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夜
破窗蕉雨夜還驚[1]，紙帳風來自作聲[2]。墨到鄉書偏黯淡[3]，燈於客思最分明[4]。薄醪似水愁無敵[5]，短夢生雲絮有情[6]。怪煞鄰娃戀長夜[7]，坐調絃柱到三更。
【注释】
[1]破窗：指窗櫺上的糊紙已破碎。蕉雨：打在芭蕉葉上的雨。宋林逋《宿洞霄宫》詩：“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聞。”
[2]紙帳：用藤皮、繭紙縫製的帳子。蘇軾《自金山放船至焦山》詩：“困眠得就紙帳暖，飽食未厭山蔬甘。”
[3]鄉書：家信。
[4]客思：客居他鄉的人的愁思。
[5]薄醪：薄酒，濃度不高的酒。愁無敵：酒能消愁，太薄了，以致不起作用。
[6]短夢生雲：夢雲，用宋玉《高唐賦》叙述楚王夢中與巫山神女相好的典故。杜牧《潤州》詩之二：“城高鐵甕横强弩，柳闇朱樓多夢雲。”由於被鄰女調琴之聲吵醒，故夢不長。絮：絮語，低聲談情説話。
[7]煞：助詞，用在動詞後，表示程度深。唐李咸用《喻道》詩：“長生客待仙桃餌，月裏嬋娟笑煞人。”怪煞：責怪，埋怨。非常惱恨。
【輯評】
清汪佑南《山涇草堂詩話·評黄仲則詩》：“其近體亦刻意苦吟，足以耐人尋味者，不愧名家。……《二十夜》云：‘墨到鄉書偏黯淡，燈於客思最分明。’”
尹六丈爲作雲峯閣圖歌以爲贈[1]
出君胸中隨意之丘壑[2]，圖我懸崖萬仞之高閣。斷腰破頂峰狀千，繚石穿松雲態各[3]。弄君筆頭隨意之丹青，使我鳩形鵠面生光瑩[4]。風塵掃盡出真相，土木塊然還舊形[5]。蓬萊玄圃藐姑射[6]，攝入横圖不盈尺。雲耶峰耶重復重，杳然不知圖所終[7]。故令閣勢欲飛去，位我讀書長嘯於其中[8]。咄哉此客太相逼，[9]，攬鏡依然舊相識。周旋於我成三人，畢竟置身高處得[10]。我曾夜半登祝融，鐵笛叫出金鉦紅[11]。又曾黄山看鋪海[12]，石壁雲蹤至今在。他如匡廬九子天台四明舊游一一歸夢境[13]，君畫與我通心靈。從今卧游不復夢，但恐披圖意飛動[14]。五岳尋真願總乖[15]，千秋作賦才何用。碧海難騎李白鯨[16]，紅塵漸老嵇康鳳[17]。客里相逢意轉親，袖君高手畫麒麟。若論此日圖中客，亦是尋常行路人[18]。
【注释】
[1]尹六丈：尹慶蘭，字似村，滿洲鑲黄旗人，諸生。
[2]胸中丘壑：黄庭堅《題子瞻枯木》詩：“胸中原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
[3]斷腰破頂：形容峰腰峰頂被雲霧所遮蔽。繚石：山石上雲霧繚繞。穿松：雲霧從松枝中穿出。
[4]鳩形鵠面：形容人面容枯槁、形體消瘦的樣子。鳩形，謂腹部低陷，胸骨突起；鵠面，謂兩顴瘦削。
[5]土木塊然：木然無知的樣子。
[6]蓬萊：神話中的海中仙山。玄圃：傳説昆崙山頂的神仙居處。唐李康成《玉華仙子歌》：“夕宿紫府雲母帳，朝餐玄圃昆崙芝。”藐姑射：神話中的山名。《莊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
[7]杳然：形容看不見，聽不到，無形無蹤。《聊齋志異·宅妖》：“館中人聞聲畢集，堂中人物杳然。”
[8]長嘯：見《夜登小孤山和壁間韻》注[2]。
[9]咄哉：表示驚詫或嗟嘆。此客：指畫中之人。相逼：近似。指畫中之人容貌很像自己。
[10]攬鏡：持鏡，對鏡。周旋：交往，應酬。三人：指畫中人、鏡中人和自己。得：猶能、可以。謂得以置身於高處。
[11]祝融：祝融峰；南岳衡山的最高峰。金鉦：喻太陽。蘇轍《黄樓賦》：“金鉦湧於青嶂，陰氣爲之辟易。”
[12]鋪海：鋪展的雲霧；雲海。
[13]匡廬：指江西的廬山。相傳殷、周之際有匡俗兄弟七人結廬於此，故名。九子：九子山，即九華山。天台：天台山，在浙江天台縣北。四明：四明山，在浙江寧波市西南。
[14]意飛動：心情意志飛動；即動心。
[15]五岳：見《别稚存》注[7]。尋真：尋仙。
[16]謂難以像李白那樣在碧海騎鯨魚。
[17]嵇康鳳：嵇康，晉朝的文學家、思想家、音樂家，爲竹林七賢之一，深受後世文人之尊敬，故仲則稱他爲人中之鳳，並慨嘆自己也只能像嵇康那樣在紅塵中漸漸老去。
[18]高手：指對某種技藝造詣特别高的人。謂尹六丈畫藝高超，將來當在麒麟閣中作畫。至於今日圖中所畫的，只是一個普通的行路人而已。麒麟：麒麟閣，漢代閣名，在未央宫内。漢宣帝時，曾圖霍光等十一功臣像於閣上，以表揚其功績。
失題
神清骨冷何由俗[1]，鳳泊鸞飄信可哀[2]。何處好山時夢到，一聲清磬每驚回。定知前路合長往，疑是此身真再來。聞道玉皇香案下，有人憐我在塵埃[3]。
【注释】
[1]神清骨冷：神態清拔脱俗，如有仙風道骨。蘇軾《書林逋詩後》：“先生可是絶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
[2]鳳泊鸞飄：比喻漂泊無定所或情侣分離。清金祖望《鶯脰山房詩集序》：“然而鳳泊鸞飄，漫漶懷中之刺。”
[3]元稹《以州宅誇樂天》詩：“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住蓬萊。”按“前路”指北京，仲則打算去北京。“玉皇”指皇帝，“有人”指他的老師朱筠等在朝爲官的人。
何事不可爲二章詠史
其一
何事不可爲，必欲爲人子。異地附瓜葛，他山託喬梓[1]。乃知腥羶所[2]，萬物任驅指。蜾蠃多微蟲[3]，黎丘足奇鬼[4]。東海一逐臭[5]，西江詎湔耻[6]。甘心爲人父，生者良已矣。所苦泉下人，他鬼奪烝祀[7]。依然見斯流，被金而佩紫[8]。更有呼父人，相步後塵起。父人復人父[9]，誰非竟誰是？
【注释】
[1]爲人子：做他人的乾兒子；認他人爲義父。瓜葛：瓜與葛，皆爲蔓生植物，比喻輾轉相連的親戚關係。喬梓：喬與梓，都是樹木，喬木高而仰，梓木卑而俯，古人用以比喻父子之道，父位尊而子位卑。
[2]腥羶：腥臭的氣味，比喻醜惡污濁的事物或現象。驅指：使唤。
[3]蜾蠃：一種寄生蜂，捕螟蛉（螟蛾的幼蟲）爲其幼蟲的食物。《詩·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負之。”古人誤以爲蜾蠃收養螟蛉爲自己的幼蟲，故稱收養的義子爲螟蛉或螟蛉子。
[4]黎丘：在今湖北宜城西北（或作在今河南虞城縣北）。《吕氏春秋·疑似》：“梁北黎丘部有奇鬼，喜效人之子侄昆弟之狀。”有一老人醉後歸家，黎丘鬼化爲其子而戲弄之。老人醒後責問其子，經其子説明，方知遇到的是奇鬼，欲下次遇而殺之。次日老人復飲於市，其子恐老人有失，前往迎之。老人以爲是奇鬼所化而殺之，結果殺死了自己的兒子。二句謂非親生的兒子（螟蛉子，黎丘鬼所變之子）終必爲患。
[5]逐臭：喻嗜好怪癖之人。見《雜詠其一》注[1]。
[6]湔耻：湔雪耻辱。句謂用全部西江的水也不能洗去耻辱。二句謂染上惡習，終生難改。
[7]烝祀：祭祀的供品。泉下人：死去的人。謂兒子認他人作父，父親活着已經很難受，死了連祭祀的供品也被他鬼奪去，實在難堪。
[8]斯流：此輩之人。被金佩紫：有紫色的綬帶和黄金的印章，表示做貴官。謂現在仍能看到那些達官貴人，背後跟隨着一群叫他父親的人。
[9]你稱人爲父，又有人稱你爲父，究竟誰是誰非？
其二
何事不可爲，必欲呼人師。觀其用心處，豈在道義爲？昌黎作《師説》[10]，嘵嘵費繁詞。誰知矯枉甚，流弊爲今兹[11]。後堂列女樂[12]，前廡陳牛衣[13]。位置雖不一，市道均無疑[14]。桃李本春卉，向暖固所宜。竊恐白日光，難遍傾陽枝[15]。今朝羅雀處[16]，昨日横經時[17]。聚散在轉瞬，令我長嘆咨。蕭蕭子雲室[18]，寂寂康成居[19]。茅茨且休翦，抱經聊自怡[20]。
【注释】
[10]昌黎：韓愈，字退之。常據先世郡望自稱昌黎（今河北省昌黎縣），後世因此稱他爲昌黎先生。《師説》，韓愈作，内容尊師論道。
[11]嘵嘵（xiāo）：争辯聲。繁詞：繁瑣的言詞。韓愈《重答張籍書》：“擇其可語者誨之，猶時與我悖，其聲嘵嘵。”矯枉：矯枉過正，糾正偏差超過了應有的限度。今兹：現在。句謂現在産生了流弊。
[12]女樂：女子奏樂。《後漢書·馬融傳》：“融才高博洽，爲世通儒。教養諸生，常有千數……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
[13]牛衣：供牛禦寒的披蓋物。《漢書·王章傳》：王章，字仲卿。曾任諫大夫，司隸校尉。後爲人所陷，罷官。章初爲諸生時，在長安獨與妻居。“章疾病，無被，卧牛衣中，與妻訣，涕泣。其妻呵怒之，曰：‘仲卿京師尊貴，在朝廷人誰踰仲卿者？今疾病，困戹不自激厲，乃反涕泣，何鄙也！’”後章任官，歷位至京兆。欲上封事，妻又止之曰：“人當知足，獨不念牛衣中涕泣時邪？”章曰：“非女子所知也。”書遂上。果下廷尉獄，被害死。
[14]市道：商賈逐利之道。《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就君；君無勢，則去。此固真理也。”二句謂人所處的地位雖不同，但都在追逐名利。
[15]傾陽：曹植《求通親親表》：“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爲之迴光，然終向之者，誠也。”二句謂樹葉傾向陽光，但恐陽光不能遍照傾陽的樹枝。
[16]羅雀：門可羅雀，謂門庭冷落。《史記·汲鄭列傳論》：“始翟公爲廷尉，賓客闐門。及廢，門外可設雀羅。翟公復爲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17]横經：把經書横放在書桌上請求老師講解。指受業。南朝梁何遜《七召·儒學》：“横經者比肩，擁帚者繼足。”
[18]蕭蕭：冷落。《聊齋志異·俠女》：“女數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門，蕭蕭閉寂。”子雲：漢揚雄，字子雲。《漢書·揚雄傳》：“家素貧，嗜酒，人希至其門。”劉禹錫《陋室銘》：“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19]康成：漢鄭玄，字康成。《後漢書·鄭玄傳》：“玄自游學十餘年，乃歸鄉里。家貧，客耕東萊。學徒相隨已數百千人。及黨事起，乃與同郡孫嵩等四十餘人俱被禁錮。遂隱修經業，杜門不出。”
[20]茅茨：茅草蓋的屋頂。亦指茅屋。韓非子《五蠹》：“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斲。”形容生活簡陋。抱經：持着經書。
【輯評】
錢璱之：“他有兩首題作《何事不可爲》的詩，深刻揭露了某些社會相，簡直可稱爲‘儒林怪現狀’或‘官場活現行’。”
嚴迪昌《論黄仲則》：“尤以《何事不可爲二章·詠史》，典型地抉出了官場中趨炎附勢，鑽營依攀，不惜賤賣人格的醜惡靈魂。”
渦水舟夜
爲憐渦水照人清[1]，素舸輕裝歲暮行。但見流民滿淮北，更無餘笑落陽城[2]。月臨霜草寒同色，風旋冰花凍作聲。如此天寒途更遠，扁舟一艤若爲情[3]。
【注释】
[1]渦水：淮河支流，在安徽省西北部。源出河南省開封西，東南流到安徽，在懷遠流入淮河。
[2]陽城：古縣名，在宿州（今安徽宿縣）南。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二句謂看到淮北流民的苦難，再也没有在陽城游樂之興致了。
[3]艤：（船）靠岸。若爲情：無以爲情，不知道怎樣對待。
渡河[1]
一夜朔風吼，河聲怒似雷。上流冰動岳[2]，亭午日飛灰[3]。浪挾群靈走[4]，沙浮浩劫來[5]。懷中無白璧，徑渡不須猜[6]。
【注释】
[1]河：指黄河。仲則於乾隆四十年冬由河南歸德府劉家口渡過黄河經山東赴京。
[2]冰動岳：河中流冰衝擊，撼動山岳。
[3]亭午：正午。蘇軾《上巳出游隨所見作句》詩：“三杯卯酒人徑醉，一枕春睡日亭午。”飛灰：飛揚的灰燼。日飛灰：形容日色昏暗。
[4]群靈：一群精靈。形容波濤險惡，如同一群精靈在波浪中狂奔。
[5]謂河中的泥沙隨水流而下，帶來災難。
[6]古代渡河時要把璧玉沉入河中祭河神。傳説，如果懷藏璧玉或其他寶物而不獻給河神，必然會遭遇大風浪，把舟船傾覆。《左傳·襄公十八年》：“晉侯伐齊，將濟河，獻子以朱絲繫玉二瑴而禱……沉玉而濟。”
馬上逢雁
我方北去三千里，爾是南來第幾群？來歲北歸如有意，深閨書札恐煩君[1]。
【注释】
[1]君：指雁。雁足傳書，用《漢書·蘇武傳》典。見《子夜歌其二》注[3]。謂希望明年雁北歸時能捎來妻子的書信。
【輯評】
伍合《黄景仁評傳》：“一腔離緒，萬種離懷。飢來驅人，真是萬分不得已啊！”
東阿項羽墓[1]
將軍之身分五體，將軍之頭走千里。擲將贈友歡平生，漢王得之下魯城。可憐即以魯公瘞，想見重瞳炯難閉[2]。至今燐火光青熒，猶是將軍不平氣[3]。昔奠絮酒烏江頭，知君毅魄羞江流[4]。懷古復過彭城陌[5]，知君英靈愁故國[6]。兩地招魂不見君，却從此處弔孤墳[7]。美人駿馬應同恨，多少英雄末路人[8]！
【注释】
[1]東阿：在山東省西部，南臨黄河。《史記正義》：“項羽墓在濟州東阿縣東二十七里、穀城西三里。”
[2]《史記·項羽本紀》：“項王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吕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户，吾爲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争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中郎騎楊喜、騎司馬吕馬童、郎中吕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項王已死，楚地皆降漢，獨魯不下。漢乃引天下兵欲屠之，爲其守禮義，爲主守節，乃持項王頭視魯，魯父兄乃降。始，楚懷王初封項籍爲魯公，及其死，魯最後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穀城。”漢王：指漢高祖劉邦。魯城：山東曲阜的别稱。曲阜曾爲魯國的都城，故名。重瞳：一目中有兩個瞳人。《史記·項羽本紀》：“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耶？”炯：明亮。
[3]不平氣：感到憤憤不平。《史記·項羽本紀》：“（項王）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謂項羽對自己的失敗感到不平，認爲上天對他不公正。
[4]仲則於乾隆三十八年（1773）曾到過烏江，作詩《烏江弔項羽》；又有《烏江項王廟》一詩，《兩當軒集》置於卷二十二《補遺·古近體詩五十五首》中，不注寫作年份。絮酒：謂祭奠用酒。羞江流：項羽在垓下戰敗，至烏江自刎。《史記·項羽本紀》：“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艤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衆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爲！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
[5]彭城：古縣名。相傳堯封彭祖於此，故名。治所在今江蘇省徐州市。秦漢之際，楚懷王與項羽皆建都於此。
[6]愁：思念。故國：指魯。楚懷王始封項羽爲魯公。
[7]兩地：指烏江與彭城。此處：指東阿。
[8]美人：指項羽的侍妾虞姬。駿馬：項羽的戰馬，名騅。《史記·項羽本紀》：“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忼慨，自爲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
獻縣汪丞坐中觀技[1]
主人憐客困行李，開觴命奏婆猴技[2]。一人鋭頭頗有髯，唤到筵前屹山峙[3]。顉頤解奏偃師歌，斂氣忽噴尸羅水[4]。吞刀吐火無不爲，運石轉丸惟所使[5]。上客都忘葉作冠，寒天倏有蓮生指[6]。坐令棐几湘簾旁，若有萬怪來回皇[7]。人心狡詭何不有，爾爲此技真堂堂[8]。此時四座群錯愕，主人勸醉客將作[9]。忽然階下趨奚奴，瞥見庭中飛綵索[10]。少焉有女貌如花，款闥循牆來綽約[11]。結束腰軀瘦可憐，翻身便作緣竿樂[12]。初凝微睇搴高縆[13]，欲上不上如未能。失勢一落似千丈[14]，翩然復向空中騰。下有一髯撾畫鼓，棖棖節應竿頭舞[15]。驀若驚鳶墮水來，輕疑飛燕從風舉。腹旋跟掛態出奇[16]，《踏摇》《安息》歌愈苦[17]。吁嗟世路愁險艱，爾更履索何寬然[18]。鼓聲一歇倏墮地，疾於投石輕於煙。依然娟好一女子，不聞蘭氣吁風前[19]。我聞西京盛百戲[20]，此雖雜樂猶古意。石虎休誇馬妓書[21]，杜陵雅愛公孫器[22]。螭鵠魚龍亦偶成，戲耳何須蕩心氣[23]。狂來徑欲作拍張[24]，我無一技争其長。十年挾瑟侯門下[25]，竟日驅車官道旁。笑語主人更觴客，明朝此際孤燈驛[26]。
【注释】
[1]獻縣：在河北省中部偏南。
[2]困行李：指旅途勞頓。開觴：設酒席。婆猴技：雜技名。相傳周成王時南方有扶婁國，其人善機巧，能易形改服及神怪變幻。後世樂府皆傳其技，俗謂之婆猴技。“婆猴”即“扶婁”之音變。
[3]鋭頭：小腦袋。屹：聳立。山峙：像山一樣聳立不動。
[4]顉（qi）頤：猶曲頤，下巴骨微伸向前。偃師：傳説周穆王時的巧匠，所製木偶，能歌善舞。《列子·湯問》：“偃師謁見穆王，王問：‘若與偕來者何人耶？’對曰：‘人之所造，能倡者。’穆王驚視之，趨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顉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惟意所適。王以爲實人也。”尸羅水：前秦王嘉《拾遺記》：“沐胥之國，有道術人名尸羅。……善衍惑之術……尸羅噴水爲雰霧，暗數里間。俄而復吹爲疾風，雰霧皆止。”
[5]吞刀吐火：傳統的雜技和戲法。《舊唐書·音樂志二》：“後魏、北齊，亦有魚龍辟邪、鹿馬仙車、吞刀吐火、剥車剥驢、種瓜拔井之戲。”運石：抛弄石鎖（練武用的鎖形大石）。轉丸：旋轉、抛接石製彈丸。
[6]上客：貴客。葉作冠：變戲法，把樹葉變成帽子。蓮生指：手指上長出蓮花。
[7]坐令：致使。韓愈《贈唐衢》詩：“胡不上書自薦達，坐令四海如虞唐。”棐几：榧木製的几桌。湘簾：湘竹的簾子。回皇：走來走去，來來去去。
[8]狡詭：狡猾奸詐。何不有：何所不有，各種各樣都有。堂堂：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9]錯愕：倉促間感到驚愕。勸醉：勸飲酒。將作：將起身。
[10]奚奴：奴僕，僕人。飛綵索：掛起一條綵繩。
[11]少焉：片刻，一會兒。款闥：敲門。
[12]結束腰軀：整理好身上的服裝。緣竿樂：指表演爬竿戲。
[13]凝睇：凝眸，注目斜視。高縆（gēng）：縆，同“絙”，粗的繩索。原注：高縆，見《鄴中記》。參見下注[17]。按：指雜技中的走索，又名“高絙百尺”。
[14]失勢：指没有把牢或没有站穩。
[15]撾（zhuā）：擊，敲打。棖棖（chéng）：象聲詞。李賀《秦王飲酒》詩：“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
[16]腹旋：以腹部作支點而旋轉的表演。跟掛：用足跟鈎住支點而倒掛身體的表演。
[17]《踏摇》：《踏摇娘》，《舊唐書·音樂志二》：“踏摇娘生於隋末。隋末河内有人貌惡而嗜酒，常自號郎中，醉歸必毆其妻。其妻美色善歌，爲怨苦之辭。河朔演其曲而被之絃管，因寫其夫之容，妻悲訴，每摇頓其身，故號踏摇娘。近代優人頗改其制度，非舊旨也。”《安息》：樂名。晉陸翽《鄴中記》：“石虎正會殿前作樂，有《高縆》、《龍魚》、《鳳凰》、《安息》、《五案》之樂，莫不畢備。”
[18]履索：在繩索上行走。
[19]娟好：清秀美麗。蘭氣：吹氣如蘭；呼吸中帶着清香。
[20]西京：西漢都長安，東漢都洛陽，因稱洛陽爲東京，長安爲西京。
[21]石虎（295—349）：十六國時期後趙國君。馬妓書：晉陸翽《鄴中記》：“（石虎）又衣伎兒作獮猴之形走馬上，或在脇，或在馬頭，或在馬尾，馬行如故。或名猿騎。”
[22]杜陵：唐杜甫祖籍長安東南杜陵，故自稱杜陵野老，人稱杜陵。公孫：公孫大娘，唐開元間教坊的著名舞伎，善舞劍器、渾脱。杜甫有《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劍器，古代武舞曲名。
[23]螭（chi）：古代傳説中無角的龍。鵠：天鵝。螭鵠魚龍：指雜戲變化出來的各種動物。句謂此類變化僅是玩藝，不必認真，不須爲此而心情激動。
[24]狂來：狂妄。徑欲：直欲。拍張：古代武術雜技的一種。《南史·王儉傳》：“於是王敬則脱朝服袒，以絳糾髻，奮臂拍張，叫動左右。上不悦曰：‘豈聞三公如此。’答曰：‘臣以拍張故得三公，不可忘拍張。’時以爲名答。”
[25]挾瑟侯門：手臂夾持着琴瑟，游走於王侯門下乞食。喻自己到處在官長手下當幕僚。南朝梁簡文帝《率爾爲詠》詩：“挾瑟曾游趙，吹簫屢入秦。”
[26]觴客：勸客人飲酒。孤燈驛：在驛站中獨對孤燈。
趙北口[1]
居然楚尾吴頭畫[2]，忽向燕南趙北看[3]。爾許離心攀不得[4]，十三橋柳掛蕭寒[5]。
【注释】
[1]趙北口：在河北省安新縣城東北，爲白洋淀諸水東流的咽喉。
[2]楚尾吴頭：見《舟中望金陵》注[2]。
[3]燕南趙北：戰國時期燕國的南部與趙國的北部，即兩國接壤的地方。泛指黄河以北地區。蘇軾《定州到任謝執政啓》：“燕南趙北，昔稱謀帥之難；尺短寸長，今以乏人而投。”二句謂燕南趙北的景色，居然與吴頭楚尾一帶相仿佛。
[4]爾許：猶如許，這麽多。攀：攀留。
[5]十三橋：趙北口有名勝十二連橋。乾隆帝在趙北口作《駐蹕趙北口即事雜詠》詩，其五曰：“十三橋畔韶光嫩，假藉春燈着意烘。”遂有“十三橋”之説。道光四年，又在十二橋之南趙王河上建一橋，湊滿十三之數。
乾隆四十一年（1776），仲則二十八歲。去歲十二月下旬抵達北京後，寓日南坊西，與朱筠寓所近在咫尺。值早年同學龔梓樹病殆都中，仲則得視其彌留，並作詩哭弔。春四月，乾隆帝平定大渡河上游大小金川的反抗後，回鑾蹕途經津門，各省士子進獻賦詩。仲則獻《平定兩金川大功告成恭記》及《平金川鐃歌十章》，獲二等，並得校録四庫館之職。此時王昶在京，仲則於門下，又經朱筠介紹，結識翁方綱、紀曉嵐、戴東原、吴竹橋等都中名流，經常詩酒唱和。乾隆四十二年（1777），仲則二十九歲，正月四日，自壽，與同壽者共四人置酒祝賀。得知洪亮吉母於去年冬去世，仲則想到自己的母親亦已年老，亟欲菽水承歡。於是致書亮吉，請他營畫。亮吉代他把他家的三間老屋和半頃薄田典去，遣人護送仲則老母及妻室至京。然而京師不易居，館穀不足以資給養，時感困乏。幸得朱筠及里友陳秋士輩資助。仲則有《都門秋思》詩四首，道當時景況。乾隆四十三年（1778），仲則三十歲。王昶總纂《一統志》，仲則仍在其門下。貧困益甚，寓齋頻遷。乾隆四十四年（1779），仲則三十一歲。五月，洪亮吉來京，就職四庫館，與仲則時相訪晤。王昶以補授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在京，仲則仍從之游。八月，仲則應順天鄉試，落選。翁方綱、蔣士銓等結都門詩社，邀仲則與亮吉與會；每一篇出，人争傳之。
哭龔梓樹[1]
其一
相逢兩小意相親，轉眼青山哭故人[2]。到死未消蘭氣息，他生宜護玉精神[3]。抛殘小劫初三月[4]，看盡名花二十春。怪道年時頻夢汝[5]，半身霞翠禮群真[6]。
【注释】
[1]龔梓樹：見《聞龔愛督從河南歸》注[1]，是仲則十七歲在宜興氿里讀書時的同學。
[2]青山：指埋葬之處，墓地。蘇軾《獄中寄子由二首》詩：“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3]蘭氣息：幽蘭之氣；清高脱俗的氣息。玉精神：温潤如玉，喻人態度温文爾雅。
[4]小劫：佛教傳説，謂世界經歷若干萬年毁滅一次再開始爲一劫。此以小劫指人的一生。抛殘小劫：指死。原注：正月初三日卒。
[5]怪道：難怪。
[6]翠：翠羽。霞翠：謂神仙的翠色羽衣。真：真人，道家指修真得道的人，泛指仙人。禮群真：向群仙致禮。
其二
十年舊雨阻燕雲[7]，把袂俄驚冥契分[8]。一喘夜窗猶待我，兼程朔雪似因君[9]。每憂謝弟年難永[10]，不信龔生蕙竟焚[11]。回首荆南讀書處[12]，滿山猿鶴弔斜曛。
【注释】
[7]十年：從二人於乾隆三十年在宜興氿里讀書至四十年梓樹在北京病故，正好十年。舊雨：杜甫《秋述》：“秋，杜子卧病長安旅次。多雨生魚，青苔及榻。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後以“舊雨”作爲老友的代稱。宋張炎《長亭怨》詞：“故人何許？渾忘了江南舊雨。”阻燕雲：幾年來仲則一直往來於江蘇、浙江、安徽三省之間，而梓樹在北京，二人爲燕雲所阻隔，不能相見。
[8]把袂：拉住衣袖，猶執手。泛指相見。冥契：指意氣相投的知音好友。《世説新語·傷逝》：“（支道林）謂人曰：‘昔匠石廢斤於郢人，牙生綴絃於鍾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發言莫賞。中心藴結，余其亡矣。’”
[9]原注：時予至都甫十日。
[10]謝弟：南朝宋詩人謝惠連爲謝靈運族弟，故人稱其爲小謝，又稱謝弟。龔梓樹爲龔協之弟（二人都是仲則的朋友），故仲則以謝弟爲喻。《南史·謝惠連傳》：惠連十歲，能屬文，爲族兄謝靈運賞識。早亡，年僅三十七歲。永年：長壽。曹操《雖壽》：“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年難永：不能長壽。
[11]龔生：《漢書·龔勝列傳》：龔勝，名君實，楚人。好學明經，徵爲光禄大夫。王莽篡位後，拜勝爲講學祭酒。勝稱疾不應徵，不願以一身事二姓，絶食死，年七十九。“門人衰絰，治喪者百數。有老父來吊，哭甚哀。既而曰：‘嗟乎，薰以香自燒，膏以明自銷，龔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遂趨而出，莫知其誰。”清吴偉業《賀新郎·病中有感》詞：“萬事催華髮，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没。”此句以龔勝喻梓樹，二人同姓。
[12]荆南：荆南山，即銅官山，在江蘇省宜興市西南。以其在荆溪之南，故又稱荆南山。
春感
其一
二月不青草，蕭然薊北春[1]。千金無馬骨[2]，十丈是車塵[3]。氣盡初爲客，心空漸畏人[4]。道旁知幾輩，家有白頭親[5]！
【注释】
[1]蕭然：蕭條，冷落。薊北：薊，古地名，在今北京城西南隅。薊北，薊州之北，泛指北京地區。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詩：“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2]馬骨：《戰國策·燕策一》：“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於君曰：‘請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馬，馬已死，買其骨五百金，反以報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馬，安事死馬而捐五百金？’涓人對曰：‘死馬且買之五百金，況生馬乎？天下必以王爲能市馬，馬今至矣。’於是能不期年，千里之馬至者三。”後人以市千里馬喻招納賢才。句謂無人肯以千金買馬骨，指無人賞識賢才。
[3]車塵：車馬揚起的塵土。十丈車塵：形容城市繁華熱鬧。
[4]謂初到此地，人地生疏，心裏感到恐慌。
[5]謂爲養家活口而來此謀生的人，不知有多少。
【輯評】
清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一：“黄二尹景仁久客都中，寥落不偶，時見之於詩。如所云：‘千金無馬骨，十丈有車塵。’……感其高才不遇、孤客酸辛之況矣。”
其二
亦有春消息，其如雨更風[6]。替愁雙淚燭，對語獨歸鴻[7]。宫闕自天上[8]，家山只夢中。東君最無賴，不放小桃紅[9]。
【注释】
[6]其如：猶奈何。
[7]替愁：杜牧《贈别》詩二首之一：“蠟燭有心還惜别，替人垂淚到天明。”二句寫孤獨愁苦的景況。
[8]宫闕：皇宫，宫殿；喻朝廷。天上：表示遥遠，高不可攀。
[9]東君：傳説中的司春之神。小桃：初春即開花的一種桃樹。
即席分賦得賣花聲
其一
何處來行有脚春[1]，一聲聲唤最圓匀[2]。也經古巷何妨陋，亦上荆釵不厭貧[3]。過早慣驚眠雨客，聽多偏是惜花人。絶憐兒女深閨事，輕放犀梳側耳頻[4]。
【注释】
[1]有脚春：即有脚陽春。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有脚陽春》：“宋璟愛民恤物，朝野歸美。人咸謂璟爲有脚陽春，言所至之處，如陽春煦物也。”句謂賣花人行遍大街小巷，把春光帶給大家，有如有脚之春。來行：走來。
[2]圓匀：圓潤柔和。
[3]荆釵：古代貧家婦女常用的以荆枝製成的髮釵。
[4]絶憐：最憐；十分喜愛。明劉基《宿賈性之市隱》詩：“絶憐草色緑鋪地，可愛梅花白照人。”犀梳：牛角製的梳子。
其二
摘向筠籃露未收，唤來深巷去還留[5]。一堤杏雨寒初減[6]，萬枕梨雲夢忽流[7]。臨鏡不妨來更早[8]，惜花無奈聽成愁。憐他齒頰生香處，不在枝頭在擔頭[9]。
【注释】
[5]筠籃：竹籃。去還留：賣花人已去而聲音還在耳邊縈迴。
[6]杏雨：杏花雨。元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一：“《提要録》，杏花開時，正值清明前後，必有雨也，謂之杏花雨。”元張可久《金字經·偕李溉之泛湖》曲：“杏雨沾羅袖，柳雲迷畫船。”
[7]梨雲：見《綺懷其三》注[17]。夢忽流：指夢破，夢醒。
[8]臨鏡：對鏡。指婦女對鏡梳妝。
[9]齒頰生香：謂所談之事使人喜愛高興。此處指賣花聲清亮悦耳。三句意謂賣花聲雖好聽，所可惜者，花已被摘下，不在枝頭。所以愛花之人，聽此聲而生愁思，不知如何是好。
【輯評】
周瘦鵑：“黄仲則有《即席分賦得賣花聲》七律兩首……把賣花人的唤，買花人的聽，全都淋漓盡致地寫了出來。”
得稚存淵如書卻寄[1]
秋窗夜涼燈一粟，日南坊西數椽屋。客心羈孤不可論[2]，忽有故人書在門。書詞悱惻紙黯慘[3]，曾洗巨浪傾崑崙[4]。河關阻越兩年别，展翰披緘轉愁絶[5]。洪生倔强百不諳，只解故紙驅銀蟫[6]。自餐脱粟厚親養，儉歲襆被游江潭[7]。孫郎下筆妙心孔，百鍊枯腸瀉真汞[8]。寄我新成《病婦詩》，不特才豪亦情種[9]。鶴籠鳳笯兩不聊[10]，憐我塌翅爲解嘲。老親弱子感温問，古意分明見方寸[11]。入世無妨醒是狂[12]，謀生敢道貧非病[13]。燕山九月飛雪花，日日典衣歸酒家[14]。聞鐘偶一攬清鏡，面上薄已污塵沙。插標賣賦愁絶倒[15]，臣朔苦長時不飽[16]。織錦偏輸新樣工，論文每嘆清才少。春風野火句全删，今日長安住較難[17]。故人遲我作長句，須在匡山讀書處[18]。
【注释】
[1]稚存：見《明州客夜懷味辛稚存却寄》注[1]。淵如：孫星衍，字淵如，陽湖（今常州）人。乾隆五十二年（1787）進士。官至山東督糧道。
[2]羈孤：羈苦孤獨。不可論：不用説。
[3]悱惻：憂思抑鬱。紙黯慘：指書信的紙張破碎，字迹墨色暗淡。
[4]崑崙：崑崙舶，古代南海諸國的商船。泛指舟船。傾：指舟船爲巨浪所傾覆。洗：書信遭到河水的浸洗。原注：寄書人曾覆舟於河。
[5]河關：河流與關隘。王維《贈祖三詠》：“雖有近音信，千里阻河關。”展翰披緘：打開書信閲讀。
[6]洪生：洪稚存。不諳：不熟悉。謂不懂世務。銀蟫：書中的白色蠹魚。驅：追隨。謂其只知鑽研古籍。
[7]脱粟：僅脱去皮殻的粗米，糙米。儉歲：歉收之年，荒年。襆被：用包袱裹衣被；打包裹。
[8]孫郎：孫星衍。心孔：猶心竅。妙心孔：心思靈巧。百鍊枯腸：謂胸中錘鍊詞句。真汞：仙丹。喻精美的詩詞文章。
[9]才豪：才力豐富。情種：謂感情濃厚。
[10]笯（nú）：鳥籠。鶴籠鳳笯：把鶴和鳳關在籠子裏。顧況《酬柳相公》詩：“此身還似籠中鶴，東望滄溟叫一聲。”《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鳳皇在笯兮鷄雉翔舞。”聊：聊賴。不聊，指生活或精神上無所憑靠。
[11]塌翅：垂下翅膀。形容失意而沮喪。解嘲：解免嘲笑，被人嘲笑而自作解釋。明王錂《尋親記·相逢》：“寫怨揮毫，不是逢人作解嘲。”古意：古人的情意，猶古道熱腸。方寸：指心，内心。
[12]入世：在現實世界。無妨醒是狂：因看清世俗的污穢而表現爲孤傲狂放。
[13]貧非病：《莊子·讓王》：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蓬户不完。子貢乘大馬，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敢道：（用於反詰句）不敢説，不能説。句謂在謀生存、養家活口這一點上，豈能説“貧非病”，貧窮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14]燕山：宋宣和四年改燕京爲燕山府。後以指燕京，即今北京市。典衣：典押衣服。杜甫《曲江二首》其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
[15]插標：舊時在物品上或人身上插草，作爲出賣的標識。賣賦：司馬相如《長門賦》序：“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别在長門宫，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爲文，奉黄金百斤，爲相如、文君取酒，因於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爲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得親幸。”後以“賣賦”泛指賣文取酬。元范梈《秋日集詠奉和潘李二使君浦編修諸公十韻》之五：“題橋一字終何益，賣賦千金竟或無。”愁絶倒：恐爲人所笑。
[16]臣朔苦長：《漢書·東方朔傳》：東方朔戲言武帝欲盡殺侏儒，侏儒皆號泣。武帝召問東方朔。東方朔對曰：“侏儒長三尺餘，俸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餘，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侏儒飽欲死，臣朔飢欲死。臣言可用，幸異其禮；不可用，罷之，無令但索長安米。”
[17]春風野火句：五代王定保《唐摭言·知己》：“白樂天初舉，名未振，以歌詩謁顧況，況謔之曰：‘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及讀至《賦得原上草送友人》詩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況嘆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難？老夫前言戲之耳！’”
[18]遲：等待。長句：指七言古詩。杜甫《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近來海内爲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匡山讀書處：匡山，在四川省江油縣西，亦名大匡山。范傳正《李白新墓碑》云：白讀書於大匡山，有讀書堂尚存。杜甫《不見》詩：“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意謂近年爲生計所迫，忙於養家活口，直要到年老時，才能安心寫作。
十月一日獨游卧佛寺逢吴次升陳菊人因之夕照寺萬柳堂得詩六首[1]
其一
風色薊門寒[2]，蕭條歲又闌[3]。六街飛蓋滿[4]，獨客廢書嘆。旅食謀歡少，清游覓伴難。朝來徑孤往，瘦蹇勝雕鞍[5]。
【注释】
[1]卧佛寺：在北京東花寺斜街。始建於明代，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重修。吴次升：吴階，字次升，陽湖（今江蘇常州）人。乾隆四十九年召試二等。官至曹州知府。陳菊人：陳宗賦，字秋士，號菊人。江蘇武進人。官湖北知縣。夕照寺：在北京崇文區廣渠門内夕照寺街。萬柳堂：在右安門外草橋，爲元廉希憲所建别墅。堂臨池，池中多蓮，遶池植柳數百株，希憲常招趙孟頫在此游耍。清初大學士馮溥又在崇文區廣渠門内東南建一别墅，因慕其名，仍取名爲萬柳堂。
[2]薊門：古地名，在北京城西德勝門外西北隅，舊時爲京師八景之一，名曰“薊門煙樹”。
[3]歲又闌：一年又將盡。
[4]六街：見《中秋夜游秦淮歸南城作》注[3]。飛蓋：高高的車篷，借指車。曹植《公宴》詩：“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
[5]徑：徑自。蹇：劣馬，跛驢。
其二
崇南坊角路，側帽自行吟[6]。市盡天圍堞[7]，霜清寺出林[8]。宫雲荒碣石，臺日澹黄金[9]。幸有故人共，慨然談古今。
【注释】
[6]崇南坊：在北京崇文門至左安門之間。側帽：斜戴帽子。《周書·獨孤信傳》：“在秦州，嘗因獵，日暮馳馬入城，其帽微側。詰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側帽焉。”後以謂灑脱不羈的裝束。宋陳師道《南鄉子》詞：“側帽獨行斜照裏，颼颼，卷地風前更掉頭。”
[7]市：指城中店鋪較多的街道，市區。堞：城堞，城牆上呈齒形的矮牆，又稱女牆。句謂市區的盡頭，城牆外一片空曠。
[8]林中的樹木葉子爲風霜所凋落，露出了一所寺院。
[9]碣石：碣石宫，戰國時燕昭王爲齊人鄒衍建。《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鄒衍）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宫，身親往師之。”黄金：黄金臺，古臺名，故址在今河北省易縣東南北易水南。《史記·燕召公世家》載：燕昭王欲招賢士，問郭隗。“郭隗曰：‘王必欲致士，先從隗始。況賢於隗者，豈遠千里哉！’於是昭王爲隗改築宫而師事之。”相傳燕昭王築臺，置千金於臺上，延請天下賢士，故名黄金臺。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五：“燕昭延郭隗，遂築黄金臺。”碣石、黄金，皆喻卧佛寺中的樓臺。雲荒、日澹：描寫當時的天色。
其三
長安棋局外，高卧羨能仁[10]。古磩忘年樹，虚龕積寸塵[11]。閉門知客少，退院識僧真[12]。便欲肩行李，從兹寄病身。
【注释】
[10]長安棋局：杜甫《秋興八首》其四：“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長安，喻北京。能仁：即釋迦牟尼。《魏書·釋老志》：“所謂佛者，本號釋迦文者，譯言能仁。謂德充道備，堪濟萬物也。”原注：寺佛作卧像。
[11]磩（qì）：石階。忘年樹：謂樹木生長的年代久遠。龕：供奉佛像的小閣子。虚龕：指空龕。
[12]知客：知客僧，佛寺中專管接待賓客的僧人。退院：退院僧，佛寺中因年老而辭去一切職務的僧人。陸游《初夜》詩：“身似游邊客，心如退院僧。”
其四
夕照何年寺，龔生殯此間[13]。遺文銷白蠹[14]，留骨待青山[15]。杯酒生平盡，經年涕淚潸。紙灰風動處，送我出禪關[16]。
【注释】
[13]龔生：龔梓樹。殯：死者入殮後停柩以待葬。原注：龔梓樹厝所，命僧置酒奠之。
[14]白蠹：書中的銀白色蠹蟲。
[15]青山：見《哭龔梓樹其一》注[2]。
[16]禪關：禪門，廟門。
其五
緑野名園舊，黄扉上相開[17]。連天起韋杜[18]，拓地館鄒枚[19]。事往寒雲白，林空野鳥迴。老丁鋤菜急[20]，不問客何來。
【注释】
[17]緑野：緑野堂，唐宰相裴度的别墅。故址在今河南洛陽市南。黄扉：古代丞相、三公、給事中等高官辦事的地方，以黄色涂門上，故稱。上相：宰相。
[18]韋杜：唐代韋氏、杜氏，世爲貴族。韋氏居韋曲，杜氏居杜曲，皆在長安城南。以其地近帝都，唐人語曰：“城南韋杜，去天尺五。”
[19]鄒枚：漢鄒陽、枚乘。西漢梁孝王建梁苑，方三百餘里，宫室相連屬。梁孝王在其中廣納賓客，當時名士司馬相如、枚乘、鄒陽等，均爲座上客。
[20]老丁：年老的園丁。此詩詠萬柳堂。
其六
欲放登高目，平岡正落暉。穿蘆時見帽[21]，攀樹每鈎衣[22]。雙闕明金爵[23]，羣峰走翠微[24]。南飛數行雁，目送思依依。
【注释】
[21]穿蘆：穿過蘆葦。見帽：只能看見在前面行走的人的帽子。
[22]攀樹：拔開樹枝行走。鈎衣：被樹枝鈎住衣服。
[23]雙闕：古代宫殿、祠廟、陵墓前兩邊高臺上的樓觀。唐吴融《送僧歸破山寺》詩：“别來雙闕老，歸去片雲閒。”金爵：屋上裝飾的銅鳳。明：指金爵在夕陽光照下閃閃發亮。
[24]翠微：輕淡青葱的山色。見《游九華山放歌》注[16]。
贈楊荔裳即寄酬令兄蓉裳[1]（四首選一）
其三
故人憐我頓塵中，温語頻番慰寓公[2]。百鍊妖金空自奮[3]，飽餐痴蠧有何功[4]。名心澹似幽州日，骨相寒禁易水風[5]。拭眼雙龍起騰躍[6]，未憂吾道竟終窮[7]。
【注释】
[1]楊荔裳：楊揆，字荔裳，金匱（今江蘇無錫）人。乾隆四十五年召試舉人。官至四川布政使，贈太常寺卿。楊蓉裳：楊芳燦，字蓉裳，又字才叔，楊荔裳之兄。拔貢生。官至靈州知州，改員外郎。
[2]頓：滯留。寓公：流落寄居他鄉的士人。
[3]妖金：精美的黄金或黄金器物。唐章孝標《玄都觀栽桃十韻》詩：“寶帳重遮日，妖金遍累空。”此處喻美才。
[4]蠧：蠧魚，銀魚。飽餐痴蠧：喻啃了許多書本的讀書人。
[5]幽州：今河北北部及遼寧地區。骨相：指人的骨骼形態（相士可以從中探測人的命運）。易水風：《荆軻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6]雙龍：指晉陸機、陸雲二兄弟。《晉書·陸雲傳》：“矯翮南辭，翻棲火樹；飛鱗北逝，卒委湯池。遂使穴碎雙龍，巢傾兩鳳。”謂楊氏兄弟二人的才華，可以比陸機、陸雲二兄弟。騰躍：飛騰奮發。
[7]吾道：我的學説。多指儒家的學説。《史記·孔子世家》：“及西狩見麟，曰：‘吾道窮矣。’”
【輯評】
清洪亮吉《北江詩話》：“黄二尹景仁久客都中，寥落不偶，時見之於詩。……又云：‘名心澹似幽州日，骨相寒禁易水風。’亦可感其高才不遇、孤客酸辛之況矣。”
病中雜成（二首選一）
其一
凍蠅僵壁飛無力，雨鶴栖松翅倒垂。病淺病深我自驗，酒人疏到酒杯時[1]。
【注释】
[1]陸游《新夏感事》：“病起兼旬疏把酒，山深四月始聞鶯。”
丙申除夕[1]
其一
闌珊燈火鳳城隈[2]，自擁氈爐引凍醅[3]。銀筯怕翻商陸火[4]，消殘心字不勝灰[5]。
【注释】
[1]丙申：乾隆四十一年（1776），仲則二十八歲。
[2]闌珊：殘，將盡。鳳城：京城，京都的美稱。隈：隅，角落。城隈，城内偏僻處。
[3]氈爐：見《初春》注[1]。凍醅：凍酒，冷酒。陸游《初冬》詩：“蝟刺坼蓬新栗熟，鵝雛弄色凍醅濃。”
[4]銀筯：火筯，火夹子，火筷子。夾炭火用的工具，一般都是鐵製的，銀只是美稱。商陸：多年生草本植物，根粗大，塊狀。《説郛》一一九卷《除夜嘆老》：“裴度除夜嘆老，至曉不寐，爐中商陸火凡數添也。”
[5]心字：心字香，用香末繞成心字形的香。清納蘭性德《憶江南》詞：“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不勝灰：謂早已成灰，不堪翻動。
其二
一歲似風吹劍上[6]，百憂如影墮燈前[7]。車聲已有朝天客[8]，不及嵇康好晏眠[9]。
【注释】
[6]吹劍：吹劍首；風吹過劍環頭上的小孔。《莊子·陽則》：“吹劍首者，吷而已矣。”謂發出的聲音微弱。喻事情之渺小。句意謂過去一年中所做的事微不足道。
[7]謂各種憂患如影隨形，無法消除。
[8]朝天客：指一清早上朝見駕的公侯高官。
[9]嵇康在《與山巨源絶交書》中稱自己“性復疏懶，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
其三
痛飲呼盧病未能[10]，鮮衣炫服態堪憎[11]。今宵未免深閨夢，一間輸他退院僧[12]。
【注释】
[10]呼盧：即呼盧喝雉，謂賭博。見《獨酌感懷》注[3]。病未能：因厭惡而不爲。
[11]鮮衣炫服：精美艷麗的衣服。
[12]退院僧：見《十月一日獨游卧佛寺……其三》注[12]。一間（jiàn）：謂距離甚近。漢揚雄《法言·問神》：“顔淵亦潛心於仲尼矣，未達一間耳。”二句意謂今夜很可能要夢見妻子，自己在情性方面尚未完全泯滅，較之退院僧還差一點。
丁酉正月四日自壽[1]
其一
綵箋分擘燭分持[2]，四座交成自壽詩。元子敢夸庚午順[3]，郎中多恐甲辰雌[4]。青蒼路迥誰先達[5]，草木年深我自悲。作客喜逢賢地主，今宵杯至總難辭。
【注释】
[1]題原注：是日同壽者有温景萊、朱大尊、楊荔裳，共余四人。温舍人汝適爲置酒借舫齋中。丁酉：乾隆四十二年（1777），仲則二十九歲。温景萊：《先友爵里名字考》中僅列姓名，無簡歷。朱大尊：朱錫卣，字大尊，朱筠子，諸生。楊荔裳：見《贈楊荔裳即寄酬令兄蓉裳其三》注[1]。温汝適：字步容，號篔坡，順德（今河北邢臺）人。乾隆四十九年進士。官至兵部侍郎。舍人：宋元以後俗稱顯貴子弟爲舍人。
[2]綵箋分擘：把箋紙裁開（準備作詩）。陸游《閬中作》詩：“擘箋授管相逢晚，理鬢薰衣一笑嘩。”
[3]元子：長子。或指朱大尊。大尊爲朱筠長子。庚午：《詩·小雅·吉日》：“吉日庚午。”原注：余生午時。
[4]郎中：尚書、侍郎以下的高級官員，分掌各司事務。甲辰雌：年逾花甲之同庚者二人，其幼者之甲子爲雌甲子。唐劉訥言《諧噱録》：“裴晉公度在相位日，有人寄槐癭一枚，欲削爲枕。時郎中庾威世稱博物，召請别之。庾捧玩良久，白曰：‘此槐癭是雌樹生者，恐不堪用。’裴曰：‘郎中甲子多少！’庾曰：‘某與令公同甲辰。’裴笑曰：‘郎中便是雌甲辰。’”
[5]青蒼：指天。
其二
不禮金仙禮玉晨[6]，人間差覺敝精神[7]。倘來事業慚青鬢，未了名心爲老親[8]。花笑喜逢初番信[9]，酒香偷釀隔年春[10]。相將且盡筵前醉[11]，位置我儕豈在人[12]。
【注释】
[6]金仙：指佛。玉晨：仙人之號。南朝梁陶弘景《真靈位業圖》：“第二中位，上清高聖太上玉晨玄皇大道君，爲萬道之主。”唐趙嘏《贈五老韓尊師》詩：“有客齋心事玉晨，對山鬚鬢緑無塵。”原注：《雲笈七籤》：“正月四日朝玉晨君。”
[7]差覺：稍覺。
[8]倘來：謂不應得到而得到。二句謂去追求命中不該有的事業，年輕人應感到慚愧，我所以還未能擺脱名利思想，只是爲了要奉養老母。
[9]花笑：喻花朵開放。唐劉知幾《史通·雜説上》：“今俗文士謂鳥鳴爲啼，花發爲笑，花之與鳥，安有啼笑之情哉！”初番信：農曆節氣，把一年分爲二十四番，有二十四番花信風之説，正月上半月屬於初番。
[10]偷釀：私釀。春：唐人呼酒爲春，後沿用之。李白《哭宣城善釀紀叟》詩：“紀叟黄泉裏，還應釀老春。”
[11]相將：相共。
[12]位置：置身於某種地位。句意謂我們的前途，不是人所能決定的，一切都由命運安排。
聞稚存丁母憂[1]
其一
故人新廢《蓼莪》篇[2]，我亦臨風尺涕懸。同作浪游因母養[3]，今知難得是親年。絳帷昨侍文宣講[4]，大被曾隨宗少眠[5]。自視生平愧猶子[6]，束芻難致路三千[7]。
【注释】
[1]丁憂：遭逢父母喪事。舊制，父母死後，子女要守喪，三年内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應考。
[2]《蓼莪》：《詩經·小雅》中篇名，寫孝子思念父母。《詩·小雅·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晉書·孝友列傳·王裒》：“讀詩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未嘗不三復流涕。門人受業者並廢《蓼莪》之篇。”
[3]因母養：因爲要贍養母親。
[4]文宣：文宣王，指孔子。或謂喻朱筠，或謂比稚存母蔣氏。以孔子比此二人均不妥，疑“文宣”爲“宣文”之誤。《晉書·列女傳·韋逞母宋氏》：“時博士盧壼對曰：‘廢學既久，書傳零落。比年綴撰，正經粗集，唯《周官禮注》未有其師。竊見太常韋逞母宋氏，世學家女，傳其父業，得《周官音義》，今年八十，視聽無闕，自非此母無可以傳授後生。’於是就宋氏家立講堂，置生員百二十人，隔絳紗幔而受業。號宋氏爲宣文君，賜侍婢十人。《周官》學復行於世。”又據洪亮吉《黄君行狀》：“歲丙戌，亮吉就童子試，至江陰遇君於逆旅中。亮吉携母孺人所授漢魏樂府鋟本，暇輒朱墨其上，間有擬作。君見而嗜之，約共傚其體，日數篇。”説明仲則亦就學於亮吉之母蔣氏。
[5]大被：《三國志·吴志·孫皓傳》裴松之注引《吴録》：“（孟宗）少從南陽李肅學。其母爲厚褥大被。或問其故。母曰：‘小兒無德致客，學者多貧，故爲廣被，庶可得與氣類接。’”宗少：不詳，似指孟宗。
[6]猶子：如同兒子。
[7]束芻：稱祭品。《後漢書·徐稚傳》：“徐稚，字孺子。……及林宗有母憂，稚往弔之，置生芻一束於廬前而去。衆怪，不知其故。林宗曰：‘此必南州高士徐孺子也。詩不云乎：“生芻一束，其人如玉。”吾無德以堪之。’”明李東陽《望狄梁公祠用前韻》詩：“寄遠束芻誰與致，冲寒瘦馬不勝騎。”
其二
爲撫孤雛力已殫[8]，與君兩小識辛酸[9]。冰霜只合顔常駐[10]，消息驚聞膽竟寒[11]。一日尚存休滅性[12]，千秋有業抵承歡[13]。阿蒙吴下還依舊[14]，他日登堂欲拜難[15]。
【注释】
[8]撫孤雛：撫養孤兒。《清史稿·列傳一百四十三洪亮吉》：“洪亮吉，字稚存，江蘇陽湖人，少孤貧，力學，孝事寡母。”
[9]兩小：仲則與洪亮吉，兩人皆早年喪父，家境貧寒。
[10]冰霜：指亮吉母蔣氏夫人守節寡居，教子有方，品格高尚。顔長駐：容顔不老，長壽。只合：理應，應當。
[11]膽寒：感到惶恐，害怕。
[12]一日尚存：即一息尚存，還有一口氣。滅性：謂因喪親過哀而毁滅生命。《南史·孝義傳下·吉翂》：“翂幼有孝性，年十一遭所生母憂，水漿不入口，殆將滅性。親黨異之。”規勸亮吉要保重自己的身體，不要哀毁過度。
[13]千秋有業：謂作出留芳百世的事業。抵：相抵，相當於。承歡：指侍奉父母，使父母歡樂。
[14]吴下：泛指吴地，長江下游南岸地區。阿蒙：三國名將吕蒙。見《聞龔愛督從河南歸》注[18]。“吴下阿蒙”比喻缺少文才、學識的人。此處仲則指自己。
[15]登堂：進入内堂。古代摯友相訪，行登堂拜母禮，結通家之好。見《聞龔愛督從河南歸》注[17]。
烏巖圖歌爲李秋曹威作[1]
烏爾何來！爾胡不向朱門大第啄粱粟[2]？又胡不向荒郊敗冢飽腸肉？胡爲只向蒼蒼之林，幽幽之山，亂石犖确，飛泉潺湲[3]，蕭涼幽闃人世不争處[4]，爾乃烏烏啞啞下上於其間？爾亦不畏羽林彈，爾亦不接行人丸[5]，爾亦不坐秦氏桂[6]，爾亦不萃曾參冠[7]。飛飛不出此山裏，朝飛向日晡飛還[8]。巢中老烏畢逋尾[9]，一年生有八九子。子出望子歸，得食聲則喜。嗟爾烏！爾昔初作黄口雛，張口待食爲爾心力痡[10]。今乃羽翼成長，群飛叫呼。爾今反哺，爾樂何只[11]！且林之深兮翳不疏，山之娟兮腴不枯。下有一人翛然臞[12]，平生慕烏愛烏而敬烏。效烏反哺烏不孤，聽我歌作烏巖圖！
【注释】
[1]李威：字畏吾，龍谿（今福建漳州）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進士。任刑部主事。秋曹：刑部的别稱。
[2]胡不：何不。朱門：紅漆大門。指貴族豪富之家。
[3]犖（luò）确：怪石嶙峋貌。韓愈《山石》詩：“山石犖确行徑微，黄昏到寺蝙蝠飛。”潺湲：水流貌。《楚辭·九歌·湘夫人》：“慌惚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4]蕭涼：蕭條凄涼。
[5]羽林：禁衛軍名。漢武帝時選六郡良家子宿衛建章宫，稱建章宫騎。後改名羽林騎。唐置左右羽林軍。彈、丸：用彈弓射擊的彈丸。
[6]秦氏桂：《樂府古辭·烏生八九子》：“烏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樹間。唶我。秦氏家有游蕩子，立用睢陽蘇合彈。左手持强彈兩丸，出入烏東西。唶我。一丸即發中烏身，烏死魂魄飛揚上天。阿母生烏子時，乃在南山巖石間。唶我。”《樂府題解》：“古辭意言烏母子本在南山巖石間，而來爲秦氏彈丸所殺。”
[7]萃：栖止。曾參冠：《孔子家語》：“曾子至孝，三足烏栖其冠。”
[8]晡：傍晚。
[9]畢逋：鳥尾擺動貌。南朝梁吴均《城上烏》詩：“嗚嗚城上烏，翩翩尾畢逋。”
[10]黄口：雛鳥口黄；此處指雛烏。痡：勞累。
[11]只：語氣詞，表示終結或感嘆。王安石《聞望之解舟》詩：“子來我樂只，子去悲如何。”樂何只：何等快樂。
[12]翛（xiāo）然：無拘束貌，超然貌。《莊子·大宗師》：“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臞（qú）：清瘦。
移家來京師[1]
其一
豈是逢時料，偏從陸海居[2]。田園更主後，兒女累人初[3]。四海謀生拙，千秋作計疏[4]。暫時聯骨肉，邸舍結親廬[5]。
【注释】
[1]京師：國都的泛稱。仲則移家至北京：一是由於有感於洪稚存之母去世，他亟思就近奉養老母，菽水承歡，以盡孝道。二是當時他已得到校録四庫館的職務，以爲可以維持生計。正如他在給洪稚存的信中説：“人言長安居不易者，誤也。”
[2]逢時：遇上好時運。料：材料。亦喻指人的素質。陸海：物産富饒之地。《漢書·地理志下》：“（秦地）有鄂杜竹林，南山檀柘，號稱陸海，爲九州膏腴。”指北京。
[3]洪亮吉《黄君行狀》：“君向有田半頃、屋三椽，因並質之，得金三鎰。俾君之戚，護君母北行。”
[4]作計：計劃。疏：不周密，不周到。《年譜》：“先生自移家來，家室累果大困。館穀不足以資給養。”
[5]結：構築。陶潛《飲酒》詩之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句謂讓母親住在客舍裏。
其二
全家如一葉，飄墮朔風前。事竟同孤注[6]，心還戀舊氈[7]。妻孥賃舂廡，鷄犬運租船[8]。差喜征帆好，相逢澤潞邊[9]。
【注释】
[6]孤注：把所有的錢併作一次賭注。喻僅存的可資憑藉的事物。
[7]舊氈：舊時的氈毯。《晉書·王獻之傳》：“夜卧齋中，而有偷人入其室，盗物都盡。獻之徐曰：‘偷兒，青氈我家舊物，可特置之。’群偷驚走。”喻舊居，舊家。
[8]賃舂：受雇爲人舂米。廡：廊屋，走廊。運租船：運送租税的船。《後漢書·梁鴻傳》載，梁鴻與妻孟光因避難，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廡下爲人賃舂”。二句意謂全家乘船至北京，妻兒做工謀生。
[9]差喜：還算可喜。澤潞：指北京通縣以下的北運河一帶。
其三
長安居不易[10]，莫遣北堂知[11]。親訝頭成雪[12]，兒驚頷有髭。烏金愁晚爨[13]，白粲困朝糜[14]。莫惱啼鴉切，憐伊反哺時[15]。
【注释】
[10]長安居不易：見《得稚存淵如書却寄》注[17]。
[11]北堂：母親的居室，代稱母親。李白《贈歷陽褚司馬》詩：“北堂千萬壽，侍奉有光輝。”
[12]母親看到我頸髮雪白，感到吃驚。兒子見我下巴上長出了髭鬚，感到恐惧。
[13]烏金：煤炭的别稱。爨（cuàn）：燒火煮飯。
[14]白粲：白米。
[15]切：憂傷悲悽。《紅樓夢》第三八回：“半牀落月蛩聲切，萬里寒雲雁陣遲。”伊：指鴉。
其四
江鄉愁米貴，何必異長安[16]。排遣中年易，支持八口難[17]。毋須怨漂泊，且復話團圞[18]。預恐衣裘薄，難勝薊北寒[19]。
【注释】
[16]何必：未必。長安：喻北京。
[17]中年：見《雜感四首其二》注[15]。八口：指一家人。《孟子·梁惠王上》：“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
[18]且復：猶言姑且再。陸游《十月八日九日連夕雷雨》詩：“牽蘿且復補茅屋，飯豆無妨羹芋魁。”
[19]薊北：見《春感其一》注[1]。
其五
當代朱公叔[20]，憐才第一人。傳經分講席，傍舍結比鄰[21]。桂玉資浮産，盤餐捐俸緡[22]。移家如可繪，差免作流民[23]。
【注释】
[20]朱公叔：東漢朱穆，字公叔。《後漢書·朱穆傳》稱其“尊德重道，爲當時所服”。原注：謂笥河先生。按：笥河爲朱筠之字。
[21]比鄰：鄰居。仲則初到北京，寓日南坊西，與朱筠寓所近在咫尺。
[22]桂玉：指京師柴米昂貴。宋戴埴《鼠璞》：“馬存，字長游，謂子游京師，薪如束桂，米如裹玉，世以桂玉之地爲京師。”資：應付。浮産：浮動的資産，動産。指工資，薪水。盤餐：泛指食物。捐：用於。俸緡：俸金，薪俸。二句謂京師的柴米昂貴，薪水都用於維持飯食。
[23]差免：勉强可以避免。流民：流亡到外地的人。《宋史·鄭俠傳》載：宋神宗熙寧七年，因長時間不雨，田荒歉收，河北、陝西飢民流入京城，羸瘦愁苦，身無完衣。鄭俠繪成《流民圖》呈獻神宗，並極言新政之失。二句謂自己移家到此，勉强没有成爲流民。
其六
貧是吾家物，其如客裏何[24]。單門餘我在[25]，萬事讓人多。心迹嗟霜梗[26]，生涯辦雨蓑[27]。五湖三畝志[28]，經得幾蹉跎[29]。
【注释】
[24]吾家物：爲我家所固有之物。其如：怎奈，無奈。劉長卿《硤石遇雨宴前主簿從兄子英宅》詩：“雖欲少留此，其如歸限催。”意謂貧窮是我命中所注定的，而如今作客他鄉，更加無可奈何。
[25]單門：單寒的家族、門第；猶言門户衰微。餘我在：仲則有一兄，在仲則十六歲時去世。《兩當軒集·自叙》：“景仁四歲而孤，鮮伯仲，家壁立，太夫人督之讀。”
[26]霜梗：遭到寒霜侵襲的草木枝莖。意謂經歷過艱難困苦。
[27]雨蓑：蓑草或棕毛做的雨衣。陸游《重九後風雨不止遂作小寒》詩：“射虎南山無復夢，雨蓑煙艇伴漁翁。”
[28]五湖：指退隱之地。見《寄麗亭其一》注[4]。三畝：指栖身之地。《淮南子·原道訓》：“任一人之能也，不足以治三畝之宅也。”王維《送丘爲落第歸江東》詩：“五湖三畝宅，萬里一歸人。”
[29]蹉跎：指失去機會。
都門秋思[1]
其一
樓觀雲開倚碧空，上陽日落半城紅[2]。新聲北里迴車遠[3]，爽氣西山拄笏通[4]。悶倚宫牆拈短笛[5]，閑經坊曲避豪驄[6]。帝京欲賦慚才思[7]，自掩蕭齋著《惱公》[8]。
【注释】
[1]都門：京都，指北京。
[2]上陽：唐宫名，高宗時建於洛陽。泛指皇宫。
[3]北里：唐長安平康里位於城北，亦稱北里，其地爲妓院所在之地。後泛指妓院區。
[4]拄：頂着。笏：手版。《世説新語·簡傲》：“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視，以手版拄頰云：‘西山朝來，致有爽氣。’”意謂雖身居下位而仍保持着讀書人的傲氣。
[5]宫牆拈笛：元稹《連昌宫詞》“李謩擪笛傍宫牆，偷得新翻數般曲”注：“明皇嘗於上陽宫夜後按新翻一曲，屬明夕正月十五日潛游燈下，忽聞西樓上有笛奏前夕新曲，大駭之。明日密遣捕捉笛者，詰驗之。自云其夕竊於天津橋玩月，聞宫中度曲，遂於橋柱上插譜記之，臣即長安少年善笛者李謩也。明皇異而遣之。”
[6]坊曲：泛指街巷。
[7]帝京：帝京賦。漢班固有《兩京賦》，晉左思有《三都賦》。《舊唐書·李百藥傳》：“太祖嘗製帝京篇，命百藥並作。上嘆其工，手詔曰：‘卿何身之老而才之壯，何齒之宿而意之新乎！’”
[8]蕭齋：唐張懷瓘《書斷》：“武帝造寺，令蕭子雲飛白大書一‘蕭’字，至今一字存焉。李約竭産自江南買歸東洛，建一小亭以玩，號曰‘蕭齋’。”後人稱書齋爲“蕭齋”。《惱公》：李賀有《惱公》詩。
其二
四年書劍滯燕京[9]，更值秋來百感并[10]。臺上何人延郭隗[11]，市中無處訪荆卿[12]。雲浮萬里傷心色，風送千秋變徵聲[13]。我自欲歌歌不得，好尋騶卒話生平[14]。
【注释】
[9]四年：仲則於乾隆四十年（1775）歲暮抵京，滯京四年，則此詩應作於乾隆四十三年（1778）秋。或謂作於四十二年（1777），恐不妥。書劍：見《客夜憶城東舊游寄懷左二》注[9]。
[10]《淮南子·繆稱訓》：“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士本多感，逢秋而更加傷感，百感交集。
[11]臺：黄金臺。見《十月一日獨游卧佛寺逢吴次升陳菊人因之夕照寺萬柳堂得詩六首》其二注[9]。
[12]荆卿：荆軻。戰國末燕太子丹派去刺秦王的刺客。見《史記·刺客列傳》。二句皆用燕京的典故。
[13]變徵（zhi）：我國古代的音調有五音：宫、商、角、徵、羽。五音之外，又有二變聲：變宫、變徵。變徵比徵低半音。元稹《小胡笳引》：“流宫變徵漸幽咽，别鶴欲飛猿欲絶。”參見《將之京師雜别》其二“燕市筑”注。
[14]騶卒：掌管車馬的差役。泛指一般僕役。《梁書·劉孝綽傳》：“每于朝集會同處，公卿間無所與語，反呼騶卒訪道塗間事，由此多忤於物。”
其三
五劇車聲隱若雷[15]，北邙惟見冢千堆[16]。夕陽勸客登樓去，山色將秋繞郭來[17]。寒甚更無修竹倚[18]，愁多思買白楊栽[19]。全家都在風聲裏，九月衣裳未剪裁[20]。
【注释】
[15]五劇：謂道路縱横交錯。唐盧照鄰《長安古意》詩：“南陌北堂連北里，五劇三條控三市。”隱：通“殷”，震動。《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車騎雷起，隱天動地。”
[16]北邙：見《二十三夜偕稚存廣心杏莊飲大醉作歌》注[19]。
[17]夕陽西下，登高樓才能看見。城郭外山上樹木枯黄，帶來秋意。
[18]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無竹可倚，則較“佳人”更爲悽苦。
[19]白楊：樹名，俗名大葉楊，古時多種於墓地。陶潛《挽歌》：“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南史·蕭惠開傳》：“寺内所住齋前，向種花草，惠開悉剗除，别種白楊。每謂人曰：‘人生不得行胸懷，雖壽百歲猶爲夭也。’發病嘔血，吐物如肝肺者卒。”
[20]《詩·豳風·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輯評】
清洪亮吉《北江詩話》：“黄二尹景仁詩……‘全家都在風聲裏，九月衣裳未剪裁’，苦語也。”
清李寶嘉：“‘全家都在風聲裏，九月衣裳未剪裁’，兩當軒語也。意極荒涼，而語極雄健，所以爲佳。”
其四
側身人海嘆栖遲[21]，浪説文章擅色絲[22]。倦客馬卿誰買賦[23]，諸生何武漫稱詩[24]。一梳霜冷慈親髮，半甑塵凝病婦炊[25]。爲語繞枝烏鵲道，天寒休傍最高枝[26]。
【注释】
[21]側身：厠身，置身。王安石《送石賡歸寧》：“側身朝市間，樂少悲慚多。”栖遲：漂泊失意。陸游《上鄭宣撫啓》：“某流落無歸，栖遲可嘆。”
[22]浪説：漫説。清陳維崧《念奴嬌·小盎春詞以詠之》詞：“浪説天上瓊花，月中桂子，多少閑榮辱。只有疏枝和野卉，領彀一生閑福。”色絲：《世説新語·捷悟》：“魏武嘗過曹娥碑下，楊修從。碑背上見題作‘黄絹幼婦，外孫臼’八字。魏武謂修曰：‘解不？’……修曰：‘黄絹，色絲也，於字爲絶；幼婦，少女也，於字爲妙；外孫，女子也，於字爲好；臼，受辛也，於字爲辭：所謂絶妙好辭也。’”
[23]馬卿：謂司馬相如。買賦：見《得稚存淵如書却寄》注[15]。
[24]諸生：儒生，已入學的學生。何武：《漢書·何武傳》載：何武，字君公，蜀郡郫縣人。宣帝時，王褒頌漢德，作《中和》、《樂職》、《宣布》詩三篇。武年十四五，與成都楊覆衆等共習歌之。宣帝召見武等於宣室，賜帛，並令武詣博士受業治《易》，以射策甲科爲郎，後爲御史大夫司空。及王莽當政，陰誅不附己者，武被迫自殺。
[25]半甑塵凝：甑，蒸食炊器。《後漢書·獨行列傳·范冉》載：范冉，字史雲。桓帝時以冉爲萊蕪長，遭憂不到官。“所止單陋，有時糧粒盡，窮居自若，言貌無改。”閭里歌之曰：“甑中生塵范史雲，釜中生魚范萊蕪。”
[26]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輯評】
清蔡卓勛《讀黄仲則〈都門秋思〉詩題後》：“自嫌未挾幽燕氣，託迹都門感轉深。有斗難量詩一石，無詩可抵價千金（自注：畢秋帆先生見此詩寄千金，促其西游）。低回秋水伊人墓，惆悵西風獨客心。誰築高臺延郭隗，買將馬骨費沉吟。”
錢小山《過兩當軒弔黄仲則》詩：“《都門秋思》動公卿，鼎足孫洪海内驚。富貴浮雲真一瞬，流傳千古是詩名。”
【記事】
黄逸之《黄仲則年譜》：“初秋帆宫保不識先生，見《都門秋思》詩，謂值千金，姑先寄五百金速其西游（陸祁生繼輅《春芹録》）。入秋，先生遂行。宫保以好著書，鉛槧不去手。時集才賢，校刊古書，幕府之士甚衆。……先生至，極詩文燕會之樂。”
偕王秋塍張鶴柴訪菊法源寺[1]
其一
懊惱心情薄醉宜，討秋剛趁晚涼時[2]。今年何事堪相慰，不遣黄花笑後期[3]。
【注释】
[1]王秋塍：王復，字秋塍，敦初，秀水（浙江嘉興）人。官偃師知縣。張鶴柴：張彤，字鶴柴，烏程（浙江吴興）人。乾隆五十一年舉人。官教習。法源寺：北京著名古刹之一，創建於唐貞觀十九年。在今北京宣武區法源寺街。
[2]討秋：謂秋游尋勝。
[3]黄花：指菊花。明徐渭《畫菊》詩之一：“東籬蝴蝶閑來往，看寫黄花過一秋。”
其二
佛地逢人意較親，灌畦老叟面全皴[4]。於今花價如奴價[5]，可惜種花人苦辛。
【注释】
[4]佛地：廟宇。指法源寺。灌畦：往田園裏澆水。皴（cun）：皮膚粗糙，多皺紋。
[5]花價：白居易《買花》詩：“一叢深色花，十户中人賦。”表示花價昂貴。奴價：《晉書·祖納傳》：“（納）性至孝，少孤貧，常自爨以養母。平北將軍王敦聞之，遺其二婢，拜爲從事中郎。有戲之曰：‘奴價倍婢。’納曰：‘百里奚何必輕於五羖皮耶？’”按《史記·秦本紀》：“（秦穆公）聞百里奚賢，欲重價贖之。恐楚人不與，乃使人謂楚曰：‘吾滕臣百里奚在焉，請以五羖羊皮贖之。’楚人遂與之。”表示奴價低微。於今：如今，眼下，現在。二句謂如今花價與奴價一樣低微，表示對種花人辛苦的同情。
其三
身離古寺暮煙中，歸怯秋齋似水空[6]。暝色上衣揮不得，夕陽知在那山紅[7]？
【注释】
[6]似水空：形容書齋凄清空寂。
[7]二句謂天色已晚，不知夕陽照在何處，此處暮色籠罩揮之不去。
懷映垣内城[1]
冷雨疏花不共看，蕭蕭風思滿長安[2]。虚堂昨夜秋衾薄，隔一重城各自寒[3]。
【注释】
[1]映垣：《先友爵里名字考》中僅列名字，無詳細介紹。内城：北京城宣武門、正陽門、崇文門一綫以北爲内城，以南爲外城。
[2]蕭蕭風思：凄清的秋意。
[3]虚堂：空落落的房間。隔一重城：映垣住在内城，仲則住在外城。清朱彝尊《桂殿秋》詞：“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聞鄭誠齋先生主講崇文書院寄呈二首[1]
其一
講院風連曲院清[2]，蕭閑巾履恣經行[3]。湖干花鳥參經座[4]，橋下魚識杖聲[5]。送酒恰逢賢太守[6]，論文偏愛老諸生[7]。人倫風鑒饒辛苦[8]，不爲龍門一代名[9]。
【注释】
[1]鄭誠齋：鄭虎文，字炳也，號誠齋，秀水（浙江嘉興）人。乾隆七年（1742）進士。官至左贊善。崇文書院：在杭州西湖跨虹橋（蘇堤第六橋）西。
[2]講院：指崇文書院。曲院：曲院風荷，爲西湖十景之一。
[3]蕭閑：蕭灑悠閑。宋林逋《送思齊上人之宣城》詩：“蕭閑水西寺，駐錫莫忘歸。”巾履：頭巾和鞋子。士人的服裝。恣：恣意，隨意。恣經行：謂隨便在湖邊散步。
[4]湖干：湖岸。參經座：謂聽講解經文。
[5]識杖聲：由於聽熟了鄭誠齋的手杖聲，所以一聽見就知道是鄭誠齋來了。《漢書·鄭崇傳》：“鄭崇，字子游。本高密大族。……哀帝擢爲尚書僕射，數求見諫争。上初納用之，每見曳革履，上笑曰：‘我識鄭尚書履聲。’”
[6]送酒：《續晉陽秋》：“陶潛九日無酒，出籬邊悵望，久之，見白衣人至，乃王弘送酒使也。即便就酌，醉後而歸。”按：王弘時任刺史。原注：謂邵闇谷先生，時守杭州。
[7]老諸生：仲則指自己。
[8]人倫風鑒：品鑒和選拔人才。饒：多。
[9]龍門：《世説新語·德行》：“李元禮（李膺）風格秀整，高自標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爲己任。後進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爲登龍門。”李白《與韓荆州書》：“一登龍門，則聲譽十倍。”二句意謂鄭誠齋辛苦選拔後輩，並不是爲了想使自己成爲一代宗師。
其二
浪游京洛困塵緇[10]，慚愧生平國士知。梁苑鄒枚空綴賦[11]，韓門郊島例窮詩[12]。每多未了嗟生拙[13]，敢以無才説數奇[14]？常共衰親向南望[15]，手拈香瓣話恩私[16]。
【注释】
[10]京洛：洛陽的别稱，因東周、東漢皆建都於此。晉陸機《爲顧彦先贈婦》詩：“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爲緇。”緇：黑色。塵緇：即緇塵。國士：一國中最優秀的人。宋黄庭堅《書幽芳亭》：“士之才識蓋一國則曰國士。”
[11]梁苑鄒枚：見《十月一日獨游卧佛寺逢吴次升陳菊人因之夕照寺萬柳堂得詩六首》其五注[19]。
[12]韓門：韓愈門下。郊島：孟郊、賈島。二人皆以能詩從韓愈游。孟郊詩清寒，賈島詩瘦硬，故後人稱其郊寒島瘦。宋張表臣《珊瑚鈎詩話》卷一：“（詩）以氣韻清高深眇者絶，以格力雅健雄豪者勝，元輕白俗，郊寒島瘦，皆其病也。”句謂自己的詩不够好。
[13]未了：没有了結的事。嗟生拙：嗟嘆自己不善於生計。
[14]數奇：命運不好。《漢書·李廣傳》：“大將軍陰受上指，以爲李廣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敢：豈敢。
[15]向南望：因鄭誠齋在杭州（南方）主講西湖崇文書院，向南望表示對鄭的思念。
[16]香瓣：一瓣香。見《贈萬黍維即送歸陽羨其二》注[10]。恩私：恩惠，恩寵。歐陽修《新春有感寄常夷甫》詩：“恩私未知報，心志已凋喪。”
【輯評】
清汪佑南《山涇草堂詩話·評黄仲則詩》：“其近體亦刻意苦吟，足以耐人尋味者，不愧名家。……《聞鄭誠齋先生主講崇文書院寄呈》云：‘每多未了嗟生拙，敢以無才説數奇？’”
夜坐示施雪帆[1]
其一
不嫌蓬蓽共蕭辰[2]，對榻經旬意較親[3]。笑我在家仍在客，與君憂病勝憂貧。虚傳薊北黄金賤[4]，自别江南白髮新。幸有一椽堪寄傲，底須狂趁六街塵[5]。
【注释】
[1]施雪帆：施晉，字錫蕃，號雪帆，江蘇無錫人。諸生。
[2]蓬蓽：蓬門蓽户的省稱。用草和樹枝做成的門户，形容窮苦人家所住的簡陋房屋。唐司空曙《早夏寄元校書》詩：“蓬蓽元無車馬到，更當齋夜憶玄暉。”蕭辰：秋季。岑參《暮秋山行》詩：“千念集暮節，萬籟悲蕭辰。”
[3]對榻：見《送姜貽績北上》注[3]。經旬：一連十天。
[4]薊北：見《春感其一》注[1]。黄金：見《十月一日獨游卧佛寺逢吴次升陳菊人因之夕照寺萬柳堂得詩六首其二》注[9]。
[5]一椽：一間極小的房屋。底須：何須，不須。狂趁：追逐，奔波。六街：見《中秋夜游秦淮歸南城作》注[3]。
其二
丹黄舊業掩行縢[6]，欲寫長箋研簇冰[7]。繞座殘花猶影壁，打窗乾葉似窺燈。飢來客尚憐窮鳥[8]，痴絶人還笑凍蠅[9]。襆被依依兩無寐，昨宵寒思己難勝[10]。
【注释】
[6]丹黄：舊時點校書籍用硃筆，遇誤字，塗以雌黄。故以丹黄指點校書籍。行縢：綁腿布。喻遠行。掩：藏匿。句指自己在四庫館從事校録工作，不須四處奔走求職。
[7]長箋：長的箋紙。喻長的詩文。研簇冰：指研磨硯臺中的冰水。
[8]本身挨餓，還去哀憐困苦的小鳥。温庭筠《上相公啓》：“窮鳥入懷，靡求他所；羈禽繞樹，更託何枝？”
[9]自己貧困，還要去笑凍僵的蒼蠅，也太傻了。
[10]襆被：打包裹，整理行裝。指雪帆即將離去。寒思：凄涼的愁思。難勝：難以克制。謂兩人都惜别依依，滿懷愁緒，無法入睡。
三疊夜坐韻[1]
其一
一年已過雁秋辰[2]，惻惻窮交久更親[3]。不學耕偏愁歲儉[4]，欲歸樵却怕山貧。寒深老屋燈逾瘦，病起閑門月倍新[5]。散帖半牀休檢點[6]，愛它鼠迹滿凝塵[7]。
【注释】
[1]疊韻：指作詩重用前韻。
[2]雁秋辰：秋天北雁南飛之時。
[3]惻惻：悲痛悽涼。杜甫《夢李白二首》其一：“死别已吞聲，生别常惻惻。”窮交：窮朋友。
[4]歲儉：年成歉收。
[5]燈逾瘦：燈光越顯得小。月倍新：月色更顯得清澈。
[6]散帖半牀：牀，書架，散亂地放在大半書架上的柬帖。
[7]鼠迹：老鼠留下的行迹。
其二
更無新醖倒黄縢[8]，愁對檐牙一尺冰[9]。試汲井花清眼膜[10]，要分蘭氣養心燈[11]。苦吟繞屋如旋蟻，醉墨書牆忽散蠅[12]。杜甫荒齋茅剩幾[13]，再經風後恐難勝。
【注释】
[8]黄縢：黄縢酒，即黄封酒。宋代官釀之酒，因用黄羅帕或黄紙封口，故名。陸游《釵頭鳳》詞：“紅酥手，黄縢酒，滿城春色宫墻柳。”新醖：新釀。
[9]檐牙：屋檐翹出如牙的部分。
[10]井花：井花水，清晨初汲的井水。李時珍《本草綱目》集解：“井水新汲療病利人。平旦第一汲，爲井花水，其功極廣，又與諸水不同。”
[11]蘭氣：芳草清香之氣。心燈：佛教語，猶心靈。謂神思明亮如燈，故稱。
[12]忽散蠅：以散蠅喻牆上所書之字。
[13]杜甫荒齋：杜甫《茅屋爲秋風所破歌》：“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題施錫蕃雪帆圖四疊前韻[1]
其一
歸帆一葉阻霜辰，忽忽披圖意與親[2]。急雪溪山同寂寞，孤舟天地入清貧[3]。欲隨塞雁兼程去，早趁江梅照眼新[4]。此景休嫌太悽絶，可知不到軟紅塵[5]。
【注释】
[1]雪帆圖：清楊鍾羲《雪橋詩話》：“無錫諸生施晉錫蕃，别字雪帆，在京師日主黄仲則家。余少雲作雪帆圖以遣意。朱笥河題云：‘荒涼地記踡蛤，冷落心空附驥蠅。’”
[2]忽忽：不經意，隨意。披：翻開，翻閲。韓愈《上襄陽于相公書》：“手披目視，口詠其言，心惟其義。”
[3]入清貧：進入清貧世界。
[4]早趁江梅：謂及早在江梅開放時到達。
[5]可知：須知。軟紅塵：見《將之京師雜别其三》注[17]。
其二
素友寒宵展畫縢[6]，分明呵筆欲成冰[7]。添君風雪三更夢，老我江湖十載燈[8]。紙上歸心争快馬[9]，圖中冷意辟痴蠅[10]。不知此願何由遂[11]，擁鼻吟成恐不勝[12]。
【注释】
[6]素友：情誼真純的朋友；舊友。韋應物《慈恩伽藍清會》詩：“素友俱薄世，屢招清景賞。”展：展開。畫縢：畫的封函。
[7]呵筆：謂嘘暖氣使凍得幾乎像冰一樣硬的畫筆變軟。分明：可以明顯地看出（當時作畫時的情景）。原注：圖者余少雲。
[8]二句形容看畫時的感覺。
[9]謂思歸之念比騎馬更快。
[10]辟：使躲避。謂畫中透出一股寒氣，使蒼蠅不敢飛近。
[11]此願：指回歸故里的願望。遂：實現。
[12]擁鼻吟：《晉書·謝安傳》：“安本能爲洛下書生詠，有鼻疾，故其聲濁。名流愛其詠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傚之。”後以“擁鼻吟”指用雅音曼聲吟詠。
余伯扶少雲昆仲施大雪帆消寒夜集分賦[1]
今歲不甚寒，微寒消更可[2]。招邀皆寄公[3]，謀飲先及我。呼兒下簾衣[4]，促坐圍地火[5]。薄具當侯鯖[6]，錯列只蔬蓏。脂腸鮮花猪，實核慚韮卵[7]。苦酒傾百升，不醉腹轉果[8]。停尊念舊雨，太半散江左[9]。我輩如轉蓬，復向燕雲墮[10]。商略身世事，百法欠帖妥。且復永今夕[11]，切勿話瑣瑣[12]。棋劣勝固欣，詩好拙亦哿[13]。即此足相於，那覺在塵堁。後會宜頻頻，不爾愁則頗[14]。
【注释】
[1]余伯扶：余鵬年，字伯扶，懷寧（縣名。在安徽省西南部，長江北岸、皖河下游）人。乾隆五十一年（1786）舉人。余少雲：余鵬翀，字少雲，伯扶弟。監生。施雪帆：見《夜坐示施雪帆》注[1]。消寒：舊俗自冬至日開始，至九九八十一天之内親友相聚宴飲，謂之“消寒會”。
[2]消：消失，没有。可：相宜，合適。
[3]寄公：寄寓他鄉的人。
[4]簾衣：《南史·夏侯亶傳》：“晚年頗好音樂。有妓妾十數人，並無被服姿容。每有客，常隔簾奏之。時謂簾爲夏侯妓衣。”後因謂簾幕爲簾衣。宋周邦彦《浣谿沙》詞：“風約簾衣歸燕急，水摇扇影戲魚驚。”
[5]促坐：靠近坐。《史記·滑稽列傳·淳于髠》：“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地火：指爐火。
[6]薄具：不豐盛的飯菜。侯鯖（zhēng）：五侯鯖。漢成帝之舅王譚、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五人同日封侯，稱五侯。鯖：魚與肉合烹而成的食物，指美食。《西京雜記》卷二：“五侯不相能，賓客不得來往。婁護豐辯，傳食五侯間，各得其歡心，競致奇膳。護乃合以爲鯖，世稱五侯鯖。”明史謹《高唐驛》詩：“慷慨具殽酒，侯鯖雜梨栗。”
[7]錯列：錯雜排列。蔬蓏（luo）：蔬菜與瓜果。脂腸：指富有脂膏的食用猪腸。花猪：有不同毛色的猪，泛指猪。鮮：少，難得有。實核：實，果實；核，有核的果實。慚：比不上。韮卵：韮，韮菜；卵，鷄鴨的蛋（冬天價格較昂貴）。
[8]苦酒：劣質味酸的酒。轉：反而。果：果腹，吃飽肚子。
[9]停尊：停杯。舊雨：舊友。江左：江東，指長江下游以東地區。
[10]燕雲：指燕地，河北省北部和遼寧地區。
[11]且復：猶言姑且再。陸游《十月八日九日連夕雷雨》詩：“牽蘿且復補茅屋，飯豆何妨羹芋魁。”永：猶度過。陸游《信步近村》詩：“端閒何以永今朝，拈得笻枝度野橋。”
[12]瑣瑣：細小，不重要的事情，不足道的事情。
[13]詩好：愛好作詩。哿（gě）：快意，愜心。拙亦哿：謂即使寫得不好也很快意。
[14]相於：相親近。塵堁（kè）：塵埃。頗：甚。
次韋進士書城見贈移居四首原韻奉酬[1]
其一
旅食歡游少，蕭蕭閲歲華[2]。有牀眠曲尺[3]，無雪賦尖叉[4]。薄笑三辰酒[5]，穠羞一窖花[6]。如何此爲客，常似未栖鴉[7]。
【注释】
[1]韋書城：韋佩金，字書城，江都（今江蘇揚州）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進士。官凌雲（在廣西壯族自治區西北部）知縣。
[2]蕭蕭：形容凄清。閲：經歷。歲華：歲月。
[3]曲尺：矩形之尺，木工用以量直角。曲尺眠：謂兩牀相接成直角，形如曲尺。白居易《雨夜贈元十八》詩：“把酒循環飲，移牀曲尺眠。”
[4]尖叉：“尖”字與“叉”字，均爲舊詩不易押的險韻。蘇軾《雪後書北臺壁二首》其一：“試掃北臺看馬耳，未隨埋没有雙尖。”其二：“老病自嗟詩力退，空吟《冰柱》憶劉叉。”王安石見而步原韻和之，蘇軾又作《謝人見和前篇二首》，“尖”“叉”兩字都用得自然流暢，後人奉爲險韻的代表作。
[5]三辰酒：酒名。唐馮贄《雲仙雜記》卷五引《史諱録》：“玄宗置麴清潭，砌以銀磚，泥以石粉，貯三辰酒一萬車，以賜當制學士等。”句謂笑三辰酒淡薄無味。
[6]一窖花：藏在地窖中的花。唐張碧《惜花三首》詩之一：“一窖閑愁驅不去，殷勤對爾酌金杯。”句謂羞對一窖花的穠艷。
[7]未栖鴉：尚未找到栖息之所的烏鴉。
其二
詞壇見韋虎[8]，餘子盡摧顔[9]。世以科名重，天分歲月閑[10]。讀《騷》宜飲水[11]，拄笏且看山[12]。一接清塵末，因之破俗慳[13]。
【注释】
[8]韋虎：《南史·梁臨川靖惠王宏傳》：宏受詔侵魏。宏聞魏接近，畏懦不敢進。“魏人知其不武，遺以巾幗。北軍歌曰：‘不畏蕭娘與吕姥，但畏合肥有韋武。’武謂韋叡也。”按：《南史》避唐諱，“虎”字悉改爲“武”。韋叡爲南朝梁名將，屢敗北魏軍。事見《南史·韋叡傳》。詩句稱贊韋書城爲詞壇之韋虎。
[9]摧顔：露出愁容。指遜色。
[10]科名：科舉的功名。謂世人看重科舉之功名。天分：上天注定的命運；命中注定的本分。
[11]讀《騷》：讀《離騷》。《世説新語·任誕》：“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人，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飲水：表示生活清簡淡泊。《論語·述而》：“子曰：‘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12]拄笏看山：見《都門秋思其一》注[4]。
[13]清塵：喻高尚的風格、品質。《楚辭·遠游》：“聞赤松之清塵兮，願承風乎遺則。”俗慳：庸俗，粗劣。
其三
晴光披暖襖，雲色斂灰秸[14]。有客開荒徑[15]，期君話冷齋。閑居偏近市，小飲愛臨街。幸有論文樂，長安住亦佳[16]。
【注释】
[14]雲的色彩、光彩。秸（jiē）：農作物脱粒後剩下的莖，如麥秸、豆秸。灰秸：喻陰沉的天色。斂：收斂。指雲彩驅除了天色的陰沉。
[15]開徑：開通小徑。晉趙岐《三輔決録·逃名》：“蔣詡歸鄉里，荆棘塞門。舍中有三徑，不出，唯求仲、羊仲從之游。”孟浩然《與老圃期種瓜》詩：“邵平能就我，開徑剪蓬麻。”
[16]見《得稚存淵如書却寄》注[17]。“長安居不易”（《移家來京師》詩中語），此反用其意。
其四
兩年經再徙[17]，何處是吾廬。門换新粘帖，囊携幼讀書。留賓猶有榻[18]，奉母每無魚[19]。慚愧投詩意，相將賦《卜居》[20]。
【注释】
[17]《年譜》：“時先生以長安居非易，寓齋頻遷。客邸酸辛寥落侘傺之況，自移家來京而益甚矣。”
[18]留賓：《後漢書·徐稚傳》：“（稚）家貧，常自耕稼，非其力不食。……時陳蕃爲太守，以禮請署功曹。稚不免之，既謁而退。蕃在郡不接賓客，唯稚來，特設一榻，去則懸之。”王勃《滕王閣序》：“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稚字孺子，故亦稱徐孺。
[19]無魚：《戰國策·齊策四》：“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使人屬孟嘗君，願寄食門下……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表示生活貧苦。
[20]相將：行將。周邦彦《花犯·梅花》詞：“相將見，脆丸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裏。”卜居：擇地居住，《楚辭》有《卜居》篇。杜甫《寄題江外草堂》詩：“嗜酒愛風竹，卜居必林泉。”
張鶴柴招集賦得寒夜四聲[1]（四章録二）
其一
負擔爾何物，凄聲絶可憐。正逢説餅客[2]，坐憶賣餳天[3]。嘂夜疑宵警[4]，臚名惱醉眠[5]。《渭城》休更唱[6]，不值一文錢。賣聲。
【注释】
[1]張鶴柴：見《偕王塍秋張鶴柴訪菊法源寺》注[1]。
[2]説餅客：南朝梁吴均《餅説》：“宋公至長安，得程季。公曰：‘今日之食，何者最先？’季曰：‘仲秋御景，離蟬欲静。燮燮曉風，凄凄夜冷。臣當此景，唯能説餅。’”後以“説餅”爲談論吃喝的典故。
[3]賣餳（xíng）天：餳，麥芽糖，寒食節前後的節令食品。宋宋祁《寒食》詩：“草色引開盤馬路，簫聲吹暖賣餳天。”坐憶：坐，猶遂。“坐憶”與上句“正逢”語氣呼應。
[4]嘂（jiào）：同“叫”，高聲呼叫。《周禮·春官·鷄人》：“大祭禮，夜嘑旦以嘂百官。”宵警：夜間警戒。
[5]臚名：猶臚唱。科舉時代，殿試後，皇帝召見中選的新進士，按甲第唱名傳呼。
[6]《渭城》：指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後編入樂府，名《陽關曲》，又名《陽關三叠》。《劉賓客嘉話録》：“劉伯芻言：所居巷口有鬻餅者，過户未嘗不聞謳歌。一旦召與語，貧窘可憐。因與萬錢，欣然持去。後寂然不聞謳歌聲。呼至謂曰：‘爾何輟歌之遽乎？’曰：‘本領既大，心計轉粗，不暇唱《渭城》矣。’”宋范成大《詠河市歌者》詩：“君看坐賈行商輩，誰復從容唱《渭城》。”
其二
虎旅傳何早，䗫更報漸深[7]。敲殘三市月，迸裂五更心[8]。霜重聲逾脃[9]，風高響易沈。轉思秋館夕，斷續聞清砧[10]。柝聲。
【注释】
[7]虎旅：虎賁氏與旅賁氏的並稱。二者均掌王之警衛。後以虎旅稱衛士。李商隱《馬嵬二首》詩之二：“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鷄人報曉籌。”䗫更：䗫，通“蟆”，蝦蟆更的簡稱。打更的柝聲像蝦蟆叫，故名。
[8]三市：指大市、朝市、夕市。《周禮》：“大市，日仄而市；朝市，朝時爲市；夕市，夕時爲市。”泛指鬧市。元關漢卿《蝴蝶夢》第一折：“我這裏急忙忙過六街，穿三市。”五更：一夜分爲五更。特指第五更。意謂聽到第五更的柝聲，天色漸明，各種煩惱襲來，使心情不能平静。
[9]脃：同“脆”，指聲音清脆。霜日的氣候能使傳佈的聲音更加清亮，故古詩詞中多用“霜”字來形容各種與聲音有關的詞，如“霜笛”、“霜笳”、“霜鐘”。
[10]轉思：回想。清砧：清冷的擣衣聲。杜牧《秋夢》詩：“寒空動高吹，月色滿清砧。”
元夜獨登天橋酒樓醉歌[1]
天公謂我近日作詩少，滿放今宵月輪好。天公憐我近日飲不狂，爲造酒樓官道旁。我時薄疴卧仰屋，忽聞清歌起相逐[2]。心如止水遭微飇[3]，復似葭灰動寒谷[4]。千門萬户燈炬然，三條五劇車聲喧[5]。忽看有月在空際，衆人不愛我獨憐。回鞭却指城南路，一綫天街入雲去[6]。攬衣擲杖登天橋，酒家一燈紅見招。登樓一顧望，莽莽何迢迢。雙壇鬱鬱樹如薺[7]，破空三道垂虹腰[8]。長風一卷市聲去，更鼓不聞來麗譙[9]。此樓此月此客可一醉，誰共此樂獨與清影相嬉遨[10]？回頭却望望燈市，十萬金虬半天紫[11]。初疑脱却大火輪，翻身躍入冰壺裏[12]。謫仙騎鯨碧海頭[13]，千餘年來無此游。不知當年董糟丘，天津橋南之酒樓，亦有風景如兹不[14]？古人不可作[15]，知交更零落。少年里閈同追歡[16]，抛我今作孤飛鶴。不知此曹今夜何處樂，酒盡悲來氣蕭索[17]。典衣更酌鸕鷀杯，莫遣纖芥填胸懷[18]。天上星辰已堪摘，人間甲子休相催[19]。然藜太乙游傍誰，吃虀宰相何人哉[20]？甕邊可睡亦徑睡[21]，陶家可埋應便埋[22]。只愁高處難久立，乘風我亦歸去來[23]。明朝市上語奇事，昨夜神仙此游戲。
【注释】
[1]天橋：在北京市永定門内，清晚期逐漸成爲民間藝人演出集聚地，今爲北京熱鬧的市場地區。
[2]薄疴：小病。仰屋：卧而仰望屋梁。清歌：無伴奏的歌唱。相逐：追隨。指一首接一首地唱。
[3]心如止水：心境平静，像静止的水。表示不受外界影響。微飇：微風。
[4]葭灰：葭莩之灰。古人燒葦膜成灰，置於律管中，放於密室内，以占氣候。某一律管中葭灰飛出，表示某一節候已到。寒谷：山谷名，又名黍谷。在今北京市密雲縣。相傳爲鄒衍吹律生黍的地方。漢劉向《七略别録·諸子略》：“鄒衍在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穀。鄒子居之，吹律而温至黍生，至今名黍谷。”
[5]燈炬：燈火。然：“燃”的古字。三條：三條路，泛指都城通衢大道。駱賓王《帝京篇》：“三條九陌麗城隈，萬户千門平旦開。”五劇：見《都門秋思其三》注[15]。意謂原本静卧一室，心如止水，被元宵燈會，觸動了游覽的心意。
[6]回鞭：謂回頭走。天街：稱京都的街道。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詩：“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遥看近却無。”
[7]雙壇：指北京的天壇和地壇。鬱鬱：煙氣上昇貌。白居易《傷大宅》詩：“一堂費百萬，鬱鬱起青煙。”薺：薺菜。李商隱《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詩：“韓公堆上跋馬時，回望秦川樹如薺。”
[8]破空：伸入天空。垂虹腰：形容橋。
[9]市聲：街市的喧鬧聲。更鼓：報更的鼓聲。麗譙：華麗的高樓；指更樓。明吴嶔《山坡羊·寒夜》曲：“清清細數三更到，第一關心是麗譙。”
[10]嬉遨：嬉樂遨游。韓愈《劉統軍碑》：“稚耋嬉遨，連手歌謳。”
[11]却望：回頭遠望。唐盧綸《長安春望》詩：“東風吹雨過青山，却望千門草色閑。”金虬：金龍。形容綵燈。
[12]脱却：擺脱。大火輪：指太陽。冰壺：盛冰的玉壺。喻月亮。
[13]謫仙：指李白。騎鯨：見《二十三夜偕稚存廣心杏莊飲大醉作歌》注[3]。
[14]董糟丘：李白《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詩：“憶昔洛陽董糟丘，爲余天津橋南造酒樓。黄金白璧買歡笑，一醉累月輕王侯。”天津橋：古浮橋名。故址在今洛陽市舊城西南洛水上。
[15]可作：再生，復生。《國語·晉語八》：“趙文子與叔向游於九原，曰：‘死者若可作也，吾誰與歸！’”
[16]里閈（hàn）：鄉里，里巷。追歡：尋歡。蘇軾《去歲與子野游逍遥堂》詩：“往歲追歡地，寒窗夢不成。”
[17]此曹：此輩，這些人。蕭索：蕭條冷落，凄涼。宋劉過《謁金門》詞：“休道旅懷蕭索，生怕香濃灰薄。”
[18]鸕鷀杯：即鸕鷀杓，刻爲鸕鷀形的酒杓。此處指從鸕鷀杯裏倒出的酒。纖芥：指細小的嫌隙。
[19]天上星辰：星相家謂天上的星辰與人世的科甲是相應的。甲子：我國曆法，以天干地支遞次相配合計算年歲，故以甲子泛指歲月。上句謂功名是可取得的；下句謂歲月勿催人老。以此勸慰昔年舊友。
[20]然藜太乙：晉王嘉《拾遺記·後漢》：“劉向於成帝之末校書天禄閣，專精覃思。夜，有老人着黄衣，直青藜杖，登閣而進。見向暗中獨坐誦書，老父乃吹杖端，煙然，因以見向，説開闢已前。向因受《洪範》五行之文。”吃虀宰相：宋魏泰《東軒筆録》：“公（范仲淹）少與劉某上長白僧舍修學，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經宿遂凝，以刀畫爲四塊。早晚取二塊，斷虀數十莖，汁半盂，入少鹽而啖之，如此者三年。”范官至樞密副使，進參知政事。
[21]甕邊可睡：《晉書·畢卓傳》：“太興末，（卓）爲吏部郎，常飲酒廢職。比舍郎釀熟，卓因醉夜至其甕間盗飲之，爲掌酒者所縛。明旦視之，乃畢吏部也，遽釋其縛。卓遂引主人宴於甕側，致醉而去。”又《晉書·阮籍傳》：“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籍嘗詣飲，醉便卧其側。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
[22]陶家可埋：《三國志·吴志》：鄭泉，字文淵。嗜酒。臨卒，謂同類曰：“必埋我陶家之側，庶百歲後化而成土，取爲酒壺，實獲我心也。”陶家：燒製陶器者。
[23]乘風歸去：蘇軾《水調歌頭》詞：“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來：語助詞。陶潛《歸去來兮辭》：“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正月見桃花盛開且落焉
紛飛紅雨欲漫天[1]，不信東風此地偏[2]。纔報春來曾幾日，忽驚花落又今年。半生每恨尋芳晚[3]，萬事都傷得氣先[4]。寄語漁郎莫相過[5]，早逃蜂蝶去游仙[6]。
【注释】
[1]紅雨：喻落花。李賀《將進酒》詩：“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2]偏：有偏向，有偏心。與衆不同。
[3]半生：半輩子，半世。唐牟融《贈歐陽詹》詩：“爲客囊無季子金，半生蹤迹任浮沉。”尋芳：游賞美景，出游賞花。暗含杜牧尋春之意。見《綺懷其十》注[59]。
[4]得氣：謂適應節氣、時令。漢班固《答賓戲》：“得氣者蕃滋，失時者零落。”得氣先：先於時令。句謂一切事物都應適時，過遲不好，過早也未必好。
[5]漁郎：捕魚人。用陶潛《桃花源記》武陵漁人誤入桃花源典。莫相過：謂桃花已落，不必再來。
[6]蜂蝶：蜜蜂與蝴蝶，常用以借指幫襯風月的人，如蜂媒蝶使，或愛好風月的人，如游蜂浪蝶。早逃：及早避開。謂桃花已落，蜂蝶已不再到來。游仙：漫游世界；指學道，修仙。
送陳理堂學博歸江南[1]
其一
一肩行李一吟身，旅食京華計苦辛。草長鶯飛宜徑去[2]，石泉槐火又重新[3]。從來易水難爲别[4]，除却江南不算春。下水船中天上坐[5]，布帆安穩作歸人[6]。
【注释】
[1]陳理堂：陳燮，字理堂，江蘇泰州人。嘉慶三年舉人。官泰興訓導。
[2]草長鶯飛：見《將之京師雜别其一》注[3]。
[3]石泉：山石中的泉流。《楚辭·九歌·山鬼》：“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槐火：用槐木取火。相傳古時隨季節换燃火，冬取槐火。元劉迎《寒食阻雨招元功會話》詩：“楊柳杏花相對晚，石泉槐火一時新。”
[4]見《都門秋思其二》注[13]。難爲别：難以分别，不忍分别。
[5]下水船：順水下駛的船。白居易《重寄荔枝與楊使君》詩：“摘來正帶凌晨露，寄去須憑下水船。”天上坐：杜甫《小寒食舟中作》詩：“春水人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
[6]布帆安穩：《世説新語·排調》：“顧長康作殷荆州佐，請假還東。爾時例不給布帆，顧苦求之，乃得發。至破冢，遭風，大敗。作箋與殷云：‘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穩，布帆無恙。’”李白《秋下荆門》詩：“霜落荆門江樹空，布帆無恙掛秋風。”二句祝陳旅途平安。
其二
閑坊冷曲共嬉游[7]，漠漠風情似水柔[8]。二月濃春過病裏[9]，十年往事滿心頭。狂來每倚三分酒，别去誰消一丈愁[10]。拔脚軟紅君竟得[11]，不辭典盡鷫鸘裘[12]。
【注释】
[7]閑坊冷曲：冷落的里巷，貧苦人家所居的地區。指二人都住在貧民區。
[8]謂二人都過着平淡安閑的生活。
[9]過病裏：在病中度過。
[10]倚：倚仗，憑靠。謂借酒澆愁，靠一起飲酒來消磨胸中的狂氣。誰：如何。
[11]拔脚：擺脱。軟紅：軟紅塵，見《將之京師雜别其三》注[17]。指離開北京。
[12]鷫鸘裘：見《驟寒作》注[8]。
其三
聞道宣房未筑宫，下流春汛頗洶洶[13]。天心是要江河合[14]，地勢愁當湖海衝[15]。莫漫停橈賦花月，先教徙宅避魚龍[16]。秋來更獻平渠策，好共賢書達九重[17]。
【注释】
[13]宣房：宫名。《史記·河渠書》載：西漢元光中，黄河决口於瓠子，二十餘年不能堵塞。漢武帝親臨决口處，發卒數萬人，並命群臣負薪以填。功成之後，筑宫其上，名爲宣房宫。春汛：又名桃花汛，春季桃花盛開時冰泮雨積，江河潮水暴漲。下流：下游。洶洶：水盛貌，洶湧。原注：時揚州患水。
[14]天心：天意。江河合：長江與黄河合流。
[15]謂揚州、泰州一帶正當河水、海水之要衝。
[16]莫漫：猶莫如，不如。停橈：停舟。徙宅：遷居，搬家。避魚龍：避開水患。
[17]平渠策：論述開鑿溝渠治水患的計策。賢書：薦賢書，舉薦賢能的書表。九重：指皇帝。
其四
欲换頭銜愛冷官[18]，如君無意得來難。醉時欲碎珊瑚樹[19]，醒後仍餐苜蓿盤[20]。但去莫嫌經舍窄[21]，就中差覺宦途寬[22]。江山詩酒須行意[23]，好爲師儒一洗酸[24]。
【注释】
[18]冷官：地位不重要、事務不繁忙的官職。多指教官。
[19]珊瑚樹：見《感舊其三》注[19]。
[20]苜蓿盤：見《高淳先大父官廣文處也……》注[3]。二句寫陳理堂醉後抒發胸中不平之氣與醒後現實生活的矛盾。
[21]經舍：指學官講學的房舍。
[22]差覺：稍覺。宦途寬：“學而優則仕”，可見宦途畢竟還算寬廣。
[23]行意：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指不要舍棄游覽山水、飲酒吟詩的樂趣。蘇軾《初别子由》詩：“使子得行意，青山陋公卿。”
[24]師儒：古代指教官或學官。酸：寒酸，迂腐。洗酸：洗刷掉他人認爲教官所具有的寒酸迂腐之氣。蘇軾《答范淳甫》詩：“而今太守老且寒，俠氣不洗儒生酸。”
送嵇立亭歸梁溪[1]
只送人歸不自歸，都門柳色故依依[2]。春寒未免欺駝褐[3]，野性行當遂鹿菲[4]。去路江湖隨地闊，到時櫻筍入筵肥[5]。爲君更誦《還山樂》，第二泉邊一浣衣[6]。
【注释】
[1]嵇立亭：嵇承端，字立亭，江蘇無錫人。梁溪：無錫的别稱。因城西梁溪得名。
[2]故：仍，尚。依依：依依不舍的樣子。《古詩爲焦仲卿妻作》：“舉手長勞勞，兩情同依依。”
[3]駝褐：駱駝毛製成的短襖。謂穿駝褐還覺得冷。宋汪元量《燕山送黄千户之旴江》詩：“來時雨雪侵駝褐，歸日風雲藹駟車。”
[4]野性：喜愛自然、樂居田野的性情。行當：即將，將要。宋梅堯臣《九日陪京東馬殿院會叠嶂樓》詩：“行當登泰山，雲掃日月開。”鹿菲：仲則號鹿菲子。句謂我這個性喜田野的人，自己的心願也即將實現。按：鹿菲，粗陋的鞋子。漢桓寬《鹽鐵論·散不足》：“古者庶人鹿菲草芰，縮絲尚韋而已。”
[5]到時：謂到家之時。櫻筍：櫻桃和竹筍。古人於櫻桃和春筍上市之時，以此二物作饌宴會，稱櫻筍會或櫻筍厨。
[6]第二泉：無錫西郊惠山的泉水，經唐代“茶聖”陸羽評爲天下第二泉。蘇軾《惠山謁錢道人烹小龍團登絶頂望太湖》詩：“獨携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浣衣：洗衣服。謂洗去旅途的風塵。
苦雨
雨脚如絲苦未收[1]，涼深五月盡披裘[2]。一方坐對堂坳水[3]，萬里心懸瓠子流[4]。底事孤螢明入夜，最憐百草爛先秋[5]。三間老屋渾防塌[6]，可笑先生不自謀[7]。
【注释】
[1]雨脚：密集落地的雨點。杜甫《茅屋爲秋風所破歌》：“牀頭屋漏無乾處，雨脚如麻未斷絶。”
[2]五月披裘：漢王充《論衡·書虚》：“傳言延陵季子出游，見路有遺金。當夏五月，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取彼地金來！’薪者投鐮於地，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居之高，視之下，儀貌之壯，語言之野也。吾當夏五月，披裘而薪者，豈取金者哉？’”李白《送裴大澤時赴瀘州長史》詩：“五月披裘者，應知不取金。”按：此句與上述典故無關，僅用其字面，謂已到仲夏五月，而氣候尚寒冷。
[3]一方：一方之土，指自己所居之地。堂坳：堂屋的低處，泛指低窪之處。
[4]瓠子：瓠子河，古水名。自今河南濮陽南分黄河水東注入山東濟水。歷史上黄河曾多次决入瓠子河引起水災。句謂擔心久雨會引起洪水泛濫成災。
[5]底事：何意。憐：憐惜。草爛：草腐爛。《禮記·月令》：“季夏之月，腐草爲螢。”句謂憐惜百草因爲淫雨而在秋天到來之前就腐爛了。
[6]三間老屋：指仲則現在所居之處。渾防塌：指房屋十分破舊，須要防備它坍塌。
[7]先生：仲則指自己。句謂去懸想洪水泛濫成災，擔心草爛，而不考慮自己的住房可能坍塌，實屬可笑。
與稚存話舊
其一
如猿噭夜雁嗥晨[1]，剪燭聽君話苦辛[2]。縱使身榮誰共樂，已無親養不言貧。少年場總删吾輩[3]，獨行名終付此人[4]。待覓它時養砂地[5]，不辭暫踏軟紅塵[6]。
【注释】
[1]噭嗥：野獸號叫。明李東陽《松塢黄公哀辭》：“虎豹伏匿兮，狼狐噭嗥。”
[2]剪燭：李商隱《夜雨寄北》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却話巴山夜雨時。”
[3]少年場：年輕人聚會行樂的場所。北周庾信《結客少年場行》：“結客少年場，春風滿路香。”删吾輩：不歡迎我們這一類的人參加。
[4]獨行：謂節操高尚，不隨俗浮沉。《後漢書》中有《獨行列傳》，記述當代節操特出的文人。此人：指吾輩。
[5]養砂地：出産朱砂的地方。道家用朱砂鍊丹，丹成，可服之成仙。《晉書·葛洪傳》：“以年老，欲鍊丹，以祈遐壽。聞交趾出丹砂，求爲勾漏令。”
[6]軟紅塵：見《將之京師雜别其三》注[17]。
其二
身世無煩計屢更[7]，鷗波浩蕩省前盟[8]。君更多故傷懷抱[9]，我近中年惜友生[10]。向底處求千日酒[11]，讓他人飽五侯鯖[12]。顛狂落拓休相笑，各任天機遣世情[13]。
【注释】
[7]謂人的一生都是命定的，屢次改變計劃也無用。
[8]鷗波浩蕩：鷗鳥生活在廣闊的水面上，喻悠閑自在的生活。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白鷗没浩蕩，萬里誰能馴。”前盟：盟，與鷗鳥爲盟，喻退隱。見《送容甫歸里其三》注[17]。指以前相約一同隱居的盟誓。省（xing）：記得。
[9]更（gēng）：經歷。陸游《春夜讀書感懷》詩：“悲哉白髮翁，世事已飽更。”
[10]中年：見《雜感四首其二》注[15]。友生：朋友。唐李華《雲母泉》詩：“共恨川路永，無由會友生。”
[11]千日酒：見《重九後十日醉中次錢企盧韻贈别其三》注[16]。
[12]五侯鯖：見《余伯扶少雲昆仲施大雪帆消寒夜集分賦》注[6]。
[13]天機：謂上天賦予的靈性、天性。任：聽憑，任憑。遣世情：對付世間的事情。
送韋書城南歸[1]
其一
夜燈分作江南夢[2]，看爾風塵竟拂衣[3]。湖上酒徒齊拍手[4]，一天秋與故人歸[5]。
【注释】
[1]韋書城，見《次韋進士書城見贈移居四首原韻奉酬》注[1]。
[2]謂一燈之下二人分别在做回歸江南之夢。
[3]拂衣：振衣而去，謂歸里。王維《送張五歸山》詩：“幾日同携手，一朝先拂衣。”
[4]齊拍手：表示歡迎。李白《襄陽歌》：“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争唱白銅鞮。”
[5]一天：滿天。秋：秋色，秋光。
其二
來歲鑾輿幸吴會[6]，期君獻賦排蒼旻[7]。可知車騎重歸客[8]，即是家徒四壁人[9]。
【注释】
[6]來歲：明年。鑾輿：鑾駕，指皇帝。吴會：吴郡與會稽郡的合稱。王勃《滕王閣序》：“望長安於日下，指吴會於雲間。”
[7]期：期待。獻賦：作賦獻給皇帝，多表示頌揚。《西京雜記》卷三：“相如將獻賦，未知所爲。夢一黄花翁謂之曰：‘可爲《大人賦》。’”蒼旻：蒼天。排蒼旻：猶排閶闔，打開天門。
[8]車騎重歸客：指司馬相如。《水經注》：“升仙橋有送客觀，司馬相如將入長安，題其門曰：‘不乘高車駟馬，不過汝下也。’後入邛蜀，果如志焉。”車騎重歸指富貴重回故鄉。
[9]家徒四壁人：指司馬相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
歲暮懷人（二十首選四）
其一
打窗凍雨剪燈風[1]，擁鼻吟殘地火紅[2]。寥落故人誰得似，曉天星影暮天鴻。
【注释】
[1]剪燈風：形容風勢猛烈。
[2]擁鼻吟：見《題施錫蕃〈雪帆圖〉四叠前韻》注[12]。地火：指爐火。
其四
興來詞賦諧兼則[3]，老去風情宦即家[4]。建業臨安通一水[5]，年年來往爲梅花。袁簡齋太史[6]。
【注释】
[3]諧兼則：既詼諧又合乎法度。
[4]風情：風度。宦即家：袁枚曾任江寧（今南京）知縣，辭官後就在江寧建隨園，作爲隱居之處。
[5]建業：今南京。臨安：今杭州。袁枚，錢塘（今杭州）人，謂現在的居處與祖居一水相通，來去很方便。
[6]見《呈袁簡齋太史》注[1]。
其十九
故家庭院水般清，手撚花枝一笑成[7]。乍見還驚却回顧，不恒風調太憨生[8]。
【注释】
[7]撚（niǎn）：執。
[8]不恒：不尋常。風調：風度，情調。太憨生：猶言太嬌痴。生，語助詞。唐顔師古《隨遺録》：“時洛陽進合蔕迎輦花……帝命（袁）寶兒持之，號曰司花女。時詔虞世南草《征遼指揮德音敕》於帝側。寶兒注視久之。帝謂世南曰：‘昔傳飛燕可掌上舞，余常謂儒生飾於文字，人豈能若是乎？及今得寶兒，方昭前事。然多憨態。今注目於卿，卿才人，可便嘲之。’世南應詔爲絶句曰：‘學畫鴉黄半未成，垂肩嚲袖太憨生。緣憨却得君王惜，長把花枝傍輦行。’”
其二十
烏絲闌格鼠鬚描，愛我新詩手自抄[9]。莫怪年來抛韻語[10]，此生無分比文簫[11]。
【注释】
[9]烏絲闌：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下：“宋亳間，有織成界道絹素，謂絲織成欄。”亦指有墨綫格子的箋紙。陸游《雪中懷成都》詩：“烏絲闌展新詩就，油壁車近小獵歸。”鼠鬚：鼠鬚筆的省稱。王羲之《筆經》：“鼠鬚用未必能佳，甚難得。”蘇軾《答王定民》詩：“欲寄鼠鬚并蠒紙，請君章草賦黄樓。”按仲則《感舊雜詩》其四：“非關惜别爲憐才，幾度紅箋手自裁。”
[10]抛：抛開，丢棄。韻語：指詩。
[11]文簫：傳奇中人名。唐裴硎《傳奇·文簫》：“鍾陵西山有游帷觀。每至中秋，車馬喧闐。太和末，有書生文簫往觀，覩一姝甚麗。吟曰：‘若能相伴涉仙壇，應得文簫駕彩鸞。’生意其神仙，植足不去。姝亦相盼相引，至絶頂。俄有仙童持仙判曰：‘吴彩鸞以私慾泄天機，判爲民妻一紀。’姝乃與書生下山歸鍾陵。”
臘月廿五日飲翁學士寶蘇齋題錢舜舉畫林和靖小像用蘇韻[1]
一枝梅折孤山麓，冷浸鋼瓶汲湖渌[2]。即此便是逋仙魂[3]，變現花前貌如玉。此花只合先生詩[4]，便著言詮都絶俗[5]。玉潭妙手爲寫真，五百年來閲風燭[6]。石几生雲氣尚温[7]，吟眸點漆神逾足[8]。一童一鶴猶依依[9]，詎是無情抛骨肉[10]。妻梅謾語如可憑，清供家山問誰録？後人但賞疏影詩，誰知别有《相思曲》[11]。老去高情寄託深，幾株留伴墳前竹[12]。何當唤起圖中人，茗話寒宵瀹甘菊[13]。
【注释】
[1]翁學士：翁方綱（1733—1818），字正三，號覃溪，直隸大興（今北京市）人。乾隆十七年（1752）進士。官内閣學士。書法家，金石家，能詩文。寶蘇齋：翁方綱的書齋名。錢舜舉：錢選，元畫家，字舜舉，號玉潭，吴興（今浙江湖州）人。南宋亡後不仕，以賣畫爲生。林和靖：林逋（967—1028），北宋詩人，字君復，錢塘（今浙江杭州）人。隱居西湖孤山，賞梅養鶴，終身不仕，也不娶妻，舊時稱其“鶴子梅妻”。卒謚和靖先生。用蘇韻：用蘇軾《書林逋詩後》詩之韻。
[2]湖渌：清澈的湖水。蘇軾《書方干詩卷》詩：“竹間逢詩鳴，眼色奪湖渌。”
[3]逋仙：後世常稱林逋爲逋仙，因其品格高逸而譽之。元薛昂夫《殿前歡·冬》曲：“自逋仙去後無高士，冷落幽姿。”
[4]合：合拍，相一致。此花：指梅花。先生詩：指林逋《山園小梅二首》詩。
[5]言詮：用言語來詮釋義理。原作“言筌”，語出《莊子·外物》。
[6]玉潭：錢選號。妙手：高手。寫真：作肖像畫。風燭：風中之燭，多喻殘年。謂此畫五百年來經歷了不知多少危難險惡的風霜。
[7]石几：畫上的石製小桌。
[8]吟眸：畫中詩人的眼睛。點漆：烏黑而光亮。《晉書·杜乂傳》：“（杜乂）美姿容，有盛名於江左。王羲之見而目之，曰：‘膚若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人也。’”
[9]一童一鶴：謂畫上還有一個小童和一隻鶴相伴。依依：依依不舍的樣子。
[10]詎是：豈是。謂林逋豈是毫無感情、不要家庭的人。
[11]意指“鶴子梅妻”這種胡言亂語，不足爲憑；另有《家山清供》一書可以作證。後人只賞識他的“暗香疏影”一詩，却不知道他還寫有《相思曲》。（指林逋《長相思》詞：“吴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别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原注：《堯山堂外記》載林《惜别》、《長相思》詞，注云，林洪著《家山清供》，云“先人和靖”云云。即其子也，乃喪偶未娶爾。
[12]幾株：指梅樹。
[13]何當：如何。茗話：一邊飲茶，一邊談話。瀹（yuè）：瀹茶，煮茶水。甘菊：菊科植物，可泡茶飲。
乾隆四十五年（1780），仲則三十二歲，仍在北京，與洪亮吉及都門詩社諸友來往。復以家累大困，亟欲移家南歸。亮吉又爲營歸資。八月，仲則母及妻、兒先歸。仲則鄉試落第，應山東學政程世淳之邀，扺濟南學政署，客其幕中。入冬，得吴竹橋書，促其北行，歲暮由濟南返京。四十六年（1781），仲則三十三歲，初春，養病於法源寺。秋，應畢沅宫保之邀，赴西安，出都經保定、定州、真定等地。冬返回北京。四十七年（1782），仲則三十四歲，以乾隆四十年時召試獲得二等，充武英殿書簽官，例得主簿，入資爲縣丞。也就是説獲得了候補縣丞（知縣的副職）的資格，必需出資方能被選中爲正式的縣丞。爲此，他只能奔走告貸。乾隆四十八年（1783），仲則三十五歲。爲謀求選資，再度入秦。此時他已有病，但仍力疾出都，想復至西安求助。勉力到達運城，卒於河東鹽運使沈業富署中。
元夜獨坐偶成[1]
年年今夕興飛騰[2]，似此凄清得未曾。强作歡顔親漸覺[3]，偏多醉語僕堪憎。雲知放夜開千叠[4]，月爲愁心暈一層[5]。竊笑微聞小兒女，阿爺何事不看燈[6]？
【注释】
[1]元夜：即元宵節，農曆正月十五夜。
[2]飛騰：急遽上昇。
[3]親：指母親。
[4]放夜：舊時都市有夜禁，街道斷絶通行；定期或暫時弛禁，稱放夜。自唐以來，元宵節前後，京師例行放夜。句指密佈的雲散開，夜色清朗。
[5]月暈：月亮周圍有光圈。
[6]燈：指元夜的放燈，燈會。
【輯評】
清汪佑南《山涇草堂詩話》：“其近體亦刻意苦吟，足以耐人尋味者，不愧名家。如《元夜獨座偶成》云：‘雲知放夜開千叠，月爲愁心暈一層。’”
嚴迪昌《論黄仲則》：“黄仲則有不少詩還以淡語、自譬自解語寫情而顯出哀樂難辨、悲歡難言。如《元夜獨坐偶成》（詩略）全係眼前事、心中語，以白描勾勒出之，讀來却酸辛味濃。”
圈虎行
都門歲首陳百技，魚龍怪獸罕不備[1]。何物市上游手兒，役使山君作兒戲[2]。初舁虎圈來廣場，傾城觀者如堵牆[3]。四圍立栅牽虎出，毛拳耳戢氣不揚[4]。先撩虎鬚虎猶帖，以棓卓地虎人立[5]。人呼虎吼聲如雷，牙爪叢中奮身入。虎口呀開大如斗[6]，人轉從容探以手。更脱頭顱抵虎口[7]，以頭飼虎虎不受，虎舌䑛人如䑛[8]。忽按虎脊叱使行，虎便逡巡繞闌走[9]。翻身踞地蹴凍塵，渾身抖開花錦茵[10]。盤回舞勢學《胡旋》[11]，去。似張虎威實媚人。少焉仰卧若佯死，投之以肉霍然起。觀者一笑争醵錢[12]，人既得錢虎摇尾。仍驅入圈負以趨[13]，此間樂亦忘山居[14]。依人虎任人頤使，伴虎人皆虎唾餘[15]。我觀此狀氣消沮，嗟爾斑奴亦何苦[16]。不能决蹯爾不智，不能破檻爾不武[17]。此曹一生衣食汝，彼豈有力如中黄，復以梁鴦能喜怒[18]。汝得殘餐究奚補，倀鬼羞顔亦更主[19]。舊山同伴倘相逢，笑爾行藏不如鼠[20]。
【注释】
[1]歲首：歲初。百技：各種技藝。魚龍：見《衡山高和趙味辛送余之湖南即以留别》注[8]。罕不備：謂樣樣都有；不備的很少。
[2]何物：什麽人，哪一個。《晉書·王衍傳》：“衍字夷甫，神情明秀，風姿詳雅。總角嘗造山濤，濤嗟嘆良久。既去，目而送之，曰：‘何物老嫗，生寧馨兒！’”游手兒：指不務正業、怠惰好閑的人。山君：虎。舊以虎爲山獸之長，故稱。《説文·虎部》：“虎，山獸之君。”
[3]舁（yú）：抬，扛。圈：養獸之所，籠子。傾城：全城。堵牆：牆垣。形容人多，排立如牆。杜甫《莫相疑行》：“憶獻三賦蓬萊宫，自怪一日聲烜赫。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
[4]戢（jí）：收斂，約束。
[5]帖：帖伏。棓（bàng）：通“棒”，棍棒。卓地：用物體竪向叩擊地面。
[6]呀開：張開。
[7]脱：脱出。脱頭顱：伸出頭顱。謂自己的頭顱不要了，給虎吃。
[8]（gòu）：幼兒。指虎仔。
[9]逡巡：遲疑不前；拖拖拉拉地向前行。
[10]蹴：踩，踏。凍塵：冰凍的土地。花錦茵：形容老虎的五色斑斕的毛皮。
[11]盤回：盤旋回繞。胡旋（xuàn）：胡旋舞，古代西北民族的舞蹈，以各種旋轉動作爲主。
[12]少焉：過一會兒。霍然：突然，一下子。醵（jù）錢：湊錢。
[13]負以趨：（把虎趕入籠子後）由賣藝人抬着籠子離去。
[14]此間樂：《三國志·蜀志·後主傳》：蜀亡，後主劉禪舉家遷至洛陽。“他日，司馬文王問禪曰：‘頗思蜀否？’禪曰：‘此間樂，不思蜀。’”山居：指山中的生活。
[15]頤使：頤指氣使，以下巴的動向和臉色來指揮人，形容以傲慢的態度指揮别人。唾餘：唾液之餘，此指吃剩下的東西。
[16]消沮：沮喪。元辛文房《唐才子傳·戎昱》：“雖貧士，而軒昂，氣不消沮。”斑奴：指虎。
[17]决蹯：挣斷足掌。《戰國策·趙策三》：“人有置係蹄者而得虎。虎怒，决蹯而去。虎之情，非不愛其蹯也。然不以環寸之蹯而害七尺之軀者，權也。”破檻：冲破欄檻或大籠子。
[18]中黄：中黄伯，古勇士名。《尸子》：“中黄伯曰：‘余左執太行之獶而右搏雕虎。’”梁鴦：周宣王時馴養鳥獸之能手。《列子·黄帝》：“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鴦者，能養野禽獸。委食於園庭之内，雖虎狼雕鴞之類，無不柔馴者。”
[19]奚補：何補，何濟於事。倀鬼：古時迷信傳説，謂人死於虎，其鬼魂受虎役使者爲“倀鬼”，虎出行時爲虎作前導。
[20]行藏：謂出處或行止。《論語·述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
【輯評】
清孫星衍：“仲則《圈虎行》爲七古絶技，‘似張虎威實媚人’，奇句精思，似奇實正。”
嚴迪昌《論黄仲則》：“這首描繪虎威掃地、媚主爲奴的淋漓盡致的詩，顯然有其深刻的寓意在。……更主要的是‘依人虎任人頤使，伴虎人皆虎唾餘’以下幾節鮮明地表達了詩人對隆盛之世的君臣、主奴、尊卑、貴賤關係的態度。”
治芳《薄命詩人黄仲則》：“我們先看《圈虎行》……層層叠進，直至高潮。‘似張虎威實媚人’，‘虎威’和‘媚人’，這是多麽悖逆、多麽對立的一對矛盾，可是竟在‘這一個’虎的身上得到了統一。詩人的千番感慨、萬般憂憤都從這裏開始。‘不能决蹯爾不智，不能破檻爾不武’，豈止‘不智’、‘不武’而已，養活人者反而受人頤使，强者反而轉向弱者乞求‘殘餐’，這難道不是天地間最大的不公？又難道不是人世上最大的悲劇？”
錢璱之《淺談兩當軒詩的社會意義》：“至於著名的《圈虎行》，我也認爲寓有深意。表面上寫都門雜技，實際上諷刺與嘲弄了朝中文武——他們得到了‘骨頭’，丢了‘骨氣’。貌爲‘老虎’，實係‘斑奴’。甚至連‘老鼠’都不如！這些難道不是對社會矛盾的深刻揭露嗎？”
言懷和黍維
不與黄金不與閑，我曹無計破天慳[1]。半生骨相慚分芋[2]，五載鄉心只放鷳[3]。好景漸消頭上月，片雲常護夢中山。可知來日愁無益，且讀《離騷》晝掩關[4]。
【注释】
[1]我曹：我輩，我們這類人。天慳：上天的慳嗇。謂命運不好。
[2]骨相：見《題酒家壁》注[2]。《鄴侯外傳·李泌》：“泌嘗讀書衡山寺……聽中宵梵唱，響徹山林。泌頗知音，能辨休戚，謂懶殘經音，先凄愴而後喜悦，必謫墮之人，時至將去矣。候中夜，潛往謁之。懶殘命坐，撥火出芋以啖之。謂泌曰：‘慎勿多言，領取十年宰相。’泌拜而退。”謂自己與李泌相比，感到慚愧。
[3]五載：仲則於乾隆四十年冬到北京，至今已五年。鷳：白鷳，鳥名。分佈於我國南部。唐雍陶《和孫明府懷舊山》詩：“秋來見月多歸思，自起開籠放白鷳。”句謂想回鄉過隱居生活。
[4]掩關：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