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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俊之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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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最后的一线希望么?向谁屈服呢?在倒下去之前,他们还能挣扎一下么?还能鼓动一番风波么?

什么都可放弃,牺牲,只要这民族是能够自由,解放,不必成功于他们自己之手。

公俊把这意见和忠王说了。忠王正在徘徊、迟疑、灰心的时候,也覚得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而换得民族的自由。这原是他们的革命运动的最初和最终的目的;而永远阻隔在这运动的前途的,却是自己的兄弟们。

公俊有一着最后的棋子,久久握在手里,不肯放下去。死或活,便在这一着棋子上。

攻打太平军和围困南京城的主力,都是湘军。而湘军的主帅虽是曾国藩,其实权却全握在曾国荃——曾九的手上。

曾九和公俊有过相当的友谊,他知道公俊在太平军里,曾设法了好几次要招致他来归。那一次,公俊在安庆的游说,给他事后知道了,还颇懊悔不曾留下公俊来。

这是一个绝着。忠王极秘密的给公俊以全权,命他到曾九的大营里去,致太平军全军愿与他合作的消息,但只有一个条件:离开了满妖,自己组织汉族的朝廷。假如这条件能够成立,南京立刻便可以让渡给曾家军。

公俊又冒险而入曾九的营幕。

他的来临,使曾九过度的喜悦。他还不脱老友似的亲切态度。

“俊哥,你来得好。这几年来,想念得我好苦!我知道你在贼中一定不会得意的。这贼便将灭了;灭在我们湘人之手!俊哥,你想得到这么?你来到这里,把性命看得太儿戏了。好在谁都还不知道。要给大哥晓得,便糟了。但一切都有我,我可以庇护你。我担保你的安全。只要你,肯将贼中眞相说出,我还可以设法保举你。我们是老友,什么话不能谈!你看我变了么?没有!还不脱书生本色呢。”曾九这样滔滔的说着,不免有点自负,显然是对故人夸耀他自己。

公俊是冷淡而悲切的坐在那里,颓唐而凄楚,远没有少年时代的奋发的态度。所能看出他未泯的雄心的,只有炯炯有光的尖利的双眼。

他凄然的叹道:“我是来归了!”

曾九喜欢得跳起来,笑道:“哈,哈,俊哥,都在我身上,保你没事,还有官做!”

“但来归的还不止是我一人呢。”

曾九有些惶惑,减少了刚才的高兴。

“我是奉了忠王的命,来接洽彼此合作的事的;南京城可以立即让渡给你,……”

这不意的福音,使曾九又炽起了狂欣;他热烈的执了公俊的双手,说道:“俊哥,你毕竟不凡,立下了这不世的大功!都在我身上!功名富贵!大大的一个官!少屠戮了千千万万的无辜的军民,这功德是够大的了!俊哥,你这话不假么?”

公俊冷冷的说道:“不假,不假!”

曾九大喜道:“来,俊哥,该痛喝几杯,我们细谈这事。”

“但还不是喝贺酒的时候呢。”

曾九为之一怔。

“这合作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很简单,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全在你老哥的身上。”

“…………”

“条件是:我们只愿与我们自己的兄弟们合作,却决不归降虏廷!”

“这话怎么讲的?”曾九陷入泥潭里了。

“这很明白:我们幷不欲放弃了民族复兴的运动。我们仍然是反抗虏廷到底;不过,我们却可以无条件的与湘军合作。……不过……”

“…………”曾九回答不出什么,但他知道,这必有下文。

“不过,曾家军得脱离了满廷!”

如一声霹雳似的,震得曾九身摇头昏。他有点受不住!

“这是……怎么……说的!俊……哥!”

“这就是说,由湘军和我们合作起来,来继续这未竟的民族革命的工作。我们知道,力量是足够的。我们愿为马前的走卒,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只求中国能够自由、解放!”

曾九抱了头,好久不说话。他如坠入深渊。这不意的打击太大了,他有点经不住!

“要我们叛国,要我们犯大逆不道之罪!好不狠毒的反间计!要不是你,第二个人要敢说这话,立刻绑去杀了!”他良久,勉强集中了勇气说道。

公俊恳挚的说道:“九哥,我们是一片的血忱,决无丝毫的嫁祸之心,更说不上什么反间计。正为了中国的自由、解放,我们才肯放弃了一切,我们不愿意看见自己兄弟们之间的残杀。我们可以抛开一切的主张,乃至信仰,但有一个最后的立场:宁给家人,不给敌人!和家人,什么都可以妥协、磋商,放弃;但对于世仇,却是要搏击到底的!唉!……可惜这几年来,相与周旋着的却只是家人,而不是敌虏!九哥,这够多么痛心的!九哥,为了中国,为了为奴为仆的祖先们,为了千千万万人的自由、解放,为了我们子孙们的生存,九哥,我恳求你接受了我们的条件。我们是在等待着你的合作,只要你一决定下来!九哥,我为了中国,为了苍生,在这里向你下跪了!”

说着,便离座,直僵僵的跪在曾九面前,不止的磕头,恳求着,泪流满面,语声是鸣咽模糊。

曾九也感得凄然,双手挽了公俊立起。“快不要这样了,使我难受!且缓缓的谈着罢。”

“只是一个决定,便可以救出千千万万人,便可以立下大功大业;否则,不仅对不起祖先们,也将对不住子孙们呢。”

“且缓几时再谈这事吧。俊哥,你也够辛苦的了,就在我的内书房里静养几天吧。”

便把公俊让到内书房里,请一个幕客在陪伴他,其实是软禁,不让他出入,或通消息。里里外外都是监视的人。

曾九也不是不曾想到这伟大的勋业。但他是骑在老虎背上,急切的下不来。也和国藩所想的一样,他们如果一旦转变了,他们便将立即丧失了所有的一切。他们很明白:所以能够鼓动军心,所以能够支持这局面的眞实原因之所在。曾九还有些锐气,不能下人。已是沸沸腾腾的蜚语流言。国藩是持之以极其谨慎小心的态度的。虏廷幷不是呆子,也已四面布好了棋子。说的是湘军无敌,其实,力量也幷不怎么特别强。淮军、满军,以及常胜军是环伺于其左右。一旦有事,胜算是很难操在手里的。何况湘军,那子弟兵,也不一定便绝对的听从曾氏兄弟的命令。那里面,派别和小组的势力,是坚固的支配着。曾氏兄弟是很明了这里面的实情的。

饱于世故的人肯放下了到口的食物而去企求不可必得的渺茫的事业么?当然是不干的!

那良心,一瞬间的曾被转动,立刻便又为利害之念所罩遮。

为了故友的情感,还想劝说公俊放弃他的主张,但公俊的心却是钢铁般的不可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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