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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儿冈

第二章 俏佳人一鸣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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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鼎被套马索束倒,在这危及一发当口,眼看路鼎要被官军生擒,想不到黄飞虎蓦地一声狂吼,右手甩掉套马索的皮套儿,急急捧着面孔,回头就跑,同时各人眼前一亮,宛似堡下飞起一只大白鹤,却似闪电般落在路鼎身旁。

众人急定睛看时,原来便是一身缟素的李紫霄。却见她宝剑出鞘,只随意一挥,便把路鼎项上拖着的套索斩断,路鼎这时绝处逢生,真合得上感愧交禁的那句套语,一骨碌跳起身来,自己解掉项间活扣,恶狠狠便要提刀赶去,恰好袁鹰儿也自赶到,挽住路鼎道:“路兄息怒,黄飞虎没占了半点便宜,反而吃了大亏,这一下已够他受的了,你看他们自己也鸟乱起来了。”

路鼎不解,向官军队里一看,果见他们弓箭手在前,后面旗影翻动,也步步退去,猛想起黄飞虎为何不见,正想启问,忽见李紫霄身后转出小虎儿,拉住李紫霄衣襟问道:“姊姊,你看那边装老虎吓人,想射死俺们咧,俺再赏他几下吧。”

李紫霄笑喝道:“不许你胡来,快随俺回去。”说着一手拉住小虎儿,笑对路鼎说道,“今晚他们不致攻堡,同他们这样厮拼,也非了局。不如暂先回堡,从长计议吧。”说罢,和小虎儿竟自姗姗回堡去了。

路鼎还想再决雌雄,经不住袁鹰儿死拉活扯,才劝住收兵回堡,好在那边官军,因为主将受伤,也不敢轻放一箭,副总兵尤宝更是明白自己不济,只调弓箭手挡住阵前,后队作前队,步步向后退去,等得路鼎收兵回堡时,官军已退下里把路了。

路鼎和袁鹰儿回到堡上来,问起:“黄飞虎正在得手,如何便吃了亏,收兵退去?”

袁鹰儿笑道:“我真佩服小虎儿,这样小小年纪,有这样智谋,这样本领,将来真不可限量。谁也料不到李老师傅留下这样一双姊弟,更想不到咱们三义堡有这样人物,而且还是出在人单丁薄的李姓家内。”

话还未完,路鼎急得跳起脚来道:“你怎的变成这样婆婆妈妈的脾气,我问的要紧话不说,老绕这大弯子做啥?”

袁鹰儿笑得跺脚道:“你且休急,听我说呀,当你下马步战时候,李紫霄悄悄对我说,断定你要吃亏,她说了这句,却向小虎儿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等得你们一追一赶,施展毒药镖当口,小虎儿已溜步到你们近处,你果然无暇顾及,便是黄飞虎也心无二用,小虎儿一个小孩子家,官军也注意不到,等到你吃亏跌倒,俺急得没法当口,却在那一霎那儿功夫,小虎儿伸手在豹皮囊中掏出两枚金钱镖,觑准黄飞虎悄没声儿以双手齐发,黄飞虎总算祖上有德,两眼没有全废,一枚着在眉心,弄得血流满面,掩脸而逃。这一下,大约黄飞虎也够受了。最惊奇的是黄飞虎掩面而逃的当口,紫霄师妹,金莲一点,便像白凤凰似的凭空飞出五六丈远,并不落地,只在半天空里再一叠劲,便飞落在你身旁了。你想这种燕子飞云纵的功夫,从来只有耳闻,并未目见,想不到出在咱们三义堡女子身上,岂不可喜。而且这位绝世无双的俏佳人,又是你的……”

路鼎一听明了来踪去迹,不待他再说下去,拉住袁鹰儿,拔脚便向堡下跑去。

袁鹰儿被他一路拉着没命的奔跑,闹得个脚不点地,外带着昏头昏脑,不明所以,路上连连问他是何意思,路鼎偏不答理,一忽儿功夫,被路鼎拉着跑到李紫霄家门口。

袁鹰儿这才明白,呵呵大笑道:“我的路爷,原来你想谢谢人家救命大恩,为何不早说明,害得俺跑得满身大汗,这是何苦呢?”

路鼎哈哈一笑,正想答话,猛见两扇短短的篱笆门内,蓦地跳出小虎儿来,指着两人憨笑道:“我道是谁在俺门口失神落魄,原来是你们两人,你们来此作甚?”

路鼎慌陪着笑脸说道:“小弟弟,师妹在家吗?”

小虎儿点点头,两只黑漆似的小眼珠儿,骨碌碌向两人看个不停。路鼎心里急于要见李紫霄,拉着袁鹰儿便向门内迈步,不料小虎儿两只小手一拦,笑嘻嘻再回手向自己鼻尖一指,道:“先还我宝贝,再见姊姊去。”

两人茫然,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答不出话来。

小虎儿一张粉搓玉琢的小脸蛋儿,顿时绷得鼓一般紧,两个小眼珠滴溜溜一转,冷笑道:“唉!亏你们养得这么大,刚才的事儿,便忘记了。”边说边向路鼎脸上一指,道,“我为你失掉了两枚金钱镖,难道好意思不赔俺吗?”

路、袁两人猛然觉悟,路鼎更为惭愧,慌向小虎儿作揖道:“我的小弟弟,今天愚兄真亏了小弟弟,岂但那两枚小小金钱镖赔还,小弟弟要甚么东西,愚兄只要有法子想,都要送给小弟弟的,愚兄同袁兄到来,便是向师妹、师弟道谢来的,你不知愚兄心里这份感激,不是嘴上说说便能算事的。小弟弟,日子长着呢,你看着吧。”

路鼎刚说到此处,李紫霄已从屋内姗姗出来,一面同路、袁两人敛衽为礼,一面数说小虎儿道:“小孩儿口没遮拦,又向人作刁了,平日怎样说你来。”

小虎儿一绷脸,咬着指头一蹦一跳跑到篱外去了。

路、袁两人慌打躬说道:“师弟并没有说甚么,俺们来得鲁莽,乞师妹原谅。”

李紫霄一笑,引两人到了屋内坐下,笑说道:“官军虽然退去,未必甘心,今晚倒要格外当心,两位师兄怎的还有闲工夫光降呢?”

这样一说,路、袁两人格外钦服,显得自己举动燥切。路鼎心有别注,也顾不得这许多,倏的立起来,便向李紫霄裙下拜倒,真来了个五体投地。

李紫霄大惊,慌退在一边道:“师兄为何如此,岂不折煞愚妹。”

这时袁鹰儿开言解释道:“路兄在堡外交战时,顾不及旁事,收兵回堡,经俺说明,才知师妹救了他。路兄不听则已,一听到这话,拉着俺一阵风似的便跑到府上叩谢来了。”

李紫霄刚要答话,不料路鼎直挺挺跪在地上,两手乱摇道:“不是这个意思,俺今天跪在师妹面前,是有求而跪,并不是谢恩来的。”

袁鹰儿一听话风不对,心想这才是笑话,明明是谢恩,却说不是,难道有恩不谢,先来个锣对锣,鼓对鼓,死赖活扯地求起婚来吗,但是也要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呢,大约今天连俺姓袁的也要弄到没趣才散。

哪知袁鹰儿念头刚起,路鼎已跪在地上说出一番话来,他说:“今天师妹非但救了俺路鼎一人,同时也救了三义堡一堡性命,这样大恩,岂是跪在地上,叩几个头就能算数的。再说,俺这位侠肠义胆的师妹,也不稀罕这几个头。愚兄所以百事不管,先拉着袁兄急急到此,完全为的是此后全堡老幼性命。俺们今天既然和官军破了脸,看来难以善罢甘休,将来又不知发生若何风险的事。俺和袁兄这点本领,万难济事,天幸一堡有救,俺们有这样智勇双全,强胜男子的紫霄师妹,从此以后,俺们两人和全堡壮丁都得恭听师妹号令,才能转危为安,否则全堡几百户人家,都要不堪设想了,所以俺秉着十二分诚心,代表全堡老幼,总得求师妹应允下来,师妹是巾帼丈夫,千万念着当初三姓祖先,手创三义堡的义气和英名,俯允愚兄吧!”

这一番话真说得词严情至,面面俱圆,大出袁鹰儿意料之外。袁鹰儿又惊又喜,真想不到路鼎有这一手,心里一机灵,也咕噔的跪在路鼎身旁了。

不料路、袁两人矮了半截当口,屋门外小虎儿正在偷偷地看着,两人说完,小虎儿猛地跳进屋来,朝着两人舌头一吐,扮了一个鬼脸,嘻嘻的一指道:“唉……”

话未说出,李紫霄笑喝道:“虎弟休得顽皮,快扶两位兄长起来。”

路鼎连连摇手道:“师妹好歹看在祖先面上,应允了愚兄们,才能起来。”

李紫霄面孔一整,似带着不悦的神气,一霎时却又满面春风,敛衽为礼道:“愚妹早已说过,唯力是视,否则也不到堡外助两兄一臂了,这层不必两兄求的。至于两兄要把千斤重担加在一个女流身上,这事关系何等重大,教愚妹怎敢冒昧应承,而且也不必这样举动,两兄只管照旧行事,用得着愚妹时一定效微劳便了。”说完了又对小虎儿道,“虎弟快请两兄起来。”

小虎儿一语不发,向两人中间一插身,两臂一分,一手提着一人手膀,喝一声:“起来吧!”竟把两人轻轻提起。

路、袁两人吃了一惊,想不到虎儿小小年纪,膂力远胜自己,自己想赖在地上万不能够,身不由己的被他提了起来。

路鼎厚着脸,兀自千求万求要李紫霄统率全堡。

李紫霄笑着请两人坐下,然后笑道:“依愚妹见,咱们要抵抗黄飞虎这支兵马,却也容易,就怕事情闹大,弄假成真,牵动别处官军,接二连三地来耨恼,那时节众寡悬殊,有通天本领也难以在此安身。现在咱们千万不要小题大做,总要从息事宁人方面着想。”

袁鹰儿道:“黄总兵这人脾气,到死也不服输的,又加上尤宝从中挑拨是非,事情已到这样地步,还有甚么和解的法子呢?”

话未说完,忽然门外火光熊熊,人声嘈杂,抢进几个壮丁,提着火把,喘吁吁报道:“俺们各处寻不着堡主和袁爷,原来在此。”

路、袁慌问道:“有何急事?”

壮丁道:“堡后又来一支兵马,打着塔儿冈旗号,为首一个凶脸大汉,骑着马,直叩堡门,口称探得三义堡被官军围困,特来助阵,又说堡主出来,便能认识等话。”

路鼎大喜道:“事已到此,索性同他们真个联合起来,便不惧官军了,待我出去见见来人是谁。”说毕,便向李紫霄告辞。

李紫霄蛾眉微蹙,似想说话,忽又咽住,袁鹰儿一时心乱如麻,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任路鼎去了。

李紫霄和袁鹰儿送了路鼎出屋,重又回转屋内。

李紫霄便向袁鹰儿问道:“塔儿冈离此不远,却不知为首何人,有多少人马,平日怎样规模?”

袁鹰儿道:“说起塔儿冈强徒啸聚已不止一二年,塔儿冈周围四十余里,重山叠岭,路径险仄,天生是绿林潜伏之所,现在为首的绰号,叫作翻山鹞,原是逃军出身,武艺颇不弱,手下很有几个骁勇头目,其中有一个绰号黑煞神,一个叫过天星的,本领最高,是翻山鹞的左右臂膀,统率着一二千喽啰,在塔儿冈四面要口,设有关隘,布置得铁桶一般。平时翻山鹞本人仰慕路兄,曾经到咱们堡中来过几次,俺也见过他,虽是绿林,却也长得堂堂威武,咱们路兄同他还很说得上来,这次俺们为了他们的事,殃及池鱼,大约他们探得官军消息,过意不去,所以派人来助阵了,但是这样一来,尤宝诬蔑我们的话,反而坐實了,这时俺真心乱如麻,想不出怎样对付才好,师妹智勇出众,定有高见,趁此要紧当口,千万求师妹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李紫霄毫不思索地说道:“这时哪有万全之策,官军方面已是有嘴难分,塔儿冈方面又明目张胆地赶来助阵,当路兄匆匆出门时,愚妹本想说话,因路兄走得慌忙,不曾说出,此刻袁兄问到筋节儿上,不由愚妹不说了。不瞒袁兄说,今天的局面,在二年前,先父在世时,早已料及了。”

袁鹰儿茫然不解,怔怔地望着李紫霄问道:“这事真怪,李老师傅怎能料到死后的事呢?”

李紫霄黯然道:“说破一点不奇,先父在世时常对愚妹说,自从路、袁、李三姓创设三义堡以后,足足过了百把年太平世界,朱元龙一统江山以后,直到现在,中间不过百余年政通人和,可是天下没有长安的道理,在上面的,一代不如一代,在下面的,自然也一年不如一年,你看近年天灾兵祸,接连而至,奸臣朋党络绎而兴,都是由盛而衰的坏现象。

就眼前说,咱们三义堡在太平时,真可算世外桃源,到了现在,却正居豫、晋、陕三省险要用武之地,为兵家所必争,以后哪有好日子过,为堡中三姓子孙着想,到了乱世没有道理可讲时候,只有全堡迁地避乱,如果子孙有特出人物,部勒群众,做一个海外扶余,再进一步,也不妨待时应变,由保身保乡而进于报国。

我平时留心,近在咫尺的塔儿冈,形势天险,战守俱宜,倒是三义堡的一个退步,由内也可开垦出几百顷良田,最没法想,便是三姓子孙在塔儿冈自耕自织,也可苟全乱世了。上面是先父一番遗言,时时存在愚妹心上,不幸先父去世以后,便闻山上已占据了强人,最近这些日子,更是强人叠起,到处弄得兵乱年荒,果真被先父料着了,加上今天被官军一逼,咱们想再安居三义堡,已是万万不能,恰好此刻塔儿冈强人又派人来助阵,依愚妹见,不如因机乘势,暂先和塔儿冈结成犄角之势,过几天再看风色如何?万一官军逼得咱们无路可走,只有把全堡老幼迁入塔儿冈中,可是此地为塔儿冈咽喉之地,将来为屏藩塔儿冈基业起见,也应坚守此地,使省里官军,不敢轻视山寨才好。

至于塔儿冈翻山鹞等强徒,大约都是智勇不足之辈,不是愚妹夸口,略使小技,便叫他们服服帖帖恭听两兄命令,那时咱们有了这般人马为羽翼,便可随时号召四近绿林,增厚自己势力,万一国家有事,咱们一样可以异军突起,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谁敢说咱们是绿林呢。这是愚妹女流之见,袁兄你看怎样?”

李紫霄这一番话,袁鹰儿非但口服心服,而且惊奇非常,想不到平日沉默寡言的美人儿,忽然一鸣惊人,有这样胸襟,说出这样志高气壮的话来,不但保全了三义堡,而且还埋伏了将来的大事业,平日自己和路鼎虽曾有过这样意思,却没有想得这样透澈,决断得这样果敢,现在经她一说,果真非这样做去,绝没有第二条善路,看来要统率全堡和号召四近绿林,也除非有她这样本领,这样智谋不可,自己在江湖上奔走了这些年,想起来真有惭愧,听了这一席话,才豁然开朗,愁云扫尽,当下连连拍手称妙。

却在这当口,路鼎近身堡勇已奉令来请袁鹰儿、李紫霄到路宅赴席,堡勇还郑重说明:“务请李小姐驾临,有塔儿冈几位英雄在那边恭候。”

袁鹰儿笑道:“路兄未免疏忽,既然仰仗师妹,怎不亲自到此迎迓。”

李紫霄笑道:“这倒应该体谅路兄,他不明白塔儿冈来人,小妹愿不愿见面,没有把握,自己又不能分身,只好差人来了,但是小妹既然说出那番话来,两兄如果赞成,此后小妹断难深藏闺阁,说不得要替两兄分劳,今天塔儿冈来人,对于咱们三义堡关系非常重大,路兄来叫愚妹赴席,也藏着此意,愚妹只可略去小节,出乖露丑的了。”

袁鹰儿大喜,真佩服她心细如发。

李紫霄又说道:“袁兄,且请稍待,让愚妹和舍弟到侧屋略一更衣便得。”

袁鹰儿唯唯应着,挥手叫堡勇先回去通知路鼎,自己在外屋坐候。

半晌,忽见李紫霄换了一身玄色衣服而出。这身衣服,在别个女子身上,无非乡村的荆钗布裙,毫不足奇,但是在李紫霄身上,便觉得修短合度,纤洁绝尘,另外用一幅玄巾齐眉勒额,束住一头青丝,在鬓边随意打了一个不长不短的燕尾结子,衬着一张宜嗔宜喜的悄面孔,格外显得莹润如玉,淡雅若仙。身后跟着小虎儿,梳着一条冲天杵,胸前斜挂着的皮囊,还背上李紫霄用的那口长剑。

袁鹰儿一见李紫霄出来,慌立起身笑道:“师妹真是细心人,恐怕一身白衣,不便进人家,特地换上青色的衣服,可是不论青的、白的一到师妹身上,便觉飘飘绝世,那般插花衣锦的庸脂俗粉,益觉其可丑了。”

李紫霄微笑不答,便同袁鹰儿姗姗向屋外走去,袁鹰儿回头笑道:“师妹、师弟都出门,怎不把家门锁上呢?”

李紫霄一笑,指着小虎儿背上宝剑道:“愚妹家除掉此剑,别无长物,也不怕别人偷了东西去,再说咱们三义堡,别无杂人,两兄管理得井井有条,也可以说路不拾遗了。”

袁鹰儿一面走一面笑道:“俺不信师妹这柄剑比旁的东西贵重,难道真是口宝剑吗?”

李紫霄尚未答话,小虎儿已忍不住,小嘴一撇,悄悄笑道:“亏你走南闯北,活得这么大,连口宝剑都不识,还混充练家子。”

李紫霄笑喝道:“小孩儿又胡说的甚么?”

袁鹰儿讪讪的不好意思,顺手在小虎儿背上抽出宝剑来,立定身,细细一看,果真澄如秋水,寒若秋霜,映月生辉,鉴人毛发,不觉失声喊道:“果然是口好剑,想是李老师傅的遗物。”

李紫霄道:“此剑名称甚奇,剑身上面刻着‘流光’二字,一面刻着‘建兴二年’,都是汉隶。据先父说,‘流光’是此剑之名,‘建兴二年’是后汉吴国孙亮年号,确系古物,最可贵的,看表面并不十分锋利,一经运用,不但吹毛断发,而且无坚不摧,便是今天黄总兵所用的套马索,完全用发丝牛筋制成,不是俺流光剑,怎能一挥而断呢?这柄剑,先父爱若性命,因为它是俺家祖先传家之宝,先父去世,愚妹无非代为保管,等待虎弟长成,便归他保守了。”

袁鹰儿赞叹一番,依然插入鞘内,两人一路谈谈说说,已来到路家门口,只见路宅大门外,拴着几匹骏马,列着许多手持军器大汉,却不是堡勇装束,便知是塔儿冈的人物,其中也有几个堡勇,正在殷殷招待,一见李紫霄、袁鹰儿到来,慌进内通报,一霎时,路鼎春风满面直迎接出门外来,后面跟着铁塔般一个浓眉环眼的大汉。

袁鹰儿向李紫霄耳边微语道:“此人便是塔儿冈的黑煞神。”

一语未毕,路鼎已抢至面前,向李紫霄兜头一揖道:“师妹,惠然光降,真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复向黑煞神一指道,“这位是塔儿冈……”

李紫霄立时接过去说道:“已听袁兄说起,久仰得很。”

黑煞神未曾见过这样姿色女子,竟有点目乱心摇,举动失措,慌把双手乱拱,犷声犷气地说了几句俗不可耐的周旋语。

彼此寒暄一阵,相同入内,到大厅坐下,路鼎还未开口,袁鹰儿先向路鼎使个眼色,调到一边,把李紫霄一番高见,细细地告诉他。

在这当口,客座上只剩黑煞神和李紫霄、小虎儿三人。黑煞神原是个色中饿鬼,起初听路鼎说出李紫霄如何本领,如何一出手便打退黄飞虎,黑煞神以为这样女子,定是母夜叉一般的人物,路鼎又有意把李紫霄大捧特捧,说是敝堡一切,全仗李紫霄内中主持,便是自己,也要听命于她。黑煞神原是联络三义堡来的,当然力求拜见,路鼎也要倚仗着李紫霄本领,抬高三义堡英名,两下里一凑,便派心腹堡勇竭诚邀请,还怕李紫霄不来,想不到他离开李家,李紫霄和袁鹰儿已定下大计了。

不过黑煞神一见李紫霄,原来是个弱不禁风的美貌女子,便把路鼎高抬的话,当作有意吹牛,又动了色迷,此刻相对之下,趁路鼎离座,未免言语之间露出轻薄来,一时忘其所以,涎着脸,借着献茶为名,竟想挨近前来。不料刚一抬身,呵着腰,双手捧起茶杯,猛听得当的一声响,手上茶杯无故四分五裂纷纷掉落地下,整杯滚热的茶,飞溅了一脸,闹得个颈粗脖红,手足失措,而且杯片掉地,其声清脆,惊得路鼎、袁鹰儿,慌慌跑来,还以为黑煞神粗手粗脚,偶尔失手,慌命人将脆裂瓷片扫过一边,却没有留意到小虎儿在一旁暗暗冷笑。

李紫霄却依然谈笑自若,毫不理会。黑煞神难以为情之下,还疑心自己指劲太大,茶杯太薄,其实他没有留神地下碎瓷片中,还有一枚小小的金钱镖,也被下人们扫在垃圾堆内了,这一来,小虎儿连前一共损失三枚金钱镖了,一厅的人,只有李紫霄看得明明白白,暗暗好笑,心想这一下警告,黑煞神居然尚未觉察,如果再做出下流样子来,说不定自己要给他一个厉害看看了。

这时,路鼎、袁鹰儿已有了主儿,却已扫除浮文,和黑煞神谈起正经来了。

照黑煞神意思,便要当晚会同三义堡人马,攻上前去,索性杀得官军片甲不回,一了百了。袁、路两人却是仔细,说是且看今晚官军有无动静,明日再作理会。当下吩咐厨下,摆设盛筵,款待黑煞神,谢他助阵厚意,一面也算向李紫霄姊弟道劳。

酒席摆上,依次入座,自然上面首座是黑煞神,次座是李紫霄和小虎儿了。李紫霄在平日深藏不露时节,虽然是个深闺弱女,不要说同绿林人物坐在一起喝酒,便是路宅一个大门,也休想她抬头一看,但是今天一显身手,和侃侃表示一番计划以后,同以前截然换了一个人了,虽然一样妩媚多姿,却落落大方,一扫儿女羞涩之态,席上杯盘交错之间,从容应酬,处处中节,这其间乐杀了路鼎,想不到黄飞虎一来,倒成全了自己和她容容易易地接近了。

路鼎本人虽无眷属,家内也有不少女眷,听得李紫霄忽然露出绝大本领,而且踏进门来,和陌生男子一块儿喝酒,也算得一件稀罕事儿,一齐偷偷躲在大厅屏风窥探,而且都知道路鼎这几年,痴心妄想,全为的是她,益发要看看他们两人在席上怎样调色,岂知席上乐兴大发的,不止路鼎一人,还有高踞首座近接芳邻的那位黑煞神,也乐得迷糊了。

原来黑煞神打碎茶杯以后,还不死心,此刻美人儿坐在自己最近的第二位上,香泽微闻,脂香若即,又加上酒为色媒,几杯落肚,狐狸尾巴又要显露真形了。他两只野猫眼珠,被黄酒一灌,红丝密布,怪眼圆睁,直勾勾只管向李紫霄直瞧,他看得李紫霄面前一只酒杯内,点水不沾,便怪声怪气地催李紫霄干杯,形状非常难看。路、袁二人恐怕李紫霄着恼,慌用话打岔,无奈黑煞神是个蠢物,只管向她兜搭,哪还有心情理会别人。

这地方李紫霄真也来得,依然有说有笑,益发逗得黑煞神魂离魄散,心里一迷糊,倏的立起身,在席面上抢起一把酒壶,涎着脸,挨近李紫霄,嘴里疯言疯语的,逼着李紫霄快干了面前杯,意思之间,还要敬她三杯。

这一来,路鼎勃然大怒,正想发话,猛见李紫霄身子并不动弹,只微微一笑,伸出纤纤玉指,向黑煞神执壶右臂,轻轻一按,笑说道:“不劳劝酒,且请你安静一会儿。”

这一下,黑煞神乐儿可大发了,腰儿呵着,壶儿捧着,眼珠儿瞪着,依然板着一副尴尬面孔,留着半身小丑丑相,却把这副身架,端得纹丝不动,宛如木雕泥塑,可是面上由黑变黄,由黄变青,满头迸出黄豆大的汗珠儿,一粒粒直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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