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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学盲言

六六 中与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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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言:“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和二字,乃中国文化传统一大要义,亦即中国人生理想一大要义。小戴记礼运篇喜怒哀惧爱恶欲连言,后人乃以喜怒哀乐爱恶欲为七情。七情人人有之,方其未发,浑然一体,未见分别,故谓之中。发而中节,当有内外两义。外面事物上,当喜则喜,当怒则怒,各有大小,不失其分,此为对外之中节。所发或喜或怒,乃其一端,尚有未发者,不能因其发而伤其未发,是为对内之中节。父母之丧,哀莫大焉。然不当因其一端伤其全体,故当节。武王一怒而天下安,方其怒之发,亦尚有其喜与哀乐之未发,是对内亦当有其和。此浑然之体禀自天,其因事外发则在人,能一天人合内外,斯为致中和。故致中和而天地位,万物育,天地万物亦位育于此一体。故人生必有其未发,天地万物亦各有其未发。尤贵已发者与未发者和,而未发则为之大本大源。故必知中乃知和,必得于内乃得于外,必求其全体乃始有部分之相当,此为中国最高人生理想之所在。

孟子论三圣人,柳下惠之和,尔为尔,我为我,袒裼裸裎于吾侧,尔岂能浼我哉。是柳下惠和于外,而内不失其己。孔子圣之时,其出为鲁司寇乃其任,辞位而去乃其清,老而归鲁乃其和。后世师孔子,政治大一统乃多见有和。严光之钓富春江上,林和靖之在孤山,乃其清而和。王荆公两为宰相,老居金陵,乃其任而和,伊尹伯夷之为人后世乃少见。亦可谓耶稣圣之任,释迦圣之清,孔子乃圣之和。中国乃一尚和之民族,而中国人多言中。释迦之清,耶稣之任,但无和,乃亦不得谓之中。是则非存之内之谓中,亦必和于外乃始得谓之中。故中和一体,乃一而二,二而一。无和则不中,无中亦不和。浑然一体,乃始谓之中和。

人生不能有内而无外,亦不能有外而无内,内外合一始是人生之真体。扩而言之,宇宙万物,不论有生无生,莫不皆然。其存于内者谓之中,其发于外者成为和。尽天地包万物,只此中和两字。故中庸又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位即位于中,而育则育于和。人不知,误分内为己而外为物,物我对立,则既不和亦失中。无中不和,乌得有天地万物。

如外物引生我之怒,怒不在我,亦不在物,乃由物我之相交而发。唯贵发能中节,或小怒或大怒,恰符其分。物去事已,而怒亦随止复归于中。惑者不察,妄以为怒在己,所怒在物,务求己之胜物,则怒不中节,每易逾分。又或迁怒他及,则怒为一妄,非人生之真矣。

孟子曰:“武王一怒而天下治。”又曰:“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纣之为君,为之下者洵当怒。武王怒而诛纣,斯怒而中节不失其和。滥杀则增乱,非求治。如沛公入关秦亡,事可已矣。项王来,又欲在鸿门宴上杀沛公,此则增怒迁怒,怒不已而天下乱。不仅人事如此,即天地大自然亦如此。老子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飘风骤雨,亦即天地之怒。不终朝不终日乃中节,而得和。

人生有喜怒,亦有哀乐,此皆人情。方其存中未发,则不可分,故不谓之情而谓之性。及其发,始有喜怒哀乐之分,始见情。生死病死,可乐亦可哀。可乐自当乐,可哀亦当哀。孔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中国古礼有三年之丧,其哀至矣。然哀而中节,斯即和,亦即一乐。则怒亦即喜,恶亦即爱矣。释迦乃以生老病死为四大痛苦,欲求避去,此为失人情之常。去其情,即去其生。求归涅槃,而无奈其不合于天地万物之真相。

爱与恶亦一中和,有爱则必有恶,有恶则必有爱。合此喜怒哀乐爱恶之六者则为欲。欲即是一向往,一趋势。人性即一欲,人生亦仅是一欲,宇宙万物仍仅是一欲。故七情乃归宿在一欲字上。此一欲字,古人不仅不戒言,抑又郑重言之,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又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又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欲而逾矩正犹情之发而不中节,此乃可戒。情发中节,欲不逾矩,此即人生最高理想之所在。孟子亦曰:“可欲之谓善。”又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唯寡欲乃始见可欲。亦非求无欲。后儒鉴于人欲横流,乃转言无欲。其实宇宙万物天地人生只此一欲字,舍却此一欲字,尚复何有。

然则人欲又何所畏。则在其妄分内外,必谓欲在我,所欲在物,乃争于外以足其内。不知物我相交始有欲,达于一中和之境即是道,则欲又何足畏。如男女结为夫妇,父子合成一家,此乃天理,亦即人欲。非欲则无理可见。所贵则在其中和。富贵权力名位功利,此皆近代一世人之所欲,则为中国后儒之所戒。

易言:“一阴一阳之谓道。”德性存于内,未发为中,属于阴。情欲发于外,中节成和,即属阳。无德性即不见情欲,非情欲亦不见德性。亦可谓欲存于内,而情发于外。喜怒哀乐爱恶皆当从外发求和,而欲则其未发之中。又可谓七情皆其未发之中,而立德成性乃其外发之和。要之,一阴一阳始成道,一死一生乃为人。道家之神仙,释氏之涅槃,一求不死,一求无生,斯则皆失之。故生必归于死,今人则求发于外者之常存,而不复归于未发,则诚大误之尤。

今再言人文大道。宇宙大自然乃其未发之中,而人文则其已发之和。亦可谓原始邃古,牺农黄帝,尚是一未发之中。而尧舜三代以下,乃成一已发之和。又可谓尧舜三代,尚是一未发之中,而孔子以下,乃是一已发之和。中国人文演进,绵延贯彻,达于五千年之久,则因其常有一未发之中之存藏,乃亦常有其已发之和之呈现。若从后起道家神仙方士言,则人可有生而无死。从释迦言,则人当无生亦无死。从耶稣言,则人死后灵魂上天堂,又另是一生。儒家言中和,则生是一已发之和,而死当为一未发之中。推此言之,则今乃一已发之和,而古则为其未发之中。司马迁“通天人之际,明古今之变”,天人古今,一内一外,此即一阴阳和合之大道。

朱子诗言:“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涵养转深沈。”牺农黄帝以来五千年,古圣先贤之前言往行,其犹传今世者,皆旧学,此皆已发之和。内存之己,则皆未发之中。世态已变,人事非旧,凡所交接而引生者,则皆新知。求其发而中节,则贵能涵养,非旧学之邃密,又何以致新知之深沈。人生非尽于一世,则人之为学又岂限于一己。是则我之未发之中,不仅赋于天,抑且传自古。古之旧,实亦即我之天。此则今之中,亦即古之和。古之已发乃在外,而我之发于内者,则唯求加入此一外。此则外为主内为客,岂不成内外之倒置。内外可以倒置,而天人亦可互易。凡我之所发,而外及于人与物者,我若转为之天,则天人亦成倒置。孔子之为至圣先师,不仅为后人之天。即自牺农黄帝两三千年来之古中国,迄于孔子,而得会通融合,而成一大和,则孔子亦不啻为古中国之天。是则有人始有天,有已发,始有未发。自然之与人文亦相倒置。有此人文,乃始有此自然。此之谓通天人,合内外。大中至和,乃无可分别,而自成为一体。故我之为我,不仅顶天立地,乃可旋乾转坤。周濂溪之所谓圣希天即此。如此而立大中,致大和,人生而达于此境,则更复何言。此宁不为人之大欲所在。故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所修亦即天命之性,率性之道。人能修道立教,斯即人而即天,内而即外,亦即是和而即中。而岂语言文字之所能分别而解释之。反而求之己心,则大学之所谓明明德。故朱子言新知涵养转深沈。岂当前一事一物之知所能当。颜子曰“如有所立卓尔”,司马迁言“高山仰止,景行行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好学者其深体之。

今人慕效西化,分别天人内外,务求由内克外,以人胜天,以今蔑古,以新破旧,以己凌人,则又何可与语此中和之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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