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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俊之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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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军的军势,江河日下的衰颓下来。北王被杀,翼王则西走入川,只有东南的半壁江山,勉强的挣扎着。南京的围,急切不能解。江苏、浙江各地的战争也都居于不是有利的地位。上海那个小城,为欧洲人贸易之中心的,竟屡攻不下。

黄公俊感到异常灰心、失望。难道轰轰烈烈的民族复兴运动便这样的消沉、破灭、分崩下去么?

为什么天王起来得那么快,而正在发展的顶点,却反而又很快的表现衰征呢?

这很明白:太平军的兴起,不单是一种民族复兴运动,且也是一种经济斗争的运动。他们的最早的借以号召的檄文,便是这样的高叫道:

“天下贪官,甚于强盗;衙门酷吏,无异虎狼。即以钱粮一事而论,近加数倍。”

在农民们忍受着高压力而无可逃避的时候,这样的口号是最足以驱他们走上革命之路的。历来的革命或起义,多半是从吃大户,求免税开始的。太平军以这样的声势崛起于金田之后,沿途收集着无量数的逃租避税的良民和妒视大姓富户的各地方的泼皮们。军势自然是一天天浩大。但当战争日久,领兵者都成了肠肥脑满的富翁的时候,又为了军需,而不得不横征暴敛的时候,当许多新的大姓富户出现于各地,择人以噬的时候,农民们却不得不移其爱戴之心而表示出厌恶与反抗了。

公俊彻底了解这种情形,但他有什么方法去挽回这颓运呢?他的最早的同伴们,王阿虎早已阵亡了,陈麻皮、胡阿二辈都成了高级军官,养尊处优,俨然是新兴的富豪,而凶暴则有过于从前的乡绅和贪官酷吏。

公俊有什么办法去拯救他们呢?“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即使说服了一二人乃至数十百人,有救于大局么?

他失意的只在叹气。几次的想决然舍去,作着“披发入山,不问世事”的消极的自私的梦。

但不忍便把这半途而废,前功全弃的革命运动抛在脑后。他覚得自己不该那么自私。虽看出了命运的巨爪已经向他们伸出最后的把捉的姿势,却还不能不作最后的挣扎。

最有希望而握着实权的忠王李秀成,是比较可靠的。他还不曾染上太平军将士们的一般恶习。他也和公俊一样,已看出了这颓运的将监,这全局的不可幸免的崩溃,但为了良心和责任的驱使,却也不得不勉力和运命在作战。

公俊在朝中设法被遣调出去,加入忠王的幕中。忠王很信任他。

而不久,一个更大的打击来了;这决定太平军的最后的命运。

由了李鸿章的策动,清廷想利用英国的军官编练新式的洋枪队来平乱。

这消息给太平军以极大的冲动。

“该和妖军争这强有力的外援才对。”一个两个的幕客,都这样的向忠王献计。

“且许他们以什么优越的条件吧。他们之意在通商,我们如果答应了开辟若干渡口为商埠以及其他条件,他们必将舍妖而就我的。何况北方正在构衅呢!他们决不会甘心给妖利用的。”

忠王踌躇得很久,他和公俊在详细的策划着。

“一时固然可以成立一部有力的劲旅,且还可以充分的得到英、法新式枪弹的接济,但流弊是极多的,不可不防。”公俊说道。

“我也防到这一点。洋将是骄横之极的,他们无恶不作;且还每每对我军的行动横加干涉,使人不能忍受。法将白齐文的反复与骄纵,我军已是深受其害的了,”忠王道。

“所以,这生力军如果不善用之,恐怕还要贻祸于无穷。”

“如果利用了他们,即使成了功,还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么?而通商和种种优越的条件——不知他们将开列出多少的苛刻的条件来呢?——的承认,也明白的等于卖国。我们正攻击满妖的出卖民族利益,我们还该去仿效他么?”

“只要站在公平的贸易和正式的雇兵的编制条件上,这事未始是不可考虑的。”

“但这是可能的么?昨日有密探来报告:满妖已经允许了洋敎官以许多优待的条件;他们可以独立成为一军,不受任何上级主帅的指挥,他们是只听洋敎官的命令与指挥的。”

“这当然是不可容忍的,不是破坏了军令的统一么?而况还有通商等等的政治的条件附带着!”

“恐怕这其间必有其他作用。密探报告说:洋敎官的接受清妖的聘任,是曾经得到其本国政府的允许的。”

“必有什么阴谋在里面!”公俊叫道。

忠王道:“所以,我们不能出卖民族的利益,以博得一时的胜利。这事且搁下吧。好在他们的力量也还不大,不过几营人。即使战斗力不坏,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但这里议论未定的时候,那边已在开始编练常胜军了。这常胜军不久便显出很高的效力来。在英人戈登将军的指挥之下,他们解了上海之围。随即攻破了苏州,使太平军受到了极大的损失。

想不到,这常胜军会给他们以那么大的威胁。旧式的刀枪遇到了从欧洲输入的火器,只好丧气的被压伏。

几次的大败,太平军在江南的声威扫地以尽。军心更为动摇。南京的围困更无法可解。

天王的噩耗突然的传来,传说是服毒而死。

快逼近了黄昏的颓景,到处是灰暗、凄凉。

无可挽回的颓运。

公俊仿佛看见了运命的巨爪在向他伸出;那可怕的铁的巨爪,近了,更近了;就要向下攫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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