之新事物者。则此道初固只在吾人之知与行之中,及知所接、行所成之事物中,以由内而外,而向前伸展进行,愈进而愈见其所接、所成、所贯注之事物之多、之大、之广者也。
吾人如识得此上所说,则吾人于荀子所常言之“道贯”“道体常而尽变”之义,则可有切实之了解。吾人之思此“道贯”“道体常而尽变”之义,应先视此道如吾人自己之门前之一道路,一直向前通达,以贯注于无数之道旁之房舍田野山林,与一切道旁之事物者;而不可只视之如一对面山上之横路,而吾亦不知如何到此横路者;更不能视为对面山上之一切物之背后之一道路,如在吾人所见之一切物之外者。若吾人于此只想一对山之背后有一道,而又不知其道旁有何物,则此道即为无所贯之道,如地图上之一直线,即为空虚之道路。于此即谓此道路可喻一常久永恒之形而上的道,亦为有常而无可变通之道,即不能合于荀子所谓“道贯”之义、“道体常而尽变”之义。至于吾人于此道如只视为对山之一横路,则我固可见此横路之有其路旁之物,而此路有其所贯通之事物;此路即可喻吾人由众多客观事物而发现之普遍法则规律之类,可为人所知,以形成人之经验知识者。然若此路只为客观事物之路,则非必我所得行之路。此亦不合荀子所谓道为可知又可行之义。凡可知可行之道路,必为我可由之而走出者。此只可喻如我之门前之道路,而可由近而远,以次第前通,而无远弗届者也。
吾人若细观荀子所谓道,正如吾人所上述。故吾人之知道行道,即自吾人由虚壹而静,以使此心为大清明之心始,亦由知虚壹而静之治心之道始。吾人之知此治心之道,即是吾人之知道之始。吾人知此治心之道,以实使此心虚壹而静,即吾人之行道之始。由此而至疏观万物,知其治乱,即进一步之知道。求治去乱,则为进一步之行道。此中人所疏观之万物,愈观愈多而愈广,吾人求治去乱之事,亦愈多愈广。即吾人之知道行道之事,愈多愈广,而愈见此道之所贯通者之多与广者。此中之万物有不同种类,则吾人知道之事,即亦随此不同种类,而分为种类;而对不同种类之事物,由何而治,由何而乱,吾人亦当有其不同之知;吾人之所以应此治乱之行,亦当为不同之行。吾人即可说有不同种类之道,为吾人之所知所行。然此不同种类之道,亦可说是由一道之所分化而出之特殊之道,如一大道旁之小道。而吾人之求知“此不同种类之事物之关系与如何得成治,以免其乱”之“所循之道”,即为“贯通此不同种类事物,与吾人之分别应之之特殊之道”之大道。此大道之可以说为一,亦必当归于一者,则在吾人之由虚壹而静,以养此大清明心之道,在原始处是一,此大清明心,亦即应是一。此能知此大道之大清明心,即知道之道心。此知道之道心之日广日大,次第及于不同种类之一一之物,亦皆恒为一知道之道心;其由知道而行道,亦恒为一道心。此固不碍万物有种类之不同,有此一彼一之不同,之应此一彼一之行,亦有其种类之不同也。盖此大清明心之道心,所以得为一心,亦正在能兼知万物中之有种类之不同,此一与彼一之不同,与应之之行,亦当有种类之不同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