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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与日本人

第四章 一个守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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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本文是以当时一个特出的少年人,来证明由封建变成新日本时,在民族的心智进化上的研究。在文中所写的少年人的生活里,读者大概可以觉得他和那些新日本的先锋,例如吉田松荫,福泽谕吉,新岛襄,和马场辰猪这许多人的生活有些关系的地方。

日本古精神,随地得显现,

即至日落处,依然不更变。

他是生在内地一个城市里的,那地方是一个食禄三十万石的“大名”(诸侯)坐镇之地,从来没有外国人到过。他父亲是一个高等的武士,他父亲的“屋敷”(邸舍)就在那环绕堡城的外郭里面。那是一个广大的邸舍;在它的后面和左右,都是美丽的花园,其中有一个设立着那军神的小小神龛。四十年之前,这样的家庭很是不少。以美术家的眼光看来,那些少数遗留的家庭,就好像是仙宫,他们的花园,就好像佛教极乐国的梦影。

可是在那些日子,武士的子孙是都须受严刻的训练的;我现在要描写的那一位,所以也没有工夫可以闲荡。受抚爱的时代,对于他正是短得可怜。甚至在他着长裤——那时代的大仪节——之前,他已经尽量脱离了温柔的影响,学习着克制童心的自然冲动。虽然他在家里,和伊母亲在一处的时候,他可以照着自己的愿意尽量的爱他的母亲,倘使他一朝和他母亲一同走出去了,他的小朋友们也许就要取笑的问他,“你还吃奶么?”这样的事情是不大会有的。所有懒怠的娱乐,都为他所受的教训严刻的约束着;除了在生病的时候,是不准他有什么舒服的。差不多从他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起,就有人教训他,本份是人生的先导,自制是行为的要务,痛苦和死亡则在自私的意义上是无结果的事情。

幕府末期的少年武士

武士的子孙从小都要受到严格的训练,言行举止都要符合武士道精神。

这种斯巴达(spartan)教训还有更为严肃的一方面呢,它叫人在少年时,除了家庭里面为人看不见的亲密以外,务必保持着冷酷的态度,永不可放松。教儿童们看惯流血之事。带他们去看杀人:叫他们不要动什么情感;回来之后,为了要驱除他们秘密的恐怖,又给他们吃许多用酸梅汁和着的血色的米饭。还有许多格外困难的事情,也要叫一个极年轻的儿童干,——例如半夜里独自到杀人场去将人头带回来,作为勇敢的证明。因为在一个武士看来,对于死人的恐怖,和对于活人的恐怖是一样可鄙的。武士的儿童必须无所畏惧。在这些试验中,所要求的行为都是完全的不动情;任何骄傲行动都看作任何卑怯表示,一样的十分可鄙。

剑术比斗

柔术和剑术是武士训练中重要的科目,许多人从小就开始进行这种练习。

他和别的儿童一样,长起来的时候,他只好在那些预备作攻战杀伐的武士生活中,以身体的操练,作为他的消遣,——射箭和骑马,角斗和比剑。同伴都很喜欢他;不过这些人都比他要年长些,是侍从们的儿子,选来帮他作军事的练习的。他们的责任是教他怎样的游泳,怎样的划船,怎样的发达少年的筋肉。他每天大部份的光阴,都消磨在训练身体和诵读中国经书这两件事上。他的食物,虽然很丰富,却很甘美;他的衣服,除了大仪节的时候,都很轻而粗;他不能用火来单只取暖自己。冬天早晨读书的时候,倘使他的手冷得不能握笔写字了,就有人命令他将手放入冰水中,以恢复血液循环,倘使他的脚被霜冻得麻木了,就有人叫他到雪中去奔跑取暖。更残酷的,是他在军人阶级的什么特别礼节时所受的训练;早早就有人使他知道,在他腰带里的小剑,既不是装饰品,也不是玩物。有人指导他,怎样用这剑,怎样在按着军人规条时,毅然决然的舍弃自己的性命。(曾有一次,一个亲王向一个只有七岁的武士之子问说,“那个的确是你父亲的首级么?”那孩子立刻便明白了所处的地位。那刚刚斩下来的首级,并不是他父亲的:那位藩王是受欺了,可是还须欺他到底。所以那孩子,先向那首级行了郑重的悲哀的敬礼,然后突地就切腹而死。在这血淋淋的孝心表现之前,亲王所有的疑团,都涣然冰释了;那位亡命的父亲就此得以从容的逃去;这孩子的纪念,到现在还在日本的戏剧和诗歌中,承受着尊敬。)

武士与随从

随从向主人行礼,随从宣布向主人效忠之后就会忠贞不二。

在宗教的事情上,武士儿童的训练也是特殊的。有人教他敬拜古时诸神和祖宗们的灵魂;他承受着完善的中国伦理教训;他也学习着若干佛教的哲学和信仰。不过也有人教他,天堂的希望,和地狱的恐怖,都是为无知识的人说法的;又教他,高等的人应该受自己行为的影响,为正义而爱正义,并以本份的承认为宇宙的定律。

渐渐的,儿童时代成熟入于少年时代了,他的行为也少受着监督了。他已可以渐渐按着自己的判断,格外的自由起来,——不过要完全知道,错误是不可以忘记的;严重的冒犯是永不可以完全宽恕的;应受的谴责比死还要可怕。在另一方面,也有因保护他而须反对的少数道德上的危险。那时许多省份的堡城里,职业的罪恶事情是严格的不准的;因此甚至在著名的浪漫故事和戏剧中,显出些不道德的人生,一个少年武士也不能多知道什么。有人教他对于缠绵宛转,或者热情如火的普通文学作品,都当作儿女的读物,不足一顾;至于公共的戏院,对于他们这一阶级,也是受禁止的。(武士的侄女,至少在几个省份中,是可以到公共戏院去的。男子便不能够,——去了便失仪了。不过在武士的家庭中,或者在他邸舍的范围之内,若干特别的私家表演也是有的。演员都是江湖班。我认得好几个很漂亮的老绅士,在他们的毕生中,从来没有到过公共戏院,谁也请不动他们去看一回戏。他们还遵守着他们武士教育的旧规律。)因此,就在那老日本的乡村干净生活中,一个少年武士,就可以长成得非常纯洁,非常诚挚了。

那少年武士遵行着这些条件,就此长成了,——不畏惧,有礼节,自制,藐视娱乐,准备在不论何时,为了爱,为了忠义,或为了尊严,舍弃他的性命。可是当他虽然已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大战士了,当全国为黑舰队震惊的时候,他数年中还不过是个儿童的样儿。

家光禁止日本人私自出国,犯者处死的政策,使全国人民二百年来不知一些外间的世界。四海之外,还有多少大国,他们绝对不明白。荷兰人在长崎早就有殖民区域了,也不能使日本略为知晓一些伊的真正地位,——为十九世纪西方世界所威吓着的十六世纪东方封建时代。另一世界的种种奇情异事,在日本人的耳朵里听起来,竟好似骗孩子的童话,又好似古代神话中的空中楼阁。美国舰队,那时他们称之为“黑舰队”,第一次警醒了日本政府,才知道自己的软弱,外来的危险。

长崎港

长崎是世界上少有的天然良港,也是最早有外国人殖民的地方,港湾里停靠的船只已是用蒸汽作动力了。

全国民为黑舰队第二次来到的消息而奋兴着,接着便又听说,幕府将军自己认无能和外国交涉了,更是惊恐着。从前北条时宗时代,鞑靼人打来,百姓都向诸神求救,便是天皇自己也在伊势向他的祖宗求救,现在的灾祸,比了那时却还要大些。那时他们的祈祷,果然有了效验,天色立刻黑起来,海中起了暴雷,那仍旧称之为“神风”的飓风忽然的发作了,忽必烈的舰队就此堕入了无底深壑。为什么现在便不能作祈祷呢?他们果然又在所有的家庭中和千万的庙宇中,作祈祷了。可是冥冥中的诸神这时却都默默无闻;“神风”也不来。这位武士的儿童,在他父亲的园里的小小神庙八幡之前,作尽了祈祷,都归徒然,使他不能不惊奇,到底诸神已否无能为力,还是“黑舰队”上的人物都是有那法力,更大的诸神保护的。

街头赌博

掷骰子也是明治时期较为繁荣的娱乐方式,大白天几个人聚在一起就可以赌上几把。

没有多久,就知道这些外国“蛮子”不是容易逐走的。已经来了数百人,东方来的西方来的都有;他们自卫的方法,很是周到;他们在日本的土地之上,建筑了他们自己的奇怪城市。甚至政府也只好命令各校都须学习西方智识;以英语的研习为公共教育的重要课目;公共教育的本身也改成了西方的形式。政府并且公布说,国家的将来,将倚赖着对于外国科学和语言的研究和占胜。在这时期中,日本一方面研究,一方面得到成功的结果,的确不能脱离外国势力的笼罩了。事实上当然不能就用这几句话拿来公然的说明;不过那政策的意义是不错的。自从国内明白了地位,经过了一阵暴烈的情绪之后,——自从百姓大惊惶,武士极为郁怒之后,——对于这些用着高妙的力量,轻轻一动,便可以为所欲为的傲慢的外国人,发生了一种非常浓厚的好奇心,来传说他们的形容和性格。这种普通的好奇心,一部分便有许多便宜的花纸来满足它,将蛮子们的风俗习惯,和他们住处的奇怪街道,都画着印了出来。那些发光的木刻,在外国人眼里看来,似乎只是讽刺画。可是那些大画家的心目中,并没有什么讽刺画的存见。他想将他的确所看见的外国人描摹出来;他只看见他们是碧眼的怪物,有着像猩猩(神话中,红头发喜欢醉酒,似猿的怪物。)的红头发,和像天狗(神话中,大概住在山中,种类有若干的怪物。有些是有长鼻子的。)的鼻子,穿着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衣服;住着像仓库或监牢一般的建筑物。这些刊物成千成百的传遍了内地,当然会发生许多奇怪的思想的。可是这只怪他们的不会画,不能说他们有什么恶意。这些古画,现在还可以看得见,藉此也可以知道那时的日本人,看我们是怎样的;怎样的丑陋,怎样的古怪,怎样的可笑。

穿日本浴袍的外国人

爱洁净的日本人把洗澡当作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外国人很快也喜欢上了这种享受。

这位乡镇里的少年武士,不久也就看见了一个真正的西方外国人,那是亲王为他们请来的教师。他是一个英国人。他来时,有武装的卫队护送着;并且上头有命令,要待他如上宾。他并不如那些花纸中的外国人那样丑陋;固然他的头发是红的,他的眼睛是奇怪的颜色,但是他的面孔并不讨人厌。他立刻就成了万目睽睽的注意点,一直至好久。谁不知道明治以前他们对于我们的奇怪迷信的,谁总想不到他们对于他的举动是何等的注意。虽然也承认西方人是有理性的,令人可怖的动物,却总不当他们是真正有人性的;他们想他们更近于兽类而不近于人类。他们遍体生毛,样子奇怪;他们的牙齿也和人类的两样;他们的内脏当然也是特殊的;他们的道德思想,一定和妖怪的差不多。那时外国人对于平民,不是对于武士们,所感受着的畏缩,并不是体力上的恐惧,乃是迷信上的恐惧。即使是日本的农夫,也从来没有做过卑怯之人。不过谁要知道那时候他对于外国人的感情,谁就对于中国和日本所共同相信的事情总要知晓一些,那些事情是讲到有些畜类,有着那超自然的能力,能够变成人形;讲到一半是人一半是超人的种族;讲到古时画本中的神奇东西,——长腿长臂而有胡须的妖怪(足长arhinaga与手长tenaga)的,或者是讲《山海经》的造了出来,或者是北斋的滑稽之笔描了出来。的确那些新来的外国人,在状态方面似乎令人不能不相信那中国大史家所说的寓言;他们所穿的衣服,也似乎特为要掩藏他们不是人的证据,所以那样制作的。所以这位幸而不知道这些事情的英国教师,暗底下给人研究透了,正像一条怪兽的给人研究一般。不过从他的学生方面,他所经验到的却只有彬彬的礼貌;他们照着中国的礼法,“莫践师长之影”那样的恭待他。究竟他们的教师是完全的人类与否,在武士的学生们看来是没有什么重大关系的,只要他能够教授就好了。从前义经的剑术是一条天狗所教的。非人类的动物为学者,为诗人的也不是没有。(有一个故事说,(现已称为“天神”的)管原道真的教师,大诗人toryko有一次经过西京皇宫的罗城门,(ra-jo-mon平安京之正南门)他口占了两句诗:“天气清且鲜——风摇嫩柳线。”门口便有一个声音学着续下去说:“冰雪尽消融,微波梳石藓。”他看了一看,却不见有什么人。回来之后,便将这事告诉他的学生,并将四句诗都念给他听,他的学生却称赞那末了两句。他说:“起首两句的确是诗人的吐属;但是末后两句却更是鬼仙的格调。”)不过他们在彬彬礼貌的假面具之后,对于这位外国人的习惯是仔细的注意着的;经过了许多考察之后,最后的判断竟有些不客气的地方。那位教师自己,再也没有想到他那些带着两剑的学生们,会那样的批评他;当他在教室里看作文的时候,懂得了他们的说话,心里也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日本传统剧演出

能剧是日本的传统戏剧。

日本人的英语入门教材

西方入侵之后,很多日本人开始学习英文,以便能够更好的了解西方文化。

“看他的皮色,何等的柔软!一下子将他的脑袋取去,大概是很容易的。”

有一次他们请他试试他们的角斗方法,他想不过是玩笑而已,所以便答应了。可是他们却要试试他的体力如何。结果他到底算不到一个很好的运动家。

“他的确有坚强的臂膊,”一个说,“不过他用他的臂膊时,他不知道怎样用他的身体;他的腰肢也很软弱。折断他的背脊大概是没有什么难事的。”

“我想,”另一个人说,“和外国人相打是容易的。”

“用刀剑相打是很容易的,”第三个人说,“不过他们比我们格外会用枪炮。”

“我们能够学到那些事情的,”第一个开口的人说,“我们学了西方的军事,我们就不必担心西方的兵丁了。”

“外国人,”另外一个人在一旁说,“都不及我们结实。他们乏力得很快,而且他们也怕冷。一冬天,我们的教师一定要在他房间里生大火。在那里立五分钟,我真要头痛了。”

不过这些大孩子,虽然有这许多话,对他们的教师的确是客气的,使他很爱他们。

幕府末期志士的合影

图片中央的外国人即是有名的荷兰传教士guido,这些志士中有许多日后赫赫有名的倒幕英雄:坂本龙马(前排右四)、木户孝允、西乡隆盛、胜海舟、中冈慎太郎等等。

变动的来到,真像大地震的来到,没有警告的:藩王制度一变而为地方官吏制度,军人阶级禁止了,全社会的组织改造了。这些事情,都叫我们这位少年人郁郁不乐,虽然他觉得将对于亲王的忠心改向天皇,并无难事,虽然他家的财产,并不受这次大变动的损失。所有这些改造,都使他明白了民族危险的重大,古来那些高尚的理想和许多可爱的事物,都要消灭了。不过他也知道懊恼是个徒然。只有自己变法,国家才有保全独立的希望;爱国者的责任,乃在认清需要之所在,将他自己准备着,在将来的舞台中,作一个好好的脚色。

沼津的货船

挂着太阳旗的货船停泊在沼津码头。明治中期,这种船是装载量最大的一种船,直到后来被蒸汽船取代。

在武士的学校中,他已学得许多英语,他知道他自己已能和英国人谈话了。他剪了他的头发,丢了他的长剑,跑到横滨去,想在较为适宜的地位,继续作英语的研究。在横滨,他起初看见不论什么东西,都好似陌生而讨厌的。即使是这港口的日本人,也因为外国的接触而变化了;他们都很粗暴;他们的言动都是平常百姓在本地城市里所不敢做的。至于外国人,使他更讨厌了:那时正是新来的侨民,挟着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态度的时代,也正是那“开放的口岸”在生活上比了现在大不适合的时代。用砖石或者灰漆的木料建筑起来的房屋,使他又很不开心的想到了描摹外国风俗习惯的日本花纸;他不能将他儿时对于东方色彩的恶念,轻易的放弃了。

以较为阔大的智识和经验作根据的理性,完全使他能确定它们的真谛:可是在他的情绪生活这方面,他和他们始终发生不出什么亲切来。民族感情比了理性发达要老大些;关于民族感情的迷信,是不容易取消的。他的军人精神也时时为所见所闻的丑事刺激着,——使他充满着祖宗给与的热血,要抑强扶弱,去邪存正的种种丑事。不过他知道将这些嫌恶之心,可以为智识的阻碍的,加以克制:爱国者的本份乃是平心静气的研究着他国家公敌的本性。最后,他教自己考察四周的新生活,不用什么偏见,——它那不较少于劣点的优点;它那不较次于软弱的刚强。他找到了仁爱;他找到了对于理想的虔诚,——那些理想不是他自己的,不过他知道怎样的尊敬它们,因为他们正像他祖宗的宗教,不承认着许多事物。

他这样的重视着,渐渐的就喜欢了并且信托了一个以全副精神从事于教育和传教事业的老年宣教师。这位老人非常要想使这个少年武士信从他的宗教,在这少年武士身上显见得是大有用处的;他没有费多少力,果然赢得了这个孩子的信仰。他在许多事上帮助他,教他读法文和德文,希腊文和拉丁文的各种书籍,又将一个收藏丰富的私人图书室完全给他随意阅览。一个外国人的图书室,里面有历史、哲学、游记、小说,这些书籍,可以自由使用的,不是那时的日本学生容易得到的权利。这是可以带着感谢而尊重着的;而那位图书室的主人翁,不久就很容易的鼓励着他的爱徒读了一部份的《新约》。这位少年在那“恶教”的教训中,居然找到了和孔子一样的伦理规条,他不觉惊奇了起来。他对那位老教士说:“这种教训在我们并不是新的;不过它的确是很好的。我将诵习这书,并且加以思考。”

诵习和思考,竟使这位青年达到了出乎意外的境地。承认基督教为一种大宗教之后,更承认了另外一件事,对于信从基督教各民族的文明,也发生了许多想象。那时许多有思想的日本人,甚至是柄着国家大政的清楚头脑,似乎都认为日本一定总要完全经过外国的支配。果然希望是有的;而即使希望的精神存留着,对于众人的本份还是清楚的。不过那种可以用来反对帝国的力量是不可抗的。这位少年的东方人,研究着那力量的巨大,便不能不惊奇而又恐怖地自问起来,那力量究竟是从那里和怎样得来的。是否诚如他的老教师所说,它的确和一种较高的宗教有些看不见的关系呢?中国的古哲学曾说过,百姓的兴盛和他们遵守天道,听从圣贤的教训是有关系的,这样的话,的确助成了这样的一个理论。因此倘使西方文明的较高力量,的确是指示着西方伦理的较高性格的,那末每一个爱国者的清楚本份不就是随从着那较高的信仰,而努力于全国的信从么?在那时代的一个青年,受过中国智慧的教育,对于西方社会进化的历史又不大知道,当然再也没有想到那物质进步的最高方式,却大半是从不合基督教理想的残酷竞争,和与任何伦理无关系的变化中发展起来的。即使是现在,在西方还有千万没有头脑的人,以为武力和基督教的信仰之间,有着什么神圣的关系;讲经台上,还在将政治的掠夺作为神圣的公道,剧烈爆裂物的发明,作为天之启示。我们中间,仍旧有人迷信着,以为信仰基督教的民族是很应该掠夺或消灭那些有别种信仰的民族的。有些人有时发表他们的意见,以为我们还仍旧在敬拜着叨尔(thor)和乌定(odin),唯一的分别,就是乌定已成为一个算学家,那米欧尼(mj·lnir)椎子现在是用汽力来运动了。不过这些人被那些教士先生们都当作无神派和无耻的人了。

福泽谕吉

福泽谕吉(1834—1901),日本著名的明治维新启蒙思想家和教育家,直到现在日本人对他的崇拜还是有增无减,日元最大面额一万元上就印着他的头像。他就是一个从传统武士到接受西方文化的典型例子。

事情果然这样,那少年武士不管家属的反对,决意自己作基督徒的时候到了。那是一种勇敢的行动;不过他早年的训练,给了他坚固的定力;他甚至竟不被他父母的忧伤来移动他的决心。他对于祖宗信仰的摈斥,可以见得对于他并非暂时的痛苦;那意思便是不能袭产,老朋友的藐视,身分的失丧,以及所有困苦的结果。不过他那武士的训练已教会他将自己置之度外了。他知道他所信仰的,便是以一个爱国者,和一个寻求真理者,来当为他的本份;他随从着这个意思,无所畏惧,无所懊悔。

有些人要想在他们用现代科学知识来打破的地位上,代入他们自己的西方信条,真正没有想到,那可以用来反对旧信仰的言论,是也可以一样有力的用来反对那新信仰的。平常的宣教士,自己既不能达到现代思想的较高度,也竟不知他那一些些的科学知识,在一个东方人的心思上,自然比了在他自己的心思上更为有力。因此他一朝发见他的学生愈有理性,作基督徒的时期便也愈短,他不免就要大惊小怪起来。要将一个善良的心思,本来因为不知科学,对于佛教宇宙观满意的个人信仰,加以破坏,并非十分的难事。可是就在这一个心思上,要将西方的宗教情绪来代替东方的,将“长老会”或“浸礼会”的独断来替代中国的和佛教的伦理,那是不可能的。我们现代的布道者,在事实方面从来没有承认过心理学上的困难。从前,耶稣会和其他罗马教徒的信仰,比了他们所要排斥的信仰,差不多没有什么不迷信的时候,同样的艰难阻挡早就有了;西班牙的僧侣,虽然用着他们非常的忠诚,火般的热忱,成功了许多奇迹,还是觉得,如果要完全实现他们的梦想,他们只有藉着西班牙军队的武力。现在的情形,比了十六世纪中,格外不适宜于任何种传教事业了。教育已经在科学的基础上世俗化而改换形式了;我们的宗教,也正在变成不过是伦理的需要方面所有的社会的承认;我们许多牧师们的功用,也正在渐渐变成道德警察的功用了;成群的礼拜堂塔尖,并不能作为我们信仰的证明,不过是我们对于习俗的尊敬加以扩大罢了。西方的习俗,永不能变为远东的习俗;外国的教士,永不能作日本的道德警察。我们教会中有若干最自由,在文化上最广大的,已在承认宣教事业的无谓。但是要将本来的自以为是放弃了来认知真理,也是不必的;完全的教育,便能将那真面目显示出来;世上教育最好的国家,德国,就没有差什么宣教师往日本的内地去。宣教的努力,远在他们每年报告新教徒的内容以上,而结果却成了本地宗教的改组,最近政府有令,本地的僧侣,必须受过高等教育。在这敕令之前,有许多比较富有的宗派,早就照着西方的计划,设立佛教学校了;净修宗已造就出若干学者,虽在巴黎或牛津受过教育,足以夸傲一时,——他们的名字,世界上不论何处的佛教徒都是知道的。日本的确需要着比伊中世纪时所有的宗教较为高等的信仰方式;可是这些新方式必须是从古方式中出发的,——从里面而不是从外面出发的。由西方科学保护得很结实的佛教,将来定能适应着民族的需要。

明治中期新式小学

明治前日本人的平民教育主要依靠佛教寺院,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政府很快依照欧美制度对学校系统进行了改造和重建。

这位在横滨的少年教徒,果然证明了宣教事业的失败,立下了一个极可注意的榜样。自从他牺牲了财富,作了基督徒——或者还是说作了外国教派的教徒——之后,不到几年,他就公然宣布脱离他那以绝大代价换来的信仰。他已经格外比了他的宗教教师,研究和思考过当时代的大思想,他的教师对于他所发的问语已经回答不出,只好对他说他们给他读的书,只有几部份,对于信仰的全体是危险的。但是他们也不能证明这些书中究竟有什么不对之处,所以他们的警告,终于无用。他起先是由着不健全的理解,而皈依这个不二法门的;现在他由着更为博大精深的理解,在不二法门之外到底找到另外的法门了,他脱离教会了,公然的宣言说,所有的教旨,都和真正的理论或事实不合;说他觉得他不能不接受他的教师们称之为基督教敌人的这些人的意见。对于他的“反教”,当然有许多的辱骂。

真正的“反教”却还远着呢。他不和其他反教的人一般,他知道宗教问题对于他不过是一时的退后,更知道他所已经学习到的,不过是等他继续学习的一个开端。他在信条的相对价值上,——在宗教是保守力和约束力的价值上,——并没有失去信仰。一种附会曲解的真理——存在文明与宗教之间的真理——起初还能领他走入信教之途呢。中国哲学已教过他,社会没有僧侣就不能发达的定律,是近代的社会学所承认的;佛教也已教过他,就是种种谬误——为下等人说法的寓言、形式,和象征——在帮助人类美德的发展上,都有它们的价值和它们的理由。从这一个观点说来,基督教对于他并没有失去什么兴趣;虽然他看见了通商口岸的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基督教国家的高尚道德,如他的教师们所告诉他的,那样,免不了怀疑,他还是有意思要去看看西方道德上的宗教影响;去游历欧洲各国,研究他们发达的原因和他们强大的理由。

他这样的决定,竟出乎意外的得到了如愿以偿。使他在宗教事务上成为一个怀疑者的理智,也使他在政治上成了一个自由思想者。他公然发表意见,反对那时的政策,激怒了当时的政府;后来他也和外人一样,受了新思想的刺激,不很慎重,只好被逼着离开了故国。他注定要周游世界各国的命运,于是乎开始了。他先避到高丽去;然后到了中国,在中国过了一会教授生活;最后他就上了往马赛去的大轮船。他带的钱很少;但是他一些也不管自己将来在欧洲怎样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年青力壮,刻苦耐劳,颇为可靠;他带着若干介绍信,那些海外的收信人,也许能给他一些帮助。

可是在他能够重新踏到他的故土之前,已经好几年过去了。

在那些年代中,他所看见的西方文明,乃是少数日本人所能看见的;因为他漫游遍了欧洲与美洲,在许多城市中住过,在许多事情上工作过,——有时用他的脑力,更有时用他的腕力,——因此他便能仔细考察那生活中最高等的与最下等的,最优美的与最恶劣的。不过他是用远东的眼光来看着的;所以他那判断的方法并不和我们一样。西方人怎样的注意远东,所以远东人也怎样的注意西方,——所有的分别只有这个:这一方面以为最重要的,大概恰恰是那一方面以为最微小的。两方面都是有所得,也有所失;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彼此完全的理会过。

在他的眼里,西方要比他的预想大得多,——简直是一个巨人的世界;使一个最勇敢的西方人,孤零零在一个大城市里,无依无靠,而觉得沮丧的,当然也时常会使这个东方的流浪人,觉得沮丧;神经惶惑,寝食不安,为了那无形中千万人在奔忙的感觉;为了那车辆轰轰,一刻不停的闹声;为了那奇形怪状,无一是处的建筑;为了那富有的人,将人类的心思和腕力,当作便宜的机器,压逼得不能再压逼。或者他看见的这些城市,如多雷(doré)看见的伦敦:昏惨惨黑沉沉的苍穹,和一层层,一行行,看不到尽头的花刚石的深沉,和以劳力的海洋为根基,惨淡经营起来的石工的山岭,和数世纪来渐渐积成带着威严的纪念场所。

擦洗身体的女孩

日本人很注重仪表,即使是每天简单的擦洗也很仔细。

在那无穷无尽的层峦叠嶂之间,既看不见旭日与晚霞,也看不见风云与气色,在美丽方面,一点也不能动他的心。所以使我们急于赶向大城市去的,都是使他去之惟恐不速的;甚至光华灿烂的巴黎不久也就使他索然无味起来。那是他住得长久些的第一个外国城市。法国艺术,反映着欧洲最优秀民族的美术思想的,固然很能使他惊奇,可是一些也受不到他的眷恋。特别使他惊奇的,乃是他们对于裸体的研究,他承认这不过是人类弱点的公开表示,和不忠实或卑怯差不多,他那淡泊无情的训练,最看不起这件事。现代的法国文学,给了他可以惊奇的别种理由。他对于那说故事者可惊的技术,也不能充分的了解;在他里面,细琢细磨的价值,他也看不出什么;倘使他能和一个欧洲人那样的了解它,他也许就不会确信这样是误用才能,粗制滥造,不过表示社会的邪恶了。渐渐的,在这首都的奢侈生活中,找得了那时代的艺术和文学使他发生一种坚信的确据。他历遍了娱乐之处,任何剧场与戏馆;他用一个避世之人和一个军人的眼睛看着,觉得西方对于人生价值的观念,为什么就和远东对于痴愚妖冶的观念差不多,真有些令人诧异。他见过若干时髦的跳舞会,和种种使远东人的庄重心所不能容忍的轩豁呈露——奇淫极巧,足可使一个日本妇女,直直羞死;他听见他们对于日本人在夏日之下工作时,那样自然庄重,而又极合卫生的半裸体,加以批评,他也诧异得说不出。他见过数不清的礼拜寺和教堂,而相近它们的地方,却便是些罪恶的渊薮,和出卖各种荒淫极亵的秘密场所。他听过大讲道家的讲道;他又听过一班叛道离经之徒攻击任何信仰与爱心的亵渎话。他见过富足的区域,和贫乏的区域,和这两种区域到死的。究竟他却没有见过什么宗教的“约束力”。那个世界是没有信仰的。那是一个充满着耻笑,虚伪,穷奢极欲,自私自利,不为宗教所管理,而为警察所管理的世界;一个为人所不应该托生的世界。

英国比较的要阴沉些,威严些,可怕些,给了他一些另外问题,使他思考着。他研究过,伊的富足是常在增加着,而伊那污秽的梦魔也是常在黑影中添多着。他见过堆满着各地财富,大都是掳掠品的大港口;他知道英国还是和他们的祖宗一般,是肉食的民族;他想过,倘使伊仅仅只有一个月,不能再强逼别的民族来养活伊的兆民,伊将何以自堪。他见过在这世界最大城市里,使夜间成为丑恶的卖淫与酗酒;他对于已成习惯,假装看不见的假冒为善,对于在那里为现在情形而声声感谢上帝的宗教,对于差遣宣教士徒往不需要之处去的蒙昧无知,对于以怜恤疾苦与罪恶,藉以繁殖自己的慈善机关,他都不能不拍案叫绝起来。他也见过一个走遍许多国的英国名人(“虽然我们在理智的成就上,已经进步到野蛮地位以上,我们在道德上,却还没有同样的进步。……我们民众的全体,一些也没有能超得出野蛮人的道德律,甚至在许多情形中,比了他们还要堕落。不完全的道德性,乃是现代文明的大污点。……我们社会的和道德的全部文明,还没有脱离野蛮的地位。……我们是世上最富足的国家;可是差不多我们全人口的二十分之一,是依教区周济为生的穷人,三十分之一是罪犯。对于这些没有发觉的罪犯,和全部或一部依私人慈善事业(据哈克斯来博士dr.hawkesley说,在伦敦一处,每年须费七百万sterling)为穷人,我们就可以决定说,我们的人口中,的确的倚人为生者和罪犯,总在十分之一以上。”——华勒斯(alfred russel wallace)。)宣布的话,说英国人口的十分之一都是以犯罪为职业的,或是藉慈善救济为生活的。无数的教堂,周密的法律,济得甚事!英国的文明,的确不比别国,曾有人教过他相信那宗教的假力是进步的原动力,在英国这种假力都要少显些出来。英国的街道则告诉他另外一个故事:在佛教的城市中所能看见的景象,在这里是没有的。没有的:这种文明所表示的,乃是简朴的人和狡黠的人,弱者和强者,他们中间永久的不良斗争;唬吓撞骗,无所不用其极,将优柔无能者,推入了万丈深渊。在日本,连这些情形的恶梦也不会有的。可是他对于那些情形所发生出来的物质的和思想的结果,他只有瞠目结舌的称奇着;他虽然看见了意想不到的罪恶,他也在贫人中和富人中看见了许多好处。全部的哑谜,数不清的矛盾,都超出了他的解释能力之外。

他对于英国人,比了他所游历过的别国人,要格外喜欢些;而英国缙绅先生间的礼节也使他感觉得和日本武士间的有些两样。在他们形式的冷淡之后,他能够辨出他们大量的友谊和耐久的客气来,——他经验过不止一次的客气;辨别出他们难得浪费的情绪力之深刻来;辨别出那赢得属地半世界的高尚勇敢来。不过在他离开英国,再去研究较为范围广大的人类的成就以前,他对于国民性的差别,已经没有什么兴味了;他的心目中,只觉得西方文明是一个惊人的整体,其中并没有什么大差别,——不论何处,——不问是藉着帝国的,君主的或共和的方式——都显示着同样为无情的需要而工作,得到了同样可惊的结果,不论何处却以和远东思想绝对不同的思想为根据。这样的文明,他只能当作没有一些情感和它和谐的东西,——当作有它时绝无可爱,没有它时绝无可惜的东西。它和他的灵魂,相隔得很远,好像是另一个太阳之下另一个行星之上的生命。不过他能明白它在人类痛苦上的详细代价,能感觉它那重量的可怕,能预知它那理智力的范围广大。他恨它,——恨它那可怕而又计划完善的机械性;恨它那实利的稳定;恨它的习惯,它的贪婪,它那盲目的残暴,它那伟大的假冒为善,它那需要的卑污和它那富足的傲慢。在道德上,它是怪物;在习惯上,它是野兽。它给他看的堕落的深度,已经是不可测量,不过不是什么相等于他少年理想的理想。它完全是一幕豺狼的大斗争;——在它的里面,他居然还能找出一些差别来,他看来似乎不能不算为奇事了。西方的真正得意之处,就不过是理智方面;是纯粹理智的峻远高寒,在它那永久的白雪之下,情感的理想是死亡了。日本仁慈克己的古文明,在那幸福的想像上,在它那道德的雄心,它那伟大的信仰,它那快乐的勇敢,它那质朴不自私,它那淡泊与知足,这种种上,的确都要好得许多。西方的高贵,不是属于伦理的。它全仗着历尽艰难困苦而发展,为强者用来破坏弱者的理智力。

遣欧使节团

1864年,日本政府派出34名代表到巴黎进行日法外交谈判,回国途中在埃及的狮身人面像前留影纪念。

不过他知道西方科学的逻辑是不可抗的,那样文明的势力,只有逐渐的扩大起来,而不可御,不可免,不可计算的痛苦,也将泛滥于全世界。日本应该要学习新式的活动,得着新式的思想,否则只好完全的消灭。此外决没有别的替代。于是怀疑中之怀疑,所有圣贤大哲都要遇到的难问题向他发生了:“宇宙是否合乎道德的?”佛教对于这个问题,给予了最深刻的答复。

不过以极细微的人类情绪来测量,不问宇宙的进行是合乎道德或不合乎道德,他始终有一个信仰,便是逻辑也不能损坏它,那便是:人类确实应该用他全副的力量,向无尽的将来,追求那最高尚的道德理想,虽然天上诸恒星,都在它们的道上反对他。日本的需要,将要勉强日本去学会外国的科学,从伊敌人的物质文明上,采取许多东西;可是这同样的需要,却总不能逼迫伊完全放弃伊那对于是非曲直,对于本份尊严的种种观念。在他的心目中,有一个目的慢慢的形成了,——这目的,使他在后来的年份中,成了一个领袖和教师;就是要用他的全力,保存着古时生活中所有最善的东西,又大无畏的反对着,凡是对于国民的自保并不重要,对于国民的自展并无帮助的,一概都不用再行介绍进来。他也许要大大的失败,没有羞耻的失败;不过他至少总能从那破碎的沉船上,希望捞起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来。西方生活的消耗无度,所给他的印象,比它的追欢取乐,不知苦在眼前,还要深刻:在他自己静萧萧的穷地上,他看见了力量;在伊不自私的节俭上,他看见了可以和西方竞争的唯一机会。外国文明已经教他明白了他自己文明的价值和美丽,本来他是不明白的;他切望着就能得到可以回归到故乡的准许。

横滨驿馆

横滨早期的标志性建筑,是根据外国设计师的设计而修建的砖木结构驿馆。

在一个四月的早晨,天净无云,太阳还没有起来,微光黯淡之中,他重新看见了他故乡的群山——远远高耸着的重山峻岭,在墨黑的海面上带着紫黑色,尖矗着。在他所乘的轮船背后,水平线上慢慢的发着玫瑰色的红焰。甲板之上,早已有几个外国人在那里了,都急切要从太平洋上得到最美丽的富士山初景;——为了黎明时富士山的初景是为人毕生所不能忘记的。他们注视着一条条的山岭,看它们像锯齿一般,渐渐的没入了深深的夜色里,疏落的晨星还是软弱无力的闪耀着,——而他们却看不见富士山在何处。“啊!”他们所询问的一个船员笑着说,“你们看得太低了!看高些——大大的看高些!”他们就看高些,看高些,看高到天心里,才看见那伟大的峰顶,在旭日的淡红中,发着妃色的艳光,就好似幻莲的嫩苞,这样的景色,竟使他们看得哑口无言。永远的雪,轻轻的转成金色了,不久太阳的光线已经达到地球的弧线上,达到暗影的群岭上,达到最后的疏星上,雪才变成了白色;底下的大地,这时还是看不见。黑夜终于完全的逃去了;温柔的蓝光浴着那空洞的长天;五光十色都已从睡眼中苏醒过来;——在这些注视者之前,那横滨的光明海湾展开了,岸上永远不见其麓的高峰,在那无尽白昼的穹门中,高高的悬着,好像一个雪凝的精魂。

在这位流浪者的耳鼓中,仍旧响着那几个字,“啊!你们看得太低了!——看高些——大大的看高些!”——成了不定的音节,带着浓厚而不可抗的情感,在他的心胸间激荡着。然后什么东西都黯然无颜色了:他既看不见上面的富士山,也看不见下面相近的群山,在将它们如烟雾的蓝色变成青色;也看不见海湾中成群结队的船只;也看不见现代日本的任何东西;他只看见了古代。陆上的微风,挟着香馥馥的春气,涌到了他的跟前,激动了他的热血,将他曾经舍弃,曾经努力忘却的暗影,从长久关锁着的记忆的仓库中,震动了出来。他看见了先人的面目:他认识了他们多年以来的声音。他又重新在他父亲的邸舍中,成功了一个极幼小的儿童,在光明的房间中往来着,在照着日光,筛着树影的席子上游玩着,或者向那沉沉如梦,轻青嫩绿的花园中注视着。他重新觉得了他母亲的手轻轻搀着他,领着他的小脚步,走到了家堂之前,祖宗牌位之前,每天早晨礼拜的地方;成人的嘴唇边,带着忽然重新找得的意义,再低低的发出了小孩子简单的祝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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