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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三十年艳迹

金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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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女具莫大之知识,莫大之毅力,复以无上之慧眼,能择人而事,以植半生之幸福者,吾得一人焉,曰金巧林。巧林本姓刁氏,享艳名于北里,公子王孙之趋之如蚁之附膻也。而巧林殊落落,盖久已厌倦风尘,怀择人而事之志矣。顾来客殊鲜当意者,特蓄而未发耳。时有大腹贾蔡某者,烟霞之痼甚深,短灯长夜,往往通宵,不达旦不寝也。时人乃锡以嘉名曰“蔡天亮”。蔡天亮雄于财,傲睨一切,征逐北里,少所许可。惟遇巧林,一见倾倒,即拟藏娇。巧林曰:“是不可耦也。虽然,吾沉沦孽海中,终非久计。无已,姑从之以俟时机乎?”于是佯与周旋,蔡乃出资脱其籍,位于金钗之列。无何,巧林挟巨资潜遁,乘一叶舟泊于上海观音阁码头。君子曰:“知其不可托而伪托之,非信也;托之矣,又挟其资以遁,非德也。”金巧林于是乎可议矣。虽然,此一奔也,其终身之幸福胥于是在,论者乃略其迹而赏其明。

时有某贵公子者,亦一代之伟人,隐而未现者也。以失爱于父,茫茫无所之,于吴下买舟如沪,抵观音阁码头泊焉,与巧林舟两舷相倚,可望而见。使公子而为白太傅乎,一曲琵琶,长歌纪事可也;使公子而为赵清献乎?杏花小谑,旋复矜持亦可也。公子乃皆不然。巧林之居北里也,素与公子稔。至是相遇,未免有情。彼此互叩踪迹,公子以实告。巧林曰:“以公子家世,入仕途,何求弗得?顾乃以失欢堂上,踯躅歧途耶?”公子曰:“诚如卿言,奈资斧何?”巧林曰:“公子苟纳我,何资斧之足虑?”公子大悦,即挈之走京师,巧林尽出其资以供运动。

未几,公子得简为山东观察使。因谓巧林曰:“非卿之力不及此,从此富贵当与卿共之。”于是乘海舟赴任,先止于行辕。公子受事讫,饬人迎眷属。办差者以如夫人之礼迎之,香舆抵署,巧林忽大怒,拊舆而叱曰:“止!止!若辈以我为何人?其速舁我返行辕。”仆从疑惧,姑如其言,以俟后命。公子闻之,急趋问故。巧林曰:“公子不弃葑菲而宠我,富贵与共之言,岂遂忘之耶?抑食之也?”公子曰:“唯唯,不敢食言。”巧林曰:“然则我入署而不声炮,贵恶在?”公子始恍然致怒之由也,急命声炮以迎。于是隆隆然飞震海,如夫人入署矣。

初,巧林有姊,适郑氏,生一子,已长成矣。及巧林之适蔡天亮也,郑氏子以姨母行谒巧林,旋愿寄膝下,称蔡为义父,而以义母称巧林。至是乃走观察署,请谒义母。巧林引之见公子,郑乃以向之称蔡者称公子。公子悦,俾以江轮船买办之职。不数年,拥厚资,于是乎有纳胡月娥之举。已而月娥被逐,改称陆兰芬。兰芬享盛名,而郑子日替落。君子于此,觑盈虚之消息焉。

自是而公子官运大佳,利权在握,隆隆日上。待巧林弗敢稍替。某年,巧林病终于上海,公子为之服期丧,丧仪之盛,应有尽有,骇人耳目。呜呼!非巧林之慧眼足以知人,曷克臻此?

天之生物也,天独而有偶,其生人也亦然。当是时,明于知人者,苟仅仅得一金巧林,亦何足异?即金巧林,亦未尝不寂寂寡欢。乃主持造化者,特以与金巧林同等之一双慧眼,付之于与金巧林同时之王逸卿。遂使一时谈佳话者,不至于金巧林之处,更无余响。

王逸卿,芳声噪甚,凡过上海者,皆以一见颜色为幸,博缠头无算。时有太史公请假南下,遄返吴门故里者,道出春申,极倾倒之,出其以“朝考卷”“粉笺对”所换得之金钱为买笑资。少年科甲,顾影翩翩,又操吴下阿侬语,以为彼美舍我而外,当更无所属矣。时逸卿亦喜与周旋云。

时则有怒目直视,奋臂而起,吼声如牛,泼醋成海者,则粤中大腹贾某甲是也。甲拥厚资,旅上海,营实业。久眷逸卿,闻太史之夺其所好也,酸风陡起,思所以挫之,而计无所出。既而曰:“彼恶敢当我哉?彼之所挟者,卖字钱耳,宁足与我相颉颃?而勾栏女子,每视黄金为交情,吾有以处之矣。”于是金也,珠也,绮罗文绣也,馈赠无虚日。太史知之,笑曰:“是何足道,吾力尚能为之。”于是视甲有所赠,太史赠亦如之。逸卿遂坐收渔人之利。甲以其工力悉敌也,益纵豪迈;太史亦竭蹶报命。甲几穷于术。一日忽谓逸卿曰:“吾闻吴下阿侬有‘王六’之谚,此言何谓也?吾粤人,不解此,卿为我释之。”逸卿曰:“此盖无着落之意矣。”甲曰:“然则卿氏王,夫己氏氏陆,卿与之周旋,殆不祥之忏乎?”逸卿意少动。甲出钱肆支折一扣以与之曰:“金玉锦绣,吾岂不足以供之,惟疲于选择。今后惟卿所欲,持此取价可也。”初逸卿犹疑其戏,姑试取之,辄应付无少阻,乃大悦曰:“吾终从若人矣。”太史侦知之,始屏息以退。甲于是傲睨有得色。逸卿持折取资达巨万。

穷通得失之所由来,虽不能逃优胜劣败之公理,然有时一若特设此穷通得失以玉成人事者,此又不能不叹造化布置之巧也。甲营实业有年,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以为抚此厚产,虽铜山金穴,不足以敌我矣。庸讵知骄者实失败之因,一旦堕落,几于不可收拾,百债毕集。甲乃大窘,匿不敢见人,懊悔不可以言状。债家追呼急,不得已走避于逸卿家。逸卿察其状,得其故,曰:“大丈夫有事,当处之决耳,避匿胡为者?”甲叹曰:“非财不足以决事。当吾盛时,巨万咄嗟立办;今处此境,目灼灼一寸光之钱侩,谁复信我者?”逸卿乃尽出所取金以畀之曰:“前乎此,吾为君作外府耳。苟不足,则金珠玉帛,皆君所赐者,尽将去,当足以摒挡矣。”甲大喜过望,即挟所有,布置一切,不崇朝而事大定。自是甲德逸卿甚,脱其籍,迎之归。语人曰:“此吾患难交也。”尔后甲业日盛,逸卿亦安乐终身。死之日,甲令众子皆为之服斩衰之丧,所以报之也。

逸卿有妹曰爱卿,受逸卿教有年,故亦长于知人。适毗陵徐观察,嫡早亡,爱卿俨然太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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